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瓷商 第 38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点击/收藏到桌面
    卢东家!”卢豫海赶忙自谦一番,送他离去。袁世凯回到座位上,粗眉一挑,慢条斯理道:“卢东家,裕长是咱老家的父母官,利成兄是布政使,也是你们卢家的亲家。你慷慨解囊这五万两,不是被这二位老兄逼的吧?”

    卢豫海忙道:“慰帅此话怎讲?慰帅收复天津,津门重回大清版图,这是堪比古往圣贤的壮举啊!慰帅给咱们河南人争了脸,又要筹建新军保家卫国,豫海虽是一介商人,也不敢袖手旁观!”

    63留余,留余(3)

    “你这是官话。”袁世凯“咯咯”一笑道,“都是豫省老乡,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你就说你打算要什么吧。”

    “草民怎敢张口要赏赐?”卢豫海笑了笑,指着两旁的宋钧道,“卢家以烧窑为生,神垕卢家和董家的宋钧驰名天下,我瞅见慰帅这儿两家的都有,只愿慰帅公务闲暇之余,赏鉴一番给个评语,草民就知足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银票来,恭恭敬敬放在袁世凯手旁,道:“慰帅公务繁忙至极,草民不敢久待。盼着慰帅早日练成新军,入阁拜相,给老乡们再争个大脸面回来!”

    袁世凯瞅见银票上写的是十五万两,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得“扑哧”笑道:“你们卢家一上来就打我的旗号,说什么‘项城神垕百十里,都是一个河南省’,真是无商不奸啊!不过你们知而改过,也算是有些眼色……你要的评语,我稍后自会酌情考虑的。送客。”

    卢豫海屏息退下。袁世凯缓缓铺平了那张银票,倏地冷笑道:“跟董克良比起来,还是卢家的手笔大啊!”他大声道:“来人,把这架子上的宋钧,凡是董家出的,一律给我从后门扔出去!”

    卢豫海回到津号,早就守在门口的韩瑞虎一跳老高,急道:“大东家,您可回来了!董家又降价了!”卢豫海微微一愣,笑骂道:“瞧你那出息!降到多少?总不会比出窑价还低吧。”韩瑞虎道:“已经是出窑价了,大东家,董克良明摆着是要把咱们挤走啊!您得赶紧拿个主意了!”卢豫海笑而不答,两人来到后院房里,杨仲安也急得满头是汗。卢豫海见他们急成这个样子,慢悠悠端起茶碗,道:“你们急什么?那天不都说好了吗?他降咱不降,死扛着!他有多少货,咱吞下多少货。”杨仲安摇头道:“降价倾销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当年卢家遭难,老太爷也使出了这一招,整整三年,行市都没恢复过来!董克良疯了不成?区区一个津号,犯得着这么下血本吗?”

    韩瑞虎一直没说话,眨巴着眼睛看着卢豫海,像是想着什么。卢豫海笑道:“天津是京城的门户,也是华北商业繁盛之地。陆路生意有山西、蒙古、直隶,海路生意有辽东、海外,占住了天津,等于占了半个中国的行市。这一点咱们明白,董克良也明白——老杨,你见过洋人的蒸汽机吗?就咱们在烟号船上使的那种。”杨仲安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卢豫海道:“蒸汽机一动,带着轮子一起转,人千万不能卷进去。卷进去一个手指头,手就没了,接着是胳膊,接着就是半拉身子,最后要了你的命!眼下这天津就是这么个轮子,董克良是想不惜一切把天津的瓷器生意全占了,咱们卢家要么放弃津号,要么陪着他玩下去,把手伸进轮子里头,最后把身家性命都搭上!”

    杨仲安眼前一亮,道:“既然如此,咱们也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放弃津号,把这么大的生意拱手让出去。另一条路是集中卢家老号所有的货源和财力,跟董克良玩儿命!”

    “不能玩儿命!”韩瑞虎皱眉道,“明知道是要命的事儿,傻子才会做。”他看着卢豫海,道:“大东家,我就不信您要跟董克良玩儿命!”卢豫海笑道:“那咱们该怎么做?”韩瑞虎挠挠脑袋,道:“我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大东家肯不肯了。”卢豫海鼓励地看着他:“你说!”韩瑞虎大胆道:“昨天我私下里找老焦了,他听说大东家来了,心里挺后悔的,说了不少董家的事儿。董克良这回是有备而来的!董家老窑所有的货,一半以上都供应了津号,这该是多大的量?他摊子铺得这么大,想必抱定了一口咬死咱们的意图。董克良不是降价了吗?好,咱继续买他的货!”

    “还买?”杨仲安大吃一惊道,“已经囤了不少了!”

    卢豫海大笑道:“瑞虎说得好,咱就是要继续买他的货!老杨,这点上你不如你徒弟!你想想,烧窑每天都要银子,董家老窑的产量和流动银子在那儿摆着,他拿出窑价卖,咱们拿出窑价买,他卖得越多赔得越多,不出半年流动银子一没,他在神垕的总号就吃不消了!”杨仲安摇头道:“可是大东家,咱是卖宋钧的,买来那么多宋钧,咱怎么出手啊?出不了手咱不也得压一大笔银子在上头?董家总号吃不消了,咱家也吃不消啊。”韩瑞虎忍不住道:“师傅,咱买了他的货……”

    卢豫海打断他的话,道:“你这就发电报调银子!总号留十万两压库的银子,其余的全他娘调到天津!”韩瑞虎激动地道:“大东家,我这就去!”说着,大踏步跑了出去。杨仲安百思不得其解,纳闷道:“大东家,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卢豫海的脸色却慢慢阴了下来,他有些发呆地坐着,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拨弄着茶杯。他思忖了半天,忽而道:“老杨,你给我往康店发个电报,给康鸿猷老太爷发,就这么写:仇人在手,是杀是留?”杨仲安一愣,道:“大东家……”卢豫海摆摆手道:“什么都别问了,去办吧。”

    康鸿猷的电报很快就到了,只有四个字:留余,留余。

    卢豫海再三玩味着电报,杨仲安和韩瑞虎坐在旁边,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卢豫海的眼神始终不离那四个字,猛地抬头道:“瑞虎,总号的银子到了吗?”韩瑞虎忙道:“到了,随时能去取。”

    卢豫海站起身来,冲他们一笑,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趟锅店街,会会他董克良!”

    63留余,留余(4)

    自从董家津号降价以来,全津门的瓷器铺子都叫苦连天,哪儿有像董克良这样平进平出,不图赚钱的生意人?一个月下来,小字号倒闭了七八个,就连泰和工这样的瓷器老店都顶不住了。老掌柜马福祥亲自登门劝说董克良收手,董克良表面上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可就是不肯涨价。董克良的注意力不在这些字号上面,他天天都让人盯着卢家津号。而得来的消息也让董克良兴奋不已,卢家津号的生意惨淡得很,除了少数几个给袁世凯送礼的人光顾,大宗生意一桩都没有。但奇怪的是,卢豫海明明就在天津,为何没有任何对策?杨仲安不是应付突发局面的主儿,可那个满脑子鬼点子的二相公韩瑞虎好像也蒙了,整个卢家津号就跟置身事外一样,既不跟风降价也不见有别的办法,就那么死扛着。董克良精心筹划的局面终于临近收官,他坚信只要再等上一个月,卢家津号就只有关门大吉了。为了给卢豫海最后的致命一击,董克良让神垕总号把最近两个月所有的货都发到天津,继续低价倾销冲击行市。

    董克良从电报局回来,把门的伙计有些慌乱地迎上道:“大东家,卢家老号来人了,自称是卢豫海,就在客房等着呢!您见还是……”董克良一怔,继而放声大笑道:“他终于来了!哼,为何不见?我花费这番苦心就是为了今天!”说着,他大步朝客房走去,在门口定了定神,这才推开了房门。卢豫海见他进来,便起身拱手一笑:“克良兄,总算等到你了!”

    董克良气定神闲道:“豫海兄,莫不是在你的津号坐不住了,也跟泰和工的老马一样,找我诉苦来了?”

    “正是。”卢豫海轻轻一叹,坐下道,“与其说诉苦,倒不如说是求饶啊。克良兄,你真的连本钱都不要了,也要把我们卢家的津号挤垮吗?”董克良跟他面对面坐下,淡淡一笑道:“豫海兄何出此言呢?生意嘛,有做成的,就有做砸的。今天是我做成了,你做砸了,明天的情形或许就会颠倒过来。怎么,我看豫海兄你不太高兴啊。”

    “克良兄大兵压境,我高兴得起来吗?”

    “如果豫海兄还是这些话,请恕克良无礼,不能奉陪了。”

    “克良兄请留步!我可以不要求董家涨价,也可以现在就走,我甚至可以今天就关了卢家的津号,把华北的地震撼了董克良。他死死盯着卢豫海,骤然一阵狂笑:“爹!大哥!你们听见了吗?卢家的人在向我求饶啊!他们被我逼得走投无路,终于向我跪地求饶来了!”他笑着笑着,腾地站了起来,身子摇晃着道:“卢豫海,时至今日,我就给你说实话吧!这几十年来,我处处跟你作对,必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你可知究竟因为什么?……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天下仇之最者,莫过于杀父之仇,恨之最者,莫过于夺妻之恨!”说到这里,他声泪俱下,状若癫狂道:“你爹卢维章害死了我爹和我哥哥,这件事你知道。但你夺走了我心上之人,你又知道吗?我今年整整四十岁了,为何至今还未娶妻?是因为我心中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你的姨太太陈司画!”

    63留余,留余(5)

    卢豫海木雕泥塑般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董克良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大声道:“从我十五岁那年在禹州灯会上第一次见到陈司画,我就认定了她是我董克良的女人!虽然她对我冷若冰霜,但我对她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卢豫川进大牢那年,我求我父亲去陈家提亲,就是在那一年,我才知道她只肯嫁给你一个人……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我大病一场,差点见了阎王!从那时候开始,你就是我董克良今生今世最大的仇人,我恨不得亲手将你碎尸万段!陈司画对你情有独钟,可你是怎么做的?放着那么好的女人你不要,偏偏娶了我大姐的私生女!我董克良求之不得的女人,你却那么随意地就抛弃了,就跟抛弃一件破衣服一样!……你去景德镇三年,陈司画为了你苦守了整整三年,我不死心,让父亲几次去求亲都被拒之门外!不错,她到底是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你,可她是做了姨太太,是二房!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女人,却没有珍惜她,善待她,反而让她一生一世都生活在委屈和痛苦之中!要是我能娶她,我一定不会让她有半分的不快,半分的委屈!……卢豫海,今天你冲我一跪,我的确可以忘记我爹的死,可以忘记我哥先是被弄瞎一只眼,继而被迫自尽,可是我能忘得了陈司画吗?我能忘掉这样的奇耻大辱吗?”董克良疯了一般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惨声咆哮道,“我一想起我最爱的女人夜夜躺在你的怀里,千方百计讨你欢心,替你生儿育女,生怕你有半点移情,而你却不能给她一个应有的名分,我的心都要裂开了!你能在我面前下跪,你能忘掉仇恨,你能不要津号的生意,但是你能把陈司画给我吗?你能把我十五岁那年遇到的陈司画,清清白白地给我吗?你能把这二十五年的蹉跎岁月统统还给我吗?你不能!我这一生孤独寂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这都是你,卢豫海一手造成的,你说我能怎么做?我能忘掉这一切吗?”

    卢豫海寂然良久,默默地站起身,勉强道:“克良兄,我终于明白了……看来这样的仇恨,我就是一死,也难以化解……克良,我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你,但是从今往后,不管你怎么看我,怎么恨我,我都会把你当做我的兄弟。造化弄人,天意无常,我跟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算下来相识也有快四十年了。你我交往中,你死我活也好,互有胜负也好,我从来都把你当做此生最大的对手,也是最过命的朋友。如今你我都是不惑之年,你孤独至今,而我又何尝真正享受过儿女之情?我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一个是司画,一个是关荷。她们俩给予我的,我却不能回报给她们。每每思及此,我也是彻夜不得安眠,伤心之处不逊于你啊……”卢豫海茫然地摇了摇头,喑哑道,“克良,你说你可以置我于死地,其实你错了。我今天来,固然是真心想化解你我的仇恨,但希望一旦落空,我就要转守为攻,把你彻底打翻在地……我现在虽然知道这个仇恨此生无法化解了,但我还是不打算那么做。”他掏出一张银票,对董克良道:“这是三十万两的银票,你知道我准备拿它干什么?……我打算买你的货。”

    董克良身子一动,蓦地惊道:“你买我的货?”

    “对。我都算好了,如果这笔银子不够,我就是向票号借钱,也要把你从神垕调来的所有货都买下。接着,我就把手上的货全都卖出去,你董家老窑的分号开到哪儿,我就卖到哪儿,拿你自己的货冲你自己的生意!用不了多久,你在各地的分号就完蛋了……你的货是出窑价,赚不了钱,而你的流动银子也支撑不了十几个分号同时告急,你面临的是整个生意的崩盘!你知道津号的杨仲安、韩瑞虎在干什么?他们在联系商队,只要我一声令下,不出一个月,董家老窑各地的分号就会被自己的宋钧冲垮!看着对手一点点地倒下,败在自己手里,对于一个生意人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呢?”

    董克良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脸色蜡白,哆嗦着嘴唇道:“你,你真打算这么做?你既然告诉我了,你的苦心不就都白费了吗?”

    “就是你现在明白,一切也都晚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手头囤了你多少货?我带来的银子,津号的银子,足足有七八万两!仅此一笔,你的京号和山西、蒙古的分号,还有活路吗?”卢豫海淡淡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的。这七八万两的货,我还会以你卖给我的价钱再卖给你。到了现在,我已经不敢奢望你我的仇恨能化解了。我只想让你记住,豫商的古训是什么?是留余啊!天津的生意盘子,不是一家一户能霸占的。”说完这些,他轻轻一笑,道:“关荷是你的外甥女,论理我该叫你声小舅舅的。其实你我这一辈子都没赢,你一无所有是痛苦,我不堪重负也是痛苦,你的伤心我无法体会,而我的艰难你又知道多少呢?人生苦短,你我还是……”说到这里,卢豫海怅然一叹,再也说不出话了,拱了拱手,缓缓离去。董克良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房门大开,盛夏耀眼的日光投射进来,恍惚之间,他再不知身在何处。

    64关荷之死(1)

    将生意嘱托给杨仲安和韩瑞虎后,卢豫海带了苗象林悄然离开天津,终于回到了神垕钧兴堂。此番天津之行,尤其是董克良那番话对他的触动是那么深,以至于他竟然一病不起,昏昏沉沉地一躺就是几个月,其间连续吐了好几次血。卢家遍请全省名医给他治病,大夫们无一例外都是摇头,说病由心起,而心悸吐血又是卢家几代人的宿疾,已非药石可救。年迈体弱的卢王氏为儿子日夜焦虑,积忧成疾,竟撒手而去了。此时卢豫海病情刚有些起色,他挣扎着从病榻上起来给母亲送葬,与已故的卢维章合葬一处。与母亲的灵柩告别时,卢豫海四十露头的人一夜之间须发皆白,跟当年卢维章闻听董振魁父子暴毙之日如出一辙。

    卢豫海当众宣布庐墓三年,为母亲守孝。他连钧兴堂也不回了,就在墓地旁搭了个庐舍,独自一人住了进去,不让任何人来陪伴。只有关荷和陈司画白天来送送饭,陪他坐着聊一阵子。天色一黑,卢豫海就让她们离开,自己长夜孤灯,守在父母的陵墓之侧。这一守就是整整三年。这三年里,卢家老号总号和两堂总帮办苏茂东、总号账房大相公古文乐、信房大相公江效宇等人相继辞世,卢豫海戴孝理事,将原先提拔进老相公房的方怀英、高廷保等人补缺,苗象天和杨伯安继续担任老相公。卢豫江多年来一直远在英国,朝廷对维新一案又迟迟没有松口的迹象,在卢豫海的坚持下,神垕家中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告诉他。到了光绪三十一年,卢豫海守孝三年刚刚期满,又从景德镇传来噩耗,年近九十的许从延老夫妇前后脚离开人世。卢豫海为了实现当年的诺言,决定亲自赶赴景德镇为许从延夫妇送终。无论关荷和陈司画如何劝阻,他仍然执意前往,哭着道:“我在景德镇父老面前发过誓,从此视许老爷子夫妇如同亲生父母,百年之后为他们二老送终行孝。我们父子母子一场,不能说话不算话。我一定要去。”众人拗不过他,只得为他准备好了行装。然而就在他即将起程之际,心悸之病却突然复发,接连三日吐血不止。关荷和陈司画无奈之下,向卢豫海提出由她们两个代他去景德镇,理由是她俩一个是二少奶奶,一个是为卢家生儿育女的姨太太,又带着卢广生一起去,分量也足够了。卢豫海病得连床也下不了,苗象天和杨伯安在床边洒泪苦谏。苗象天道:“大东家此去必然拖垮了身子,眼下三爷滞留国外有家不能回,大少爷卢广生还是个孩子……卢家老号上下一万多伙计,拖家带口几万人全靠着大东家吃饭,大东家若是有个好歹,岂不是断了他们的活路?”杨伯安也是这么劝他,卢豫海思忖再三,只得同意了两位夫人的提议。八月中旬,在苗象林的护送下,关荷和陈司画由神垕起程赶奔景德镇。

    关荷等人走的路线,恰好是当年她和卢豫海被逐出家门,千里迢迢到景德镇落脚的那条路。一路经陈州府、信阳州,由武胜关进湖北,在武昌府乘船到江西九江府,再辗转来到饶州府浮梁县景德镇。此刻许从延老夫妇早已入土为安,在由津号调任景号大相公的韩瑞虎陪同下,关荷和陈司画领着卢广生披麻戴孝,在许从延夫妇坟前祭扫,算是圆了卢豫海一桩心愿。卢广生在维世场见习烧窑两年,吃尽了苦头,又是十七八岁正值玩乐的年纪,乍一出了远门就跟小鸟脱笼一般,让苗象林领着他把江西名胜古迹转了个遍。关荷和陈司画虽然日夜担心卢豫海的病情,却也不忍让孩子失望,在景德镇一留就是两月有余。眼看离家日久,卢广生也玩儿得尽兴了,关荷和陈司画商议之后,决定即日起程返家。

    卢豫海带病守孝的三年里没有踏入钧兴堂半步,卢王氏也不在了,关荷和陈司画的明争暗斗没了围观的看客,也没了裁决者,渐渐地便冷了这份心思。虽然言词之间还隐隐带着敌意和成见,倒也比从前多了几分和气和淡然。这天一行人在九江府上了船,溯江而上,众人都围在船头看江景。但见江水滔滔,雾气翻涌,天色已是黄昏。两岸的山川,眼前的江色,都笼罩在昏沉阴霾的广袤天穹之下,浑黄的江水也变成了浓黑,哗哗地发着令人心颤的声音,轰鸣着向东流淌。

    在下人眼里,关荷和陈司画从未表露过不和,何况卢广生也在,两人更是处处小心。此刻,她俩携手站在船舷一侧,看着远方顺江而下的船舶呼啸而至,擦舷而过,眨眼间已经变得如同泥丸般大小,在浩瀚的江水上驶向东方。陈司画看着那东流的江水,忍不住笑着叹道:“我以前读诗,总以为‘江枫渔火对愁眠’把江景二字说得霸道极了;想不到真的置身于大江之上,还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来得贴切——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如果是在以前,关荷一听见陈司画这样炫耀才学,必会冷言冷语讽刺一番,可是今天,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在想光绪八年,我跟二爷去景德镇,走的就是这条路。”她从怀里摸索出个小荷包,黯然道:“二十多年了……那时候二爷还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如今已是白发苍苍了,他才四十四岁啊!临走的时候我帮他梳头,白头发掉了一地。他对我说,要我把这些白头发扔到长江里,他说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长江了。来的时候,我没舍得扔,现在……”她颤手打开了荷包,里面赫然是一缕白发。关荷挑起头发,分了一半递给陈司画,道:“二爷现在是我们俩的,他的心愿,也该由咱们俩来完成。妹妹,你拿着吧。”

    64关荷之死(2)

    陈司画愕然看着她的脸。落日的余晖斜着打过来,罩住了远近所有的人和物,她的脸也仿佛涂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色,宛如一张发黄的古画。关荷缓缓伸出手,迎风展开了手指,几根白发被江风卷起,落在漩涡之中。陈司画学着她的模样,也将手里的白发撒入江里。两人久久注视着江水,像是虔诚的信徒在进行一个宗教仪式。白发落入江中声息皆无,但在她们听来却无异于有一声巨响,震撼得两颗心再也难以平静。许久,关荷幽幽道:“妹妹,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出来意思了吗?”

    陈司画苦笑道:“你说二爷是我们俩的,是不是?”

    “现在还是,等我们回到神垕,就不是了。”关荷淡淡一笑,道,“我跟大嫂苏文娟约好了,等我们一回神垕,我就和她一起到登封县望堵峰永泰寺去。我们拜在湛仁大师门下,按着‘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辈数,大嫂的法号是寂然,我的法号是寂了。”陈司画骇得半天没出声,好久才道:“姐姐要出家吗?”关荷的脸上波澜不惊,道:“我此生罪孽深重,不敢玷污佛门,就做个带发修行的优夷吧。”

    “姐姐此举,置妹妹我于何地?”陈司画急不可待道,“知情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为了做二少奶奶,在这一路上逼迫你出家,用了多少卑鄙龌龊的手段!你是可以四大皆空了,但你却狠心给我留下了一世骂名!我佛以慈悲为怀,姐姐这么做,就能心安理得?若是我真的还对二少奶奶的名号有什么贪念,非要去争倒也罢了,但这三年来,我对姐姐还不够忍让吗?姐姐为何非要把妹妹我逼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你说的都对,也都不对。我问你,二爷这三年为什么不肯回家?宁可住在那间四处漏风的破草庐里,也不愿回到你我身边?若说是守孝,老太爷去世之际,他也没有庐墓三年啊。妹妹,你知道为什么吗?”陈司画懵懂地摇摇头。关荷痛楚道:“二爷是觉得家里太冷了,他被这二十年冷冰冰的日子弄怕了!……不错,你和我都千方百计地为他好,无微不至照顾他,但是你我面和心不和,身边的人都能瞧得出来,二爷那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别人看着他有你我姐妹二人,都说他享福不浅,而他心里的苦又有谁能明白?在他心里,既怕伤了我,又怕伤了你,不敢对任何一个太好,又不忍对任何一个不好,亲近了这个又怕疏远了那个,明知道你和我争得你死我活,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拼命在两边打圆场……你和我就好像两碗满满的水,他一直端着这两碗水走了二十年哪!天天小心,日日谨慎,唯恐家里妻妾不和,家丑外扬。妹妹,如果你是二爷,你不觉得这个家很冷吗?二爷那么暴烈的脾气,为何一进了家门,一到了你我的房里,就跟小媳妇似的唯唯诺诺,举手投足都带着心虚,根本不像他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模样!我一直有那么个傻念头,二爷要是跟年轻的时候那样,对我又吵又骂,甚至打我一顿,踢我两脚,我比他给我什么都开心!都说亲不过父母,近不过夫妻,我不想让他约束自己,不想让他连自己的本性都收敛起来,而且是在他最亲近的妻子面前……妹妹,你不觉得二爷活得太累了吗?活得太苦了吗?你静静想想,这二十年里他有过一天真正开心的日子吗?”

    陈司画无言点头,两行泪水汹涌流出。关荷抬手帮她抚去了眼泪,道:“妹妹,我这一走,二爷就不必再为难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日子,也就没有了。你说我狠心让你背负了骂名,不错,的确会有人这么想。但是你我为了二爷死都不怕,还怕背负什么骂名吗?”

    “为什么出家的是你,而不是我呢?”陈司画沉默良久,终于喃喃道,“在大连的时候,你我为了谁先陪着二爷死都要争,如果非要一个人离开二爷才能开心的话,我情愿出家的是我陈司画!”

    关荷摇头道:“你知道我的法号为何叫寂了?寂者,无声无息也;了者,一了百了也。我出身就是孽种,而你出身是大家闺秀。我跟二爷成亲后就双双被逐出家门,而你跟二爷成亲后,二爷顺顺利利地做了大东家。我无儿无女,晚景凄凉,而你儿女双全,〃奇〃书〃网…Q'i's'u'u'。'C'o'm〃有享受不尽的天伦之乐。我留在二爷身边,无非是缝缝补补,伺候他饮食起居,而你却不但能做这些,还能在生意上帮他出谋划策,替他分忧!如此说来,是你留在他身边好,还是我留在他身边好?……妹妹,你对二爷的情分,我最清楚;而我对二爷的深情,也只有你最明白。你我斗了二十年,只有对手才更了解自己啊……你说起了在大连的日子,我记得那时候你问过我一句话,你问我肯不肯把我那一半给你,对不对?”关荷深深地看着她,平静道:“你不妨现在再问我一遍。”

    这些话句句砸在陈司画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说得她肝肠寸断,不由得痛苦难耐道:“姐姐,你……”

    “我肯……二十年了,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你屈居为姨太太这么久,就是轮也该轮到你了。妹妹你记住,我是把我那一半交给你,不是让给你。这是你应得的。”

    下人们就在不远处,看着江景,有说有笑。他们哪里会知道,这两位夫人正在进行着一场多么凄凉的交谈。陈司画强迫自己忍住满腔激荡的心绪,软软地靠在关荷肩头,道:“姐姐,我真羡慕你。”关荷并不答话,眼泪无声地涌出。她一边抚着她的手背,一边低声道:“妹妹,我最放心不下的不是二爷,而是广生。”陈司画悚然抬起头,惊道:“姐姐何出此言?”关荷回头看着卢广生,他正跟几个长随一起逗丫头们玩儿,大呼小叫不绝于耳。陈司画的脸色顿时变了。关荷叹道:“广生太娇惯了,吃不得苦,又是不服管教的少爷脾气。二爷那次背着你教训广生,你不知道吧?二爷先是打了他两板子,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关荷出神地看着远方,悠悠道,“二爷说,‘庙里有座石头神像,每天来跪拜的人络绎不绝。神像下的台阶心里不平:我们都是同一块大石头上凿下来的,为何人们都踩着我,却向你磕头呢?神像说,你从石头到石阶,只挨了十八刀,而我从石头到神像,却挨了整整十万八千刀!’”陈司画稳住心思,急切道:“广生怎么回答的?”关荷苦笑了几声,道:“二爷说了半天,广生却一直在哭,一句话都没有。”

    64关荷之死(3)

    陈司画身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下去。关荷回过神儿来,忙扶定了她,小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你不能流露出来!广生性子娇纵,你越是责骂,他就越变本加厉……妹妹,这里头也有我的过错。是我从小太溺爱他了,惯得没个样子……”“姐姐!”陈司画痛心不已,道,“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呀!我一直拿广生当对付你的撒手锏,只要他在老太太那儿说你一句不是,我就有求必应,放任他胡闹!我只想着对付你,却忘了他是卢家老号未来的接班人!二爷连教训儿子都背着我,看来二爷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姐姐,我对不起卢家啊!”关荷安慰道:“好在他还小,慢慢调教就是了。广生就跟猫儿一样,得顺着毛摸,你放心,他没什么大毛病……”陈司画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色黑了下来。船老大跟苗象林一起过来,道:“二位夫人,已经到了广济县了,这是鄂东门户,号称‘入楚第一门’。今天咱们就在这儿停了,明天一早起程。二位夫人看如何?”陈司画心里慌乱不堪,关荷点头同意了。是夜,陈司画和关荷同榻而眠,关荷想起当年和卢豫海一道南下的往事,便一件件讲给她听。陈司画听得心驰神往。就在她们俩促膝长谈之际,卢广生敲门进来,笑嘻嘻道:“大娘,娘,我听船老大说广济县有三台八景,其中鲍照读书台、四祖正觉禅寺都是有名的去处,我想后天再起程,您二老……”

    “混账!”陈司画勃然变色,大声斥道,“你来是做什么的?你是给你许爷爷许奶奶送葬来了!在江西一玩儿就是两个月,你爹在家病得半死不活,你就一点孝顺的心思都没有?当年你爹知道你爷爷病重,人不下马马不解鞍,不到十天就到了神垕!可你呢?一个广济县就留住你了,到了武昌府,你怕是乐不思归了!”关荷一直给她使眼色,陈司画视而不见,继续怒道,“给我滚!好好想想你的过错!”卢广生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声色俱厉,一时蒙了,竟淌泪道:“娘,我哪儿做错了?不就是想玩儿一天嘛……”陈司画见他眼窝如此之浅,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冲过去一巴掌打在他脸上,骂道:“你想想你爹!男子汉大丈夫,刀架脖子都不眨眼,就芝麻大小个事情,你居然号啕大哭!”卢广生本来是小声啜泣,经她这一耳光真的放声大哭起来。关荷上前瞪了他一眼,道:“你还不走?”卢广生这才一路哭声不绝地跑了出去。

    陈司画对关荷傍晚时的话耿耿于怀,对卢广生又怒又羞又急又疑,他跑来这么一折腾,陈司画顿时疑虑全消,如同火上浇油一般,气得难以自持,猛地一阵眩晕,忙用手扶住了桌子。关荷过来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伏案大哭起来。关荷叹口气,坐在她身边道:“孩子着实让人生气,可你也下手太重了些……”陈司画垂泪抬头道:“姐姐,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孽障?三岁看到老,他今年都十八了,怎么还是这个不成器的模样?我不敢让他跟他爹比,可,可这悬殊也太大了……”关荷给她递过茶去,看着摇曳闪耀的烛光,悠悠万事齐齐涌上心头,竟再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了。

    卢广生挨了母亲这一耳光,以后的路上老实了许多,不敢再提停留游玩的事情。一路上倒也顺利,在武昌府下了船,卢家老号汉号的人早等在码头上,备好了车马。关荷和陈司画在武昌府片刻未留,穿城而过,直奔河南而去。过了武胜关,就是豫省的汝宁府信阳州了。信阳州境内山峦交错,群峰环结,地处豫、鄂两省要冲,一个州就有“冲繁难”三字考语。(注:清代考评地方等级有“冲、繁、疲、难”四字诀:交通频繁曰“冲”,行政业务多曰“繁”,税粮滞纳过多曰“疲”,风俗不纯、犯罪事件多曰“难”)加之清末社会动荡,又赶上农闲季节,正是土匪横行之际。一进了信阳州,苗象林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那年他千里奔赴景德镇向卢豫海告急,就是在这里被土匪劫了道。关荷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劝解道:“你那时走的是小路,咱们走的是官道,一马平川的,能有什么危险?再说,咱们来的时候不也没事嘛。你手下还有几个家丁呢!”

    苗象林苦笑道:“咱来的时候是秋天,正是农忙的时候。如今天冷了,地里没活儿,老百姓出来劫个道、抢点银子过年的事也是常有的。唉。但愿老天保佑吧!”话虽这么讲,但众人听到他的担心,也都是惶惶不安,一个个快马加鞭,但求早点离开此地。偏偏天不遂人愿,众人只顾着赶路,却没算计好时辰,赶到李家寨的时候刚过未时,苗象林觉得再赶一程,正好晚上在柳林落脚。谁知走到半路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一行人夹在柳林和李家寨之间进退两难。两旁都是高山峻岭,眼瞅着在夜色之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星光下满山的杂树灌木不安地摇晃着,似乎有数不尽的鬼魅在阴影中手舞足蹈,松涛声时紧时慢,又仿佛遥远处有千军万马,杀声震天。众人下意识地聚成一团。关荷早变了脸色,大声道:“苗象林,这就是你领的好路!前头还有多远?”苗象林一脸煞白道:“回、回二少奶奶,天黑得这么快,我一时也辨不清了——不然咱们还是原路回李家寨吧?”

    关荷对陈司画道:“妹妹,你看……”陈司画是个经不住大事的人,此刻已是惊慌失措,强撑着道:“都听姐姐的吩咐!”关荷又看着卢广生道:“广生,你也是快二十的人了,你有什么主意?”卢广生连马都坐不稳了,颤声道:“我,我也听大娘的!”关荷叹气道:“那就回头走吧。”说着,她跳下车,匆匆在地上抓了几把土盛在衣襟里,又转身跳上了车。一行人缓慢而慌乱地掉了头,朝来时的方向赶去。陈司画放下车帘,刚想说什么,关荷抓起土来抹在她脸上,动作毫不迟疑。陈司画惊道:“姐姐!你——”关荷面无表情道:“万一遇见土匪,你就说你是我的丫鬟!不行,你这身衣服太显眼,把外衣脱了吧。”陈司画的心骤然狂跳起来,语不成声道:“姐姐,那你怎么办?”“我是半个出家人了,生死之事算什么?”关荷麻利地扯下她的衣服,从随身的包裹里拽出一件丫头穿的外衣,披在她身上,这才放心道:“好了,你也别害怕,不会有事!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路……”

    64关荷之死(4)

    关荷的话刚说到这里,只听见车外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响了起来,车子前后摇晃了几下,停住了。陈司画霎时间脸色惨白,关荷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叫道:“记住,你是我的丫鬟!好好照顾二爷和广生广绫!”说着,她拉着面如土色的陈司画跳出了车子。外边此时已是灯火通明,三十多个火把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苗象林和卢广生脚步踉跄地跑过来,苗象林变了腔调道:“二少奶奶,姨……”

    “这是我的丫头!你没长眼吗?”关荷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苗象林咽了口唾沫,道:“二少奶奶,真遇见土匪了!我跟他们说了几句,他们是要钱不要命!”关荷低声道:“咱带的毛瑟枪呢?”苗象林不无怨意地看了卢广生一眼,道:“大少爷在庐山打猎,把子弹打完了!”卢广生吓得站立不稳,一把抓住陈司画,浑身筛糠似的连声道:“娘,怎么办?怎么办?”没等陈司画言语,关荷就厉声道:“你糊涂了吗?你娘是我!”说着,她一把拉住卢广生,迎着土匪大步走过去。匪首是个黑布蒙面的农夫,手里拿着把铡刀,正跟几个家丁对峙着。家丁们见关荷到了,让开了一面,两枝毛瑟枪对着匪首。关荷不慌不忙道:“几位老乡,是不是想发点小财过年用?我们是商家的女眷,回老家探亲刚走到这儿。银子嘛,也不多,象林,把咱的银子都拿过来!”苗象林从怀里掏出银票和褡裢,哆嗦着手递给她,叫了声:“二少奶奶……”关荷看了看银票,笑道:“这位大哥,这是我们所有的银子了,一共是五百多两,还有些散碎的银子,你们都拿去好了!”

    匪首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上前夺过银票和褡裢,忽而冷笑道:“老子本来是劫财,可现在嘛——嘿嘿,怕是还得劫点色了!”关荷身子微微一摇,强笑道:“大哥这就没眼力了。人市上十几岁的黄花大闺女也就是十两银子,我一个四十多的老女人,你就是抢下我,敢把我弄回家吗?怕是你媳妇儿一顿臭骂少不了吧?”匪首淫邪的目光盯着她,放声大笑道:“媳妇儿?老子还没媳妇儿呢!你是头一个!老是老点,跟老子更般配!”

    苗象林抢过一个家丁的枪,指着匪首喊道:“你再敢放屁,我一枪打死你!”匪首一愣,随即笑道:“你们就两条枪,我们上百人,不等你装上子弹就把你乱刀剁了!你们敢放一枪,我就一个不留,全送?(精彩小说推荐:

    ) ( 大瓷商 http://www.xshubao22.com/3/3826/ )

小技巧:按 Ctrl+D 快速保存当前章节页面至浏览器收藏夹。

新第二书包网每天更新数千本热门小说,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xshubao22.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