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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一
1。鲍鱼客店
如果是1939年的4月里,你在英租界中街上闲逛,不经意间望见麦加利银行那座结实、丑陋的大楼,就不妨向西拐入狭窄的怡和道,没有必要冒险穿越运货车的洪流,只须停住脚步,便恰好站在1860年划定的老英租界边缘,此刻再扭头向右看,一定会看到一条黑暗、肮脏的小巷,里面的垃圾堵塞得如便秘的肛肠,巷口墙边不知何年何月钉了块木板,上面的白漆字迹斑驳殆尽,依稀可辨的是哥特体英文字母:SEA-EAR SERAI(鲍鱼客店)。
民国以来,英租界得以在新辟的扩充界和推广界大兴土木,这里便成为阳光下的阴影,一条小巷,只有一户细高的三层小楼,夹在大货栈与大仓库间,被人冷落、遗忘,如同许多年前穿过的一双旧鞋。
丁少梅将双臂搁在客店的餐桌上,面前是一盆颜色鼠灰的稀汤和切成一寸薄厚的大片粗面包,眼角、眉梢满是猝遭变故才会有的那种复杂的苦痛与忿恨。店主人坐在他对面,犹太式的大鼻子和稀疏、花白的髭须埋在汤盆里,吃得山呼海啸,却不时用潮红的眼睛瞟一瞟对面的年轻人,似是惊异这个中国小伙子的吃相斯文。
长长的橡木餐桌,满能够坐得下16个人进餐,桌面上的积年老尘与肥厚的油腻混合在一起,足足有一个大钱儿厚,却只有他与店主人两个,坐在还算洁净的一头。餐桌的另一头抵住了墙,上边原是窗子的地方被砖头垒住,挂了幅木板小油画。
几天前,丁少梅怀抱父亲的骨灰进店来,第一眼便被这画上的狂暴之气给惊住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这画的一定是只三桅大船,他口中念念有词。透过凋敝、破碎的颜料与积尘可以看出,叶脉形的闪电斜刺里劈将下来,直击细高的主桅,桅杆上早已没有了帆,只余下几缕飘零的白色算是狂风的注脚。桅杆下边,可疑的色块与阴影必定是暴虐的海浪在涌动,应该已经淹没了船舷。桅杆后面是一片悲惨的混沌与模糊,挣扎逃生的船员在这样的背景上绝难分辨出来,于是归入想像。这无疑是那种六七十年前活跃于南中国海的纵帆船,在英格兰北部著名的船厂建造,用的是上好的枞树材,满载印度鸦片,正在婆罗洲的夏季飓风中沉没。
对此,他有些许伤感,自己狂乱的心绪竟被这艘破船描绘得如此准确,不应当。他也说不清是自己不应当有这种心境,还是不应当受这幅画的刺激。总之,“不应当!”他的声音很好听,丝绸样柔滑,北平的发音,只是在字尾过于短促了些,舌尖音太过靠后,露出本地人的马脚。
“沙皇俄国的圣像,修道院里的好东西,一位圣人在私室里挂了几十年,直到他升天。”店主人殷勤得像个小博物馆的馆长。“这画的该是耶稣受难,他跟两个强盗一起给人钉在十字架上,忍受着无知者的嘲弄。如此的羞辱让世人无地自容,以色列人的主啊!”店主人有时也挺多话,他告诉丁少梅,这是他拿一块面包从穷老俄手里换来的,用它挡一挡窗口的烂砖头正合用。贵客如有兴趣,他可以割爱。
这东西即使再动人他也没有钱买。5天来,他没给犹太店主付过一个大子儿。
当,当当,当……,巷子外边传来一阵坚硬的鼓声,不甚宏亮却清脆,牵动着他羞涩的钱夹。上次日军封锁英法租界后,租界里的管治松垮得很,一向在华界活动的小买卖人,也乘机溜进租界做生意。这是丁少梅回国后最陌生的感受之一,在日本人入侵华北之前,这是无法想像的事。一向强盛、好体面的大英帝国,此时自顾不暇,对海外这块小小的殖民地看来是听之任之了。
鼓声在黄昏中告诉爱面子而手头又紧的中国人:打小鼓儿的来了,避难进了租界,什么东西都贵,费钱得很,快拿东西来换钱吧,胡吃海塞是福分,过得一日便宜一日。
2。打硬鼓儿的
那人身上穿件比长衫短,比褂子长的玩意儿,倒是青洋布的,手中的小鼓直径不足一寸,此时与鼓楗子一起敛在左手里,右手按住肩头宽大的粗布褡裢,目光上下左右,将房内的人、物都照顾到了。
老犹太人不是照顾主儿,要卖东西的必是这年轻的房客,来人心道。这年轻人的脸上清朗得紧,直鼻梁、尖下颏、眼大而亮,方嘴唇上卷起些三焦上火的爆皮,只是目光中带着些许愁苦的神气。不,不一定是愁苦。他自许平生阅人无数,万不会错,此人脸上的神气,应该是那种受了天大委屈,将要动手伤人,却还在犹疑的苦恼。此种人物,必定是情绪焦灼,头脑不清,盼着他有硬货可卖。
跟着丁少梅上楼梯,脚下楼梯板四部轮唱式的哀鸣并未影响他的观察:年轻人身子挺结实,上臂的肌肉鼓鼓的,像个练家子。他的洋服式样不错,英国花呢的料子,外国裁剪,自从日本人进关,这样的好东西不多见了。只是这小伙子把一身衣服穿得太狠,膝盖上起了两个大包,面口袋似的,上衣的两肘也开始发亮,但还没起毛。英国好料子娇气,禁不住这么没完没结地糟践。不用问,这是个新近才穷的“秧子”。
二楼上的这个房间没有窗户,15烛光的小灯泡把这小伙子照得脸色焦黄,难看得很。房内没有皮箱,让人失望。靠墙一张四柱式大床,没挂帐子,门边有张破方桌,上面放只圆滚滚的包裹,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一屋子里没一样值钱的玩意儿,丧气!
他并没有上当的感觉,只觉得可气,日本人一来,这路穷人越发地多了,好一似大清国倒台那年的情景。
“少爷,您叫错人了吧!咱是打硬鼓儿的,不是打软鼓儿收破烂的,他们可挑着担儿哪!”那人脸上的神气傲慢起来。在丁少梅眼中,这正是他近来时常被人温习的那种穷人看穷人的鄙夷,寒气砭人肌骨。“有潮银子的我买,有珠宝翠钻、古董字画的我买……”那人重拾起在华界里的哟喝,像一阵长笑。
丁少梅回身向床里翻找,浑身发冷,头顶发麻,脊背上写着无奈。他发觉自己要病。
这原本是张难得的好床,南洋硬木的床柱,却被无数爱好“艺术”的宿客雕满淫荡的浅浮雕,被褥全都已糟朽,霉味扑鼻,仿佛老妓的营业场地那样颓唐。他在其中没能发现任何被遗漏的值钱物什,只滚出一本木刻插图的美国小说——麦尔维尔的《白鲸》。
床下的三星白兰地酒箱子又遭了一回罪,里边只有换洗的内衣,值地虽好,却卖不得。
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是牛津大学行囊丰笃的留学阔少,今日眼见得就要衣食无着了。丁少梅心中如捣。但他早已想清楚,时至今日,他再不应该因为没钱享用而伤心,还有比钱更要紧的事情等在那里——为不幸惨死的爹爹复仇。
爹爹留下来的遗物中,有一张小小的字条,藏在怀表壳内,如今这怀表挂在他的马甲上,是个念物,不能卖。纸条上爹爹草草写道:如果我死了,德川信雄便可能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只有他能识破我的身份!
德川信雄显然是个日本人,必是杀害爹爹的凶手,不论是直接动手还是间接杀害,这个不用怀疑。那么,谁是德川信雄?此人长得高矮胖瘦、黑白丑俊,家住何方?这才是丁少梅的痛苦。这件事情上,他在牛津学习的金融课程——那些在贵重金属市场和证券市场上坑蒙拐骗的花招,连同他业余接受的间谍训练都没帮上半点忙,至少现在没有。
但是,只有他能识破爹爹的身份?为什么?爹爹不过是个吃洋庄的古董商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身份?自言自语是新添的毛病,他怕自己要疯。
那么,找到德川信雄,杀死他,替爹爹报仇,是这样么?没有这么简单。丁少梅对自己的诘问,让他怒不可遏。
还有一点让他起疑的是:这张纸条绝不是写给他的,当时他还在牛津。爹爹要把这消息传给谁?
当然了,另有一重痛苦就不便明言了,要替爹爹复仇,便绝不仅仅是德川信雄一个人的事,如今在他看来,凡是侵入中国的东洋人,都是他的仇人。他这么打算着,更想立刻动手杀他几个。
此念极疯狂,这他清楚,却又像魔鬼一般难以摆脱。这是在战争时期,两个民族之间的战争一起,道德便躲得无影无踪了,所余的大约只有战胜、战败而已。
我的仇恨只代表我自己。他是在怒吼,不是向谁解释。
“喂,我这话有没有道理?”丁少梅回头问道,其实方才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打硬鼓儿的早已打开了桌子上的包裹,里边是一只近乎浑圆的青花大瓷罐,被他举在手中,凑近灯光,想看清楚下面的款识,边道:“我说,你这一屋子里,就这还算是个物件。”
“把它放下,请放回到桌子上去。”丁少梅把语调放得无一丝波澜,像是怕吓着那人,同时两臂微微屈起,十指张开,放在身前。
“还真像是明朝的玩意儿,不算太假。”那人没理会丁少梅,把瓷罐危险地举过头顶,终于看清了圈足里的款识,又用手指蘸些唾液在款字上抹了抹。“这种东西现而今不值钱啦,日本人爱的是康熙、乾隆朝的五彩,鬼子话叫赤绘,不好喜这东西。要打算着让给我,可值不了几个子儿。”
丁少梅没有动,仍大张十指,紧盯着瓷罐,像只捕食的猫。
“给句话,想要多少钱?您要是不在行,我给您一个实在价,这年头,除了我,没这么好心的人了。”瓷罐在那人手上,一手托着底,一手捂着盖。“说好听的,我算是犯傻作回好人,10块钱!怎么样?嘎新的联银券。要是怕联银券在租界里不好使,我这儿还有法币,可只能给8块;您若非得要大洋,往好里说,算我倒霉,就两块了,成不成?眼下这大洋不好淘换,您还得便宜。给句痛快话。”那人是个碎嘴子,可也显出来他真想把这瓷罐骗走。
“你吸烟么?纸烟还是雪茄?”丁少梅嘴上莫名其妙地让烟,两只手抓鸡似地等在那里。
“不客气您老,我抽旱烟。”那人当地一声把瓷罐放在桌上。“这里边是什么?怪沉的。”他随手要揭瓷罐的盖子。
刹那间,丁少梅的手也跟着到了,一只手把瓷罐连盖按在桌上,另一只手拢住瓷罐的圆肚,身子向左一转,轻抬右脚,不轻不重地踹在那人的膝盖上。
不能太用力,力量大了,保不住身体失衡,失手打碎瓷罐。他自觉心静如水。
咱丁某人绝不是个莽汉,也没疯。他又在自言自语。
3。老洋人心里有鬼
打硬鼓儿的那人从楼梯上滚下来,店主人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端着只大茶杯,兀自坐在餐桌边啜饮他那气味难闻的苦茶。
正往楼上走的老洋人,伸手抓住楼梯扶手,一只脚登住了墙,空着的那只手举着圆顶礼帽和一把雨伞,只一抬腿,那人便从他身下风也似地跌了过去。
“小丁先生么?”剩下的十来级楼梯,老洋人走了好半天,十足古稀老人的派头儿,全不似方才那般矫健,脚下的木板也安静得很。“老丁先生是在下的朋友,几十年的交情。”
老洋人的身材不算太高,瘦瘦的窄脸,大鼻子,大眼睛,绿眼珠,稀疏的白发披到肩上,衣饰讲究,看上去相当的气派。他的本地话讲得溜极了,竟然还学会了本地人吃字的习惯。
“你又是哪位?”丁少梅正没好气,鼻子里喷出伤风的灼热。
“在下吉格斯,艾伦·吉格斯。英法两界里扫听扫听,老吉格斯就是我,买过老丁先生不少古玩。”
楼梯下,店主人虽然又老又矮,手脚却麻利,抓小鸡子似地把打硬鼓儿的架弄着,推出大门。
“马上就要了饭啦,还充哪门子硬汉?”那人在洋人的地界不敢撒野,嘴上嘟囔着出去了。
那只青花瓷罐危险地摆在桌边上,丁少梅拿起包袱皮,背转身又要把它包裹起来。他并非有意冷淡老吉格斯,但脑袋里边轰轰地响,嗓子干涩如砂纸,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应酬。
“这是老丁先生的骨殖么?请等一等。”老吉格斯亲自动手,将瓷罐安置在桌子正中,又从袋里摸出一支锡筒装的雪茄烟,点燃后安放在瓷罐前边,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正经八百地鞠了4个躬。“节哀顺变。”他又向丁少梅点首为礼,顺手把点燃的雪茄咬在嘴里。
丁少梅在边上还了一礼,心下狐疑,这老洋人怎么会知道瓷罐中是爹爹的骨灰?这只瓷罐,他带着它在长春施展浑身解数才摆脱日本人,不单单使出英国间谍教授传给他的反跟踪法,连儿时捉迷藏的手段也拿了出来;除了过山海关边境,被精细又蛮横的日本宪兵强行打开检查过一次,关内不会有人知道。
老吉格斯又将手伸进衣袋,这次掏出来的是只旧麂皮的钱袋,抻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道:“一点点奠仪,不成敬意。”
从这几句客气话,到方才的4鞠躬,看得出来,此人是个“中国通”,或者说是本地众多“中国通”中的一个。这只是丁少梅模模糊糊的感觉,关里关外连日奔波,丧父之痛加上复仇心切,许是内热上火又外感风寒,他两颊发烧,身上忽冷忽热,往日机敏过人的思维,此刻也迟钝起来。这是要病,若不是如此,他认为自己应该能从老洋人身上发现更多的东西。
送奠仪!洋人不讲这种没来由的客气,老吉格斯今日前来,必有其他目的。丁少梅挣扎着转动麻木的大脑。
“老夫给老丁先生找了块墓地,在英国义地,安静得很。他这样优雅的绅士,应该有个好归宿。”老吉格斯颊上的皱纹耸了耸,算是微笑。
“你只是家父的一个买主,用不着行这么大的人情。”老吉格斯的这一番安排,确实解决了丁少梅眼下最大的急难,但是,洋鬼子的人情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老丁先生除了古董,也卖别的东西,这些就算是还上我的欠帐吧。”
“家父的帐簿我见过,人欠欠人的我都两清了,没有这笔帐。”若不是他出面清理帐务,还不知道这家早已败了。自己在英国大手大脚地胡乱花用,只知道写信找爹爹要钱,不曾想,爹爹为了挣钱供他,竟冒险跑到满洲国做生意,把老命也赔在那里。想到此处,他的心中一阵巨痛。
“令尊卖古董的帐在你手里,卖其它东西的帐却在老夫手里。”
“卖的是什么?”他想起爹爹的那张字条。
“现在还不便告诉你。等一阵子吧,到时候,兴许咱们爷儿俩合作,会比老丁干得更好。”
丁少梅不想再与这老洋人猜谜解闷了,此刻他的脑袋里边像是在敲锣,“急急风”的点子。这种身体状况下与人斗智,先就输了一招。
“把钱拿回去吧。等什么时候打算告诉我实情,再来找我。”爹爹留下的那张纸条不着急给他,况且,还不知道是不是给他的。“不送。”他把老吉格斯请出门外,连同他的钱。
要想一个人对日本人开战,就得提防所有的人。
4。杀手把枪藏在褡裢里
他并不是一个专职的杀手,平日里胆子也不大,三船机关把他派进租界,无非是借着打硬鼓儿的便利,接近那些中等富户,若有机会接近前军阀、政客一类的人物更好,主要是看一看日军前次封锁租界以后,里边的人生活水准下降得有多快,还有人们心中的惶惑程度有多高。
老吉格斯的照片他在机关里见过,布告栏里粘了一大片,有百十号人,老吉格斯算是最重要的一类,把他绑架出租界,日军华北司令部赏联银券五千元,但没说死的给多少钱。
五千块钱,虽说是联银券不保牢,可也是一大笔钱,能在城里买两套小四合院,租出去很是笔进项。要是杀了他,日本人多多少少也应该给点儿,谁叫天上掉馅饼,让他在这么个僻静地界遇上了“财神爷”。
巷外只是偶尔过辆车,没几个行人,周围也没有住家,是个杀人的好去处。难处就是这巷子太浅,在里边开枪,声音传得远。再者说,地上的垃圾也太多,踩上去哗啦哗啦地响,不隐蔽。他将小鼓插在衣领里,腾出手来把地上的烂纸划拉到一边,清出块站脚的地儿,就在客店大门的里手。老吉格斯出来必往巷外走,他正好等在后边下手。
老吉格斯开门时,正赶上他耐不住性子向门里张望。两下里一照面,把他吓了一跳,幸而他有急智,先是兜头作了个大揖,道:“老先生,咱等您老人家半天了,有好东西给您老看。”
老吉格斯手中的雨伞似是无意地把俩人隔开来,眯缝着眼,老眼昏花的样子,呆看了杀手半晌,问:“你是谁?”
“咱是个正经八百的买卖人,守规矩,价钱格外克己,专门儿留了好东西,候着您老。”杀手紧跟着老吉格斯往巷外走,在他身侧落后一点。“是大明朝正德皇上的玩意儿,羊脂玉的春宫儿,洋人都好喜,您老上眼。”
说着话,杀手将手伸进褡裢里,摸到了那把旧的左轮手枪——他妈的,小日本儿就是小气,给他们干活,枪跟子弹还得自己买。
脖子上一凉,锋利的剑刃在他脖子上划了个小口,他便只好把手停在褡裢里。杀手根本没看清老吉格斯怎么拔出来的这柄短剑,二尺来长,把手是弯弯的雨伞把。他奶奶的。
“你的手千万可别动。”老吉格斯声音单调,平扳。“听我的口令,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对,一步一步来,别慌张。”
“我说洋大人,吉二爷,您老听我说,我不是想杀您老,饶了我吧。”说话间退到了客店大门口。“您老先别忙动手,外边街上我还有二十来个兄弟,您放了我,咱爷儿俩两方便……。”
老吉格斯撮起嘴唇打了个呼哨,声音又尖又响,短剑仍指在他的脖子上。
猛地一阵刹车声,一辆大汽车停在巷口,跟着传来的是两声短促的口哨。
“外边没有你的人,只有我的人。”老吉格斯的口气一本正经,似是讲经传道。
洋鬼子就是这么死心眼儿。杀手临死心中暗道。
丁少梅没有看到是谁杀死的那人,他走出房门,只是从楼梯上往下看见地上躺着个人,褡裢、小鼓撇在一边,一脖子的血,手脚发疟子似的抖个不停,而老吉格斯刚刚走出大门,只望见个背影,步履轻健的样儿。
“丁先生,要茶么?”店主人掩上大门,回头招呼丁少梅,好像地上躺着的是颗大白菜。“刚刚烧好,正经的锡兰茶,可惜没有糖。”
别人的性命与自己无干。从长春回来后,丁少梅的心肠便如爹爹的骨灰一般干涩,既无同情心,也没有道德感。
他端了一大盏气味难闻的红茶上楼,强灌下去,倒头睡了一大觉。如果病了,甚至死了,复仇的事干脆提也别提;可如果活着,总得杀上几个东洋人,才能把自己从这疯劲里救出来。这是他临睡前残存的意识,楼下闹轰轰地乱了一下午,他根本就没在意。随他们去吧,他人的性命而已。
等到他再从楼梯上下来,外边的天已经黑透了,店主人还是往常的样子,坐在桌边喝茶,仿佛从午后到现在,动也没动过。
“吃晚餐?有面包,还有热茶。”店主人的眼皮懒得要命,身体像颗钉子钉牢在那里。
丁少梅把包裹提在左手里,爹爹的骨殖与仅有的几件内衣打在一起,腾出右手伸向店主人。“我要走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下巴微微抬起。
“住着吧,哪也别去,外边乱。”茶杯放在了桌上,手移到了桌下。
店主人每日坐住不动的地方,桌下用胶带粘了把手枪。丁少梅第一天进店就发现了这个机关,借着店主人烧饭的空档,他曾把客厅草草地搜过一遍。这一点技巧间谍教授并没传给他,他是从还珠楼主的剑侠小说上长的见识。
在牛津,三年多的间谍训练算是他正课之外的业余爱好,他觉得,英国人虽然没能教给他太多的东西,却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启迪,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被触动了,激发了。
“不麻烦你了,我根本就没有钱,白吃白喝不像话。”店主人未必会杀他,却不会放他走,他跟老吉格斯是一伙。丁少梅不想起冲突,只求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他还有要事,杀人的要事。
“白吃白喝不怕,你得留下。”
“要是非走不可呢?”
店主人把枪拿了出来,放在桌上,枪上没有粘着胶带,不是桌下的那把。
“那就吃饭吧。”丁少梅把包裹也放在桌上,就在手枪旁边,但他没有入座,因为他后边的腰带上别着件碍事的东西。
店主人起身去拿面包,手枪留在桌上。
“我去给你帮忙。”丁少梅抢步跟上店主人,伸手向后,从腰带上拉出一条拆下来的椅子腿,橡木的,沉甸甸地挺合手。
他的动作完全依照英式教材,椅子腿准确地打在店主人的枕骨上,噗地一声。尽管他小心地拿捏着劲道,但还是手重了。毕竟是手生,缺乏练习的过。
摸摸店主人的鼻子,又按按枕骨,只是昏厥,问题不大,他这才拎起包裹,大模大样地走出去,并没有忘记把大门带好。
桌上的手枪他没再看一眼,不用上手他就知道,里边必定没有子弹,他若真去抢这把枪就蠢了。洋人最喜欢弄这种小聪明,其实傻得很。
5。雨侬的父亲叫老关
老关这一辈子只佩服老吉格斯一个人,此时他心下不由得赞叹:老吉格斯真是神机妙算,说大少爷要来,还真的来了。他手上接过丁少梅的包裹,佝偻着腰在前边引路。
老关曾是丁家的老仆,宣统皇帝在满洲国登基那年离开他家。他的这个新住址在爱丁堡道的尽西头,英租界的边缘,是座三层的小楼,平顶瘤子砖,很体面。眼下为了躲避日本人,挤进租界的富人无数,房价、房租如飞,能住得起这样房子的,必是有钱人。
老关也发财啦!乱世发财容易,败家也容易。丁少梅很有些感触。他身上没有钱,坐不起车,从鲍鱼客店一路走过来,出了几身的汗,被春天里的大风一刮,头晕,有些个站立不稳。
“你家大少爷这是冒了风寒,不碍的,两剂药下去,身上见汗,立马轻松。”老关请来的大夫是个中医,指甲足有一寸长,跟老吉格斯一样的老,该有七十岁了。
丁少梅的眼皮沉重,肚子也饿,只是嘴里发苦,不想吃,便睡过去了。楼上的房间很舒服,苏联毛毯也暖,能睡个好觉。难过的是,他似梦非梦地总是在杀人,一次又一次地杀同一个人,那人穿件印有家徽的外褂,认不清模样,飞溅的血把天花板也染红了。
用的是什么武器?是刀么?什么刀?该不会是东洋刀吧!低头一看,竟是把劈柴的斧子,刃都卷了,乌沉沉的,倒像是把凶器。
那日本人的头让他给劈开了,眉眼模糊,手足还在不停地抖。杀了你只是开个头,活动活动手脚,真正的杀戮还在后边,他又自言自语。还有谁该杀?他环顾四周,冷静得像只没吃饱的猎豹,感觉腿脚从来没有这么便捷过。
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道:你这个傻瓜。他向前一倾,眼见着就要一头栽入深渊。回头一望,见来人颈上有血,又伸手来推他,而地上的日本死尸手足还在抖个不停。
“怪事情!”他自言自语。
“总算要醒了。这一夜,怪吓人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又轻又软。
丁少梅的眼睫毛胶结在一起,一时挣扎不开,只有一丝光亮透进来,看到个人影,短发齐耳。
“老吉格斯来过电话,中午之前赶过来。”男人的声音像砂纸在磨擦,是老关,停了停,又道:“雨儿,还是别让他见着你。这个老疯子,见到你又想拉着入伙。”
“吉格斯先生是个地道的英国人,讲传承,谁让你们这一伙儿人里,只有您跟丁伯伯是中国人?不过,我暂时不会跟他干,我有自己的情报生意,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都太老派了,跟不上时代变化。”那女人嘴上说个不停,同时用湿润的热毛巾擦着丁少梅的脸。
“你可别弄险事,小日本都是畜生。爹就你这一个女儿,好好的吧。”
“您用不着操心,我会照顾自己。哟,你醒过来啦。”
丁少梅终于看清楚,这是雨侬,比三年前给他送行时更成熟了,胸前鼓鼓的,母性十足的样子,仍是小鼻子小嘴儿地招人喜爱。她当年在丁家的时候虽是仆人的女儿,却不是仆人,而是个借住在丁家的女学生,老关让她受到了极好的教育,老丁先生平日里也称她为关小姐,给予相当的礼遇。
“雨姐,我饿了。”
他一见着雨侬,便有了幼时在家的感觉,懒懒的,暖暖的,心中一酸,眼泪流了下来。他们两个一起长大,雨侬只比他大半岁,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你好好养着,什么也别担心,有我在,放心吧。”雨侬道。
“没有老爷就没有我老关,你就住这儿吧。”老关也挺激动。“老爷是个硬汉子,不麻烦人。早知道买卖不好,就跟我说一声,自己硬撑着,结果还是倒了。”
“谢谢你,老关。”丁少梅道。
老关也六十几岁了,但是,只要有过主仆关系,这称呼就一辈子也变不过来。
老吉格斯进门时,丁少梅身穿老关的一身睡衣,又短又小,浑身不自在,脸上倒是红扑扑的,不似前日那般蜡黄。
雨侬到报馆去了,老关也没露面。
“丁先生,”还是吃字,那个先生的“生”字老吉格斯干脆给咽了。“听说你病了,我专程过来探望,顺便谈点儿正事。”
“有事就讲吧。”穿这么一身短裤短褂见客,更像是精神有问题。“不过,我不替你干事。”
先绝了老吉格斯的想头,才会逼得他吐露实情。洋人的聪明与中国人不同,他们再奸滑也是直肠子。丁少梅留学三年没有白混,这会儿脑袋里边不闹了,思路再清楚不过。
老吉格斯目光澄澈,道:“我却想替你做点事……。”
丁少梅没言语。
“老丁先生在长春惨死的情况,我都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
他只是扫了老吉格斯一眼,没有动作。
“你想杀人,杀日本人。”
他把一丝笑意浮上嘴角。
“但是,我不相信你有这勇气,也不相信你有这种能力。你在牛津可以混充个运动健将,但勇气与体力无关,残忍与愤怒无关。”
笑意在丁少梅的嘴角扭屈。他把眼睛闭上,免得露出怒容。十英里长跑的亚军不是吹出来的,没勇气?
老吉格斯道:“别看我这老头子,当年我杀过人,现在还能杀人。你父亲老丁也成,日俄战争那年,我们很是杀了些个人。”
他的眼睛睁开来。这是有关爹爹的消息,让他震惊的消息。爹爹一向是个玩古董,卖古董的雅人,会杀人?
“你爹爹有个绰号,叫‘甘草合剂’。”
“什么意思?”丁少梅不得不开口了,他明知道就此会让老吉格斯占得先机,却不得不如此。
“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夸赞你爹爹给人下的毒药里,总是配些甘草、蜜糖之类的东西,说是调合口味。我没吃过,不好妄加评论。”老吉格斯的眼反倒闭上了,头轻轻地晃着,表情难以琢磨。他那牧师的硬领浆洗得雪白挺刮,黑礼服着实的洁净,再配上嘴里这番言语,显得邪气得紧。
“我爹爹倒底是干什么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现在不便多讲。你还是把老丁先生留下来的消息告诉我吧。”
“我爹爹留下的事情,我自会负责;我爹爹的仇,我自己也会报,与你无干。你既然不想对我讲实情,那就别浪费时间,这就请回吧。”与洋人讲客套,那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老夫可以给你个报仇的机会,就怕你不是那块料。”老吉格斯连激人的土词都会说。
“我也没想让你瞧得起我,是不是那块料,干起来就知道。”丁少梅很想有根香烟吸吸。
这个老吉格斯不是善类,大可利用。丁少梅觉得有这么个开端也不错,报仇的事,不能挑挑捡捡,只要是有用的都得用,管他是谁?转念一想,这老吉格斯说不定也是个反日的,德国人要占大西洋,日本人作梦都想把太平洋一口吞到肚子里,英国人跟日本人在亚洲有利益之争,利用他一下没什么不妥。
老吉格斯对这番交谈也挺满意。这个中国小子比不上他老爹雅致,有股子疯劲,难对付。可他最需要的就是这种“疯子”,一个有足够智力的“疯子”,战争时节,没股子疯劲什么也干不成。
同时他也很安心,丁少梅身上没有钱,只能留在这里,不怕他偷着跑掉,这是个少爷,没有钱,什么也干不了。这些他早便掐算出来了,所以心下踏实得很。
“为了老丁先生,我对你有安排,很有趣的安排。”只要你肯入伙,什么事情都好办,钱咱多得数不清。老吉格斯对眼前这小伙子热心得要命,临出门,满怀期望地撂下这句话。
6。发了财的老殖民者
老吉格斯干间谍这行是“科班”出身,受过名师传授,当然啦,更重要的还是他有这个天分;他成名是因为日俄战争,在东北向俄国人卖情报,赚卢布;可他的本行却是大英帝国新教的牧师,正经八百牛津三一学院的毕业生,是丁少梅的老学长。
庚子年闹义和团他第一次北上,以英军随军牧师的身份在大沽口登陆,当时他刚好二十八岁。在香港时,他替殖民大臣经营着一个航运谍报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一次派给他的任务是在中国北方建立一个高层谍报网,要求功能齐全,触角越广、越深越好。这是命令,伦敦的,不容争辩。
当然了,所谓女皇政府的意思,常常是那些远在几千英里之外的政客们的臆想,不切实际,不管不顾。老吉格斯的内心对殖民大臣属下的谍报官员满是不屑。
派他北上只有一个原因:人们都说在香港的成功让他昏了头,以至于不服从命令,对抗上司,自作主张,冒险行事。这个无政府主义色彩严重的神学生,是个极好的开荒者,却不是个好的管理者。这是上司对他的考评,记录在案。
对这些个评价,他没有愤怒,只是轻蔑地撇一撇嘴,等八国联军开始拆毁天津城,他便脱下军装,换上牧师的黑礼服,袋里仅有5英磅,竟然就在租界里住了下来。
这是个活跃的,充满了机会的城市,有着威尼斯一般错综复杂的大小河道、大片的湿地和星罗棋布的水潭,气候温和,四季分明,景色如同苏格兰低地样的美丽,物价便宜得好像白送,优良的海港与内河港口,连同每年巨大的对外贸易额,无不令人垂涎。在这里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方便,挣起钱来,就如同耶和华给了你把扫帚,让你上街去扫银币,只要是不怕累,不嫌烦,发财太容易了。香港与这座前途无量的城市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小的渔村。这是他在短短的观察之下得出的结论。
艾伦·吉格斯,你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他对自己也挺佩服,特别是取得成功之后,所以时常忍不住夸赞自己两句。
他如果走前人的老路,像他的同学们那样,募捐建所教堂,弄个有职有权的牧师干干,倒没什么难处。新教在这个地方没有教区的概念,更没有教派的统属关系,任谁只要是高兴,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建所教堂,开门吸引教众,宣讲上帝的意旨。只是,城里城外有钱的教友太多,穷教众太少,特别是有钱的中国教友,做洋事由、搞外洋贸易发了大财,盖教堂捐钱也最起劲,那点钱在他们手里根本就是零钱。不过,他总觉着中国教友给异族上帝大把地捐钱,不像是爱教,倒好似投资一门生意,或者是给神佛还愿,好保佑他们再发更大的财。有了这番思辨,他对“代天牧民”的事就不大起劲儿了,还是干老本行熟门熟路。
间谍这一行,中国人发明得最早,欧洲人却干得最欢,而且五花八门,无所不行,于是就有了独自开业的职业间谍这一行。干职业间谍有最考校人本事的地方,因为没有政府保护,没人支持,单枪匹马,只靠在各大买主之间倒卖情报,全凭聪敏机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这座城市里,庚子年过后建起来九国租界:英、法、德、意、日、俄、美、奥、比,再加上大片的华界,离中央政府又近,便成为整个远东人种最杂,消息最灵通,事端也最多的地方,国际间发生任何一件大事,在这里都有相应的反响,世界上绝大多数强国便都在这里设立派出机构,也同样配备了相应的谍报机构,当然了,人数最多的还是单干的职业间谍。这种现象在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之后更为明显,世界上突然冒出来一只巨大的怪物——苏维埃俄国,怎么得了?于是,这座城市便成为各国间谍在远东的中转站,也成为各种情报汇集的地方。
把这里搞成一个情报中心,是老吉格斯平生最大的理想,他真就干成了,三十几年的功夫,这座城市,因为有了他出色的组织和宣传,成为世界列强在远东的情报集散地,常驻的各路间谍总在千人左右,这还不算过路的和大老远奔这儿来卖情报,或买了情报又走的。
于是,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情报市场在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形成了。在这里,花钱不多可以买到瑞典王室的最新丑闻,或是佛郎哥现在情妇的家族史,以及美国电影明星的秘密,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只有你不敢想像的情报,没有弄不来的消息。当然了,最大宗,也是最值钱的是有关各列强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政府首脑的情报,真假都有,鱼龙混杂,好似一家交易最为自由的古董市场,买真买假全凭眼力。不过,各个国家的政府仍然乐此不疲,大笔的英磅、美元、日元、法朗、卢布,甚至还有以物易物的情报、毒品、军火等等,都通过租界上的银行、港口、地下黑市流入这个市场。
当德国人在欧洲闹事,而日本人在中国发动“七七事变”之前,这个市场达到了空前的繁荣。
老吉格斯是这个市场的创建者,也是公推出来的管理者,类似于伦敦证券交易所的主席。这个人人垂涎的位子他已经坐了二十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顺便他也就发了大财。
多年来,总有人尝试着取而代之。占据了这个好位子,也就等于基本控制了远东职业情报的枢纽。他为此挫败了无数次阴谋篡权的活动,这件事上,以日本人的野心最大,其中一个最阴险狡猾,而又锲而不舍的对手,就是德川信雄,他是日本间谍的老祖儿,当今活跃在关里关外最重要的日本间谍,多一半都是他的学生。以往日本人是本地间谍行业中最大的一股势力,华北被他们占领后人数更多了,而且绝大多数是领日本政府薪水的军人和公务员,当然了,也有一些不听这一套的无政府主义者。
老吉格斯一直有个不便明言的想法,就是培养一个接班人,以对抗德川信雄没完没了的阴谋,同时接办他创建的这份事业,让他在有生之年,不用花费太大的力气,却能掌控半个世界的谍报活动,倘能如此,他这一生也就圆满了。在丁少梅身上,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这孩子够聪明,有忍劲儿,五六岁就会耍手段,而且胆子大,想象力丰富,记忆力出奇地好,有着干间谍这一行最出色的条件。唯一未经验证的,就是还无法判断他在大事上是不是个精细又睿智的人。当间谍不怕胆小,也不怕爱财好色,只怕是个不爱惜自己性命的莽汉,这得遇见大事件和大变故才能见分晓,平日里显现不出来。这一次老丁的死,正好是个检验他的机会。
老吉格斯对此有一整套的计划。
接班人这个想法,他跟任何人也没谈起过,一直藏在心底,这是件大事,不宜冒然行事,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在他的朋友中也不算少。所以,当老丁去满洲国之前来辞行时,他故作淡然地问道:“你家大公子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在英国还有几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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