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点击/收藏到桌面
董振魁哈哈大笑起来,两只眼睛掠过一丝得意,他摇着手笑道:“你们都错了。那天晚上,我已经让老詹领着人在书房外设了埋伏,原本是要取了卢维义性命的,你们想不到吧?”
这倒真是出语惊人了。迟千里和董克良不禁愕然。董振魁老迈的眸子里闪烁着精光,娓娓而谈道:“我们董家固然是商人,老二说得不错,是大商人。可董家是商人,更是瓷商。那天晚上我安排人秘密埋伏,就是因为我实在不能、也不愿放走一个天大的秘密,尤其是这个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董克良似乎有些懂了,眼光波动,紧紧盯着父亲的脸。
董振魁道:“可我为什么又放手让他走了呢?刚才老二说对了一半,不错,我把董家的信誉看得比天还大,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
董克良脱口而出道:“是卢维义这个人!”
董振魁赞许地颔首道:“这就对了。商道其实就是人道,卢维义身上那股子劲儿打动了我。卢维章舍命盗书,卢维义舍命护弟,这两个人既然都有这股劲,又都大难不死,今后必成大器,这就是天数。人怎能奈何得了老天呢?我那时只要稍微说句话,卢家兄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第二天一早全镇都会知道卢家兄弟是偷窃被抓而羞愧自尽,谁会怪罪到董家头上?……豫商最推崇‘留余’二字,‘留余’有四个境界,不尽之巧还给造化,不尽之禄还给朝廷,不尽之财还给百姓,这三条都做到了,才有不尽之福还给子孙啊!光绪三年那场大旱,若不是卢维章……唉,说到底,就是人不能违抗天道,什么是天道?天道就是事不能做满。管子曰: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咱们豫商有两句话:自不概之人概之,人不概之天概之。那天我若是杀了卢家兄弟,就是把事情做满了,即便今后没有卢家的崛起,也会有赵家、钱家、孙家起来,就算没有赵家、钱家、孙家起来,头顶上还有个老天呢,一家一户不可能把生意做绝了……”
董振魁慢条斯理地说着,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寻常老汉在烛光下给子孙讲闲话,可他说的话又分明是给自己一生的商道心得作着总结,借以训导后人。纵观这番海阔天空的坐而论道,说的无非是“商”和“人”,一个是功成身退的领东大相公,一个是深谙商道的大东家,另一个是初出茅庐的豫商少年英才,一番谈话却高低立现。迟千里一生奔波在商界,一眼就看出卢家人身上特有的资质,可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董克良年少聪颖,禀赋异乎常人,由人道悟到了商道,可谓“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董振魁精研了一辈子的豫商之道,又从商道悟到了人道乃至天道,殊可谓已达“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的最高境界了。
这番属于大清光绪八年的谈话是整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同治元年的董克良还是个刚刚诞生的婴孩,那个属于他、属于另外一个婴孩卢豫海的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
卢维义在圆知堂外跪了两个时辰,这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卢维义心悸吐血的毛病最忌讳的就是寒,在整整两个时辰的冰雪砭伐之下,他耗尽了最后一点残存的精气。卢维章背着卢维义离开了董家圆知堂,在走夜路过乾鸣山的时候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卢维章脸上、手上都是冰碴儿划出的血痕。等兄弟二人回到自家窝棚,已过了子时了。不过是半晌工夫,卢维章盗书被抓的事早传遍了整个南坡,卢王氏忧心过度数次昏倒,幸亏大嫂在一旁照应才没出岔子。当两个女人看见自己的丈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出现在家门口时,两颗近乎衰竭的心才陡然平静下来。
7窑工二指不可断(4)
卢维义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不停地说着胡话,似在跟什么人争执。请来的几个郎中把脉之后都是摇头,连方子都不肯开了。卢家窝棚里整日哭声不绝,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屋里屋外。谁都没有想到,到了第四天头上,卢维义自己醒了过来,仿佛老天爷真的可怜他,又给了他短暂的几天光阴,好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周围的邻居都私下里议论说卢维义的命硬,虽说谁都知道他要死了,可他就这么一直硬挺着不肯死,敢跟老天爷拍桌子叫板,最后连老天都没办法,难道他真的要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事才肯闭眼吗?
或许邻居们的疯话真的应验了。卢维义下了床第一件事,就是非要大嫂弄来纸笔给他。卢维义自断两指,笔是拿不住了,就用残手抓着笔杆,一笔一画地涂写。这件事只有卢家人自己知道,而卢家人里也只有卢维章知道大哥写的是什么。卢维义不吃不睡,整整写了两天,终于掏空了所有的记忆,也几乎掏空了老天赏给他的这点时光。卢维义写完最后一笔,精神反倒像是好了起来,居然要吃饭。大嫂含泪给他下了碗面条,看着丈夫一口一口地吃完,自己早已是泪水成行了。
卢维义擦了擦嘴角,对大嫂道:“你出去吧,我有事跟老二说。”
卢维章语不成声道:“哥,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要瞒着大嫂吗?”
卢维义强笑道:“也罢,我活不了几天了,这些话就算是遗嘱吧。”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大嫂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她终于掩面哭出了声。卢维义道:“哭个球,我这不还没死吗?豫川在隔壁吧?”大嫂已说不出话了,哽咽地点点头,卢维义继续道:“我这辈子,有三件事干得漂亮,头一件就是烧出了宋钧。第二件,是我在董家救出了老二,救了老二,就保住卢家中兴的希望,这件事也干得漂亮。第三件,是我不肯死,硬是从阎王爷那儿夺了几天的性命,把我毕生烧造钧瓷的心得都写下来了,把禹王九鼎的图谱也记下来了。前几个鼎还成,后来的就太马虎了,老二你将来得自己琢磨,也不要全信我写的……我快不中啦,老二,今后你大嫂和豫川就交给你了。豫川慢慢就大了,这孩子我看得清楚,虽然聪明,可心浮气躁,烧瓷是细致活儿,他怕是干不了了,你就在经商上多教教他。今后日子长了,他要是犯了错,你务必要看在哥嫂抚养你成人的份儿上,多多宽恕他;若真的是背叛列祖列宗的大错,你就把他赶出家门,留他一条生路吧……”说着,卢维义的嘴角不知不觉地流出几缕血来,他却浑然不觉。
卢维章跪倒在地道:“大哥,我若是辜负了大哥的托付,叫我天诛地灭!”
卢维义一脸的慈爱,道:“快起来,快起来,别冰了膝盖……你别着急,我算着呢,还有几天的活头,眼下你帮我办一件事。”
卢维章诧异地看着大哥。他简直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人是活人还是鬼魂了,天底下就算是真有回光返照这一说,难道还能跟常人一样如此镇定自若吗?卢维义没有给他任何怀疑的机会,一字一句道:“你去一趟董家,告诉董振魁,明天中午,我要在理和场跟他见面,虽说禹王九鼎的图谱是卢家的,可你毕竟是不告而取,是你做的理亏,我要在全镇人面前给你挽回这个面子。不然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不下。今后卢家就靠你了,我不能让你背着个‘贼’字过一辈子啊……”
卢维章痛彻心肺,眼中再哭不出一滴眼泪。他听着听着,竟听到一阵均匀的鼾声,抬头看时,卢维义的头歪着,已然是进入了梦境。卢维章惊惧地站起来,茫然无助地看着大嫂:“这……”
大嫂轻轻把卢维义放平在床上,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平静地看着卢维章道:“你大哥安排你的事,还不快去?”
8一口自家的窑(1)
到了第二天中午,董振魁果然如期而至。大东家来了,大少爷和老相公自然一左一右陪着,董家老窑几乎所有的大小相公更是不敢怠慢,一个个都来到了理和场。卢维章背着卢维义来到一百二十四号窑前的时候,理和场早已是人山人海。卢维义从弟弟的肩头下来,站到董振魁面前。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谁都看得出来这个虚弱到极点的人随时都可能死去,但卢维义仍然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只是说话声若游丝:“董大东家,卢某给您行礼了。”
董振魁是理和场的东家,卢维义是理和场的窑工,窑工见了东家要行礼,这是再普通不过了。尽管如此,当卢维义弯腰施礼之际,人群里又是一阵惊呼。董振魁受了礼,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道:“你要我来,我便来了,恐怕维义兄弟不是只想行个礼吧?”
“大东家言重了。我兄弟卢维章少不更事,一时糊涂铸成大错,不惩罚他是不中的。按镇上的老规矩,请失主家鞭打我兄弟三十下,生死由天,自此两清。大东家的意思呢?”
董振魁淡淡一笑,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愿意,董家可以养活卢家子子孙孙。”
卢维义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董振魁面前。董克温和迟千里同时抢在董振魁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卢维义笑道:“我愿意对大东家讲,你们反倒不许吗?”
董振魁神色一变。传世宋钧的烧造秘法实在太诱人了,他即便是多少看出了卢维义暗藏的诡谲心机,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示意两人让开。
卢家同意了!虽然没有人知道董振魁和卢维义所指何事,但这件事的重要性已经不言而喻了。卢维章拼命想要冲过来,却被老詹和几个家丁死死拦住。卢维义朝两人拱拱手,颤着身子凑到董振魁耳边,低声耳语说的却是:
“我若是不愿意呢?”
董振魁还是面无表情,也低声耳语道:“我既然答应放了你们俩,自然不会自食其言。我也不会打你兄弟,可镇上的父老乡亲众口铄金,你兄弟今后还能做人吗?卢家还有希望吗?我劝你还是答应了吧,至少可以死得瞑目。”
卢维义还是低低的声音:“人都是活个名声,大东家要什么有什么,为何偏偏要将卢家赶尽杀绝?也罢,既然大东家不允,我也就不强逼了。大东家是明白人,强逼人可不是好名声啊。”
所有在场的人都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看见卢维义一脸谦恭地乞求着什么,而董振魁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容。
卢维义看了看这个强大的对手,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只有两个字:
得劲。
董振魁一愣。短短的几天里,这是他第二次从卢维义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卢维义已经转过身去,一头撞向了那座窑。谁都猜测不到卢维义在与死亡抗争了几天之后,会选择这里、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理和场一百二十四号窑是卢维义亲手修起来的,似乎在他修成这座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死在窑前竟像是一个同老朋友事先定下的约会,今天正是约好的日子。
一抹红云遽然绽现了。不过这抹红云不是在天际,而是在理和场那座熊熊燃烧的窑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当死亡骤然降临的时候,人群里一片哗然,久久不能消散。不少人对着董家的人指指点点,言语神色间带着浓浓的义愤和鄙夷。
董振魁心里暗暗叫了声:“好手段!”
眼下的局面再清楚不过了。所有人都以为卢维义已经答应了董振魁的条件,说出了那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可董振魁依旧没有答应他鞭打卢维章,恢复其名誉的要求。换句话说,是董振魁言而无信,活活逼死了卢维义!真是一招鱼死网破的求死之术啊。卢维义不惜一死,却在刹那间改变了整个战局。董家失掉了人心,而卢家得到的恰恰正是人心。人心向背之下,攻守双方已然是逆转了。董振魁的思路飞速地运转着,怎么办?是拂袖而去,继而丧失掉圆知堂董家老窑的名望,还是站在这里,为了一个根本没有得到的秘密而成全卢维义的遗愿?
形势已经不容许董振魁静静地思索对策了,他必须立刻作出抉择。此刻,卢维章挣脱了老詹和家丁的阻拦,扑在卢维义身上放声痛哭,声声如刀,刀刀见血地切割着董振魁的肌肤。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在不断传过来的责难声中,董家人感到了强大的压力和不安。神垕人千百年来积淀锤炼的秉性开始显露出来,为了替死者讨一个公道,权势算得了什么?富贵又算得了什么?人家不过是为了给兄弟一个做人的机会,连自家的秘密都不要了,人都被你董家逼死了,你董家凭什么还站得住脚?良心都叫狗吃了吗?
一个镇上德高望重的老者擦了把泪,来到董振魁身旁,一揖到地。
董振魁一向对乡绅耆宿礼敬有加,慌忙搀住老者。老者拱手颤声道:“按照镇上的老规矩,谁家男人被东家逼死在窑前,这座窑就是谁家的!要是卢维章被鞭打三十而不死,这座窑理应归他所有,东家窑工就此两不相欠!”董振魁紧咬牙关,那最后的抉择仍旧万难出口。老者咄咄逼人道:“董大东家还不发话动鞭子吗?要真是如此,来年董家若是再有红白喜事,老汉是万万不敢再登门了!不但老汉我,恐怕全镇上下的人,自此再不敢在董家老窑做工,再不敢踏进你董家圆知堂的大门半步!”
8一口自家的窑(2)
理和场内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差不多半个神垕镇的人都拥进了理和场,看这桩自有神垕镇以来最惨烈的恩怨。董振魁来不及多想了,他清楚每多犹豫一刻,圆知堂董家老窑的名声就败坏一分。这件事一旦传扬开去,老者的话虽有些危言耸听,却不是没有发生的可能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丢了民心皇帝都坐不住金銮殿,何况一个普普通通的商家?董振魁默默长叹一声,他仿佛亲眼看见了卢维义的魂魄升腾起来,就在不远的半空中飘游,而那魂魄的眼睛就在半闭半睁之间,用胜利者的姿态乜斜着他。罢了,这一仗依然是没有斗过卢家!谁叫自己一时贪念胜过了理智,谁叫卢维义竟不惜一死?
董振魁闭上眼睛,轻轻说了三个字:“动手吧。”
鞭子与皮肉噼噼啪啪的撞击声响起的时候,董振魁在众人的簇拥下黯然离开了理和场。在书房那场交手他输在了卢维义手里,这次在理和场的交锋他仍是一败涂地。他的身后,乱哄哄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董振魁默默地想,应该没有人再指责董家了,或许他们还会赞叹董家惊人的宽容和雅量。民心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董振魁扪心自问,自己刚才无非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成全卢维章,从此放虎归山养成大患;要么置卢家于死地,成为千夫所指的小人。细细思索,竟是哪条路都会让董家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世事难料,也罢,董卢两家的恩怨世仇已然铸成,今后的日子留给今后再说吧。
董振魁一行走得远了,理和场上的皮鞭声还在响着。每一鞭子下去,卢维章的背上都会绽开一道新的、深深的伤痕。这一声声鞭子、肌肤、血肉之间交错的声响,似乎穿越了生死,穿越了时空,穿越了人世间一切啼笑与感慨,一直回响在理和场,回响在神垕镇的上空,久久未曾平息。恍惚之间,时光已是十五年后,大清光绪三年了。
9光绪三年,饿死一半(1)
大清光绪三年是农历丁丑年。自从同治元年卢维义撞死在窑前,董卢两家结怨之后,神垕镇在这十五年间倒也算是平平安安,再没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当然,所谓的大事都是尽人皆知的,像卢家钧兴堂的悄然崛起,董家老窑终于烧出了第一口宋钧这样的事情,神垕镇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而掩盖在深深庭院之间的各家秘事倒是层出不穷,董家大小姐董定云离奇失踪的事,就算是其中一件了。
董定云是庶出,在十岁那年,她的生母董齐氏,也就是董振魁的二房太太病故,可谓幼年命运多蹇,虽说顶了个大小姐的名分,却从来不曾受过大房太太董杨氏的垂青。董振魁一心忙于制瓷和经商,家里大小事务全部交给了董杨氏,董定云自然没什么好日子过。董杨氏出身名门,还不至于对二房太太的小姐横加责难,只是着实管得严厉。董克温自幼熟读纲常五伦,对父母言听计从,慢慢地也不待见这位庶出的妹妹。久而久之,连婆子丫头都不把董定云放在眼里,董家宅院虽大,能和董定云说上话的,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到了同治二年,董定云已经二十五岁了,仍是待字闺中。按豫省的风俗,似董家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十五六跟人走,十七八抱娃娃”才是正理,像董定云这样二十多了还没出阁的,多少有些不平常。这年春上,董杨氏远赴福建厦门南普陀寺进香还愿,一去就是好几个月。董克温研制宋钧的事业正如火如荼,董振魁一心在生意上,两人根本顾不上家务琐事。这么一来,偌大个圆知堂竟成了无人主事的局面。
事情就出在这年的九月。董家历来是董振魁主外,董杨氏理家,三十多年来风平浪静,可巧就在董杨氏离家这几个月,董定云却给董家做下一件丑事。董杨氏千里迢迢从福建进香返家,也不知哪个多嘴的婆子告的密,说董定云与人有了私情,两三个月没来癸水,怕是珠胎暗结了!董杨氏惊得再坐不住,当下把董定云叫来准备好生审问。不料没等她发话,董定云自己全都招了,不但承认怀孕已有四个多月,而且男方就是禹州城开药行的梁家少爷梁少宁!董杨氏闻言如同五雷轰顶,梁少宁是禹州城有名的花花公子、寻花问柳的行家里手,光是妻妾就有两三房,董定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招惹上他?
董杨氏没有想到,罪魁祸首却是不到三岁的董克良。董杨氏离开神垕不久,董克良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全靠董定云在身边照料,而来送药治伤的就是梁少宁。董克良卧床的这一个多月,梁少宁隔三差五地来送药,董定云青春寂寞,梁少宁采花有术,这两个人整天待在一起焉有不出事的道理?有眼明脑快的婆子丫头察觉了蛛丝马迹,有心向董振魁和董克温禀告,却谁也不敢在他们面前说破此事。董杨氏眼前的董定云腹部已微微显形,就是想遮掩也不好办了。董杨氏思前想后,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向董振魁如实禀报。董振魁呆了半晌,派老詹到禹州城探听梁家的底细,谁知那梁少宁的大房太太竟是河南臬台庄敦敏的亲侄女儿,平日娇纵蛮横,是禹州城有名的母老虎,与梁少宁的两个小妾斗得昏天黑地,别说是不能平平安安把董定云嫁过去,就是嫁过去董定云也只能算是四房太太,堂堂董家能丢这个人吗?
董振魁苦苦思索了一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董定云关在后院一个小屋子里,对外宣称大小姐得了眼病,不能见日头。董振魁的主意是既然嫁不出去了,索性就把孩子生下来,待日子久了再想对策。半年之后的一个深夜,董定云艰难产下一个女婴,刚落地就被董振魁连夜送出了神垕,不知去向。可怜大小姐董定云十月怀胎,连女儿的面都没能见上。梁少宁多少听到些风声,早借口去外地进药躲得无影无踪。董定云连遭重创,跟个活死人也差不多少。又过了大半年,董振魁安排董定云去开封府拜访名医看“眼病”,路上遇见了土匪打劫,董定云落入土匪之手,自此下落不明。董家立即在官府报了案,衙门派了几个捕头查了一阵子,一无所获,董家似乎也并不像人们猜测的那样紧催官府不放,这件离奇的官司渐渐地就成了无头的死案,再没人过问。倒是二少爷董克良长大之后,对此事略有耳闻,但也只能怅然空叹了。
日子像是层层剥笋,一天连着一天,一年接着一年,没几年同治皇帝龙驭上宾,光绪皇帝继位,转眼间就是光绪三年了。这年山西、河北、河南、山东四省大旱,“一家十余口,存命仅二三。一处十余家,绝嗣恒八九”,是为清末著名的“丁丑大荒”(参见《丁丑大荒记》,佚名,清光绪九年著)。豫省自古就是农耕大省,受灾尤其严重,自上年春上下了一场小雨之后,直到第二年三月滴雨未下,小麦略有些收成,秋粮却是颗粒无收。市面上小麦每石已经从不到二两涨到了三十二两白银的天价,一斤白面炒到了二百文,依然是有价无市。神垕人多以烧造钧瓷为业,从事耕种的人不多,日常所需粮食都是从全省各地贩运而来。到了五月,镇上几乎所有的粮铺都挂出了“歇业”的告牌,偌大一个神垕镇,居然一粒粮食也买不到了。
镇上断粮,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大窑场。窑工们干的本就是体力活,眼下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有力气烧窑?何况每年的窑饷都是年底合账,这才是年中,今年的窑饷还遥遥无期,去年的窑饷又都买了粮食,窑工们手里差不多分文皆无了。按照神垕的规矩,东家除了窑饷,每个月还给窑工一吊大钱的月钱,可依着眼下的粮价,区区几斤粮食怎能养活全家?几天来,镇上最大的圆知堂董家老窑、钧兴堂卢家老号已有一半窑停了火,其他的窑场更是冷冷清清。于是端午节这天,镇上瓷业公所在窑神庙举行了一次公议,各大窑场的大东家和老相公差不多都来了。原本热闹非凡的花戏楼上,此刻却是一派沉重压抑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9光绪三年,饿死一半(2)
致生场的大东家雷生雨生得黑胖魁梧,脸上有些星星点点的麻子,加上素来脾气暴烈,人称“麻雷子”,头一个点炮发言道:“诸位,不瞒大家,昨天我的管家去禹州城买粮食,带了二百两银子去,买回来不到六石粮食,还不够我们家六十口人二十天的嚼裹儿!二百两银子呀!更别说窑工家了,我们致生场是小窑口,我亲自到南坡瞧了瞧,好嘛,树叶都捋没了!窑上二百多号窑工,饿死了三十多个,去外地逃荒的有五十多个!粮价照这么涨上去,不出一个月,神垕镇怕是一口点着火的窑都没了。还过端午呢,连做粽子的米都买不来,米来了怕也买不起!诸位大东家老相公再议不出个子丑寅卯,我看大家一块儿卷了铺盖,领了老婆孩子去洛阳、开封要饭去球!”
花戏楼上响起了一阵轻笑,沉重的气氛稍微有了些缓和。其他几个小窑场的大东家纷纷诉起苦来,内容大都与雷生雨如出一辙,场面顿时乱纷纷的。只有坐在戏楼正厅上座的两个座位上的人平静如初,似乎这场突如其来的危局如同身外之物。这也难怪,左边坐的是圆知堂董家老窑的少东家董克温,老相公迟千里发辫花白,垂手站在董克温后边,两人自始至终都是一语不发。右边坐的是钧兴堂卢家老号的大东家卢维章,刚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是沧桑老成,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波澜。圆知堂和钧兴堂一共有将近两千口窑,占了全镇瓷窑的十之七八,若论起损失,怕是没有比这两家损失更大的。可让其他大东家费解的是,这两家窑口的东家竟像是来看戏的,他们七嘴八舌倒了快半个时辰的苦水,董克温和卢维章却依旧是正襟危坐,连半个字都没讲。
还是雷生雨耐不住了,道:“董少东家,卢大东家,镇上几千个窑工都眼巴巴瞧着你们呢,你们二位倒是好歹说句话啊!”
“是啊,要是圆知堂和钧兴堂再不出面救市,神垕就完了!”
“干,还是不干,大伙儿都等着呢。”
几十双眼睛里透着可怜巴巴的乞求,齐刷刷落在董克温和卢维章身上。卢维章微微一笑,道:“钧兴堂不比圆知堂牌子老,也不比圆知堂财大气粗,还是董少东家说吧。”
镇上要公议应急之策的事,董克温早就知道了消息。昨夜,董振魁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宿,董振魁、董克温和迟千里商量了整整一夜,主意自然是早定下来了。刚才一直引而不发,为的就是在关键的时候一言九鼎,力压卢家钧兴堂一头。十五年前,卢维章靠哥哥拿命换来的一口窑起家,凭借独门的宋钧秘法迅速烧出了一批传世宋钧的仿制品。当时市面上一件正宗的传世宋钧,便是数万两银子,今人仿制的宋钧即便不如传世宋钧值钱,成色好的也值一两万两银子,顶得上小窑场烧一个月的粗瓷了。何况市面上传世宋钧有价无市,多少洋人揣着银子在那里等着呢!卢家烧出宋钧的消息轰动了整个神垕,不出几日,各地的商伙就踏破了卢家的门槛。头一批宋钧成色好的不多,卢维章精心挑选出的十多件根本满足不了客商们的胃口,刚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卢家结结实实地赚了十几万两银子。卢维章用这笔银子首创钧兴堂,挂出了卢家老号的招牌。十几年下来,卢维章以大东家的身份亲自兼任老相公,在他的运筹帷幄下,卢家老号凭着宋钧日渐风生水起,越做越大,已经成了仅次于董家老窑的神垕第二大窑口。
对卢家的暴富,董振魁和董克温倒看得很坦然。自从十五年前董振魁放了卢维章一马之后,他就料到了眼下的这个局面。卢家烧出的第一批宋钧里,那件成色最好的“玫瑰紫”如意瓶就是董振魁秘密派人高价买到的。此后卢家每烧出一批,董振魁就暗地里买一件,交给董克温细细精研。整整十年的工夫,董克温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居然真的从卢家宋钧里琢磨出了个中玄机,独创天青一色,足以与卢家宋钧的天蓝旗鼓相当。说来也算有趣,在董家为庆祝宋钧烧成的酒宴上,卢维章派人送来一件蟠龙瓶,并附短信一封。等酒席散了,董振魁展开信笺,却见上面寥寥数语,竟是首诗:
卢家年年宋钧出,
董家年年宋钧买。
日后自家宋钧在,
岂料白送宋钧来。
信札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卢豫川”三个字。董克温笑道:“看来卢维章倒是有雅量的,不过这个卢豫川却是个心胸狭窄的人,自不甘心把几千两银子的宋钧送来,就写了首打油诗讽刺,不过这诗实在低劣,文法也太不通了。”
董振魁却没有笑。董家不惜拼着家运研制宋钧,虽然最终成功了,不过这也是一招险棋。好在卢家的宋钧烧造伊始,“十窑九不成”,产量低得惊人,董家凭着三十多年积累的雄厚财力,苦苦追赶了十年,终于迎头赶上了。目前两家都有了撒手锏,可谓旗鼓相当,有的是针尖对麦芒的好戏在后头。董振魁把这封信札折好,锁在抽屉里,淡淡道:“有人烧出了宋钧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是烧出宋钧的是卢维章!”
董振魁这句话得到了应验。货再好,也得有人卖出去,董家宋钧的问世打破了卢家的垄断,今后两家拼的就不再是宋钧,而是各自的商道造诣了。五年来,董卢两家明里暗中不停地角力,始终是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低。这次豫省大旱,神垕瓷业受到了百年未有的重创,可在董振魁看来,这纷乱的局面中,倒隐藏着一招制敌的商机。董克温此番参加各大窑场的公议,显然是成竹在胸,有备而来的。
9光绪三年,饿死一半(3)
董克温听了卢维章的话,便道:“卢大东家自谦了。不过圆知堂既然被各位同侪这么看重,不说几句怕是不中。家父临行前告诉我,民以食为天,窑场又以窑工为根本,这次大旱之年,窑场不能忘了这个根本。所以,我们董家就抛砖引玉,提几条章程,交给诸位大东家公议。”
正厅里早已是一片静谧,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而焦灼地看着董克温。
董克温清了清嗓子,道:“眼下大旱之年,粮食是第一位的,董家愿意拿出来五十万两银子购买粮食救急……大家安静一下,克温还有话说。大家都是商人,有道是在商言商,董家这五十万两银子自然不是白出的。除了董家老窑三处窑场的窑工,其他窑场的人来董家领粮食,董家分文不取,多少都算在各位大东家的账上,以一石粮食四十两为准,算是董家老窑在各窑场入的股。等灾年过了各个窑场重新点火生窑,按股分红就是了,不知各位大东家以为如何?”
正厅里寂静了片刻,每个人的心里都在飞快地算计着,忽而,各种议论声骤然响起。
“四十两银子一石?比他妈的市价还贵!”
“罢了罢了,等过了灾年,你我手里的窑一多半都成董家的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我现在有银子买粮吗?”
“这跟大白天打劫有什么区别!”
这样乱纷纷的场面早在董克温的算计之中。四十两银子一石,的确比市价还贵了好几两,不过现在禹州城都没粮食可买了,要想运粮得从湖广、江浙一带筹集,走漕运到徐州,再经归德府到开封,靠着车马劳顿才能运到神垕镇。加上一进山东,沿途全是灾区,眼珠子通红的饥民满山遍野,搞不好就会发生哄抢,还得请镖局沿途护送粮车。这哪儿是花钱买粮食,简直是花钱买金子了。除了董家,神垕镇哪一家窑场还能一下子拿出五十万两银子来买粮食?就算是卢家有这个财力,也得掂量掂量拼得起拼不起,最多也只能保住自家的窑场。董振魁在豫省商帮驰骋风云四十多年了,目光老辣至极,入股控制各大窑场的计划早就有了,只是苦于各个窑场视入股如洪水猛兽,一直找不到机会。如果董振魁此番入股成功,那么神垕镇一半以上的瓷窑都成了董家的,董家便可一举压过卢家。如果没有这场大灾,别说是五十万两,就是一百万两都未必能让各大窑场就范,董振魁这笔生意算是做到家了。
董克温斜着身子,看了一下卢维章,俨然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卢维章默默地抽着旱烟袋,敲了敲烟锅子,与董克温的目光不期而遇。卢维章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道:“少东家说得好。卢某也说几句吧。”
“本来就是公议,克温洗耳恭听。”
两人的交谈声音并不大,但正厅里蓦地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焦灼难耐地盯着卢维章。
“董家老窑一出手就是五十万两,实在是让人钦佩!说实话,四十两银子一石也不是漫天要价,入股各窑场也无可厚非,都是商人嘛,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过这五十万两虽是巨资,在眼下也着实买不了多少粮食。要是少东家不嫌弃,卢家老号虽不敢跟董家斗富,也愿意拿出三十万两银子,跟董家一起买粮救急。不过粮价比董家要低一些,三十五两银子一石。至于入股的事情,卢家也不强求,全凭各位大东家自愿。卢某就这点子见识,请诸位同侪公议吧。”
此言一出,正厅里立刻炸了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表情振奋的有,更多的是满腹狐疑。董克温也实在没有想到卢家竟敢在这件事上跟董家叫板,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董振魁出的这一招的确高明,事前他们反复核算过卢家的财力,尽管在这十几年里卢家赚了不少银子,但卢维章把多半的银子都花在建窑上了,一口窑得几千两银子才修得起来,卢家白手起家,几百座窑花了差不多一百多万两银子,手头能流动的银子也就是十几万两。就算是卢家再富,按照卢维章为人处世的谨慎精明,也断然不会把身家性命都搭上。这三十万两从何而来?
卢维章起身离座,朝四下里拱手道:“不管今天公议的结果如何,卢家这三十万两的银子是决不更改了,告辞!”
众目睽睽之下,卢维章飘然离开了正厅。董克温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既然这场战事是董家挑起的,卢家已经接下了战书,董家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想到这里,董克温也站了起来,跟迟千里交换了一下眼色,道:“董家人做事,一向是言而有信,克温刚才说的话自然也是决不更改,告辞!”说着,董克温和迟千里一前一后离开了正厅,不过相比于卢维章的淡然,他们两人的脚步多少有些沉重,似乎有重重的心事压在心头。
10谁人可霸天下之盘(1)
董卢两家斗富买粮的消息眨眼间传遍了整个神垕,所有窑工都在眼巴巴地等着粮车的到来,各大窑场的大东家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过不几天,从董家放出话来,凡是领了卢家粮食的窑工,就不可再领董家的粮食。董振魁父子虽然猜不透卢家哪儿来的银子,却也看出了一点,眼下的旱情估计到了秋天才会有缓解,这几个月里,三十万两银子买来的粮食断然不可能养活整个神垕的窑工!就算各大窑场都去领卢家的粮食,等到卢家的三十万两全砸进去,难以为继之日,大东家们还是得转过头来求董家。到那个时候,董家开出的粮价就不是四十两一石了。大东家们一个个都傻眼了,只得在拿不准局面的情况下,严令各自窑场的窑工没有东家的意思,不得擅自去董家或卢家领粮食。
到了月末,董卢两家的粮车前后脚都到了。卢家押粮车的是大少爷卢豫川。从苏杭一带运粮走了一个多月,卢豫川虽是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也被一路的风吹日晒打磨得黑黑壮壮。当年卢维义撞死在窑前,卢家大嫂也自缢殉夫,那时候的卢豫川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十五年来全靠卢维章和卢王氏夫妇悉心照料才长大成人。卢家发迹之后,卢维章找了不少先生教他学问,可他一点都不用功,火热的心思都在卢家越做越大的生意上。卢维章屡次劝诫毫无结果,也只得听之任之。这次去南方贩粮,卢豫川自告奋勇前去,卢维章还一百个不放心,时刻提心吊胆地牵挂着。如今看着侄儿囫囵个儿地站在自己眼前,卢维章心里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
卢豫川给叔叔见了礼,笑道:“跟董家打起来了吗?”
卢维章拍着他的肩膀,道:“还能没打?从你走那天就打起来了。”
“咱家的粮车跟董家一前一后,乖乖不得了,董家的粮车足足比咱家长了一半!”
“叫你做的事情,没露出什么马脚吧?”
“叔叔放心,一切都天衣无缝,运粮的人每到一站就换人,除了我贴身的那几个,连赶车的都不知道!”
卢维章满意地点点头,眼里泛出慈爱的光,道:“那就好,你去后院看看你婶子吧,豫海也等着你呢。”
卢豫川丧母时年纪还小,卢王氏在他眼里跟亲生母亲也差不多少。卢豫海还未成人,对卢豫川崇拜得跟神人一样。尤其是这次去南方,说什么都要跟着,若不是卢王氏拦着,早跑得没影了。卢豫川强忍着满腔的思念,见卢维章发了话,顾不上洗把脸就直奔后院而去。卢维章看着侄儿一根乌油油晃动的长辫,不由得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卢维义身边的自己。十五年了,几千个日子如同白驹过隙,董卢两家第一次针锋相对的较量已经开始。卢维章心绪波动,默默地站起来,朝着半空中轻声道:“大哥地下有知,就看着弟弟的手段吧。”
说来也怪,粮食没到神垕的时候,镇上的人天天翘首企盼着,可一车车粮食真真切切地运到了神垕,运进了董家和卢家,镇上的气氛反而平静了下来。窑工们三五成群围住了窑场的大小相公们,急切地追问东家的意思究竟是去哪一家领粮食。这样的大事岂是相公们能决断的?于是窑工们又在各自大东家的屋外聚集了起来,远远看去像是一群黑压压的蚂蚁。苦熬了几天,大东家的意思却还是继续等,窑工们不满的情绪终于爆发了。等?这个节骨眼上,除了一个死,还能等到什么?尽管各大窑场都贴出了告示,私自领粮食的窑工一律辞退,与窑场毫无关系。但到了此时此刻,窑工们都顾不上今后了,人都保不住了,谁还管以后的事?先过了眼前的饥荒再说!
当下定决心的窑工们赶到圆知堂门外的时候,却看见了董家的告示。告示上的笔墨还湿淋淋的,大概是刚刚贴出来的。告示上写得很简单,也很明白,董家的粮食只发给有东家的窑工。换句话说,私自来领粮食的?(精彩小说推荐:
)
( 大瓷商 http://www.xshubao22.com/3/38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