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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群决定在结婚前让肖如玉跟他一起回一趟老家,这是老家的一种风俗。他对肖如玉讲了,肖如玉爽快地同意了。一方面他却不无担心,老家的生活条件对她来说是否能够忍受。提前一个月,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让他们把房子收拾一下,准备好干净的床铺,让他们回去住。
他要保证她能够回去得开心。
三月的一天清晨,他们上了长途车站。
肖如玉的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城里人,当然邓一群也是新人的模样。他们随身带了两只大旅行包,包里装满了她预备换洗的衣服。事实上他们在单位里只请了四天的假,根本不用带那么多。她的心情有些紧张,邓一群倒是能够理解。她从来也没有真正在乡下呆过。据她自己说,她在农民家住过,那是好多年前她和她的朋友们去黄山,结果黄山的宾馆住满了,他们就只好宿在黄山脚下的农民的家里。然而邓一群想:那样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还带了很多吃的,面包、火腿、各种熟食的易拉罐。甚至还带了很多矿泉水,因为肖如玉听说他家里没有自来水。她说她害怕喝生水,一喝生水就要拉肚子。邓一群的确担心肖如玉到了老家以后住不惯。他生怕老家会给她以不好的印象。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而她的一家对农村的印象不是很好。如果她对他老家印象不好,自然就直接影响了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她说她的同事听说她要到农村去,都异口同声地说她一定会很不习惯的,在她那些年轻同事的口中,农村生活极其可怕。她父亲对她的这次出行极不放心,他对农村是熟悉的,同样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女儿。
汽车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空气质量恶劣得很。邓一群和肖如玉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上,可以看到沿途的风景。邓一群早就看惯了,一点新鲜感也没有,倒是肖如玉有点兴趣,但他心里知道,她的新鲜有很大一部分是装出来的。她的伪装并不是为了取悦于他,而是她自己想在车上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出身—— 一个城市人要是真的从来也没有见识过农村,那倒真是非常了不起的。
这是肖如玉第一次跟他回老家啊。邓一群在心里也有点兴奋,因为他想到的是由于他们的回去而在村里可能引起的轰动效应。他记得在他小时候,村子上有一户人家的儿子在外面当兵,结果转业成了远洋轮上的海员,当那个海员领着城里的妻子回去的时候,满村的人都跑去看热闹。无论从哪方面说,他们都比那一对要强得多。作为儿子,他为妈妈挣了面子。
车子一路上极其乏味地开着,开车的司机是个矮胖子,他还有一个副手,比他年轻,也比他瘦。他们一路上不停地上客下客。沿途所带的旅客,钱自然就落在了他们的腰包里。田野泛绿了,但一点生机也没有,偶尔经过一个小镇,看起来那样地混乱。肖如玉早已经倦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假睡。借着风衣的掩护,他们时不时把手伸进对方的衣服里面去,触摸彼此的敏感部位,把邓一群一路上弄得不时性起,而肖如玉常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在他脸上亲一口。邓一群说:“我要忍不住了。”她悄悄摸了他一把,笑起来,说:“下流!”
第97节:第七章(10)
“到我家以后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了,整夜在一起。”邓一群说。
肖如玉说:“美死你,怎么能够这样呢?我们还没有结婚啊。”
“那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我妈特意关照,让我不能和你住一起,那样我会被你们家的人看轻的。”她说。
“你妈怎么会知道呢?”他笑起来,说,“除非你回去以后对妈妈说‘我和邓一群睡觉了’。”
邓一群知道,其实她心里是多么地愿意。她是这样的一个人,明明对性很有兴趣,但她每次做爱的时候都要做出被迫的样子,想以此证明,她之所以愿意和他做爱,完全是因为爱他。她真的爱他吗?不,她需要的只是一个丈夫!
路途迢迢。
后来肖如玉很少跟他回老家,就是借口路途太遥远。人困在车上,几个小时一点也动弹不得,的确很辛苦。中午,车子在路边店停靠,他们没有下车,就留在车上吃了自带的食品。下午五点他们才到达县城,没有停留,登上了开往乡下的中巴(往乡下倒是方便了,小中巴平均半小时一趟,都是由个人承包的。县里的汽车公司已经快要倒闭了)。望着一路的景色,邓一群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但是,他内心却感到非常的凄凉。生我养我的故乡,许多年来,你还是那样,有变化,但这变化是多么地微小啊!
贫穷而落后的家乡,可怜的人们。事实上这些年来,也盖了不少新房子,甚至还有一两幢小楼,但不知为什么,邓一群看上去总觉得它比过去更荒凉了。一些河流,过去在邓一群的眼里它是多么宽阔啊,而现在它却变得非常窄小。
是我这些年在外,眼界变得宽阔了,情感变得疏远了。他想。
虽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是,现在我却不再属于它了。他想。
这是值得庆幸的。
像邓一群预料到的那样,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一个个都夸肖如玉长得漂亮,把肖如玉乐得不轻。他们的夸奖真是盲目的,乡下人的眼窝子太浅了。邓一群清楚得很,像肖如玉这样的,在城里可以找出一百万来。在城里姑娘中,她只是非常普通的一个。
人人都知道邓一群找了个高干子女(在农村,这还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字眼)。在他们回城之后,这样的说法就更加夸张,说他的岳父是个非常大非常大的人物,至少相当于省委书记。没有人知道,事实上他那位未来的岳父已经离休在家,成了彻头彻尾的普通老百姓。不同的是,也就是工资高一些,开老干部会议还会通知他,以示组织上还在把他当作革命干部队伍中的一员。
最高兴的是邓一群的妈妈,她对眼前的这个城里媳妇简直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拉着她的手喜欢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了迎接儿子女朋友的到来,她甚至去镇上请刘正红染了头发。一头假假的黑发,看起来很不自然。她的脸上全是皱纹,一道一道,非常深地刻在皮肤里。她的实际年龄比肖如玉的妈妈只大两岁,可是看上去却要大二十岁。拉着肖如玉的手,让她感觉这个老妇人的手就像一根粗糙的树干。
邓一群的两个哥哥、嫂子和他的姐姐、姐夫以及那一大帮子孩子,对着这样一个高贵的城里人,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一个个说话都显得非常木讷,一个个就像还没有学会讲话。的确,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共同语言,要进行交流是非常困难的。在他们的眼里,城市生活是完全陌生的。
能够对肖如玉讲话的,就只有邓一群。
一天,就像一个月那样长。他们在家里生活了三天,终于忍不住了,决定逃回城里。原来邓一群还觉得假期时间不够,而事实上如果再这样呆下去,他真的有种被活活折磨的感觉。一方面,他向村里人展示了自己的能耐:从城里找回一个高干子女做“老婆”;另一方面,他向肖如玉展示的,却是家乡的贫穷和落后。他家里的林林总总,都让他感觉和她的家庭存在巨大的反差。
[43]
回到城里不久,他们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结婚登记,领取了红本本。
第98节:第七章(11)
让邓一群感激的是肖如玉回家没有把他们经历的种种尴尬说出来,相反,她把那边农村的情况说得还不错。这让她家里人放心不少。
这次老家之行,对邓一群而言,真是感到屈辱难当。
到小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妹妹邓玉兰来接他们。
妹妹的心情是好的,她看到这个未来的嫂子特别地高兴。邓一群看到他妹妹已经完全和村里别的大龄姑娘没有什么不同了,皮肤又粗又黑,地道的一个村姑。劳动改造了她。她放弃了想去学烫发手艺的想法,决定和那个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小伙子结婚。她告诉邓一群,说刘正红现在也还没有个正经对象。经过过去的那件事,她现在名声那么大,一般的小伙子不会娶她。家里的一切都还好,老二邓一明也结婚了,只是买来的那个小女人不是很安心,老想回家,家里人成天看着,生怕哪一天跑掉,而这样的事情在农村是经常发生的,常常有花钱买来的媳妇无缘无故就跑了,落个人财两空。妈妈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那个小媳妇能早点生下个孩子,也许生个孩子就能拴住她了。
邓一群听了不言语,觉得这件事情的确让人有点揪心,但是具体到他家老二的头上,不这样办又能怎样呢?
月亮挂在头顶上,肖如玉很高兴。她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明亮的月亮。他们一路走,一路说话,终于看到了黑黑的村庄。
一家人都在等他们。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灯下聊了很久(事实上是邓一群和他们聊了很久,只有他能够和他们说话。他们说的有些话,肖如玉听不懂。家乡的方言不太好懂。他们也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有时只是看着肖如玉,而她也一样不时看看他们),然后妈妈才安排他们入睡。就像邓一群预想的那样,他妈妈把他们安排在一间房里。老人家宁愿违反农村的风俗,也要想方设法留住媳妇。在她的想法里,这样的媳妇,一定要牢牢地拴住,而拴住她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她和儿子睡觉,就像当时对待老二的那个女人一样。她并没有想到,邓一群和肖如玉早已有了那层关系,再说,这样的关系对城市女性而言,根本就不成其为约束。她在邓一群进房的时候,还悄悄拉了一下儿子的衣角,希望他能理解她的意思。邓一群只是笑了一下。
一切都显得很粗陋。
他们躺进了被子。邓一群想做,但肖如玉却嫌身体太累了。屋子里面静极了。屋外的村子里也静极了。月光从窗棂那边透了进来,照亮了他们在床前的鞋子。两双明亮的黑皮鞋。肖如玉现在是在自己的家里,邓一群想。他把一个年轻的城里姑娘弄到了自己的床上。他昔日只是一个农民,但他通过读书,进城,成功了,实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当然,这是第一步。
以后的路会越走越宽。他想。
王芳芳、林湄湄都不算什么,葛素芹呢?不现实的。肖如玉才是他的女人。他要征服她。他抚摸着她,对她说他要上。她请他不要这样,他却固执得很。这是她第一次到他家里来,他一定要干她。这是主权的象征,他在心里这样认为。
他们后来终于做了。他没有戴安全套。他讨厌戴那种透明的橡胶套子。过去肖如玉总是要求他戴套子,如果他不戴就不让他干。这点上肖如玉不像葛素芹那样好说话。而这个晚上,他感觉从来也没有这么好的精力,这样强烈的欲望。他放开了,完全无所顾忌。这个乡村的夜晚,是属于他邓一群的。在这个村里,他是一个人物。肖如玉是个城市女人,可现在她孤身一个在这万分宁静的乡下,她所有的优势都不在眼前了。他是一个乡村王,尽管他不再生活在这里了,但毫无疑问,他却是这个村里的灵魂人物,一个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邓一群几乎是带着一种强迫性和她做了,使她在生理上感到一种特别的疼痛。他发现自己的性欲从来也没有这样强烈过,精力特别地旺盛。他毫不顾及地进入她的体内,一下一下地撞击她。他感到这样凶狠地和她做爱,快感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重要的还是在心理上的。他骑在她的身上,让他有一种勇士的感觉。他是征服者,他是成功者。在她家里,他时刻感受到自己的弱小,自己的卑微,而现在却全然不同,他是强大的,他是王,他有支配她的权利,她只是他的俘虏。
第99节:第七章(12)
她在他的强烈的撞击里一点一点地融化掉了,发出一种压抑着的特别的呻吟。那种呻吟听上去十分地痛苦。痛苦吧,只有痛苦,才能感受到我的力量。他在心里说。我要不停地做,让她知道我的厉害。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十分勇猛的男人。我并不弱小啊,弱小只是我平时的表象。“你叫吧,叫吧。”他命令说。“不,会、会被人听、听到的。”“听到了怕什么?没有谁会听到。叫吧。”这里是他的世界,他是主人。她不敢放声叫唤,在乡村面前,她感到陌生而畏惧。
邓一群在这个晚上第一次产生了想要亵渎她的念头,只有亵渎了她,他才真正是胜利者。
他做完了很快就沉入了梦乡,全然没有再去关照她。做得非常踏实,他从来也没有感觉这么踏实过。
邓一群这个晚上梦到了他的父亲。
很多年他都没有梦到过他的父亲,这么些年来他差不多已经快要忘记了。他父亲还是死时的那副样子,满脸病容,疲惫不堪。身上还是那件下葬时穿的老棉袄,上面还有两只补丁。他很长时间看着邓一群不说话。邓一群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叫他,他也不应。
邓一群后来就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他看到了肖如玉就睡在他身边,感觉有点怪怪的,怪在哪里,他也说不出来。她的脸在夜的床上显得特别白,她是一个外乡人,这晚上她是一个被侵犯者。而他尝到了侵犯别人而产生的快意。
世界上就只有两种人,侵犯者和被侵犯者。他想。
在单位里我是一个被侵犯者。我的很多权益得不到,就是被侵犯。不公平了就是被侵犯。我要努力实现自己的目标,做一个强者,再不让别人侵犯。
邓一群去了父亲的墓前烧了纸。
他花了几十块钱去买了一大堆草纸,然后点燃起来,那火焰的炽热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没有带肖如玉一起去,一是怕她不愿意,二是怕她笑话。在心里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对父亲的思念,而是突然对父权产生一种敬畏。他从自己身上感到一种男人力量。他祈求父亲的亡灵能够保佑他平安、高升。
黑色的纸灰在风中飞旋,一阵大风吹过,那火星满世界撒了开来,就像天上突然降落下无数的星星在飞,非常灿烂。到底还是一个农民,他想,尽管在城市里生活,却依然对落后的神灵有一种祈愿。这是可笑的。可笑吗?这显示了我在城市里生活力量的不足。邓一群在心里说。
如果不是老二的女人突然逃走,那么邓一群的这次老家之行应该还可以说是不错的,但她突然就逃了,逃得让人措手不及。
邓一群开始对二哥邓一明这样买一个媳妇很有点放心不下,因为他知道这是违法的,但农村普遍都这样,他不能看着老二打光棍。当他和肖如玉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叫韩梅的小女人还不错,一副挺温顺的样子,不说一句话,怯怯地看着他们。据说她的老家离这里非常远,是被人贩子贩到这里来的。她自己说她的老家非常穷,上有父母,下有弟弟妹妹。她也还没有对象,嫁给邓一明,她是愿意的。对这里的一切都是满意的,说比她的老家好,吃的穿的都好,邓一明也对她好。唯一的就是想家。邓一群能理解她,就对老二说,如果可能,将来就陪她回去一趟。邓一明满口答应。
邓一明精神不错,有了媳妇的人就是不一样。他感觉自己很庆幸。这个小女人虽然不漂亮,但很听话。他对她还是蛮好的。农村男人,娶了老婆,能够传宗接代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的传宗责任感倒是非常强烈。
那是他们回家后的第二天晚上,邓一群和肖如玉已经睡熟了,那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了,妈妈突然来敲门。邓一群把门打开,妈妈一下就哭着扑了进来,哭天抢地,说老二的媳妇逃跑了。邓一群一惊。肖如玉也醒了,吃惊地睁着一双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
邓一群真是气急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回家来会出这样的事。他问怎么办,他妈妈说,家里的其他人已经去找了,连庄子上的人也都发动起来了。最要紧的就是去了车站,镇上的车站和隔壁邻近乡里的车站,都去了人。
第100节:第七章(13)
你赶紧也帮着去找找吧,肖如玉说。
邓一群突然就大吼起来,我才不去,真是他妈的丢人!老二是干什么的?你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跑了好,你们净干这种小台面的事。
他妈妈真是六神无主,在儿子的咆哮里惶恐不安。她哭了很久,后来终于带上门,说让他们休息,走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回城的路上,邓一群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他想这回让肖如玉看透了,真的非常没有面子,她要是回去向家里一说,他还有脸自容吗?直到他们走,老二的媳妇也没有找回来,肯定是找不回来了。他想。这个小女人早就想逃了,而她终于逮到了机会,趁他们回来,家里的人注意力分散的时候,悄悄地溜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人财两空的。在农村这样人财两空的例子不少,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吸取教训呢。
苦难的家庭,不幸的生活。面对这样的现实他能怎样?有的只是失望。他想。他是无能的,他毫无办法。
肖如玉一定会嫌弃他,他想。
他提前回城,不再去面对那一堆麻烦。找不到就找不到吧,让老二继续打他的光棍,除此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他心里真的恨这次老家之行,心想:再也不回老家了,再也不回……
[44]
回到城里,他心里一直很压抑,他试着忘掉那些事,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总是在脑子里盘旋。别人问他老家之行怎么样,他只好强打起精神说,还不错。
既然老家的生活是这样地糟糕,我在城里的生活就完全由我个人承担了。我不再去理会那些事,永远不。他想。对肖如玉的那种战胜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我不再是个强者。我是个失败者。失败的并不是我个人,而是我的家庭。它让我有了挫折感,让我有了耻辱感。我的位置一下在肖如玉的心目中变得更低了,甚至是低到了有点下贱的地步。它让我在她面前有点抬不起头来。
肖如玉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倒是让他想开点。老家的事情他能管得到么?既然管不到,那就索性随它去好了。她说她不会对家里讲的,讲了对她也没有好处。“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她说。一下让他感觉安慰不少。
邓一群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努力去讨好她,希望她能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东西。我所要做的,就是把她赢过来,赢得了她,也就赢得了一切,他这样想。
一个晚上,他建议他们一起去领结婚证,她点头同意了。
他没有想到会这样容易,这样顺利。
这给他压抑的心情带来了不少亮色。
第101节:第八章(1)
第 八 章
[45]
邓一群在1993年的秋天结了婚。
算起来他进入机关已经有六年多了,这六年里,他感觉自己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失去了一些,也得到了一些。一晃已经六年了,他想一想,连自己都感到有点吃惊。时光流逝很快。他该结婚了。
新房准备好了,就是邓一群原来住着的宿舍。由于这两年机关进了不少新人,所以一时房源很紧,但由于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原因,邓一群要房比较顺利。处里开始还不知道是否能行,但到办公室一说,行政科立马就答应想办法。房子就那么多,怎么办?让出了原来占用的一间,清除出杂物,还打通了隔壁的一间,让那里面的一个单身小伙子挤到另外一套三个小伙子的单身宿舍去。那个小伙子自然是一肚子的不高兴,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个样子了,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这样,邓一群的房子就算是一个面积挺大的中套了。
拿到房子后不久,肖如玉的哥哥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个建筑单位,前来施工,乒乒乓乓,日夜加班干了一个月,装修一新。新的厨房,新的卫生间,新的客厅,新的卧室。过去简陋的宿舍没有了,完全是个新家的样子。榉木的门框、三合板墙裙、花岗岩地面、现代装饰天花板……非常漂亮,漂亮得让人惊讶。邓一群根本不用操心,他有空了下班才去看一看。负责装修的那个老板很客气,他说和肖处长是朋友,一切都好说。最后结账的时候,邓一群要付钱,肖如玉的哥哥说,工钱的事情你们就不用管了,就当我送你们的一份礼物吧。
当官的好处就是不一样,邓一群想。
结婚的其他用品都是肖如玉的妈妈准备的。邓一群这些年来积了几万块钱,他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肖如玉,而肖如玉把这些钱交给了她的妈妈。自然,他这点钱实在算不了什么,更多的需要肖如玉家里进行补贴。他们到了星期天就往街上商场里跑,冰箱、电视、洗衣机、吸尘器,沙发、餐桌、椅子、茶几,灶具、锅、碗筷、热水瓶,床单、枕巾、被套、靠垫等等等等。每次他们就像是去采购一样,空手出去,回来的时候却是手上提着,怀里抱着,满满当当。钱像流水一样地出去,东西像货物一样地进来,码了整整一屋子。
肖如玉说,你这辈子真的有福气,一切都不用你操心,尽是享受现成的了。邓一群笑一笑,以示同意她这样的说法。她妈妈为他们准备了所有的被褥和日常生活的小用品。这个婚事,邓一群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支援。邓一群知道老家根本就没有钱来支持他结婚。肖如玉的父亲给女儿三万多块钱,而她的姐姐姐夫给他们送了一台柜式空调。到操办婚宴的时候,肖如玉手里还有两万多块。
这样的豪华是邓一群过去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像所有的新人一样,他们也去影楼拍了照片,这一套照片就花了两千多。照片上的他们脸上写满了幸福的表情。邓一群本来不想去拍,但肖如玉却非要去,仿佛他们婚姻的幸福就押在这套婚纱照上。形式主义,典型的形式主义,但是他却不能反对,因为他在这场婚事里没有多少说话的权利。
肖如玉事实上对邓一群还是比较满意的。她在邓一群身上看到了与别的青年不同的东西,质朴本色,勤奋上进。出身不同,导致他有极强的奋斗精神。他让她感到陌生而新鲜。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爱情和婚姻有着自己的理解。她并不看重一个人的出身。过去她也许很在意,但她现在改变了。一个人是可以改变的。邓一群正是通过他自己的努力,改变了他自己。另外一点,就是在邓阿姨家里,她见到他的那天,说不出来的一种什么东西当时打动了她。这很重要。
在过去的恋爱里,邓一群不知道,肖如玉也遭受过失败,仅仅是他们失败的内容不一样而已。肖如玉相信自己这次是找对了人。她需要的是一个忠实可靠的丈夫。她相信邓一群就是这样的人。他对她家庭的某种依赖,也许正是他将来作为一个丈夫忠实可靠的基础。她想。
她当然怎么也想不到真实的邓一群会是另一种样子。
没有人能体会到邓一群在这样表面上非常幸福的过程里,内心一直掺杂着的丝丝痛苦,而这种痛苦他永远也不会对人说,只能永远地藏在自己的心里。而这种痛苦,则是源自于把她和葛素芹的对比。
在邓一群的欲望里,他自然不仅要得到肖如玉的肉体,更要得到她的灵魂。而他发现肖如玉的灵魂却并不属于他。从老家回来的那些日子,他依然常常住在肖如玉家。有一天晚上肖如玉出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他百无聊赖,在她的书柜底下发现了她的一本日记。他本来不想去看,但他又实在忍不住那种好奇。她的过去,他一无所知。他多么想了解她呀。而现在,这样的机会到来了。
那是一本看起来已经有好些年的日记,蓝色的封皮,里面的纸张已经泛了黄。日记记得不是很全,只有那么二十多页,圆珠笔写的,没有日期。“我爱他,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小周心里怎么想?她最近对我的意见很大。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我流了很多血,他一点也不紧张。”“已经两天没有见他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我的电话。”“小郑陪我去了医院。也许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医生说,我有可能将来不能生产。我得瞒着家里所有的人,不能想象他们要是知道我这样,会怎样想。”……
邓一群看得不是很明白,但他能够猜得出发生了一些什么,他感到一股血直往脑门上涌。在日记本中还夹有很多照片,那些照片的色彩也都有些退了,受潮的缘故。有她单人在这个卧室的,有她在公园的,有她好像是在办公室里的,还有不少合影,或三两个,或四五个,都是青年男女,肖如玉是其中之一。那些男青年,怎么看都像是肖如玉的男友。
第102节:第八章(2)
她过去的生活并不单一。她的过去不属于他,那么她现在属于他吗?不,尽管她嫁给他,但她却仍然不属于他。谁才是真正属于他的?葛素芹是属于他的,尽管他不会娶她。葛素芹一辈子都属于他,不管她今后嫁给谁。而肖如玉没有。
邓一群内心感到一种强烈的嫉妒和愤懑。
后来他把那本日记还放回到原处了。她不可能属于他。他怎么能那样要求呢?他现在要的是一个妻子。他是现实生活中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在骨子里,他是个实用主义者。这是现实造成的。除此,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选择吗?没有!她一直坚持他要用安全套,是她害怕怀孕。她过去怀过孕,到医院做过人流,而且不止一次,她害怕了。那么,她做过几次人流?很多?今后她还能够生孩子吗?
也许不能了。他想。那么我怎么办?同她分手?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结婚证不是关键问题,问题是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决心。
没有。邓一群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他知道,这个婚姻也许是他唯一的选择。只要没有更多的人知道,他邓一群还是邓一群,他会从这桩婚姻中得到实惠。肖如玉的家庭对他的升迁也许并不起什么作用,但是他还能找到什么样更好的家庭?他只是一个从农村来的穷学生,这么些年在机关里也并没有什么成就,而且他还有那样的家庭负担,别人不挑剔他已经不容易了。他想。
就这样隐忍了,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晚上肖如玉回来很迟。她看到他还没睡,问他为什么不睡,他说睡不着。他问她聚会的情况,她说遇到了很多同学,等等等等,看起来她非常开心。她说等他们结婚的时候会有很多同学来参加。邓一群特别注意听她提及的那些男生的名字,可惜他一个也不认识。
自从领了结婚证以后,他们就公开地住在这间小屋里了,不必像过去那样两人偷偷地亲热以后,她还要过去和她妈妈睡在一起。他们已经公开了。那个晚上肖如玉想做,但他却发现自己一点热情也没有。他脑海里转来转去都是她和别人亲热的情景。那些男的他也不知道是谁,但他们却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她想方设法调动他激情的时候,他犹豫地问她:“你过去和别人做过没有?”她看了他一眼,擂了他一拳,说:“你瞎说什么呀。”“那你怎么没有流红呢,那一次?”她听了他的话,坐了起来,那张脸立即严肃了。“你是不是怀疑我什么?”他内心的一种力量立即退却了,说:“没有,我只是问一问嘛。”肖如玉说:“以后不许你再问这样的问题,如果你因为这个而怀疑我,你可以直接提出分手。我们马上去办离婚手续。”他一把就搂过她,在她的脸上亲吻起来,说:“你瞎说什么呀,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嘛。”为了作出证明,他只好和她做了,但是心里的一个声音始终在说:“她就是和别人做过了。你是软弱的。你屈就吧。”
日子还得过。
时间是一剂良药,肖如玉对邓一群很好,慢慢他的情绪也就不再那么强烈。一切向前看。这是一句套话,但邓一群经常想到这句话。这句话就给她不少安慰。我是不是太农民了?为什么还要计较这样的事情?两相权衡取其利。她的那个操与她可能给我带来的实惠相比,算不了什么。我要成家,成家了才能进一步立业。有了稳定的家庭生活,一切就都会好办起来。
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就开始加快实施的步伐。
[46]
二哥邓一明又来了,这个识了点字的瘦长个子男人,让作为弟弟的邓一群很害怕见他。由于他过去已经来过邓一群的单位,所以这一次找来毫不困难,而且他也会开关电梯了。电梯是个新鲜事物,乡下不可能有这东西。邓一明觉得很好玩。城市里的东西就是与众不同。
在弟弟的办公室里,他毫无顾忌地大声说话,旁若无人,他说他去了趟贵州。坐火车去的,几天几夜,然后就乘上汽车在大山里面跑,有时两三天吃不上一顿饱饭。经历了一些非常危险的事情,有两次差点把小命送掉。但是凭着顽强的信念,他终于找到了韩梅的家,见到了他的岳父岳母,他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可是,他却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婆。他说她家里真是穷得要死。在邓一明眼里都是一个穷得要命的地方,其贫瘠的程度可想而知了。他说那家人对他很热情,从他们的态度看,他们真的不知道韩梅已经跑了回来。很有可能她又被别的人贩子拐了去。在那里他住了三四天,给那个家里留下了三百块钱,就又乘车回来了。
第103节:第八章(3)
邓一群不想对他说什么,他想他又被人骗了。看他那样子,真像城里的其他许多盲流一样,一身脏兮兮的青布衣服,脚上穿一双解放鞋,白色的衬衫领口脏污成一圈,还系着一条花哨的领带。这身打扮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他就像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别的办公室里来人,他也还照样喋喋不休地说他路上的经历,好像他去的不是贵州,而是出国。邓一群拿出刚领到的工资,给了他,让他先到自己的新家里去。
在弟弟的新家里,邓一明只肯睡在外间的沙发上,他说他是不能睡那样的新床的。邓一群也正是这样希望的。邓一明对弟弟的新居赞叹不已,问他是不是马上准备结婚。邓一群说,是的,并让他回去告诉妈妈。邓一明问:“你说一下结婚的具体时候,到时候需要我们来吗?”邓一群想了一想,说:“算了。”邓一明说:“那至少也要让妈妈来啊。”邓一群说:“你以为城里照用乡下的老规矩吗?不用了。等我们结婚以后再回去一趟。你们把自己的事情忙好吧。”
邓一明懂了弟弟的意思,就羞愧地不再吱声了。
邓一群把自己过去穿过的旧衣服拿了一部分出来,送给他,说:“你拿回去穿吧,干活时穿。”邓一明说:“这些都还很新,哪里能干活穿?”邓一群说:“随你便好了,有两件你送给老大。”邓一明唯唯。邓一群说:“你这两天就住在这里,闷了就自己上街玩玩,不要乱跑。我最近忙着买东西,就不过来了。”
安排好老二,他就又住到了肖如玉家里。对二哥来陵州的事,没有告诉她。他不想让她知道。整整两天,没有消息,他心想新房子也不知被他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放心不下,过来一看,老二已经不见了。
老二给他留了条子,说他要走了,往他单位打电话,却总是占线,想到他岳父家里去看他(想象里是很神秘的),但又不知道怎么联系。陵州城这么大,他不知道怎么走。他给他的工资他也没带走,说是他身上的零钱足够回家了,而弟弟结婚需要钱,他不能要。
邓一群看完条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胸口一时感到有点发堵,心里乱乱的,眼眶一酸,泪水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屋外的天蓝蓝的,外面阳光灿烂。城市的大街上车水马龙。新房里一片雪白。崭新漂亮。他坐在席梦思床上,抚摸着光滑冰凉的绸缎被面,终于忍不住伏在棉被上暗自伤心,流起泪来……
单位里没有新闻。
退休后的徐明丽成了人人厌烦的老妇女,很多人猜测她在精神方面有问题。她每天一大早去樱花公园练剑,练完了就到单位里来。一身的练功服,白色的球鞋。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髻,眉毛是认真描画过的,粗粗的,像两条黑色的长虫卧在眼睛上面。脸颊涂了红。她说话走路都是神采奕奕,好像年轻了十岁。跟过去的徐明丽不一样了。来了以后,什么事也不做,还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有时一天不说话,有时一说就说个没完没了。她嗓门大,可能是因为退休了,就什么都敢说。开始刚来的时候,还有人出于礼貌跟她搭个茬,后来她经常说那些厅长们的坏话,敢叫板了,骂周润南,说周润南是怎样怎样的一个腐败分子,别人吓得就不敢吱声了。
计划处的头头们也不敢惹她,怕她嚷嚷。
谈琴去进修了,单位送出去的,为期一年,偶尔来一趟单位,俨然稀客。
邓一群一心忙自己的婚事,闲事也不想去过问。
这期间厅里突然发生了一件新闻:厅长周润南的驾驶员小吴去山西路上的一家歌舞厅,搭上了一个小姐,到了什么地方嫖宿,被公安人员抓了。当时正是市里进行集中的“打黄扫非”关头,他算是撞到了枪口上了。
机关里对小吴被抓,很是欢欣鼓舞,感觉大大地出了一口恶气。别看小吴只是单位里一个小小的驾驶员,但平时牛×得不得了。除了周润南,没有什么人放在他眼里。另外对少数几个处长稍稍客气一些(像办公室主任、人事处长、计划处长)。有一次邓一群想搭他的空车到省政府院里办事,他一口就回绝了,说,我这车是为周厅长用的,可不是为你服务的。把邓一群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小人,在旧社会,他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车夫吗?在单位里你要是没权,人人都敢欺负你,连一个小小的驾驶员都敢这样。邓一群真是气坏了。就是这样一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却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据说她是很贤惠的,在下面宾馆里当会计。谁也想不通,他有这么个妻子,又怎么会去嫖娼。
第104节:第八章(4)
大家都希望出了事的小吴,被劳教才好。但只过了两天,小吴就又回来了,据说是周润南叫单位里把他保出来的。理由是,领导不能不用车,不用车就会影响工作。
两家机械企业的职工到省政府门前去上访,据说是厅里计划让这两家破产,而且其中一家只以十万元的价格偷偷卖给了个人。传言那个人和厅长周润南有关系。傻瓜都能想象,要是没有关系,不可能以那样低的价格吃下。那价格几乎等于就是白送。即使把那个厂砸了,光卖废铁,也能卖出那价钱来。
省里决定和机械厅成立临时工作组,进驻那两个企业。大家相信,一旦进驻,就必然会有一个结果。
机关里的人觉得周润南现在是一头一脸的灰。
结婚的日子是肖如玉亲自选定的,10月22日,农历八月初八,又是星期六。都是双日子。其中有两个数字是“8”。“8”和“发”同音,现在流行这个。他们去批发市场买了喜糖,整整三大箱,带到单位分发。肖如玉朋友多,两箱;邓一群取了一箱。
妹妹来了一封信,说是全家人都知道了他要结婚的消息,很高兴,希望他完婚之后能回去一趟。她说,二哥邓一明现在神经不是很正常,全家人都看得出来,村里人也都这么说,自从“嫂子”韩梅逃了之后,他去了趟贵州,回来就不对劲了。成天游手好闲,比过去更厉害,什么活也不干,连饭都不知道做了,每天到妈妈家来混。每天一大早他就到村口去看汽车,看邮递员,或是看任何热闹。
废了,邓一群想,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废掉了。想起他对老二的那种态度,心里特别地内疚,但是,他又能怎么样?现代文明是拒绝那种情感的。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一个讲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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