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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刻开始。
据老一辈人讲,在董家老窑没有崛起之前,为争这第一把火的彩头,镇上各大窑场还得经过一番明争暗斗,比名气、比声望、比银子。董家老窑独享第一把火的日子,算来也快二十年了。神垕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哪个堂口就算是不服气,也只能把这不服气压在胸口,咀嚼品味着技不如人的悲哀。
理和场是董家老窑最大的窑场,有整有零一共是三百零三口窑,领场大相公是薛文举。卢维义和卢维章承包的是理字一百二十四号,火点起来的时候,卢维章感觉到浑身的血液仿佛随着火焰升腾起来,站都站不稳了。卢维义倒显得很平静,他熟练地从窑眼里看着火苗,吩咐卢维章添柴、压火。卢维义在理和场干了快二十年,无论是出活儿的数量还是成色都是首屈一指,窑场里谁不知道卢老大的名声?眼前这座窑长九步,宽七步,正面是炉膛,背面是窑室,窑顶上一根烟囱高高耸起,窑虽不大,却跟卢维义的性命一般。卢维义轻轻拍着窑,像是在跟一个老伙计打招呼。瓷窑对于窑工而言,是吃饭的家伙,更像是不离不弃的朋友,何况这座理字一百二十四号窑上,每一寸都凝结了卢维义毕生的心血。
卢维义扶着窑,忽地感到胸口一阵疼痛。或许是那天将衣钵传给卢维章,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他整个人忽然松弛了下来,像是没了水分的糠萝卜,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原本结实的身板迅速地衰竭下来。他本来想瞒着家人,但几天工夫,竟晕倒了两次,吓坏了卢家大嫂和卢维章。这次点火烧窑,卢维章说什么也不让卢维义再干重活,生怕加重他的病情。家里刚过了年,穷得叮当响,年前发的那点窑饷都给卢维义攒起来了,说什么也不让动,连抓药的钱都没有。说来也怪,卢家大嫂除了偷偷擦眼泪,也从来不劝丈夫找大夫看病。她知道丈夫的心气,自家的窑一天不建起来,就是病死,他也不会动用一个大子儿。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昨天卢豫川连蹦带跳地赶回家,说是在禹州城里帮人打小工,挣了几十文大钱,卢维义这才拗不过大嫂和卢维章的苦劝,去镇上抓了几服药。
可能真是穷到了极点,卢家大人谁都没有盘问卢豫川这几十个大子儿是怎么来的,或许他们也明白在禹州城里再怎么干活儿,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也挣不了这么多,但谁又顾得上刨根问底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权当是老天爷可怜卢家吧,卢维义喝着那碗黑糊糊的药汤的时候,也只能拿这个劝解自己了。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此时此刻,一个精心编织的大网正在向这个毫无防备的窑工身上撒过来。这张网实在太大太密了,罩住了卢维义的每一条退路,断绝了他所有求生的念想。
所有灾难的缘起,就在一块巴掌大小的宋钧残片上。世间许多的秘密,总是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去的。秘密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被院墙束缚得久了,总要找个机会伸伸头,跺跺脚,瞧瞧四方形的天空之外的世界。这块宋钧残片前天从卢豫川手里卖出,此刻就在董振魁的书房里,当然,董振魁已经看出了这块残片背后的秘密。他的心急剧跳动着,不错,正是“玫瑰紫”,传世宋钧里最为著名的窑变色。董振魁精研宋钧三十多年,深知一个“玫瑰紫”意味着什么。宋钧以窑变为魂,窑变出来的钧瓷色彩繁若星辰,以玫瑰紫、朱砂红、天青、天蓝等数十种为上品。六百多年来,宋钧烧造技法绝迹民间,流传下来的被称为传世宋钧,件件都是价值连城。而眼前这块残片红中透紫,紫中泛蓝,正是传世宋钧里从“天蓝”色里演化出的“玫瑰紫”!这是董振魁最不想看到,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什么添子之喜,什么重振豫商,若是没了宋钧烧造的技法,光靠烧制些寻常的日用粗瓷,一切都是空谈而已。董振魁放下残片,慢悠悠道:“老大,你有什么说的?”
董克温张嘴想说什么,不料却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声声都牵连着肺腑,似有千万只猫爪抓挠着,一刻也不曾停下。
自从董克良呱呱坠地以后,董振魁便称董克温为老大,但他对这个老大实在不满意。父子二人秘密烧造宋钧十年了,以董振魁的财势,董克温的天赋,却是十年辛苦一无所获,至今连个像样的宋钧都烧不出来,反倒给一个平平常常的窑工赶在了前头!董振魁暗暗叹息。老天真是眷顾巩县的康家,那里仿佛历代都有堪称人杰的子孙出现,康大勇、康应魁、康无逸、康鸿猷,一代代都有精明强干的掌门人执掌家业。豫商大家都明晓一个道理,钱多少是个头?只有人,才是谁都抢不走的聚宝盆啊!而面前自己的大少爷,眼看就到而立之年,却一点城府都未曾修炼来。创业已是不易,守成更是难上加难,眼下董家在豫省商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多少人盯着董家圆知堂不放,多少人盼着董家马失前蹄,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商场如战场,豫商自古就讲究“每临大事有静气”,被人抢先一步已是极为不利了,当家人若是慌了手脚,岂不是雪上加霜?在这点上,十个董克温都比不上一个康鸿猷!
5天机已泄(3)
书房的气氛很宁静,也很压抑。父子二人相对坐着,却一句话也没有,都在想着心事。董振魁思索至此,顿生左右无所依、无所靠之感。也罢,看来大少爷此生是继承不了董家的家业了。好在还有二少爷董克良,虽然他还在襁褓之中,只要自己再活上个二三十年,处处精心教导,将自己经商几十年悟到的道理一一传授给他,说不定也能培养出来个康应魁、康鸿猷那样的豫商伟器。只是这一番打算,对痴迷钧瓷十年不悔的董克温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残酷了。
董克温强压住剧烈的咳嗽,勉强道:“父亲,这都是孩儿愚笨,未能抢在别人前头烧出来宋钧,才让父亲身处被动之地。不过,孩儿从这件事上,也看出了两点不解,两点希望。”
两点不解?还有两点希望?这倒是董振魁意料不到的。董振魁不由得心思一动,默默地注视着他,鼓励他说下去。
“不解之一,卢家烧造钧瓷只能秘密进行,而他承包的窑口,又是理和场出活儿最多的,他哪里来的工夫应付呢?不解之二,据老詹所言,卢家祖上是皇家官窑的工匠,卢家在神垕落户几百年了,想必这烧造之事从未停止过,那么为何几百年来都没烧成,偏偏到了卢维义这一辈,就给他烧成了?”
董克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胸口猛地一耸,又是几声咳嗽。董振魁压着突突乱跳的心,递给他一杯水,关切道:“慢慢说,别急坏了身子。”
董克温感激地看了眼父亲,饮了一口茶,略为定了定神,继续道:“孩儿这身子越来越差了,愧对父亲的期许!”
董振魁淡淡一笑,道:“父子之间,说这个做什么?你的两点希望呢?”
“孩儿这两点希望,其实也是由两点不解而来的。当前卢家烧造出宋钧,已是不争的事实了,那么孩儿以为,卢家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自家的窑口!按照神垕的规矩,东家出窑,伙计出工,产的东西都是东家的,卢家就算烧出来宋钧,也是咱们董家老窑的!这是第一个希望之处。第二,卢家既然祖上是皇家官窑的工匠,在宋钧烧造技法失传数百年后,又能有所成就,想必卢维义手里有秘籍、要略之类的传承之物。孩儿十年辛劳虽未能成功,其实距离成功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如能将这些东西弄到手,无异于如虎添翼,咱们董家老窑烧出宋钧,也就指日可待了!”
董振魁只字不落地听着,心中惊喜交加。大少爷虽然开始慌乱了一些,但这番丝丝入扣的分析,无异于拨云见日,将当下一团乱麻的局面梳理得井井有条,就像一副似乎败局已定的残局,竟生生给他看出了败中取胜的玄机!如此的娴熟干练,以往竟是深藏不露,连当爹的都没有察觉。平心而论,大少爷这般心思实际上与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有的甚至还在自己之上,好一个两点不解、两点希望!看来十年辛苦的确不寻常,把个书呆子都历练出来了,今后圆知堂的生意不妨多交给大少爷一些,放手让他去历练,待二少爷也长大成人之后,董家有了这两个人才,何愁不能重振豫商?何愁不能与康家并驾齐驱?
董克温仿佛看出了父亲瞬息万转的心思,咳嗽一声,强笑道:“孩儿这点微末之见,想必父亲都预料到了。如今当务之急,就是想方设法弄明白,卢家究竟走了多远?究竟到了哪一步?才好作出下一步的决断。孩儿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就衰老如斯,又一直没有子嗣,孩儿此生并无他求,只求能在有生之年,烧出董家老窑第一口宋钧来,就是死……”
董振魁高声叫道:“我不许你说那不吉利的话!”
董家家风历来是举止有序,温文尔雅,董克温服侍父亲多年,从未见他如此高声言语过,自是一惊,愕然地看着父亲。董振魁缓缓站起,走到董克温身前,语气分外柔和,道:“老大,眼下为父已然老迈了,而你正当年。大敌当前,你怎能自暴自弃?你说得不错,咱们父子距离宋钧只有一步之遥!你放心,爹就是想方设法,也要弄清楚卢家的底细,若是真有秘籍之类,爹一定帮你弄过来。爹深信不疑,董家老窑的第一口宋钧,必定出自你手!”
董克温两眼满是热泪。自懂事开始,父亲在他面前还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探求宋钧烧造技法的十年中,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后只落得个顽疾在身,心病难去,连个子嗣都没能传下来。他一直以为父亲对他只有怀疑,只有不满,只有失望,焉知父亲对他尚有如此信任,如此重托,如此期许!董家老窑的第一口宋钧,这是董家子孙难以企及的荣耀啊!这是真的吗?可从父亲的目光里,又实在找不出任何可疑之处。董克温屈膝跪倒,将脸埋在父亲的衣襟里,他多想抱着父亲的双腿痛哭一场,哭这十年的艰辛,哭这十年的磨炼。他甚至想摘掉帽子,让父亲看看自己这十年间积攒下来的缕缕白发,他才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汉子啊。但董克温只是强忍住泪水,仰头对父亲道:“孩儿一定不负父亲,不负董家,无论如何也要烧出这第一口宋钧来!”
6万劫不复一念间(1)
卢维章踏进圆知堂的那一瞬间,他隐约预感到了什么。没进理和场做工之前,他在董家老窑的总号打零工,帮总号的人四处送货,圆知堂也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到了仪门就停下了。他顶多算个帮忙的伙计,既不是在圆知堂入股的董姓本家,也不是来拜访的达官贵人,连仪门都进不去。若不是前几天薛文举大相公让人来到他家,说圆知堂藏书阁要翻修,每个窑场都摊了出工的人头,他哪有机会走进这片大宅院?卢维章和一群窑工跟在老詹的身后,走进了这座宅院。他当然想不到,卢家已经走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脚下青石板路看起来平平整整,却步步凶险,仿佛时刻都会迸裂开来,露出黑黢黢的陷阱。
圆知堂是神垕镇里最气派的宅子。藏书阁在后院,是个两层高的楼房,房顶有间阁楼,站在阁楼上可以俯瞰全镇的风貌,这在同治年间算是相当有气势了。藏书阁里全是董家历代流传下来的书籍,装了满满的两层楼。董家银子多,书籍也多,其中不少是有关烧瓷的图谱、技法的专著,来帮忙的窑工没几个识字的,搬运书籍跟搬运矿料差不多。不少窑工都暗暗感慨,董家就是有钱,这么漂亮的藏书阁,哪儿用得着翻修?真是钱多了烧得慌!不过窑工们心里这么想,面上可没表露出来,开工之前老詹放出话来,来出工翻修藏书阁的窑工一天有十个铜板的工钱,一天一结,谁会跟钱过不去呢?天晚的时候,得了工钱的窑工们个个笑逐颜开。给董家出工,窑场里的活儿不算,还能有额外的工钱,这样的好事到哪儿找去?有老婆孩子的窑工指望着这笔外快养家糊口,没成家的窑工想法就更多了,禹州城麻六巷子里的窑姐儿虽说都是过了气的,比不上那些头牌姑娘,可人家价钱也便宜啊,照这么干下去,十几天的工钱就能去逛一回了。所以窑工们走出圆知堂的时候,全是一脸的兴奋。
卢家头天来出工的是卢维义,回家的时候他把十个铜板交给卢家大嫂,简单地吃了俩棒子面窝头,喝了碗黑糊糊的中药,便一头扎进了自家的窝棚。第二天也是这样。到了第三天越发出奇,连饭也不吃了,匆匆看了看酣睡中的卢豫海,转身便走,隔壁窝棚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半夜。到了第四天夜里,卢维义依旧是匆匆过来又匆匆离去,连卢维章也看出不对劲了,和卢王氏不禁都是一怔。卢王氏还坐着月子,这个月里卢家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她家的窝棚里。卢王氏娘家也是贫苦人家,她十七岁嫁到卢家来就备受哥嫂照顾,月子里大嫂更是寸步不离,格外上心,让卢王氏感动不已,对兄嫂的尊敬日深一日。卢家大嫂收拾了饭碗刚一离开,卢王氏就小声对卢维章道:“他爹,你看出来没有,大哥好像有心事。”
卢维章在理和场这些天,天天累得都快散架了,每天回家只想倒头就睡,饭都懒得吃。尽管如此,听了媳妇的话,卢维章还是披上了棉衣,道:“这几天大哥在董家出工,怕是累着了,我去瞧瞧,你先哄着豫海睡吧。”卢维章看了看襁褓中的卢豫海,一双小眼睛圆圆地睁着,嘴角眉梢都透着灵气和笑意。父子四目相对,卢豫海竟发出一声轻轻的笑,那笑声虽短暂,在卢维章耳朵里却如同天籁一般。他叹了口气,自己没明没夜地做工烧窑,为的不就是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孩吗?卢维章拍拍儿子的小脸,裹紧了棉衣,推门出去。
卢维章走到卢维义身后的时候,卢维义居然一点都未曾察觉。一旁的大炕上,大嫂搂着卢豫川早睡了,窝棚里寂静异常,只有油灯的火苗嗞嗞叫着。卢维章的目光掠过卢维义的肩头,悄悄落在一张草纸上,顿时发出一声惊呼。卢维义手一抖,毛笔跌在纸上。笔尖的墨汁星星点点,洇集成团。这片墨痕宛如窗外的夜色,再难以化解。
卢维章屏住了呼吸,唯恐惊动了炕上的母子,低声道:“大哥,你这是……”
卢维义搓了搓冰凉的手,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笑意,他有些颤巍巍地起身,从祖先画像下的神龛里取出一沓草纸,递给卢维章,小声笑道:“这几天给董家翻盖藏书阁,给我瞧见一样宝贝,你瞧——”卢维章顺势看去,卢维义手指处,赫然写着“禹王九鼎图谱”六个大字。
禹王九鼎!
卢维章的脑袋“嗡”了一声,目光再也聚不拢了,他连忙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神看去。一张一张草纸上,画着各个鼎的图式,正面、反面、底口、旁边密密麻麻的全是蝇头小字,注释得非常细密。卢维义研着墨,滔滔不绝道:“禹王九鼎传自宋代,自古是中华版图的象征,也是皇族的象征。禹王治水功垂千载,又是家天下的第一位,皇家气度若上溯起来,非禹王莫属。这九字,乃数之极限,也蕴涵了九州之意。鼎乃传国重器,禹王曾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于荆山之下,以象征九州。国灭则鼎迁,夏朝灭,商朝兴,九鼎迁于商都亳京;商朝灭,周朝兴,九鼎又迁于周都镐京。历代历朝兴替之际,便称作定鼎,足可见禹王九鼎之尊贵。这九鼎原为青铜所铸,秦末天下大乱,九鼎不知所终。宋代钧瓷鼎盛,制成了九鼎,象征九州,被宋仁宗定为传国神器,永世不许再造。宋末钧瓷业凋敝,宋钧烧造技法就此失传,经元、明两代数百年,费了无数国力财力也未能恢复宋钧神技,这九鼎也越发显得神乎其神了。”
6万劫不复一念间(2)
卢维章忘乎所以地翻着手稿,卢维义继续道:“《尚书·禹贡》篇里记载了冀、兖、青、徐、扬、荆、梁、雍、豫,从北到东,到东南,到南,到西,到西北,最后回到中原,一共是九州。九鼎便是九州,九州即为九鼎。老二,你知道这禹王九鼎是谁家做出来的吗?”
卢维章自得了家传衣钵,早将《宋钧烧造技法要略》背得烂熟,焉能不知祖上这段辉煌绝伦的往事?他握紧了手稿,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哥。
“是咱们老卢家!这份《禹王九鼎图谱》本来就是咱们老卢家的,九鼎制成后,这图谱便被官府强收了去,几百年了不见踪影,偏偏在董家藏书阁里给我瞧见了!我不敢拿回来,只能白天拼命记在心里,晚上照样誊写出来,即便如此,也是挂一漏万……”
卢维义说着说着,一口气没接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忽然,一股鲜血毫无先兆地从他口里喷出,洒落在手稿上,点点滴滴宛如落下一片红雨。卢维章慌忙上前搀扶,卢维义看了看炕上,大嫂和卢豫川还在熟睡,就放心地抹去了嘴角的血沫子,笑道:“不妨事,窑场的人哪儿有肺上没毛病的?眼下九鼎的图谱还差荆州、梁州、雍州和豫州鼎,再干上几天,九鼎之数就凑齐了。等到有了咱家自己的窑,咱们兄弟俩头一窑就烧这禹王九鼎!你想想,那是啥出息?”
卢维章眼中不知何时已是泪水盈盈。古人云“呕心沥血”,大哥为了强记《禹王九鼎图谱》,耗费的心智和精血又何止是一番心血能概括的?不过几天工夫,大哥已经是形容枯槁,发丝斑白,与以前那个粗壮结实的烧窑汉子判若两人了。卢维章感觉到手里的图谱霎时变得沉重无比,仿佛大哥整个生命的重量都凝结在上面了,又有谁能握住这生命的重量呢?
到了第五天上工的日子,天刚蒙蒙亮,卢维章就拿了把大锁,锁住了大哥家的窝棚。在卢王氏又惊又怕的目光里,卢维章简单地收拾好了上工的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直奔圆知堂而去。
远远的,卢维章看见了那群簇拥在门口的窑工们,老詹拿着名册在点卯,窑工们纷纷报着自家的名号:“理和场一百号马贵!”“理和场一百一十号黄在天!……”
“咦,你兄弟怎么没来,换成你了?”
“黄老二昨天晚上去禹州城麻六巷子快活去了,还没回来呢!”
“今天上了工,该黄老大你快活了吧?”
“瞧人家兄弟俩,一个上工一个快活,商量得多周到!”
黄在天一脸通红,低着头不说话。窑工们中间爆发出一阵哄笑。卢维章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他义无反顾地走进人群。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老詹看到他的时候居然一笑,仿佛是跟老熟人打招呼似的,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竟一点都没派上用场。卢维章顾不上体味这笑容中的深意,大声道:“理和场一百二十四号卢维章!”老詹诡秘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他重重地在花名册上涂了个圈,道:“人都到齐了,开工吧。”卢维章仰头看了看那块亚金色的“圆知堂”牌匾,随着干活的人走进深深的庭院。
一个上午的工夫,卢维章一边装出卖力干活儿的架势,一边抓住一切机会寻找那本图谱。按照大哥的说法,那本图谱在编号为“壬”的箱子里,可他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那口要命的箱子。卢维章变得焦躁起来。翻修的工程再有两天就完工了,如果到时候不能把图谱完整地记下来,这辈子怕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了。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圆知堂大小房屋不下几百间,到处都有虎视眈眈的家丁来回逡巡看守,要想找到那个箱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时光过得飞快,卢维章的耐心也越来越少,他的脑子里除了图谱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杂念。挨到中午饭的时候,老詹领着他们到了一个小院,一口大锅早已是热气腾腾,一片片肥肉漂在锅面上。不知谁叫了一嗓子“猪肉熬粉条”!窑工们便争先恐后地朝大锅围过去,各式各样的碗伸向掌勺的师傅。卢维章近乎麻木地跟着窑工们朝前挤去,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堆在墙角的一排箱子,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他的眼睛一亮。一个普普通通的柳条箱子上,贴着一张红纸,一个隶书的“壬”字分外醒目。卢维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死死盯着那个箱子。图谱一定在那里!
掌勺的师傅不耐烦道:“该你了,到底吃不吃?”
卢维章身子一耸,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收回去,送过去自己的碗。师傅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勺滚烫的饭一半倒进了碗中,一半结结实实地浇在卢维章手背上。旁边一个窑工替他惊叫了一声,卢维章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他端着饭碗走到一旁,隔了好久,才发现手背上已经红肿了一大片。他顾不上疼痛,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地朝箱子那里瞟过去,他在等待着出手的机会。旁边几个窑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又涎着脸去缠磨师傅打第二碗。场面乱纷纷的,小院门口的几个家丁不无鄙夷地看着他们,指指点点地说笑,而窑工们交错的身影又正好挡住了家丁们的视线。
机会!转瞬即逝的机会!
卢维章不容自己再有丝毫的犹豫,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悄悄朝箱子那里移动过去。箱子盖没上锁,他轻轻掀开了一条缝,一本线装的古书安静地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封面上赫然写着《敕造禹王九鼎图谱》。卢维章的心骤然缩成了一团。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怎么办?眼下这种局面,想要消消停停地强记图谱已是不可能了,可是,难道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大哥口吐鲜血的场面又浮现在他眼前……后天就完工了,那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见到这本图谱,也意味着卢家彻底失去了重造禹王九鼎的机会,这会要了大哥的命!在那个瞬间,冲动终于战胜了理智。卢维章来不及多想,趁着窑工们和掌勺师傅的争执声越来越大,他轻手抓住了图谱,飞快地揣进胸口,滚烫的前胸倏地冰冷起来。得手了!卢维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子,准备长长地喘一口气。
6万劫不复一念间(3)
或许是刚才的心情太过于紧张,他竟然没有发觉原本乱哄哄的小院里忽地安静下来了,所有的窑工、家丁都像是被人施了魔法一样呆呆地站着,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他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压迫力,这压力将他的五脏六腑挤榨成了薄薄的一张纸。而其中的一双眼睛喷射出的目光,更像是两道灼灼燃烧的火焰,顷刻之间烧得他体无完肤。
老詹冷冷地看着他,龟裂的嘴唇之间掠过几个简单的字:“拿下,给我搜!”
那本古老的图谱刚刚沾染了卢维章的体温,又裸露在了干冷的空气中,重新变得钢铁般冰冷。卢维章不知有多少双手、多少只脚踩踏在了自己身上,他拼命地抬起头,努力地想再看一眼那本图谱,然而他看到的却是老詹那张诡谲的脸,以及那似曾相识的笑容。
7窑工二指不可断(1)
卢维义在圆知堂门外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消息传到窑场的时候,卢维义还在矿料堆前砸着矿石。神垕烧瓷第一道工序就是选料,老话儿说“南山的煤,西山的釉,东山的瓷土处处有”,这制瓷的釉料从西山上拉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块块巨大的矿石,要经历春暖软化、夏日暴晒、秋雨浸润和冬寒冰冻后,才能细细碾碎,放在大池里沉淀笆洗。卢维义才抡了几下大锤,就觉得胸口紧抽,嗓子眼里一阵腥甜,一口血已经逼上来了。卢维义咬紧了牙关,躲过了窑工们好奇的目光,悄悄来到自己那口窑前,趁着四周没人注意,俯身刚一张嘴,一股鲜血便喷了出来。血是热的,甚至带着沸水般的温度,一遇见窑下白花花的残雪,立时冒起了一阵白烟。卢维义靠着窑壁慢慢坐在地上,胸口急剧地收缩着。他半闭着眼,一颗心早飞到了圆知堂。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兄弟了,年轻气盛,做事不计后果,那本图谱对于卢维章而言就像是一碗烈酒,刚喝一半已是不顾一切了,一旦真给他找到了……
卢维章出事的消息,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过来的。卢维义如同遭到了晴天霹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翻过乾鸣山,赶到圆知堂的。他顾不上颜面,当街跪倒在大门外。整整两个时辰了,圆知堂里没有一个人出来,只有两个家丁面无表情地站在卢维义眼前,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在家丁刀子般的目光下,街面上也没有一个人敢停下来问个究竟,都远远地避开了。卢维义就这么跪着,开始是双膝,渐渐地整个身子都冰凉了起来,就像圆知堂门前的青石台阶一般。最后,这彻骨的寒意终于侵蚀到了他的心里,他从里到外无一处不是冷若坚冰。
大雪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天幕低垂,大片大片的雪花集聚成团,转眼间将神垕全镇盖了个严丝合缝。卢维义身上披满了雪花,远远看去就像披了一身洁白的孝服,只有两只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提醒着人们他最后的一丝希望还没有泯灭。卢维义固执地跪着,他似乎已然看懂了董振魁的心思,继而看穿了整个阴谋。董振魁的这一招太险,也太毒辣了!他拼着禹王九鼎的图谱被卢家窃走的危险而设下的这个圈套,显然是任何一个卢家子孙都避不开的。但是卢维义不解的是,董振魁用了什么手段打探出了卢家的秘密?
圆知堂的门终于打开了。披着大氅的老詹像是个悄然夜行的饿狼,不动声色地来到卢维义的面前。他冷峻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冰雪包裹的人,略一点头,旁边两个家丁上前,将已经冻僵的卢维义架了起来。圆知堂的门又关上了,门前那块裸露着青色条石的街面转瞬之间又被大雪覆盖住,仿佛有一只来自天际的手,有意把世间的一切秘密、一切心机和一切希望都遮掩起来,化作一片洁白。
尽管有所预感,当卢维义看到那块“玫瑰紫”的钧瓷残片后,刚刚回暖的身子又掉进了冰窟窿。除了卢维义,书房里只有董振魁、董克温和老相公迟千里。董振魁居中坐着,董克温和迟千里坐在两侧,而那块残片就在董振魁手里,他缓缓地摩挲着,像是轻抚着一只温驯的波斯猫。董振魁轻咳了一声,道:“维义兄弟,为什么请你来,大概就不用我说了吧。”
卢维义跪在地上,游散的目光聚拢起来,最后停留在董振魁的手里。董振魁道:“这块东西出自你手,我想你用不着多费口舌了,实话告诉你,这是迟老相公用五两银子,从你的儿子卢豫川手里买来的。你儿子是个孝顺的孩子,为了给你治病,他居然大模大样地在禹州集市上叫卖宋钧残片!不错,玫瑰紫,我知道迟早有人会烧出传世宋钧才有的玫瑰紫来,可是我还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你……迟老相公,要说的话还是你来对他讲吧。老大,给维义兄弟看个座。”
这显然是在谈条件了。虽然都是坐着,但迟千里的话依然仿佛是从高高的地方滚落下来的巨石,一次次地将卢维义脆弱的防线砸得千疮百孔。迟千里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将现有的烧造技法毫无保留地交给圆知堂。
第二句,把卢家祖传的典籍献出来。
第三句,卢家全家必须在一月之内离开神垕镇,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再踏入神垕镇半步。当然,作为回报,董家会给他们一笔可观的银子,至于多少没说,自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如果这三条中有一条卢维义不答应,卢维章就会被以“盗窃私产”的罪名押送官府,充军宁古塔,终身给披甲人为奴。莫说宁古塔是关外极北苦寒之地,就是能活着走到宁古塔的囚犯都不多见,也就是说,卢维章必死无疑。最后,迟千里又补充了一句:“如果维义兄弟这几条都做不到,又不愿你兄弟死在冰天雪地的关外,还有一条路可走。”
卢维义冰冷的脸颊上,隐约有了一丝颤抖。
“你和你兄弟俩交出两根食指,大东家就放了你们。”
卢维义的呼吸急促起来。交出两根食指对窑工而言,是除了死之外最高的惩罚,甚至比死亡更加恐怖。窑工拉坯、上釉、烧造各项精密至极的工艺全凭十根手指,祖师爷传下来的饭碗,只有十指齐全的人才能吃得上,少了一根手指便做不成窑工。董家的意思,分明是叫卢维义要么交出卢家所有的秘密,要么就此断了卢家烧造钧瓷的根本!
7窑工二指不可断(2)
好一个阴险的计策!
董振魁似乎看穿了卢维义的心思,缓缓叹道:“维义兄弟,你莫怪我的心肠太黑,太毒了。人苦就苦在不甘心上啊!你烧宋钧,是你不甘心卢家继续败落下去,我要你的烧造技法,是我不甘心董家输给你们卢家!人就是这么个样子……你若愿意,我们董家圆知堂情愿养活你一辈子。你想继续烧瓷也好,不想继续烧瓷整天吃喝玩乐也罢,只要你们卢家从此往后一切听从我们董家的吩咐,我这一辈,我儿子这一辈,董家的子子孙孙都养着你们卢家,你看行吗?”
卢维义苍白似雪的脸上,竟然迸出一丝笑意,这笑意实在太古怪了,像是大势已去的凄楚,又像是反败为胜的诡异。卢维义同样是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居然道:“我想再看一眼《禹王九鼎图谱》。”
这倒是三个人谁都猜测不到的回答。董振魁略一沉思,便道:“也罢,看一眼也无妨。”说着,让董克温把图谱从密匣中取出,递到卢维义面前。卢维义颤手翻着图谱,古老的纸页脆薄如蝉翼,隐约带着跨越时空的沧桑和神秘。慢慢地,他完全投入到了那一个个巧夺天工的图样中,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一人,一谱,再没有别的人和物了。良久,卢维义合上了图谱,默默地抚摸了一下,还给了董克温,悠悠道:“我只愿跟董大东家一人说话。”
这等于卢维义承认了董家所有的推测,也情愿接受董家的条件了。不待董振魁发话,董克温与迟千里互相看了一眼,一同站了起来,快步走出了书房。传世宋钧的烧造技法失传了六百多年,就要在这个晚上,在这个书房里大白于天下了。无论董克温还是迟千里,他们都清楚这件事的分量,从一个神垕人,一个钧瓷人的角度来看,卢维义的要求并不苛刻。他们两个人又是惊讶,又是得意,没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请君入瓮的计策,居然套出了这么石破天惊的秘密。
紧闭的书房门外,董克温与迟千里袖着手,面对面站着。两人互相看着,禁不住一起微笑起来。不管怎么说,卢家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较量中一败涂地了。董克温道:“迟老相公立下了头功啊。”
迟千里摆手道:“老汉以前真是小看了大少爷。我在董家领东做老相公快三十年了,一直以为大少爷是个纸上谈兵的书虫儿而已,没想到大少爷这招请君入瓮居然如此灵光!看来董老东家十年的苦心没有白费,董家后继有人啊。”
迟千里在圆知堂董家老窑功勋卓著,即使在董克温面前也是口无遮拦。董克温眼看着大功告成,何尝在意这些话,只不过刚从暖意融融的书房里出来,被风雪劈头盖脸地吹打着,除了心思滚烫之外,顿时周身寒彻,肺上的老毛病又在蠢蠢欲动了……他刚想说话,忽听见书房内传来董振魁一声惊叫,那叫声惨烈得如同突见鬼魅。
“不好!”
董克温和迟千里同时意识到了危机。等他们冲进书房的时候,却看见董振魁好端端地坐在原位,只是面如死灰,双目中满是惊惧和难以置信。而卢维义满口鲜血,两只手上更是血肉模糊,两根掉在地上的食指像是两只狰狞的眼睛,血淋淋地瞪着董克温和迟千里。
卢维义口齿不清地说道:“董大东家是生意人,豫商最讲究诚信二字,您莫要忘了!”
眼前的情形再明白不过了,卢维义的的确确做到了董家提出的一条,卢家兄弟交出了两根食指,只不过这两根食指是卢维义一个人的,而且是他活生生从自己手上咬下来的!董振魁、董克温和迟千里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视烧窑为生命的人竟然会干出如此决绝的事情,他们注定会为了这一时的疏忽后悔终生。他们或许应该想到,一个把宋钧当做生命的人,为了宋钧死都在所不惜,何况是失去区区两根手指?眼看就是大获全胜的局面,居然就在这两根残指前完全改变了,他们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卢维义又嘟囔出了两个字,这次几个人都听清楚了,这两个字就像是两道闪电呼啸而过,把他们看似坚固的堡垒劈成了片片瓦砾。
卢维义说的是:“得劲!”
这句土话从卢维义那张鲜血淋漓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胜利者特有的傲然和居高临下。是的,卢维义胜利了,他用最原始、最简单,也最有效、最极端的办法,把三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打得进退失据,无力还手。卢维义颤巍巍站起来,他的身子摇摇晃晃,用一只残缺的手推开书房的门,走出去几步,忽地回头看着呆若木鸡的三个人,道:“我兄弟呢?”
不等他们回答,卢维义像是一块轰然倒下的石碑,直挺挺地砸在了雪地上。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厚的雪被沉重的身躯压出了一个坑。卢维义残存的意识里,双手所及之处都是黏稠的感觉,不知是血,还是被血融化的雪。
整整二十年之后,已然是临近耄耋之年的迟千里终于得到了董振魁的许可,告老还乡了。他是圆知堂董家老窑历史上最成功的一个领东老相公。在圆知堂为他准备的盛大的荣休酒宴之后,迟千里像往常那样最后一次来到董振魁的书房。迟千里和董振魁的交情延续了四十多年,当年满腔宏图伟业的热血青年都已是白发苍苍了。两个老人一起回忆起往事种种,从圆知堂草创时的惨淡,一直谈到鼎盛时期的辉煌,他们自然都提到了卢维义咬掉自己两根手指的那个夜晚。
7窑工二指不可断(3)
二十年后的迟千里已经可以平静地看待过往的岁月了,他想了片刻,不由得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佩服那个人的,自噬两指无异于自毁前程,不能再拉坯烧瓷,跟死了有什么两样?看来他胜就胜在他不惜一死,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奈何以死惧之?”
董振魁却没有笑,他凝望着跳跃的烛光,沉吟道:“你说得或许有道理,但我以为,不是卢家胜了,而是我们董家败了。老二,你知道咱们败在何处吗?”
刚刚在弱冠之年的董克良微微一笑,道:“孩儿如果没有猜错,董家败就败在董家是商人上了。”
董振魁故意奇道:“此话怎讲?董家既然是商人,在商言商,图的就是奇货可居,为父为何又放了卢家兄弟呢?”迟千里先是愕然,倏地明白了董振魁这是在考验董克良的应急之策,便轻轻一笑,目光炯炯地看着董克良。
“父亲说的,其实是小商的行径,哪里是大商家所为?既然父亲已经答应了他,只要他们兄弟二人能交出两根食指,就放了他们,既往不咎,卢维义做到了,父亲自然就要守信践诺。卢维义的惨烈之举不出几日就会震动整个豫省商帮,董家若是出尔反尔,则信誉何存?就算是夺到了宋钧烧造的机密,又有谁敢跟一个不择手段又不讲信誉的人做生意?那才是自毁长城的做法,以父亲的操守,断然不会那么做的。所以说,董家败就败在董家是商人,是大商人。”
迟千里入神地听着他讲完,拈须叹道:“老东家,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我都老朽了,该享福就享福,该闭眼就闭眼吧。儿孙都成才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董振魁哈哈大笑起来,两只眼睛掠过一丝得意,他摇着手笑道:“你们都错了。那天晚上,我已经让老詹领着人在书房外设了埋伏,原本是要取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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