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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没几个人,只有两个国中生站在篮球鞋架前讨论。
这间体育用品店很老了,里面的装潢没什么变,东西却越堆越杂,天花板不够高,灯管也没那么亮,视觉上显得很拥挤,已经跟不上那些越开越多、窗明几净大空间的连锁新店。
老板没有换,依旧是那一个戴着深咖啡色胶框眼镜、头发持续维持当年很流行的绝对中分的男人,只是眼角多了很多皱纹、身形看起来稍微矮了点罢了。
这就是老店最让人安心的部分。
「老板,我们要买卡。」我的手肘架在玻璃柜上。
跟以前一样,玻璃柜下摆了好几十张用透明压克力板装好的MLB、NBA球员卡展示,只是这几年NBA已经没什么在看了,新球星认识不多,倒是因为王建民跑去大联盟K死那些老外,对MLB的一些洋面孔倒是看熟了几个。
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正一边吃饭一边看高尔夫球比赛转播,撇头看见我们五个人挤在柜台前,放下碗筷走了过来。
「喔,你们还有在收喔?」老板认了出来,表情中惊讶多过于高兴,看向我,又说:「陈国星,你现在很红喔,还流星街咧,前几天报纸上还有看到你。」
「看虾小……叮当啦,报纸都乱写的。」我翻白眼。
「那个抄你歌的高中生本来就很白烂,叫你经纪公司告他是对的。」老板乱七八糟地挺我:「没必要同情高中生啦,上次有两个高中生到我店里偷鞋子,被我抓到以后还不承认,我要搜他们书包他们就放话要告我,听清楚……说要告我喔!他们还当场打电话要他们家长叫立法委员来店里,呛声看谁的后台比较硬。要打电话?干我是不知道一一〇怎么按喔!就一一〇给他按下去啊,逼得我真的打电话叫警察过来搜书包。这下人赃俱获啦!你说我这样火不火?」
「干我没有要告啦,报纸乱写的。」我没好气地说。
但老板已经演讲上了瘾,继续干下去:「最好笑的是,我跟警察准备押他们去派出所时,那些家长到了店里还破口大骂,奇書網…奇书说我怎么不给那两个小、孩、子、机、会!干剿我怎么不先在店里等家长到了再沟通、再叫警察,弄到大家都要到派出所做笔录咧?去你妈咧,最后竟然变成是我不对!」
「老板,干我就说我没有要告啊,报纸乱写的啦。」我虚弱地强调。
肥仔龙一手勾着森弘的脖子,大声转移话题:「老板,我们今天要买麦可乔丹的签名球员卡,要有认证的喔。」
「那个啊,我自己就有一张啊……」老板伸手弹去嘴角沾了蛋黄的饭粒。
顺着老板弹出的饭粒,我们看向柜台后面墙上挂了几张特别裱框过的球员卡,不只球员卡镶在里头,还附上了Beckett公司正式认证的十级签名证书放在旁边,奖状一样的大小,有模有样。
其中最显眼的一张,上面还有小盏卤素灯的光特别打在上头,闪闪发亮。
——那不就是篮球之神,麦可乔丹正在运球的迫人帅样吗?
「看一下。」森弘眼睛微微发亮。
我们也都精神一振。
老板可得意的呢,没见他转身去取,只是从柜子下面拿出一个小型望远镜,递过来说:「不好意思啊,每天都有太多人指名要看那一张麦可乔丹的签名卡了,拿来拿去的很麻烦,你们就将就一下吧。」
用望远镜?会不会太秋了!
「可是我们要买的话,就要拿给我们看一下啊。」说是这么说,我还是接过了望远镜。
「买?跟谁买?我只是放给客人看,我不卖!」老板科科科地笑了。
虽然无法达成目的,我们还是轮流用望远镜看了一下。
乖乖不得了,麦可乔丹原本就够酷了,而那种好东西限定用望远镜看,更有一种不可亵玩的高级感,看来老板真会做生意。
那张是隶属二〇〇四至二〇〇五年Upper Deck UItimate Collection tradingCard series的球员卡,麦可乔丹穿着号码二十三的白色公牛队服,右手运球正要冲出。蓝色的签名字迹很明显,让整张球员卡顿时亮了起来。
「说真的,到底要卖多少?价钱不是问题。」西瓜放下望远镜,淡淡地说。
森弘恐慌地瞪着西瓜,说:「价钱当然也要考虑啊!」
我瞪着森弘,又看向老板:「不,价钱不是问题。至少不是大问题。」
「不卖就是不卖,那张卡片是镇店之宝,卖了,我连这具望远镜也得一并卖了。」老板用手指敲敲我手肘底下的玻璃柜,说:「你们要买,就买这些吧,有些是寄卖的,有些是我自己以前的收藏,都是好货,从二十几块美金一张到一百多块美金一张都有,挑挑看?」
「白痴,我们只要麦可乔丹。」西瓜以前跟老板说话就一直这样。
老板也没生气,只是没有去取墙上那张裱框球员卡的意思。
「如果不要亲笔签名的超限量版本,我还有这几张,不错喔,你看这一张乔丹复出后的明星赛纪念卡,一比三十的喔……还有这一张,货真价实的奥运梦幻一队,一比二十五,也不容易拆到啊。还有这一张是乔丹的菜鸟卡,我记得卡书上写是一比十,现在可夯了……」
那些乔丹球员卡当然都很棒,全部都是我们被迫穿着高中制服的那些年,无法撒银弹猎取的好货。
但此时此刻出现得不对,我们连看也不看,只是望向森弘。
在我们充满逼迫的眼神夹攻下,森弘满脸通红。
「……」森弘支支吾吾地说:「我只要有乔丹本人签名的。」
「说得好啊!」我们一起用力巴着森弘的头。
「水啦,就是要这样。」阿菁也没有放过趁机巴森弘的机会。
老板两手一摊,对我们的坚持无动于衷。
「出个价。除了少女的爱,什么东西都有个价。」我展现气势。
老板面无表情,说:「办不到。」
「出个价。」肥仔龙抖脚:「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出个价。」
「不卖就不卖啊,你们要的话可以去网络上找看看啊,拍卖里或许会有。」老板无动于衷。
行情价多少钱我实在不知道,不过麦可乔丹明明就还活着,签名球员卡想来也不可能太贵。我想算它个两、三万也就很多了。
……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毁灭老板的嘴炮。
我随口说:「我们出一百万,买那一张卡。」
老板眼睛瞪得很大,瞬间说不出话。
「不要啦!一百万耶!」森弘用力一拳槌在我的肩膀上。
「……」西瓜、肥仔龙跟阿菁也同时傻眼了。
老板还在巨大的惊吓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九十万,现在我们只能出九十万。如果你继续考虑下去,每十秒就少十万。」我看着表,用电影里赌神的冷静气势说着非理性的话。
「……」老板的表情陷入奇怪的纠结。
「八十万。」我看着表。
「陈国星你吃大便啦!」森弘想一拳揍倒我,却被阿菁拿着枪按住脑袋。
老板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卖。」老板瞥了一眼后面的麦可乔丹。
「七十万。」我绝不放弃。
「陈国星你胡说八道够了喔。」老板微笑,说:「说起来也要谢谢你们,原来在球员卡的迷恋里,我是一个可以抵抗得了一百万的收藏家啊。不过真的不卖,倒是你们要买,我可以帮你们打电话问问看我认识的几个收藏家里面,有没有人愿意割爱的。怎样?」
也是,收藏球员卡的人不少,我们用眼神迅速沟通一遍。
「不过我们今天晚上就要,这是底线。」阿菁收起顶在森弘头上的手枪。
「不能太少钱的。」肥仔龙很坚持:「那种几十块钱美金的我们不要。」
「白痴,最好是有几十块钱美金的乔丹亲签啦。」西瓜在店里随意运球。
「干嘛一定要我买贵的?我也可以买稍微不贵一点的啊!」森弘脸色发白。从他刚刚一进到店里,就一直处于不断流冷汗的状态。
是吗?
那样你爽,我们不爽啊!
我很遗憾地巴了森弘的脑袋一下,说:「我们可以对不起十二年前的你,但你自己可要对他好一点啊!钱再赚就有了,但今天晚上一过,青春就甩尾加速飙走了。加油森弘,你可以的!」
森弘无言。
「……到底是在赶什么啊?」老板咕哝了一声,转身到后面翻电话数据。
老板开始一个一个打电话问,而我们就晾在店里干等。
西瓜大概很久没来逛这种地方,一直在那边试穿跑鞋,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里的肚子。森弘、我、阿菁跟肥仔龙隔着玻璃柜看着堆在里头寄卖的球员卡,讨论著少数我们还认识的球员。
「喂,他谁啊?看起来很面熟,海报上看过。」
「他就是詹姆斯啊,很强啦,什么大帝的。」
「喔,就是他喔。怎么胡子都不刮的啊,看起来很凶残。」
「这个又是谁?卡标价那么贵,很强吧?」
「韦德啊,就跟欧尼尔搭档的那个,被欧尼尔叫闪电侠,满强的。」
「白痴,欧尼尔被交易到太阳了好不好,结果拖垮了太阳整个球风。」
「欧尼尔跑去太阳,这个有印象。不过他干嘛去一个要跑很快的队啊?」
我们现在的对话,听在现役高中生耳里,肯定是幼稚不堪吧。
说起来好笑,现在可说是NBA最强的得分后卫柯比布兰特,刚刚出道进NBA时我们还满讨厌他的,因为他号称是乔丹接班人,打球也屌屌的,但我们怎么能容许心中的篮球之神被这种毛头小子侵犯呢?
于是每次乔丹对上柯比,把他给电得死死的,我们在电视机前就会狂吼:「去死吧!让乔丹教你什么才叫打篮球啊!」
其实我们的心里,都很害怕我们所崇拜的乔丹越来越老,然后跳不动了、跑不久了,渐渐地越跳越低、终于被新来的年轻小伙子猛赏火锅。
一旦出现可以威胁乔丹的后起之秀,都一律被我们列进讨厌的名单里,又比如当时还带领着魔术队威震天下的大块头欧尼尔与一分钱哈达威,也饱受我们的嘘声,即使是不可能被任何人讨厌的好好先生葛兰特希尔,在他对上乔丹的时候,我们也希望他干脆一点、直接被电爆算了。
一九九九年,乔丹第二次宣布退休。
随着乔丹高挂球衣、我们越来越少看NBA之后,不知不觉的,我们认识的球星越来越少,只有从报纸上的体育版去「感受」 NBA的变化。而当年那些被我们度烂到的超级新人不再年轻,也开始受到更新、更年轻的猛将挑战,可因为他们属于我们少数还认识的球星,于是越看越顺眼。
但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一分钱哈达威膝盖受伤,再来连葛兰特希尔也扭伤了。
这两个应该名垂青史、继承NBA王者命运的广告牌人物化成悲伤的流星,只为我们这一代球迷所认识,下一代打开电视看NBA的球迷对他们一无所悉。这两个超强的名字变成了非常严重的代沟。
然后王建民上场了,在洋基的投手丘上投出了台湾史上最疯狂的大联盟热,还教了我们「伸卡球」怎么写。
大家开始对大联盟的投打手如数家珍,对许多专有名词如防御率、滚飞比、好坏球比、自责分、有人在垒时的打击率等等琅琅上口。
相形之下NBA便逊色了不少。
在今年NBA打到总冠军赛的时候,洛杉矶湖人对上波士顿塞尔提克队,极具传统的经典对决上场,莫名其妙再度吸引了我。我在心中奋力支持柯比布兰特,希望他真正成为乔丹的接班人,干掉塞尔提克一大堆面生的家伙!
于是柯比布兰特打球的动作,越来越贴近了我认识的乔丹。
说到底,就是等到我心目中的神宣布退位后,我的心才能接纳另一个神。
我们大家都一样。
最后柯比布兰特输了,塞尔提克热闹封王。
难以置信的,我在柯比落寞离去的背影中,看到了九五至九六年的乔丹。
我望着那些闪闪发亮的压克力板,出了神。
「当年我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傻傻地跟着你们买了很多卡啊,如果现在可以一口气把那些卡片卖出去,应该可以回收个几千块吧?」阿菁靠在我旁边说。
我不以为然,说:「几千块?就算是几万块要买我的回忆,我也不要。」
「有道理啊,不过我还要加码。」此时肥仔龙突然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说:「老板,我要买一盒。」
「一整盒?」西瓜放下手中正在试穿的跑鞋。
「对啊,以前我就想自己拆一盒,反正现在也没事。」肥仔龙漫不在乎。
「那我也要,干我有钱了啊,我也要自己拆一盒。」我掏出一张信用卡。
是啊,许多限量的球员卡就是这样整盒整盒被拆出来的。
就机率的配置上,一盒球员卡只有一张超限定的球员卡,如果那一张球员卡被买走了,那一盒里其它包装的球员卡……就大大失去了价值。如果老板自己拆盒,拆到一半就将限定的球员卡拆走,剩下的一包一包球员卡才倒在一起让我们买,这样我们买一百年也买不到最珍贵的限定卡。
最保险的作法,莫过于自己买下一盒。
这个方法白痴都知道,但不是每个白痴都有钱买一整盒啊!
现在我们都不是跟父母拿零用钱的臭小鬼了,没道理不自己拆一盒过过瘾。
老板放下打到一半的电话,一脸奸笑地走了过来:「买一盒可以啊,不过行情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手上的钞票不见得够啊。」
我冷笑:「少臭屁了,我们可不比当年啊。我是流星街,他是鸡排王啊还用信用卡用力刮着手肘下的玻璃柜示威。
老板随手堆了几盒不同牌子的球员卡在柜子上,开始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举例来说,这一盒2007…08的UD Premier Basketball的卡,一盒里面就只有一包,运气好的话有机会拿到缝线签名卡、用球衣切割的Patch平行卡、Premier八星签名卡喔。」
「缝线?球衣?八星是什么鬼啊?统统听不懂。」我直说:「不过一盒里面……」
「一盒里面,就只有一包?」森弘探头过来。
老板继续说着外星球的话:「但一包就要一万零六百块,每包里面只有七张球员卡。所以要回忆的话,你们要不要干脆买一箱?一箱里面共有十盒,这样拆起来才过瘾啊。」
靠天,一包就要一万多,这也太贵了吧!
现在的学生都那么有钱?还是现在当爸爸妈妈的都那么凯!
「那……买一箱,不就要花十万多块!」西瓜跳了起来。
「不用十万多,我算你们十万整就好了。」老板微笑:「老主顾了嘛。」
后来老板继续介绍球员卡的买法,那种逻辑已经跟我们当年熟悉的那一套大不相同,很多名词我都不想理解。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球员卡已经不是我们省便当钱跟偷补习费就可以得逞的东西了。
比如2007…08 Exquisite Basketball系列的Upper Deck卡,一盒就要两万两千多块钱,每盒才一包,每箱才三盒!我管你里面有什么超稀奇的卡,比如放了球员打赌赌输切断的手指、比赛后跟拉拉队上床自拍的色色照,太贵就是太贵了!
其它如2007…08 Letterman Basketball的Topps卡,每包两千八百块已经算是便宜的了,每包四张卡,每盒只有三包,每箱只有八盒。
「他妈的,这已经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收集啊。」肥仔龙恨恨说道。
「……是没错。」看着那些贵得发光的球员卡盒,我迷惑不已:「当初那种盒的概念,已经变成箱了,整个就是不对劲。」
老板不晓得在得意什么,慢慢将那些贵得要死的球员卡收起来,拿出另一种货色,介绍:「放心,还是有贱民买得起的球员卡,这种二〇〇八到〇九年的Upper Deck MVP Basketball卡,一包只要八十块,每盒二十四包,应该就是你们回忆里的那种等级吧!要不要买一盒?」
让我松了一口气,说:「幸好这个世界还没有变得太扯。」
肥仔龙赶紧问:「这么便宜,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
「有,里面也有亲笔签名卡、限量的隐藏卡组金版笔迹平行卡,限量一百张,还有柯比布兰特的MVP特卡,不过这就要看你们运气啦。」老板说着说着,又拿出另一盒不同牌子的球员卡说:「还有这一盒Topps Treasury卡,一包两百块,每盒有十八包,里面也有不少好货,每箱都有机会得到魔术强森跟大鸟博德的全新人团队双签卡,还有亲笔签名卡跟标签卡,怎么样?要不要两个人买不同的?」
听不是很懂,但价钱对了。
我跟肥仔龙各买了一盒,我买Upper Deck,肥仔龙买Topps。
森弘一看到我们拿着美工刀割开球员卡卡盒外表塑料封套的瞬间,当年比我们都还要热爱球员卡的他,忽然激动大叫:「为什么我只能买一张乔丹签名卡?我也要拆盒!老板,我也要一盒这个Topps!」
阿菁被森弘这么一叫,也跟着兴冲冲说:「好吧,那我也要一盒Upper Deck。我们来比赛看谁拆到的卡最厉害!」
我们一边将球员卡盒子拆开,一边看着无动于衷的西瓜。
西瓜翻白眼:「别看我,我钱都花在老婆跟孩子身上了。」
「……」老板继续打电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拆盒。
记得当年老板自己也疯狂迷上球员卡,我们拆一包一包的,他拆一盒又一盒的,我们围在他旁边看,大叫这种拆法真是过瘾,搞得老板每次都得意洋洋的,秋得要死。
可是老板常常被他老婆骂,后来被规定一个星期最多自己只能拆一盒,其它的都要确实拿去卖给我们这些小鬼,免得最后店先被自己拆倒了。
我们一包一包拆开,小心翼翼将卡片倒出来,一边讨论着卡片上的人物,一有看起来好像不同凡响的材质或设计,就忙着问老板是不是拆到了好货。
谁拆到好卡,其它人就停止手边的动作,忙着将头挤过去,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手中的卡片。
「我在想,为什么我后来卖鸡排赚了不少钱,却没有再来买过球员卡?」肥仔龙边拆边说:「靠咧,这张卡已经重复出现了十几次啦,老板你是开黑店喔?」
我也有同感,科科科说道:「对耶,我后来在网络上写网志回忆我们的青春时,有想起过球员卡这一回事好几次,也有突发奇想过,以现在的收入爱怎么拆就怎么拆,一定要找机会干这件事一次……但就是没有真的自己跑去买。没动力啊。」
不知不觉,我的手边已经堆了好几张比例特殊的卡片,最猛的一张还是柯比布兰特跟詹姆斯的巨星组合双比赛卡,在卡书上肯定有很好的美金行情。
要是十二年前的我看到我这种拆法,一定会乐得嘴巴歪掉。
认真一想,如果当年我们挖洞埋梦想的时候,规定的是写十个梦想而不是三个而已,「买一盒球员卡拆到爽」一定会名列其中吧。
「你们到底是在急什么啊?花那么多钱,当然要慢慢拆啊。」阿菁拆得很慢,每一张卡都仔细先做分类再拆下一包,慢吞吞的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她。
当年带我们进入球员卡世界的森弘也拆得很乐,笑笑说:「其实还是要大家一起拆球员卡才爽啊,自己一个人来多无聊啊。」
说得一点也不错。
有些事,自己怎么做,就只有怎么无聊的份。
非得要揪着好朋友一起干,才真正有意思。
号称没钱的西瓜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只是脸上简单写了个大大的干字,我们感觉到他的手奇痒无比,于是用施舍乞丐的表情丢了几包让他帮忙剪开,过过干瘾。
西瓜边拆边干,直说要是没有结婚,他当然也想试试这种拆法。
这个时候,老板放下电话看向我们,问:「喂,听好了。麦可乔丹的亲笔签名卡,现在有一个老收藏家愿意让出四张,你们要哪一张?」
「哪四张?」阿菁问。
老板将刚刚抄在纸上的数据倒转过来,让我们看个清楚。
BGS 9 Michael Jordan Sign of The Times GOLD Autograph…3000(us)
98 Michael Jordan MJ's Final Floor Auto Signature 1/1…2500(us)
03/04 UD Finite Signatures GOLD Michael Jordan Auto/10…1200(us)
2002 Upper Deck ultimate Signatures…650(us)
「啧啧啧,最贵要三千美金,差不多快十万块了。」阿菁看着森弘。
「最便宜也要六百五十块美金,就是说……」我拿起桌上的计算器,按了按说:「差不多两万出头,这样应该不算超出你的预算吧?」看向森弘。
森弘在中华电信上班,薪水一个月四万多,又稳定又爽,加上没有交女朋友帮忙花钱,每次看森弘认真存钱就很想用力打他,现在一张梦幻球员卡不过花他半个月薪水,我们才不会觉得逼着他做这件事很过份咧。
森弘一时之间无法决定,只是张大嘴巴。
老板晃着手中电话,催促道:「总之比你们刚刚出价的一百万便宜很多啦,要不要?卖家在线上,要的话,我就请他明天把卡片用限时挂号寄到店里。」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今天晚上就要。」
森弘点点头,说:「对,如果不行,就下次再来。」
西瓜跟肥仔龙抓住森弘的两手,大叫:「还下次咧!老板,我们今天晚上就要,叫那个卖家现在就来店里吧,我们现金交易!」
「他人不在彰化市内,他在线西!」老板摇摇头。
线西啊,也是在彰化县里,靠海的一个小城镇。
……不过从这里开车过去至少要花一个小时啊。
我们面面相觑。
「白痴,那就我们过去啊。」西瓜淡淡地说:「把住址给我们吧。」
就这样,我们将刚刚拆出来的好卡拿给老板,请老板帮我们用压克力板装好。
那些卡片被压克力板这么一镶,整个感觉就不一样。
沉甸甸的,颇有份量。
「感觉真棒啊,下次有机会再一起拆卡吧
「啧啧啧,我都还没拆完呢。」
「下次就要认真比赛了,拆到最贵的卡的人,可以并吞其它人的所有卡。」
「白痴,看我干嘛?那种烧钱的烂比赛我才不想参加。」
「先说好,等一下不准逼我买最贵的那张卡!」
回到西瓜车上。
五个三十岁的臭大人,慢慢往森弘的十八岁梦想继续靠近。
CHAPTER6 改变世界个屁
车上听着广播音乐,大家有一搭没一搭乱聊着。
只一下,坐在森弘跟我中间的阿菁就睡着了。
她的头靠着我的肩,睡到连口水都滴在我的衣服上,害我不敢乱动。
说起来,一点也不好笑。
以一个女生来说,阿菁的运动神经出类拔萃。
即使站在男生的立场来看,阿菁还是很厉害。
从前不管是国中还是高中的体育课,女生都很喜欢在点名后分成一个又一个的小团体在树下聊天、或是在跑道上用散步的节奏手牵手说笑,最多就是打羽毛球流点香汗。
但阿菁跟她们格格不入,总是卷起袖子、甩着马尾,跑来跟我们这些男生玩。
起先是国一的躲避球,再来就是国二的垒球跟国三之后的篮球。
尤其是篮球,明明就是非常的……该怎么形容好呢,明明就是非常典型的男性流汗运动,充满了篮下推挤、架拐子、粗鲁地打手、用脏话运球、恐吓对手再打手就打架等元素,但每次体育课,阿菁都乐此不疲地跑来跟我们组队。
「干,你去玩跳绳啦!」
我皱眉,指着远方一堆在树下跳绳的女生。
「陈国星,你不要打不过我就不想跟我打,烂人。」
阿菁用中指戳我的头。
猜拳选人分队以后,我总是被叫去守阿菁。
那真是相当糟糕的经验。
我的运动神经很烂,运球时漏洞百出,常常被阿菁抄假的,逮到空档想快攻上篮,却常常被阿菁从后面把球给巴走。
反过来,阿菁就厉害多了。
国二就学会用单手投篮、快速过人上篮、三分线神准、传球只要瞥一眼就到位。除了抢篮板会被臭男生的大屁股撞开外,阿菁打得几乎跟森弘一样好。
面对我紧张兮兮地运球,阿菁总是精神奕奕地张开双手、低着腰,虎视眈眈准备偷球——然后得逞。
轮到阿菁持球时,我防守,阿菁却总是轻易地摆脱我,跳投、跳投、跳投!
「靠,陈国星你黏阿菁黏紧一点啦!」大伙总是这么对我大叫。
「她是女生耶,我黏那么紧不就是性骚扰!」我反驳。
其实真相是,我根本想黏也黏不了。
虽然我肯定是自己队上最烂的,但阿菁可绝对不是另一队最烂的一个,照道理说,不会是由我来守阿菁,可大家却都用命令的口气逼我守她。
好像,守女生是一件很丢脸的差事似地。
明明我就守不住阿菁。
可阿菁从来没有嚷嚷:「陈国星守不住我啦,换一个好不好?」之类的。
就只是默默电着我。
被一个女生痛电四年,可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
……拿来写歌倒是不错的点子。
「陈国星,你这一首《盖我火锅的马尾女孩》,就是在写阿菁吧!」
开车的西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看着后照镜里的我。
对啦对啦 我运球有手残 最好你再抄我球
对啦对啦 我还在双手投 最好你再盖火锅
还有你们这些猪朋狗友 叫我守 叫我守
守恁老师你自己守 帮我加油加三小 干恁老师你自己守
这女孩不是人 开了外挂加速器
手心装弹簧 瞬间移动了不起
我运球 可不可以尊重我 硬要抄就立刻走 回眸一笑做什么!
运动细胞我没有 给你拐子办不到
最常干就是被你晃过 晃过 晃过
看着你的马尾 扬长而去
一眨眼我人生也晃过 晃过 晃过
看着你的马尾 扬长而去
喔喔,广播电台正放着这一首、我在五年前写给当时快过气的嘻哈团体「臭油条」的怪歌。当年他们一唱,就整个逆转翻红,本来说好这张专辑发完就要解散的臭油条,奇…_…書……*……网…QISuu。cOm被迫继续又唱了五年。
偶尔臭油条还会跟我邀歌,不过上一首我写的《不要在我的脸上涂奶油》被他们唱挂了之后,我就没接过他们的电话。我可没办法保证什么。
现在牵着阿菁的手,这才感觉到,那些年一直巴我火锅的那只手一点也不大,还软软的满好握的。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这只是假象!
我不会忘记这个女孩今天在婚礼上,还对着我开枪!
「当初一开始听到的时候,吓了一跳。」西瓜随意抓着方向盘,笑笑:「想说,什么啊,原来你这白痴也会写嘻哈啊。」
「靠,我什么歌都会写好不好。」我刻意压低声音,怕吵到睡着了的阿菁:「从我在网络上放第一首歌《杰克戴上面具的那一夜》开始,我就什么类型的歌都想碰一下,厉害到连我自己都会害怕啊!」
「太臭屁了喔。」森弘也笑了。
「说认真的,你们干嘛让我守阿菁啊?明明阿菁就很厉害,我都被电假的。」
「……」森弘看着窗外。
「……」西瓜看着前方。
「……」肥仔龙看着痴肥的手指。
「你们是怎样?都不说话是想打混过去啊?」我用脚踢了一下前座。森弘勉为其难接话:「就……反正事情过了就过了。」
我又踢了一下前座:「你们害我体育课常常不想打篮球,很贱耶!」
肥仔龙闷闷地说:「你不打篮球的时候,阿菁就变成我守的耶,我也是被电假的啊。妈的,其实我当年就觉得阿菁的实力根本就和森弘不相上下。」
西瓜冷冷地说:「照道理来说,反正森弘跟你还有阿菁都差不多高,应该是由森弘去守阿菁,你去守跟你一样烂到爆炸的杨泽于。但问题是,如果连森弘也被阿菁吃掉了,我们男生的面子怎么办?白痴,我这样说你懂了吗?谢谢你的牺牲啊!」
我用力踢了一下前座,骂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这一踢,阿菁微微靠在我肩上的头抽动了一下,发出睡得不舒服的呼吸音。
「不说阿菁了。说到你的歌,我还满喜欢你这一阵子写给那个黑妹妹的《夏日烟火》,很芭乐啊,但很好听,听几次一下子就记住副歌了。」
肥仔龙转过头,对我竖起肥肥的大拇指:「跟我买鸡排的几个女生也常哼那一首喔,我就跟她们说这首歌是我朋友写的,她们都不信咧!最后还是我叫她们去看你网志里,那一本标题『矢志追随我的臭家伙们』的相簿里有我跟你的合照,她们才吓一跳咧!」
「白痴,我也满喜欢黑妹妹那一首《夏日烟火》,还有那一首《我的回忆,你的口袋》也不错,我老婆很爱,整天都在放。」西瓜也向我竖起大拇指。
「芭乐的歌传唱度是比较高,也比较容易畅销。」我不置可否:「但太常写芭乐歌的话,在网络上就会被乡民干成只想写赚钱的歌,不管我说我多喜欢夏日烟火,还是我多喜欢《我的回忆,你的口袋》都不会有人相信啊。」
「会这样吗?」森弘疑惑。
「就是会这样。」我苦笑。
「喂,流星街先生,你写歌写这么多,是写好了再投稿,还是只要等人来跟你邀歌就行啦?」西瓜稍微摇下了车窗,让车子里的空气换一换。
「各种状况都有啊,不过要等人跟我邀歌再开始写,不就太晚了?大部分我都是自己写自己的,比较不用顾虑什么。写完了,就想看看市面上有哪个歌手比较适合唱,我就投稿给那一间唱片公司,注明我想给他们底下的谁谁谁唱,看他们要不要用……就这样。」
森弘看了过来:「写歌应该很好赚吧?除了专辑卖几张抽几张,报纸上还说,我们在KTV每唱一首歌,KTV业者就要付给你们这些写歌的几块钱,是不是真的啊?」
「一开始都马是卖断,到前几年才开始抽版税。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我很喜欢这个工作……其实说工作也不是,毕竟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都没有不爽的事吗?」肥仔龙回头。
「没啊。」我看着窗外。
「比如说被歌手打枪,没发生过吗?」肥仔龙锲而不舍。
「当然有啊,我写了很多歌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要唱咧,都是一些怪歌,或是没办法感动人的假芭乐。」我怪笑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啊,本来就不可能每一首歌都中,没有爽成那样子好不好。」
其实,不爽是有的。
但不用为我担心啊老朋友。
你们只要替我开心就可以了。
这几年我写了很多首歌。
不敢说每一首歌都很好听,但我真的每一首歌自己都很喜欢。
我从小就看不懂五线谱在干嘛,连最基础的高音笛都吹得很炮,所以我写歌不可能乖乖写谱,而是靠哼哼唱唱,将旋律反复咬在嘴巴里直到烂熟,回到家,再用录音机录下。
写给子筱薇的第一首情歌,就是这样孵出来的。
慢慢手机有了录音功能后,我就能随时随地停下脚步,在马路边、公交车上、捷运月台、骑楼角落、公厕马桶上录下我的即兴灵感。
也许是从未受限于乐理的束缚,我写歌的姿态真的很自由。
一开始根本没想太多,只是为了让更多人听到我写的歌,于是我将写好的歌放在网络上让大家自由下载,还取了一个笔名,叫「流星街」。
表面上「流星街」三个字听起来颇诗情画意,实际上的典故是日本漫画家富樫义博画的《猎人》中,杀人如麻的「幻影旅团」的根据地。
大概是我的声音很难听,又没有配乐,只是很干的清唱,我放在网络上的歌,不管是点阅率或是文章响应数都少得可怜。
那时我很喜欢写一些天马行空的怪歌,例如描述人格分裂的变态到处杀人的《都市第九部曲》、幻想外科医生在手术房里大暴走的《内脏烟火》、叙述一个落魄男子决定到菜市场拍卖自己妈妈尸体的《一公斤一百》、从古怪新闻中取得的灵感写成的《妈,我的头,很冷》……虽然说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当时我的脑袋都是一些很不正常的画面,所以写出来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太规矩的东西。
虽然那些畸型的怪歌非常不受欢迎,但总有几个思想同样怪怪的网友觉得很好玩,常写信鼓励我多创作,说他们总是等着我将新歌放上网,还弄一个「大」字给我。
「流大,总有一天你会跟方文山并驾齐驱的,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
「流大,华语歌就靠你跟周董了。相信我你绝对不会饿死的。」
「请你千万不要放弃创作啊流大!我已经准备好追随你一百年了!」
「改天等我学会编曲,再帮流大把曲子修一修,唱片公司一定会收的。」
那些网友让我觉得自己很酷,觉得自己有点特别。
说真的,一开始我只是想写歌娱乐我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可以靠写歌维生,毕竟要达到那种程度也太困难了吧?如果有人跟我说,他想靠写歌赚大钱,我只会在心里大笑他发疯了。
我很天真,但还没有天真到想把自己饿死的程度。
大学快毕业的我很实际地盘算我的人生,我想,再怎么喜欢写歌,毕业当兵后我都得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管有多枯燥、多繁琐,总之我得自己养活我自己,不能成为拖累家人的米虫。
我想象的画面是,三十岁的我,五点从某间灯光不足的公司下班后,在巷口吃个面,回到家先洗个澡,再来就可以好整以暇打开计算机桌上的麦克风,将我一整天得到的灵感全唱录进去。
所以我想办法考上研究所,想从研究所的所学里找到未来的职业。
然后事情发生了变化。
我的歌,我的人生。
某一天,唱片公司开始采用我的歌,将我的歌送进录音室重新装潢打造,我的歌不再只有傻气的清唱,而是套上有模有样的编曲与伴奏,交给比我会唱一兆倍的歌手诠释。
如此一来,大家才渐渐注意到我的创作。注意到我的存在。
歌开始畅销,收入多了,让我得到用全部的时间都拿来创作的自由。
我不必打领带上班,每天要做的就是到处走来走去,捕捉这个世界低声唱给我听的声音、攫取这座城市敲打在我耳里的节奏。
我看着西门町六号出口的人群写歌。
我看着在大安森林公园牵手散步的情侣写歌。
我看着在小区篮球场上的挥汗身影写歌。
我看着在捷运上大声嬉闹的高中生写歌。
我看着入夜的中山北路上打扮超辣的女孩写歌。
我从来不会抱怨自己写歌很累,因为我已经太幸运了。
有多少人可以真正拿自己的兴趣当职业?
只是,当我的歌越来越红,越来越多歌手跟我邀歌的时候,以前我无法想象的批评,从我过去再熟悉不过的温暖土壤中蔓延攀爬出来。
我始终很困惑,如果我写歌无迭让自己快乐的话,写歌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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