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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曲直1949
第一章(一)
世上每个家庭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石头镇镇长文达理的独生儿子垚垚几年前突然精神错乱,搅得一家人没能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
文达理的家就在石头镇上。一条宽阔的公路自北而南从石头镇西侧穿过,小镇往东约摸十里路是一溜不高的山,翻过了山就能看见海;往西约摸十里路是一串海拔几百米不算高也不算低的山,有几座山肚子里藏着青石,经过不知多少代人开挖打凿,山肚肚被掏空了一大半,露出了青灰色的肚腔;往北约摸十里路是一道山梁,公路从那儿开了口通往二百多里外的省城;往南约摸十里路是一堵山岭,公路穿过岭口儿通往人称“金三角”的东南小平原。石头镇就座落在这四周被山环抱、算得上盆地的中央。这年月小镇街道两旁新建的四层五层钢筋混凝土楼房和低矮的石头房木板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高楼低屋交错,新店老铺比邻的奇特景象。贯穿镇中心的南北街是条人们走过了千百年的石板街,不久后这街上的石板就要被拆除改铺成水泥街面。这条街的南段西侧有条巷子,巷内的路面也是石板铺成的,人称石苔巷。巷子深处住着两户人家,北侧的那户人家姓文,文家斜对面不远处的南侧住着白家。巷子的尽头矗立着一堵古旧的暗灰色的约摸两人高的石墙,墙斜对着石苔巷,墙后是一片龙眼林。墙的旁边是石苔巷延伸进龙眼林的小路。穿过龙眼林走二三百步就到了从省城下来贯穿镇西郊的南北国道边上。墙后曾经是一座豪华的大宅院,不知过了多少年代,宅院的主人家破落了,后又因躲避战乱逃走了,房屋年久失修,破旧不堪。
到了大跃进年代,宅院被拆掉,清理出一块偌大的地盘,种上了龙眼树苗。如今这片龙眼树枝繁叶茂,结出一种皮薄核小肉厚味甜的“九月乌”果子。这堵石墙保留了下来,它的缝隙缀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墙背后有人种了丝瓜,瓜藤悄悄地爬上了墙顶,盘缠交错。离墙不远一棵龙眼树的枝桠横过了墙顶,时有顽皮的孩童从树枝桠攀援到墙顶戏耍。
多少年了,这石墙就这么矗立着。多少代人每天都打这石墙前走过。人们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于是它一直保留至今,成了石头镇的标志。
这石头镇上的人家可是九家十一姓,传说有一半以上的人家是约一千年前从中原到这儿的镇石将军和他的兵士们安营扎寨后繁衍下来的后代,文家和白家就是其中之一。镇石将军和他的兵士们的后代在这古老的小镇传下了一代又一代,人世间那些恼人的故事也就相伴着演绎了一代又一代。
文家老大达理自打担任石头镇镇长后,就不常待在办公室里,更不常回家去,而是经常下村下田下厂下工地。他心里很清楚,要让小镇变个模样儿,要让老百姓日子好过起来,不狠下力气儿不出汗珠儿咋行。在外头抓工作他劲头儿挺足,但一想到儿子的模样儿,他就像被泼了一瓢凉水,心头早凉了下来,一个月难得回几次家,心情却再也好不起来。
已是初冬时节,日子一天比一天短了起来。这天下午,达理接到姻妹夫东门值打来的电话,请他下班后上星星酒楼吃饭。东门值是酒楼的老板。过了一阵子,东门值又来了个电话,或许是怕他不去的缘故。当达理走出位于石板街北段电影院对面街西侧的镇政府大门时,天就黑了下来。他往南走到十字街口又往西拐,沿街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位于街口跟国道公路衔接处的星星酒楼。他上了二楼宴席厅,东门值和几位朋友正在靠窗的桌子坐着,大家一见他来忙打招呼。达理落了座,和大伙儿一边敬酒一边聊开了天。座中有一二张陌生的面孔由东门值向他作了介绍。达理瞧着大伙儿手举酒杯你来我往频频敬酒的高兴劲儿,心想,人就这么奇怪,酒杯一碰,彼此间的距离就缩短了,气氛就融洽了,关系就密切了。酒足饭饱后,大家上了三楼舞厅,那位朋友提议大家尽兴地唱歌跳舞。达理跳不来舞,独自坐在舞厅角落的沙发上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观看闪烁的灯光下一对对男女翩翩起舞,听着扬声器里播放的悦耳的伴舞曲子。从忙完了一天冗繁的事务的办公室来到了这儿,他真想轻松轻松,尽管他不会唱歌不会跳舞,坐在这儿看着人家唱人家跳也是挺惬意的,自己要感兴趣还可以站起身学它几步,但他惦记着家里,一想到自己独生儿子的病,他的心窝就像被针刺了似地难受。眼前正在跳舞的俊男倩女年纪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他们一个个健康活泼聪明伶俐且能歌善舞,而自己的儿子却疯疯癫癫的,让人一见了就皱眉头。看来造物主对自己真不公平。咦,这世界上烦恼的事有万万千,再烦恼的事时间一久了也就淡忘了,惟独人有了病最恼人,而这种病并非十天半月或一年半载就能好起来的。别的病一旦好了,人的烦恼也就没了,精神也就好起来了,精神上的病却是持续时间最长久最折磨人的。宁愿一个人断手断脚或者瘫痪在床,那也只是肉体上的痛苦,给家人带来的也只是为治病而带来的经济负担,而精神病人不仅给家人带来经济上的沉重负担,更带来了精神上的巨大创伤与痛苦。达理想到这儿,望着眼前的情景,心中不免感慨:人真会创造,创造了这环境,这氛围,换一个人来到了这儿,什么烦恼早都没了,而自己一想到儿子那副模样,这些日子不但不见他好起来,反倒闹得更凶了,心情能好起来么?
一曲终了,舞伴们散了开来,东门值见达理独自一人在靠墙的沙发上端坐着,来到他跟前邀他:“姐夫,跳个舞吧。不会?今天请你来没别的事,就想教你跳跳舞,轻松轻松。来,我教你怎么样?”达理赶紧摆摆手:“我这人笨,学不来,真个学不来,我就看着你跳好了。”这时,服务台那头一位小姐喊东门值接电话,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拿起话筒一听,是若雪打来的:“阿值,阿理在你那儿吗?”“在。”“喊他一声,垚垚又瞎闹了。”东门值放下话筒,急忙走过去叫达理接电话。达理起身来到服务台前,拿起了话筒:“阿雪吗,我是阿理,垚垚又闹事了?好,我这就回去。”垚垚闹事对达理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了,既然家里人让若雪打来了电话,还是回去看看吧,但回到家他又能拿出啥子儿法子来呢?他走过去向东门值和几位朋友打了个招呼,下楼去了。
越往家里走去达理就越感到了烦躁,刚才那番令他眼花缭乱的景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沿着新铺成不久的宽阔的水泥街面向东走了一段,来到十字街口,又往南踩着不久后将要拆除的青石板走过一段路,来到了街西侧的石苔巷口。他沿着巷内的石板道行了几十米,到了家门口——北侧的一截约摸一人高的石头围墙门前。门虚掩着,屋内传出了嘈杂的声音。他推门进去,穿过院子,只见厅堂里刺眼的灯光下摆着的八仙桌盖着块大红刺绣布儿,桌上摆着供品,一对大红蜡烛明晃晃地烧着。垚垚蹲在大门边双手抱着头低声哭着,另一侧门边若冰举着木棍儿正要过来打他,两个道士从中拦着。达理正欲跨进门去,瞧这个情景,皱紧了眉头。
“你还记得回家来,你瞧你讷懵儿子干的好事!”若冰看见达理站在门口,气嘟嘟地冲他道。
“出啥事了,这么闹哄哄的?”达理被若冰这么一指责,心中很是不快。
“我才没吃那么饱爱嚷嚷。啥事儿?你问他去。”若冰仍在气头上。这时一个道士夺下了她手中的木棍儿,把她拉到靠墙边的长条椅上坐下。
“你,又干了啥好事,又惹你妈生气了。”达理走到垚垚身旁,把他拖了起来。
垚垚并不答话,挣脱了他的手,上楼去了。
老文婶从屋后厨房来到厅堂,她瞥了一眼跑上楼去的垚垚,对达理说:“他呀,把钱给烧了。”她指了指八仙桌旁的那口破铁锅,锅里堆积着纸灰儿。
“烧钱?”达理身子一震,感到惊诧。
“刚才烧元宝纸时,他把自个儿身上的钱给扔进去烧了。”一个道士说。
“烧钱?能有这等事儿?烧了多少钱?”达理问。
“这不,你瞧这钱角儿,有一张一百元的,有一张五十元的,还有几张十元的,要不是被我看到,他连钱角儿都要烧哩。”老文婶指着八仙桌上的烛台边的几片钞票角儿说。
“还不上去管管你儿子,站这儿问这问那顶屁用!”若冰怒气未消,朝达理瞪了眼。达理连忙上楼去了。
三个道士摆好架势,又开始打鼓敲锣打钹儿,口中喃喃念了一阵子,然后草草收场了。老文婶让他们上厨房吃点心去,他们摆摆手。若冰见状,心想,不吃也罢,塞给了每人一个红包。他们收拾妥当,走了。
达理上楼来,厅堂亮着灯,他走到东侧北头垚垚房间门前,推了推,门里头闩着,门缝里透出了电灯光。他打了几下门,又叫了几声,垚垚不出声。他想,垚垚不愿开门也就算了,进去打他几下骂他几声也就出出气罢了,还是下楼去洗漱一下睡觉去吧,又想,这下下楼去,若冰准把他当出气筒,他要应了,声音粗了,那准爆发一场舌战,今晚别想睡一个安稳觉,眼下还是躲开若冰的气头为妙。达理打定主意,轻手轻脚,走进跟垚垚房间相邻的靠南头的房间,连灯都没拉亮,脱去外衣裤上床去了。
垚垚一溜烟上了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急急拉上了门闩,往床沿一顿,使劲蹬掉了鞋,衣服没脱就一头扎进了被窝。很快地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阿爸上来了,他正在气头上,进来非要训斥他甚至打他一顿不可。他不愿听大人们唠唠叨叨,更不愿遭受皮肉之苦。过了会,拍门声停止了,他那绷紧的心也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眼前出现了刚才烧钞票那一幕——
破铁锅旁堆放着几大捆元宝纸,老文婶正坐在一张小凳上解开一大捆元宝纸,再把其中的一小扎一小扎抖散开来。垚垚蹲着把那抖散开来的一张张元宝纸投进燃烧着的破铁锅内,每投进去几张,火苗就往上窜了一下,火光把他的脸映得红红的。老文婶抬头往锅里瞄了眼,把身边一根木棍递给垚垚,说:“你瞧你,锅底下那些没烧透,把它翻翻。”接过木棍儿往锅底搅翻去,火苗又窜了上来,那些烧得半黑半黄的纸张儿霎时化成了灰儿,忽地一阵轻风吹过,灰儿飞到了供品桌上,又在厅堂四周打转转。风把供品桌上的蜡烛给吹熄了。“轻点!轻点!”老文婶叮嘱。她立起身来把供品桌上那根被吹灭的蜡烛重新点燃,然后提起酒壶给桌面上的酒杯添酒。
垚垚继续往破铁锅里扔元宝纸,忽然他打了个喷嚏,鼻涕流了出来,他伸手往裤袋掏手帕欲揩鼻孔,一摸,才发觉今早儿把手帕随脏裤子换洗去了,却摸出了几张大大小小面额的钞票。这钞票是往日里向阿嬷阿爸阿妈讨来的,还有那压岁钱,只是每次他上街去总觉得没啥东西好买,这钱就这么留着。蓦地,一个奇怪的念头如一道闪电在他的脑中亮了一下,这元宝纸还不是阿嬷她们用钱买回来的?既然用钱买回来的东西可以烧,那钱还不一样儿可以烧?烧那么多元宝纸多费劲,还不如把钱给烧了省时省事?元宝纸烧了成了灰儿,听说阴间阎王小鬼要的就是这灰儿,钱烧了也一样成灰儿,还不一样给他们?再说钱这纸片儿这人捏那人抓挺脏的,烧了成了干净的灰儿有啥不好?化学书中不是讲过“物质不灭”定律吗,这钱灰儿还不一样在哩,它又没飞出地球去呀。想到这儿,垚垚从裤袋里摸出了钞票,一张,又一张,往破铁锅里扔去。钞票没元宝纸那么容易着火,慢慢儿燃着,发出了桔黄色的光。火光映照着垚垚那被烤得通红的脸蛋儿。他死死盯着那被火舌一下一下吞噬的钞票,心里像刚喝了蜜糖甜丝丝的,嘴角儿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把裤袋里的钞票全掏出来了,投篮似地投进那火堆里去了。哎,只恨这钞票太少了,就这么几张,要多了烧起来才带劲哩。垚垚为钞票太少而感到烧得不够过瘾,心里怏怏的,冷不丁手背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一瞧,阿嬷正抢过木棍儿疯狂地从火苗堆里往外拨那还没烧完的钞票角儿。随着阿嬷一声叫喊,道士们不再唱念了,停止了锣钹鼓儿的敲打,若冰也急匆匆从厨房里出来了。
若冰紧张地朝破铁锅瞧去,看见有几朵灰儿成扭曲的奇特形状,还在发出深红色的余光,似乎不愿被烧掉,在做最后的痛苦挣扎。突然,她感到自己的心窝被人剜了一刀似的,在滴着血。哎,迟一步了,她真想扑过去把那灰儿还原成一张张挺刮的钞票。她痛苦,她难受,又气又急又恼,这么个儿子呀!
……
“钱为啥不能烧?有啥子儿错?有啥子儿错?”垚垚躺在床上仍自言自语。突然,他发现周围的人们一个个都围着钞票在打转转,顿觉好笑。钞票,灰儿,他感到天旋地转,昏昏然睡去了。
达理出生后两年,石头镇解放了。文家几代下来直到达理的父亲文登榜都是单传,且都以舞文弄墨为生。文登榜在石苔巷口外的石板街边上摆一张横桌,每日里给四乡八村的人代写契约阄书,写诉讼状纸,写信函。他不光写国内的信函,还给人写出洋的信函,那出洋信函的内容倒不难,反正用的是咱汉字儿,出洋的华侨哪个不识汉字?写信封儿可就犯难了,信封儿上用的是洋文,他压根儿没学过洋文。不过这难不倒他,他叫人家拿来洋信封儿,透过眼镜片仔细端详那些弯来扭去的字母儿,依样画葫芦,写出的信封居然能寄到海外收信人手中,还不曾见到他写过的出洋的信封儿被退回来过。这位不曾学过洋文的“文代笔”在四乡八村名声响了起来,每天找他写这写那的人络绎不绝。人多了,他也不慌不乱,并不潦草应付,一样儿认认真真地写,叫迟来的乡下人先去办别的事儿,办好了再过来。后来他还给人填起了各种表格儿,写洋信封儿都难不倒他,填表格儿算雕虫小技,自然不在话下。年关到了,街道干部大队头儿填报表填不及,找他来了。更有那些评先进提干部升学入团入党的,掂着表格慕名找他来了,他们还图他字写得漂亮,看了顺眼儿。文代笔是来者不拒,一一收了茶水费,靠这些收入他养活了一小家子。文代笔一辈子跟文字打交道,写过的字纸儿可以装下几大麻袋子,但他一直认为自己在做学问上仅仅是站在大门口,只能算个门外汉。别的不说,只说洋文你都认不得,你肚子里的墨水能有几两?真正的文化人应该要上大学,要钻研很深的学问。自个儿吧,帮人家填填抄抄写写,那只是做表面上的文章。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盼着将来儿子能够金榜题名上大学,成为一名肚子里装着真学问的文化人。
一晃悠又一年过去了,这年秋天达理考上了高中,虽然还在石头镇中学就读,但这所全县惟一办在公社所在地的完全中学教学质量并不差,几年前办起了高中部后,每年居然也有好几人考上了大学本科。达通也上了幼儿园。文代笔瞧着一双年岁相差颇大却聪明伶俐的儿子背着书包上学去放学来,心中顿生几分惬意,尤其是达理书读得好,上了高中就等于迈进了大学的半个门槛,他对达理的期望值也就一天天升高,认为他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将来一定能当个什么官儿的,出人头地,那时他就再也不用窝在这街边巷口顶风冒雨给人抄抄写写赚几个辛苦钱了,他就可以悠然自在地呆在家里沏上一壶茶水捧起一本古书消磨那悠闲的时光了。
那年头老天老是不下雨,似火的骄阳把大地晒得裂开了缝儿,四乡八村的水田变成了旱田,秧苗儿被晒得打蔫了。收成没指望了,农民们没多少粮食卖给粮站,镇街上居民户每人每月只能从粮店买到几斤的定额大米。石板街上的男人女人中有人得了水肿病,用手指儿往腿肚儿上一压就显现出一小块死白的没有血色的印儿。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饿得瘦骨伶仃,文代笔心里一阵酸楚。他感叹每天耍弄的笔杆儿不能变成锄头往地里刨出粮食来。老文婶每餐只量了一小罐儿大米,煮了半锅可以数出来粒儿的稀饭,先给两个儿子又给老头子各装了一碗稀饭,只给自己舀了碗汤。文代笔见了,把饭粒儿倒回了锅里,也给自己舀了碗汤。老两口开始吃炒谷糠,吃番薯叶儿,一家人长时间没吃上油。文代笔得了水肿病,他全身上下浮肿起来,再没能上街边给人抄抄写写了。他住进了镇医院,诊断为肝严重硬化,治疗了一些时间。虽然医院里药品挺缺,但文代笔还是感到这些日子断了收入,再住下去花销不起,就出了院,回家后没多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文代笔的去世犹如倒了顶梁柱,一家子的生活断了来源。老文婶在当初文代笔给人写信的巷子口摆起了小食摊,好歹挣了点钱撑起了这个家。达理上高中后,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学习中,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列在年段的前一二名。进入了高中三年级,他的状态依然出类拔萃。有时他闭起眼睛,那一所所名牌大学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闪过,随着高考日子的一天天临近,这,已不再是遥远的梦想了。
一九六六年初夏,达理全力以赴投入了紧张的功课复习中去。一夜之间,校园里骚动了起来,一场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政治风暴袭来了。教学楼外墙上、楼内走廊出现了大字报,师生们忙着写大字报,写批判稿,课上不下去了,后来就停课了。当达理听说大学招生停止时,他心急如焚,就差一步之遥的大学梦就这么破灭了,他心有不甘。
学校里乱哄哄的,同学们早都把课本收起来了。校大门内两旁的橱窗栏成了大字报栏,每天都有新大字报出现。有几位平日里倍受人们尊敬的老师成了大字报上集中“火力”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课没得上了,达理每天到学校就是看看大字报,有几位往日里挨过老师训的喜欢捣蛋的学生撺掇他一块写大字报,达理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他走进自己的教室,大部分课桌椅堆放到了后半间,前半间摆着几张桌椅,几个同学低着头抄大字报,其中一个抬头见他进来,招呼他过去帮着抄写。达理颇感为难,不抄吧,准被同学耻笑议论;抄吧,心中又很不情愿。想想,还是硬着头皮坐下来,拿起毛笔照着稿纸抄了起来。一会儿,他抄完了,那位同学走过来瞧着达理那酣畅淋漓的毛笔字,满意地笑了。“喂,你给签上个名。”我尿急,要拉出来了。”达理急急去厕所,一出厕所又急急回家去了。
第一章(二)
达理不愿再上学校去,在家里待着,有时到巷子口帮母亲卖米时粿。秋天到了,石头镇中学成立了红卫兵。一天,达理到学校去,看见办公室门口挂着‘红卫兵总部‘的牌子,里头坐着几个挂红卫兵袖章的学生。一个跟达理相熟的学生见达理在门口徘徊,走了出来,对他说:‘阿理,你不是想上大学么?这下去上大学要看表现,不参加红卫兵就上不了大学喽。你还没参加哩。‘达理听罢心里一阵紧张,连忙跟他进去报名登记,领了一块红卫兵袖圈。
破除‘四旧‘活动开始了,高中部的红卫兵带头实施这一行动。这天,几个红卫兵上达理家喊他上学校去,他跟去了,知道要参加破‘四旧‘行动。他从小就不信迷信,如今要破除的正是那些迷信的东西,他没得说,但他认为真正要破除的应该是迷信的意识,听说要去捣毁好好儿的东西,他又有点儿于心不忍。他后悔跟同伴们来到学校集中,想着寻个什么样的借口溜回家去。同伴们一个个摩拳擦掌,他思忖着,自个儿这一离开,日后上大学表现这一关怎过呢?他想好了好几个借口,但话到喉头又咽回了肚子里,没勇气说出来。他硬着头皮跟随队伍从学校出发了。他们来到了坐落镇北头小山半山腰的镇石将军庙,一伙人呼啦冲进去挥镐舞锤,没几下就把将军和土地爷塑像给捣碎了。达理没有进去,只站在大门口往里瞧。捣完了将军庙,红卫兵们兴头正足,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奔了十几里路,冲到了西山翠竹寺,
捣碎了佛祖和菩萨的塑像。达理仍没往里头去,站在大雄宝殿外朝里头看着。人多嘈杂,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敲打锤砸上,没人注意到他站在门外看热闹,也没人喊他进去。砸完了寺庙里的塑像,红卫兵们意犹未尽,几天后,他们沿着石板街一家家破‘四旧‘来了。‘演戏丢不下敲锣儿的‘,达理又被同伴们叫去参加了。他们结队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通知主人主动把带有‘四旧‘色彩的书画古玩和各种物品摆在石板街上,随后他们进店入屋检查,发现被主人藏匿的物品,则对他训斥一顿,再扔到大街上。一些人家古式床橱上镂雕鎏金的才子佳人、花草虫鱼、龙凤虎蛇的图案成了破除的对象。这些笨家伙抬也抬不动,移也移不了,他们找来了刀斧砍斫了一阵,累了,只得吩咐主人自个儿砍刮去,又吩咐,要不除去,明儿来检查,就不这么客气了。主人自是战战兢兢刮削起来。他们转向了下一家。每到一家,达理就站在门外看护那堆搜检出来的物品。队伍来到了石苔巷口,达理直奔巷内,从自家抱出了一摞早已捆扎好的发黄的线装木刻本古书。同伴们见他带头破‘四旧‘,也知道他家穷,不可能有什么新大陆发现,就懒得上他家去。白家倒是被红卫兵们蜂拥而进抄出了一堆东西。达理往自家抱出古书后就在巷子口看护着,没上白家去。
下午三点多钟,被搜缴的各种物品在十字街口堆了约摸一人高,往日那些被藏匿在屋角床底或发黄发斑或蚁咬虫蚀难得见到光线的东西这当儿全都被抖撒在刺眼的阳光和众人的目光之下,有几盒散落的避孕套跟古书旧画混杂在一起,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抿嘴偷笑。一个红卫兵提来了一小桶煤油往物品堆泼去,又划了火柴给点着了。达理站在旁边看着,他瞧着自家的那摞古书被火舌吞蚀掉了,化成了纸灰儿飘散开来,蓦地,一股莫名的惆怅袭上了心头。
物品堆的火慢慢熄灭了,围观的人们先后散去了。达理奔波了一天,感到又饥又累,看看队伍里的同伴们散开了,他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他穿过院子走进厅堂,老文婶正在摆弄饭菜,看见他进来,阴着脸,说:“你好积极,也晓得肚子饿了,回家来了。”达通坐在桌前摆弄着筷子,瞪着达理说:“哥,咱家灶膛都没得烧了,你把那书抱到外头烧去,干嘛不撂家里烧饭。”达理盯了他一眼,说:“你不懂,别嚷嚷。妈,我也是没法子儿的,我要不主动拿出去,到时还不照样查到咱家来,一家子折腾得乱糟糟的,还不更糟糕?”“唉,还好你爸早走了,他要还在,那才。。。。。。”老文婶叹了口气。
破除了‘四旧‘,紧跟着开始了揪斗‘牛鬼蛇神‘。文家斜对面的白家的主人白化雨土改时被评为富农成分,他还信基督教,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那天上午,红卫兵们踹开了白家院子门,给战战兢兢的白化雨戴上了纸糊的高帽,拖他出去游街。老白婶、若冰、若雪唬得蜷缩在厅堂角落里直打抖,直到鼎沸的人声远去了她们还没敢站起身来。
达理从自家院子里听到了从白家传出的叫喊声口号声,他隔着门缝看见红卫兵们推拉着头戴高帽的白化雨往巷子口走去,心想,这些天自个儿懒得上学校去,今天他们这么早就行动,劲头可真足。瞧着一行人渐渐往巷子外去了,达理开门出去想看个究竟,走过白家门口,白家母女仨正倚靠门旁朝巷子口张惶望去。达理只当没看见她仨,低着头默不做声朝巷子口走去。他来到巷子口,挤在人群堆里朝石板街上望去,红卫兵们押着白化雨和几个戴高帽的人往北游行到十字街口去了。街两边站满了人,好多小摊子不见了,老文婶摆的摊子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两天她担心外头乱没啥生意,就没摆出去。达理站巷子口看了会儿,想着,红卫兵们没人发现他在这儿看热闹,他也无需赶去参加游街的队伍,于是转身返回巷内去。他打白家门前走过时,母女仨仍倚门朝巷子口张望。他扫了她仨一眼,回家去了。
白化雨游街游了好长时间才被放回家来,看看天要黑了,本以为可以好好歇它一宿,不料红卫兵们又来了,这次要押他上镇北头影剧院开批判会去。一个红卫兵上文家喊了达理,达理见他来喊了,想想自个儿白天游街没参加,这下再不参加说不过去,就来到白家门口,尾随押送白化雨的队伍出发了。
到了影剧院,白化雨和几个‘牛鬼蛇神‘被押上了戏台。刺眼的灯光照射着他们,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站立着。白化雨脸色惨白,身子筛糖似地颤抖着。几个红卫兵从戏台边走过来了,给每个挨批者胸前挂上了大木牌,木牌白纸上的名字被打了个大大的红色的‘×;‘。一个红卫兵用手把挨批者的脑袋一个个往下按,挨批者顺从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批判会开始了,一个红卫兵站在台上举起手臂喊了口号,台下一些人跟着喊。呼完了口号,另一个红卫兵站在一张桌前打开稿纸对着话筒大声念了起来。
达理在台下靠台沿的一侧朝上观看着。一个红卫兵又走到挨批者跟前把他们的头一个个使劲往下按去。按到白化雨时,他的腰弓得更低,双腿抖动得更厉害。发言的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宣读着‘牛鬼蛇神‘们的一条条‘罪状‘,念完一段停下来呼口号,台下的人跟着呼喊。达理望着一片树林般竖起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挥起手臂跟着呼喊。
红卫兵发言后,一个贫下中农代表上台来了,他手上没拿讲稿,站在话筒前显得有点紧张,声音结巴断断续续地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白化雨垂头弯腰站着,听着听着,他的身子不颤了,腿也不抖了,一直想笑,但他明白,这一笑出来后果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憋足劲咬嘴唇,强忍着不让笑出来。这一憋憋出了尿尿来,尿滴湿了裤裆湿了鞋帮湿了地下。幸好尿滴不多,滴了一会儿不再滴了。白化雨脸涨得通红,腰更弯头更低了。他竭力掩饰着,身子又开始了轻微的抖动。台下的人们正伸长耳朵听着贫下中农代表含混不清的发言,没有人注意到他。
贫下中农代表讲完退了下去,又有人上台来发言。白化雨心里暗暗着急,巴望着这会早点儿结束,发言的人却用不紧不慢的声调讲着,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心里更着急了,他急的并不是站在这台上挨批,他知道自己算得上老‘运动员‘了,这场面并非第一次经历,批就批嘛,他急的是尿了裤裆要被人发觉了,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撂呀。这批判会他感到比过了一百年还要长。发言人讲的什么内容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惦着快快散场。不知捱过了多长时间,到底散场了,群众陆续退场了。这时,一个红卫兵来到他们面前喊了声:‘你们把牌子摘下来,都给我滚蛋!在家老实待着,随叫随到!‘白化雨千等万等就等着这句话,他急急忙脱下沉重的木牌,转了下脖颈,走下台去,低着脑袋匆匆往家去了。
达理瞧着批判会结束了,台下人们陆续散去了,台上有几个红卫兵正在收拾话筒和喇叭。他上了台转了转,帮着把台正中的桌子抬到一边去,接着又把‘牛鬼蛇神‘们脱下的木牌收拾起来。该收拾的都收拾清楚了,他才和几个红卫兵最后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整场会自个儿都在台下,会完了自个儿也走了,保不准台上的同伴们就没人看见他来过,那样子还不等于没来。看来会结束时上台做点事很有必要,同伴们全都看到了。这日后上大学要看表现,自个儿现在要不积极,参加这运动,拿不出个表现来,能争取到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从白家传出了哭声。老文婶急忙过去打听,一会她回来了,对达理说:“当家的死了。”“我看他还是好好儿的,咋就死了?”“还不是你们这些红卫兵要批他斗他,他心脏有毛病,能受吗?”“妈,我也只是跟着去看热闹的,又不是打头阵出风头的。他有这病,咋就没有看到他上医院去?”“他三天两头要游街去,批斗去,敢去住医院吗?要住了医院,还不要罪加一等?再说他那人脾气犟,有病就这么捂着,一天到头又提心吊胆的,能不死吗?一个好人呀,就这么走了。”“他是死得早了点。”达理叹了口气。
天黑了下来,白家的哭声仍断断续续传来,老文婶带了达通要上白家去,问声:‘阿理,你也一块过去吧。‘‘我等一会儿。‘达理这么应着,心里却想着,好久没上白家去了,自打白化雨挨批斗后,他每次打白家门口过也少往里头瞅一眼,生怕跟白家来往沾上了个立场不稳表现不好的嫌疑。眼下天黑了,这巷子内不比大街上,来往人少,要去了,红卫兵中不会有人看见的,这人死了是最后一次机会,不过去看一下,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机会了,再说,白化雨游街批斗归游街批斗,他人缘还是蛮好的,对邻里乡亲总是客客气气的,常问寒问暖。听父亲说,咱文家和白家的祖先都是随镇石将军从北方下来的,世世代代就住在这石头镇上。他小时候常随父亲上白家去听他们侃天说地,或白化雨过门来跟父亲在院子里摆上张小桌子,沏壶茶谈古论今,这当儿他常常蹲在一旁听入了神。两家主人神侃一通后,就在小桌上摆开象棋‘厮杀‘起来,两人棋艺不相上下,常常‘杀‘得难分难解,大半天后不得不和棋。后来,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白家背了个‘富农‘成分,白化雨怕再来往下去会连累文家,才渐渐疏远了文登榜。自文登榜去世后,白家知道文家倒了顶梁柱日子难捱,老白婶时常遮遮掩掩地往文家送点吃的穿的。想到这儿,达理鼓起了勇气往白家走去。。。。。。
翌日,白化雨遗体被装进了棺材。老白婶上街找了几拨抬棺材的,人家都不愿意抬,嫌他是黑四类分子,臭。无奈,老白婶最后找到了一拨人,出了双份的工钱,人家才勉强答应。棺材打石板街上抬过时,没什么人观望。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母女仨哭哭啼啼跟在棺材后上了西山,草草下葬了。
白化雨走了,红卫兵们也不再上白家寻事了,石苔巷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垚垚的出世给文家带来了欢乐。他有着宽阔的前额,头上长着稀疏的淡淡的毛发,尤其是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人见人爱。他聪颖可爱,老文婶视他如掌上明珠。垚垚是根独苗苗,他哭一声或喊一声‘饿‘,老文婶、若冰都要紧张起来。有一次他生病发烧到四十度,老文婶若冰急得不得了,在镇医院病房里从天黑守候到第二天天亮。老文婶总感到垚垚少了个伴儿,时不时问他:‘垚垚,让你妈生个小弟弟小妹妹伴你玩儿,要不要?‘这时垚垚态度坚决地摇摇头,说:‘我不要!我不要!‘垚垚没个伴儿玩,大人们更是各忙各的,很少有时间陪他玩儿。若冰担心他到外头玩会跟顽皮的孩子野去,更担心大孩子引他到石墙后龙眼林学爬树,倘若爬到那石墙顶摔下更不得了。她常把他关在楼上房间里,有几次她打开房间门,看见他正呆呆地坐在楼板上脸朝着墙发愣哩。
垚垚一天天长大,上学了,他认生字、口算的速度比别的孩子快。他看见老文婶经常到供菩萨的房间烧香跪拜,甚感疑惑:‘阿嬷,那泥巴做的东西又不会说话,拜它干啥?‘‘嘘,小声点,别让菩萨听到了。你还小,不懂,别瞎说。‘老文婶连忙制止。垚垚一天天长大了,他喜欢上学校去,他感到学校比家里热闹,读书写字蛮有趣的。然而时间久了,他的新鲜感消失了,心里嘀咕着,这一天到晚老是背书写字,多没意思,尤其一个生字要重复写好多好多遍,一篇课文要反复背好多好多遍,多乏味呀。渐渐地他不太愿意上学校去,常常要在老文婶、若冰的反复催促下才很不情愿地背起书包往学校走去。在学校里,他好不容易从星期一捱到星期六,盼着的星期天到底来了,不用早早上学了,可以痛痛快快待在家里了。在家里待着他又感到了憋闷,总觉得不如在学校里那般热闹。本来他盼着星期天早点到来,待到星期天真的来了,他却盼着星期天早点过去,他就这么矛盾着。他怕上学,又怕待家里,感到这世界上实在没有一个可以让他自由快活的空间,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自由快活的时间。
垚垚变得沉默寡言了,在家他常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到了学校,下课了,他也常常独自坐在教室里,很少跑出去跟同学们玩。逢游戏活动或体育比赛,他害怕参加,只站在靠近人堆的地方观望着,旋即离开了。当他一人独处时,渴望着和伙伴在一起,而当他走进伙伴们中间时,却又感到无所适从,又想离开他们。年纪不大的他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想上它三天三夜,尽管他的心海里涌起阵阵波涛,他的外表却又显得那么平静。在老师和同学眼中,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腼腆的孩子。一年又一年,垚垚长大了。一天又一天,他内心里聚集起来的那股连他自个儿也说不清的感觉就像地底下的岩浆在寻找着突破口。一晃眼,垚垚将要初中毕业了,最后一个学期半期考试后,老师阅卷时发现垚垚跟同桌的作文写得一个样,把他俩叫到办公室询问。同桌的一口咬定垚垚向他要了作文,拿去抄袭。垚垚心明如镜,这篇作文同桌的绞尽脑汁写不出来,求他帮一把,他给了,如今同桌的反诬他。他好不痛心,他想争辩,一股气从心底涌了上来,张大嘴巴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师见他一声不吭,以为他承认了,就对他的错误行为进行了批评。垚垚霎时脸颊涨得通红,迸出了一句:‘卷子还给我!‘老师以为他想看看卷子,再承认错误,就从桌面上翻找出他的卷子,正欲递过去,岂料他一把抢了过来,在老师和同桌的惊诧的目光中飞快地跑了出去。他跑回了家,躲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卷子撕得粉碎,随即把脑袋往墙上一下一下撞去。。。。。。打那以后,垚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总是以充满疑虑的眼光看着周围的人们,冷不丁喊出声‘墙!墙!‘让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要吃饭了,若冰喊他不应,上楼来推开房门一看,他正一页一页撕着书本。她顿时心凉了。垚垚仍时不时冒出胡话来,周围的人见了都摇头叹息,说他癫了。老文婶在观音菩萨跟前香烧得更勤了,跪拜的次数更多了,口中不停地念叨着‘菩萨保佑‘,然而,垚垚的病不但不见好转,手舞足蹈疯癫状动作反而多起来了,‘墙!墙!‘的叫喊次数也多起来了。老文婶若冰瞧这阵势,商量了下,决定去问巫婆。巫婆告诉她们,妖魔已经附在了他身上,必须请道士驱赶。道士到家来了,摆上供品,口中念念有词驱赶起妖魔来。道士表演了一场又一场,文家钞票用了一沓又一沓,垚垚还是那个样子。达理每次回家来一见到道士在表演就蹙起了眉头,但他要说上几句,准得和若冰爆发一场冲突。几场舌战过后,他心里虽老大不愿意让道士表演,也只得默认了。就这么由着道士‘咚咚锵‘折腾了一段时间后,仍不见有什么效果,达理趁机提出看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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