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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戏 第 12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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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鬓胡子吃炒面。房檐一棵草,哪边刮风哪边倒。奴家俺叫张四姐,娘家起咧个四月四的庙,

    捎信叫俺逛庙去,左思右想没有啥好的穿戴,只好到外边借身衣裳。唉,要不思念逛庙这还

    罢咧,想起这事好不愁煞人也。(唱)张四姐坐在草房里,忽然间一件事儿想到心里,想当年

    俺家也是个小财主,万贯家财有东西,实指望许配个好女婿,没成想嫁咧个王八汉子赌钱的。

    家里的东西全卖净,簪环首饰都卖齐。卖得没有衣裳穿,到如今他穿的那条红绸棉裤都是俺

    的。那一日王八汉子输得苦,精光着身子跑回家里,不叫门来隔墙跳,钻到被窝里……冰凉

    的……

    花瓣儿本就带着羞臊和伤心,愣唱耍兴逗乐的唱词,腔子里觉得气血倒流。唱着唱着,

    心里疼劲儿上来,再也张不开嘴,身形晃了几下要往地上倒。

    2

    谁平日里见过这么凄惨的景致。

    人们听得心碎,看得泪眼模糊,一只只手抖颤着开始往地上撂着的筐里扔钱。那些零

    零散散的花花纸,让花瓣儿看得更是泪流满面。

    帮忙的人一下血汤子热腾起来,红着脸大喊:〃大伙都挪动挪动,后边的往前栖忽栖忽

    (注:方言,往前凑凑的意思),眼看着就够,出手晚的想积德也积不成咧………〃

    人们围着花瓣儿和那只筐走马灯样样地转着,钱纸越积越多。

    〃呜汪………〃

    〃呜汪………〃

    忽然,人群里传出几声粗嗓门的狗叫。一只高高大大的白狗从人缝里挤过来,四平八

    稳地坐下,望着人群中央的花瓣儿,眼神似笑非笑。

    花瓣儿吓了一跳,正惊异白狗咋会有人眼的笑样样,从人群中又挤过来一个衣衫褴褛

    的年轻人。他陪着白狗坐下,把手里的〃摆链〃和口袋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把脏兮兮的

    钱票扔在筐里,然后不错眼珠地盯着花瓣儿,嘴里讨好样样地说:〃老……老板,俺……要跟

    你学戏哩!〃

    花瓣儿见他和白狗没有恶意,擦了把泪,哭着说:〃俺今天晓得啥叫遇到好心人咧,俺

    再给大伙唱一段《打鸟》来。来了妙梅一枝花,梳洗打扮去观花。慌忙拆开青丝发,黄杨木

    梳手中拿。左拢右梳的是盘龙凤,左梳右拢的是水墨云儿。盘龙凤里加香草,水墨云里麝香

    薰。左边一撮乱头发,梳了个蚂螂来戏水,右边一撮乱头发,梳了个蜜蜂儿采花心。后边一

    撮乱头发,梳了个童子拜观音。脑瓜顶上一撮乱头发,梳了一座小庙儿。小庙儿里头神三座,

    刘备关公和张飞。江南的官粉润满面,苏州的胭脂涂嘴唇。耳朵上戴的是铃铛坠儿,嘀哩当

    啷的九连针。身穿一件大红袄,腰里扎着一条裙。仙人过桥杉木底儿,两头儿实着当间空。

    脚尖上缀着花缨缨,花缨缨上缀着花咯铃。脚后根把着青谷穗,青谷穗上落着个绿驴驹儿(注:

    方言,蝈蝈)。两根须儿六条腿儿,吱喽吱喽地喝露水儿。向前一走叮当响,向后一退响咯吱

    儿。身上穿戴俺不表,去到花园赏花心儿……〃

    花花绿绿的钱眼瞅着平了筐,百姓们还拿着钱前拥后挤地急着往中间凑,就在这时,

    人群外突然响起一声大喝。

    〃闪开,都闪开………〃

    人们惊慌地回头,见后边站着两个精爽利索的年轻人,不由闪开一条缝儿。

    那两人走到花瓣儿近前,其中一人和颜悦色地问:〃你是小七岁红不?〃

    花瓣儿哽咽着点点头。

    那人着急样样地说:〃你是秧歌名角,咋在这儿干这哩?多让人笑话!〃

    花瓣儿擦了把泪说:〃俺急着保人哩!〃

    那人低低的声音说:〃你姐夫王秉汉听说你在这儿唱戏,心里又疼又气,只是急着办你

    爹的事体脱不开身,让俺俩捎了点钱来,另外让你放心,你爹的事体妥咧!〃

    花瓣儿听完他的话,心里那块石头〃啪〃地砸到脚面上,腿一软险些摔倒。

    那人扶了花瓣儿,关切地说:〃这是五十块钱,时辰快到了,去局子里保人吧!〃说着,

    将一摞纸票放在她手里。

    花瓣儿心里激动,暗自感谢王秉汉的义举,一时不知说啥,结巴着对百姓们说:〃多谢

    大伙帮俺,俺姐夫捎钱来咧,你们把钱收回去吧,俺去保人咧!〃

    有人高声喊道:〃哪有收回的道理?反正也是拿咧,秧歌班的行头不是丢咧?自当(注:

    方言,就算的意思)凑钱买行头咧!〃

    〃是哩!〃

    〃是哩!〃

    众人齐声附和。

    花瓣儿给人们鞠躬,眼里又喷出泪花:〃谢谢,从今往后,花家班也有大伙的份儿咧,

    花家班……就是大伙的咧!〃

    送钱的两个年轻人也朝众人拱手,其中一人说:〃咱定州人就是心肠好,花家以后忘不

    了众乡亲,花老板出来以后,给大伙送上三台大戏,让大伙看个饱!俺们还有事不能随小七

    岁红到局子里保人咧,还望众乡亲帮忙到底,免得他们收钱不放人!〃

    〃行………〃

    两个年轻人朝花瓣儿笑笑,转身走出人群。

    帮忙的人们从筐里掏出纸票,有人用脱下的小褂满满地兜了,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

    道:

    〃咱陪小七岁红保人去,他们要是冤枉,没说的。要是真有脏事体,对不起小七岁红

    今儿遭的这份难哩,咱得说道说道!〃

    〃走哇………〃

    〃走………〃

    3

    花瓣儿在人群里唱戏的辰景,翠蛾转身回了家。

    她身子骨虚弱,一路上光见迈腿走不出多大脚步,好不容易磨蹭到家,拿了戳在墙角

    的铁锨进屋,返身将门板紧紧插死。

    翠蛾想用福根留下的钱帮花瓣儿,也帮帮芒种和白玉莲。那钱她只用过一回,给花五

    魁买了上好的茶叶,没成想还让他出虚汗见了风,险些丧了命。

    翠蛾念想起那天的惊险,心里还怕得抖颤,幸亏芒种从河里把他捞上来才捡回性命。

    她在地洞里的辰景,胡大套和秀池没少给她白眼冷脸,要不是白玉莲和她隔长不短(注:方

    言,经常的意思)地说说话,她还真没脸面在地洞里呆下去。

    从心里说,翠蛾不相信芒种和白玉莲能干出那样的事体。可是,从自己和花五魁的事

    体上看,又没啥不可能的,自己和花五魁好了这么多年,不也没人晓得底细?

    翠蛾早把那袋洋钱埋到盛粮食的瓮底下。她用力挪开小瓮,用铁锨小心地挖了几锨土,

    见露出一角儿红绸布,跪在地上扯开系着的麻绳。她估摸花瓣儿咋着也得讨换些,所以往钱

    袋里抓了二十来块大洋,〃稀里咣啷〃装进裤兜里。

    她长吁一口气,用手把土扒平,上脚踩了踩,拿笤帚把浮土扫净,将小瓮搬回原处,

    又站到门口看了看没有啥异样,慢慢把门闩拉开。

    回去的路,翠蛾走得艰难。

    街上赶集的人越来越多,她不敢使劲跑动,因为裤兜里的洋钱会〃哗啷哗啷〃响个不

    停。她用手在裤兜里狠狠攥住那些响物,夹着膀子晃着腰身迈了急碎的脚步,像一条鱼样样

    地在人缝里游动。

    翠蛾怪模怪样的姿势,引来好多人的目光。迎面走来的媳妇们看她满脸的热汗,不晓

    得她急着去啥地方。男人们顾不得看她的脸,瞪着眼珠子随她胸前那对硕大的酒酒转悠,眼

    神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地画圈圈儿。

    好不容易游到衙门口,翠蛾心里一冷。哪里还有听戏的人?除了几个卖烧饼、麻糖(注,

    当地对油条的叫法)的小贩蹲在地上吆喝,衙门洞里空空荡荡。

    〃人哩?〃翠蛾喘着气问卖烧饼的小贩。

    〃都送保银去咧!〃小贩龇开满口的黄牙。

    〃钱凑够咧?〃翠蛾又问。

    〃有人拿咧大头哩!〃小贩说。

    〃谁?〃

    〃不晓得,腰粗(注:方言,有钱的意思)的呗!〃小贩撇着嘴说。

    翠蛾问不出底细,正犹豫是等还是进去,见衙门里拐出一群人,花瓣儿、芒种和白玉

    莲被挤在当中。她心里放松下来,一步步迎着人们走去,等走到近前,发现众人的面色都是

    铁青铁青的,肉皮下藏掖着冲天的怒气。

    她不由看了一眼芒种和白玉莲。俩人低着头,头发都是乱糟糟的,芒种上身连小褂也

    没有,前胸青黑紫红都是挨过打的印痕。白玉莲的衣裳倒是整齐,只是几天没洗过一把脸,

    面色带着疲惫的乌气。其实,花瓣儿的脸色最难看,明明有保出人来的松快,却遮不住里面

    的失落和伤心。

    〃咋受这么大屈哩?〃翠蛾返身随着大溜走着,心疼地问芒种。

    芒种被人推搡着,一声不吭。

    〃这是啥辰景的事体?〃翠蛾又问白玉莲。

    白玉莲垂下眼皮,没有言语。

    〃姨,你别问咧,问人家也不说哩。〃花瓣儿苦着脸说。

    翠蛾醒过劲来,晓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界,忙抓住花瓣儿的手使劲攥攥,算是暗地里

    的安慰。

    从警察局到衙门口,众人只是怒气冲冲地推搡芒种和白玉莲,谁也不说话,等出了衙

    门口,仿佛提前约定好了一样样地齐刷刷止住脚步。

    有人扯开嗓子大喊:〃别走咧,咱就在这儿说道说道!〃

    〃对,让大伙清楚清楚,也不枉帮忙一场哩!〃

    花瓣儿瞄了一眼神色愣怔的芒种和白玉莲,强打精神对众人说:〃各位好心的乡亲,你

    们也听局子里的人说咧,他兴许是一时糊涂才做下荒唐事体,也兴许是俺爹把他逼急咧存下

    报复的心,不管咋着,事体过去咧,俺们以后好好过光景比啥都强,谢谢大伙咧,大伙再赶

    个半截子集吧!〃

    众人显然不满意她的说辞,有人喊道:〃不行,他得给咱们一个交待,看他以后还犯不?〃

    花瓣儿听完一愣,心里突然没了底。

    其实,花瓣儿凭着心里那股火气在街上讨换了保银,压根儿没想到她和芒种以后的光

    景。芒种还和她一块儿过不?他和白玉莲彻底断不?她不晓得。

    4

    大伙见花瓣儿想和芒种说话,都闭了嘴。

    花瓣儿低低的声音问:〃哥,咱家的房子让当兵的点咧,你咋办?去铁狮子胡同还是

    去……宝塔胡同哩?姐夫回来咧,他也掏咧保银哩!〃

    翠蛾听出她的话音,因为铁狮子胡同指的是胡大套家,宝塔胡同说的是白玉莲家。

    芒种不敢抬头,也不答话,活像土里刨出来的木头人。

    他被一棍敲昏到醒来,包括在警察局让人打得遍体鳞伤,还没说过一句话。他不想说

    也不晓得说啥,事体咋着也到了这步田地,只是怕白玉莲觉得丢人或者后悔。从被弄进警察

    局,他还没见过白玉莲,甚至不晓得她是不是也被抓了进来。刚才出来的辰景,猛见她被众

    人拥着,他心里不但没有吃惊,反让一块石头落了地。

    白玉莲扭头看了一眼芒种,眼神极为平静,但是里面包着一团火。

    芒种觉出她在看他,心不觉一热,发了发狠。

    他奇怪自己为啥突然咬了牙关,是决定和花瓣儿一刀两断?还是和白玉莲继续〃好〃

    下去?他说不出和花瓣儿一刀两断的话,又晓得和白玉莲没有结果,因为她的男人王秉汉还

    在这个阳间活着。

    芒种不愿意想,脑子里乱哄哄一片。

    众人见他只顾低头没有反应,怒气终于憋胀不住,大声喊骂起来。

    〃这狗日的肯定贼心不改!〃

    〃亏了小七岁红跪着给他讨换保银哩!〃

    〃说,不说今天别想走!〃

    〃打狗日的没良心!〃

    花瓣儿直愣愣盯着芒种,盼他开口说句话,又低声道:〃哥,你给俺句明白话儿,行不?〃

    芒种从众人的骂声里,隐约觉出保银的来路,不由心里一阵忽悠,眼里两颗不争气的

    大泪珠子砸在地上。

    花瓣儿清清楚楚看到地上那两个湿点点,腔子里也是一空,绝望地道:〃你挤啥眼儿哩?

    俺把你往碗里盛,你非要溅到外边去,俺哪点儿不好咧?你有病俺都没嫌过!〃

    芒种身形一震,想说话又强忍住。

    花瓣儿又说:〃你再恨俺爹,别捎带上俺哩,俺是你的媳妇,说句没良心的话,心还不

    是往你这边靠哩,你对得起俺不?〃]

    芒种不说话,面色有些激动。

    花瓣儿又看着面色疲惫的白玉莲,软了声音说:〃你是俺姐,比俺懂事体,咋还挑着头

    胡来哩?姐夫才走几天?晓得不?他是专为救俺爹回来的,保银也拿了一半哩,看你咋跟他

    交待!〃

    王秉汉的突然现身,白玉莲没想到,更是疑惑不已。事体弄成这个样样,她还没来及

    想以后咋办,更没有想到王秉汉这么快就晓得了消息,但她早就横下一条心,大水来了用土

    屯住。

    白玉莲抬起青乌的脸,眼里没有半丝惊恐慌乱。

    花瓣儿看了她的眼神,心里陡地缩紧,觉出她和芒种的事体不会轻而易举了断,于是,

    强压着怒意说:〃姐,你发发善心,放喽俺的男人不?〃

    一句话出口,白玉莲的脸霎时变得紫红,不冷不热地道:〃瓣儿,他是你男人,也是俺

    的弟,俺心疼他才这么做的!〃

    花瓣儿的脸涨得更是通红,一时拿捏不住,挑着声腔说:〃你咋拿着不是当理说哩?他

    是俺男人,心疼也得俺心疼,与你何干哩?〃

    白玉莲见她终于啄破了脸,冷冷地道:〃别说咧,怪只怪你自己,芒种身子好好的有啥

    病?是你身子有病哩!〃

    花瓣儿抢白道:〃俺有啥病?纯粹是你拿瞎话盖脸哩!〃

    白玉莲的脸由紫变成苍白,嘴唇张了张,刚要说话,芒种陡地朝她低吼一嗓子:〃你……

    你还让她活不………〃

    白玉莲突然闭了嘴,将头扭向别处。

    花瓣儿被这声嚷叫震住,惊诧地看着他俩的表情,半晌,似乎明白过来,好看的嘴角

    翘了翘,绝望地笑着说:〃这事体也有使连环计的?你们……你们真不是人!〃

    说完,转身离开人群。

    翠蛾听得云里雾里模糊一片,分不出谁错谁对,见花瓣儿怒气离开,急忙颠开碎步追

    赶上来,拉了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瓣儿,别想不开,别想不开……〃

    花瓣儿一走,众人全都乱了营,怒骂声接连不断。

    〃这俩狗日的铁心咧,着实不要脸哩!〃

    〃打狗日的二流子破鞋!〃

    〃下手,替小七岁红解解气………〃

    〃啪………〃

    〃啪………〃

    花瓣儿听到身后的叫骂和〃劈里啪啦〃的拍打声,猜到人们动了手,强忍着不回头看。

    她死攥住翠蛾的手向草场胡同狂奔,直到拐过那个胳膊肘弯儿,腿脚一软,〃扑通〃栽在地上。

    翠蛾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强努着劲把她拉拽起来,再看她的嘴唇,居然〃哗哗〃流着

    鲜血,敢情在路上跑的辰景把嘴唇咬裂了两条大缝。

    〃瓣儿,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翠蛾心里突然害怕起来,把她紧紧搂抱住。

    花瓣儿偎在翠蛾怀里,脸色被鲜血衬得惨白如死人。半晌,她愣让自己出匀了

    气息,直盯着翠蛾的眼珠子,一字一顿地说:

    〃姨,你说啥叫人心?咋说远就一个跟头翻过十万八千里哩?〃

    5

    掌灯时分,花瓣儿和翠蛾都有些醉了。

    两个女人喝酒,桌上那只大盘子里的卤猪耳朵和咸鸭蛋没动几口,一瓶松醪反倒见了

    底。

    花瓣儿觉得腔子热,小腹里烧成一团,想起身下炕弄口凉水喝,欠了半天屁股,身形

    只是来回摇晃,没有挪动一寸。她晓得喝多了,突然莫名其妙地欢喜起来。她还没有过这种

    腾云驾雾的晕劲儿,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一下子天宽地阔得没了边沿,自己在一个偏远的地

    方站着,像把守了一辈子宫阙的天兵,孤独而且神圣。

    想到宫阙,花瓣儿便把盘中切摞整齐的红卤猪耳朵想成了火烧云,把一切两半的咸鸭

    蛋想成了二郎神的第三只眼,把好喝的松醪想成了御酒甘霖。

    想着想着,花瓣儿轻声细笑起来。

    〃笑啥?〃翠蛾正自发愣,吓了一跳。

    〃俺……这会儿在天上玩儿哩!〃花瓣儿摇晃着脑袋说。

    翠蛾心里一翻,觉得她可怜,不由隔着桌子攥了她的手,眼里模糊一片。想想有多少

    个辰景,桌子对面坐着的是那个让她心里〃扑通通〃乱跳的花五魁哩!尽管那些日子少而短暂,

    可总比没有强。一个七岁红,一个小七岁红,还有自己这个被男人休过的肉身子,哪个不是

    过几天舒坦日子就变了天光?人这辈子算和苦酸断不了根咧!都说唱戏的整天价乐呵,那是

    假的,还不是哄台下的傻子们欢喜?自己腔子里的难受,谁又晓得几分?若不是李红儿看上

    花五魁,花五魁偏看上兰芝,李红儿一气之下按誓言把兰芝毒死,花五魁咋会剁了五颗人头?

    没有花、李两家的仇怨,她早就和花五魁挑明关系,说不定已经正大光明地睡在一起咧!

    谁都是谁惹的祸根。

    谁都是谁造下的孽源。

    谁都是谁对了眼的亲人。

    谁都是谁不敢揭穿的仇敌。

    〃瓣儿,你奇怪姨为啥还跟你……你们家来往不?〃翠蛾心里翻腾得厉害,险些说了

    捂盖多年的实话。

    〃咱……又没仇,仇是他们的。〃花瓣儿说。

    〃你……错咧!仇有,俺心里没装,俺心里装的是别的!〃

    〃啥?〃

    〃跟你……你家这辈子揪扯不断的缘分呗!俺……蠢傻,把亲和仇弄反咧!〃

    〃俺……不明白,你说清楚哩!〃

    〃怕这辈子没机会说咧,俺只恨生在一个唱戏的人家里,只恨有滋有味地学咧几年戏!〃

    〃你也学过?俺……咋不晓得?〃

    〃俺学戏的辰景,你还吃你娘的酒酒哩!〃

    〃真的?还会唱不?〃

    〃还能忘?张口就来。今儿趁着酒劲儿,姨给你显摆显摆,来段苦戏。〃

    花瓣儿不晓得翠蛾学过秧歌,见她清嗓子又咽唾沫,迷迷蒙蒙的眼里真有些唱戏的神

    魂,不由塌了腰身,准备仔细听一回。

    翠蛾左手捏起酒杯一饮而尽,撂杯的辰景打了一个叫板的咳声,放着嗓子唱起来,正

    是那折《蒋世憧休妻》。

    念休书心惊颤魂飞出天外

    泪珠儿似泼雨湿了衣怀

    上写着蒋世憧休妻名叫庞氏

    下缀着三娘俺是个不孝的人

    一不嫌脚大二不嫌丑

    都只因婆母娘面前没有孝敬的心

    出门去你别说蒋世憧是你的夫

    蒋家门没有你这不良的人

    休书上画了双十字

    蒋世憧休妻是真心

    他休喽俺本该起身就走

    与蒋郎恩爱的夫妻咋能离分

    俺有心跟蒋郎说句知心话

    婆母娘在上边看得真

    望望这蒋郎就要分手

    走上前拉住了俺的夫君

    蒋郎,俺的夫啊………

    翠蛾唱着唱着突然闭了嘴唇,愣怔半晌,再张嘴的辰景,嗓子里居然是抽抽咽咽的哭

    声。

    〃瓣儿,姨唱……唱不下去咧!〃

    〃姨,你唱得好听,接着唱哩!〃

    〃再唱……再唱俺的心就死咧!〃

    〃俺……来,俺不死,俺让没良心的人们死去!〃

    〃瓣儿,你的心好硬哩!唱吧!〃

    拉住了蒋郎叫声丈夫

    你听俺说一说咱们的恩与福

    你十七俺十七把婚订下

    你十八俺十八抬进了蒋家

    进门来咱的娘待俺如同亲生

    俺见喽咱的娘如同娘亲

    这婶子大娘谁不夸为妻好

    谁不说为妻俺是个大贤人

    不晓得咱的娘听了何人闲话

    立逼你将俺休出家门

    将为妻休出去没有要紧

    有三件事俺放不下心

    第一件,咱的娘今年七十多岁

    有今年没明年活不了几春

    到以后咱的娘下世前去

    谁是她陪灵戴孝的人

    打发的咱娘抹金入土

    再休为妻也算俺尽了孝心

    第二件,与蒋郎是好夫妻难舍难分

    蒋郎夫你要有个好和歹

    谁是你捧茶端药的人

    蒋郎夫到晚间谁给你说句知心话

    谁给你铺床叠被暖着你的身

    第三件不提还罢了

    提起来好似钢刀剜肉心

    咱们儿今年刚刚七岁

    他到南学堂里念书文

    小娇儿放学回到家里

    叫咧一声娘亲哪里能寻

    ……

    6

    花瓣儿闭着眼唱,翠蛾闭着眼听。

    颤颤的腔儿在嗓子和耳朵底子里清净下来,俩人相约好了样样地睁开眼睛,互视半晌,

    都被对方的面容吓了一跳。

    翠蛾清泪横流。

    花瓣儿笑容弥漫。

    〃天爷,你真醉咧!这戏苦得没法儿,你咋笑着唱哩?〃翠蛾抹着泪说。

    〃姨,俺突然明白咧,唱戏和听戏不是一回事体哩!戏词咋唱都一样,是听戏的听到

    心里难受咧!〃

    〃胡说,唱不悲咋能听悲哩?你醉咧!〃

    〃俺没醉,俺清楚咧!唱戏的都骗人,听戏的才被糊弄哩。苦戏闹戏都是一个样样,

    没多少真的,俺刚才笑着唱不也把你唱哭咧!〃

    〃唉!那是姨想多咧!咱秧歌班里的人,生下来就注定是戏里的命。你看看,咱俩就

    是这戏里的庞氏女哩!〃

    〃不是,你没生下戏里那个七岁的娃娃,俺没戏里那个不是东西的婆婆,是你偏往戏

    文里贴靠哩!〃

    〃命不一样样?滋味相同哩!庞氏女被婆婆冤枉成不孝的儿媳妇,俺被男人骂成只开

    花不结果的漂子,你……你不也是让人家硬说成身子有病?咱就是那圈里的猪,天生挨刀子

    的命,说啥也晚咧!〃

    〃俺原先信命,现在让它欺负得不信咧!你就没人愿意再娶?俺就不能把芒种再抢回

    来?死闺女变不成活小子,谁的就是谁的!〃

    〃瓣儿,你……你真想抢回芒种?悠着点劲儿,别再……出了大事体!〃

    〃出啥事体?他是俺的,俺不能让白玉莲吃着锅里的还霸占着碗里的!〃

    花瓣儿说得生气,腿一蹬劲下了炕。

    翠蛾连忙问:〃干啥去?〃

    〃俺回铁狮子胡同。〃

    〃喝成这个样样咋走哩?〃

    〃玉亭不见俺,肯定东找西找的。〃

    花瓣儿说着,从瓮里舀出一瓢凉水灌进肚里,走出屋门。

    翠蛾不放心,卷着舌头说了一筐嘱咐的话,直到花瓣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院门,才

    闭上不是滋味的嘴。

    唱了半天戏,又喝了一瓢凉水,花瓣儿觉得肚里乱糟得难受,脚步总也踏不实着,像

    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样,前劲大后劲儿小,再抬腿的辰景有些费力。

    街筒子里有风,头上的树叶〃哗哗〃响得急碎。

    花瓣儿脑门儿和身上湿粘,用手扯着小褂下摆忽扇几下,肉皮儿倒是干爽了,肚子里

    却〃嗖〃地窜顶上一股腻歪,脑袋〃嗡〃地又晕上来。她晓得喝多了,停住身子想匀匀气息,

    哪知一口气吸进去,再呼出来的辰景竟张了大嘴,把肚里的酒水吐成一股喷泉。

    花瓣儿觉得嗓子和肚子一阵奇疼,大腿也跟着抖颤起来,心里慌得不着边际,急忙抱

    住一棵臭椿树,不敢再挪动脚步。

    〃嚓嚓嚓嚓………〃

    突然,她耳朵底子里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花瓣儿想看清是谁,可是眼前糊涂一片,眼珠子越想定在哪儿,哪儿越飘忽得厉害。

    她以为是过路的人回家,索性不言不语。

    脚步声偏偏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你……干啥?走你的!〃半晌,花瓣儿控制住害怕,嘴里一声呵斥。

    那人不说话,反向她一步一步走来。

    〃滚!滚远点儿!俺正想出气杀人哩!〃

    花瓣儿死命抱着臭椿树,两脚胡乱踢蹬。

    〃你杀?俺还想杀人哩!〃那人淡淡地说。

    花瓣儿听了他的话,抱着臭椿树的手一下子松开,软软的身子也一层层往下垂耷,最

    后叠折在地上。

    〃姐夫,你……你咋在这儿哩?〃

    〃找你半天半宿咧,咋抱着树哩?〃

    〃走……走不动咧……〃

    7

    花瓣儿趴在王秉汉的背上,一路像在云上飘浮。

    等到了胡大套家躺在炕上,她的全身已瘫得像盆稀泥,要没紧绷绷的肉皮儿包裹着,

    连血管里的水水也得吐个干干净净。

    王秉汉脱下脏臭的褂子,看看睁着醉眼的花瓣儿,心里打个激灵,转身到堂屋里洗涮

    起来。

    那盏棉籽油灯忽蹿着火苗,灯芯有些乏,上面绽开的三瓣灯花,像极了一朵小巧的灵

    芝。

    花瓣儿虽然醉着,心里还清楚玉亭为她着急,于是,冲着堂屋大了嗓子嚷叫。

    〃玉亭………〃

    〃玉亭………〃

    王秉汉并不晓得兔子毛和玉亭藏在地洞里,以为她醉着发癔症,在外屋笑着说:〃别发

    酒疯咧,吵醒街坊邻居哩。〃

    花瓣儿晓得院里有气眼,平时有人走动,地洞里听得真真切切,她见没人应声,断想

    玉亭和兔子毛已经睡着。

    王秉汉洗涮干净,回东屋把手巾递到花瓣儿手里说:〃擦把脸,清爽清爽就不难受咧。〃

    花瓣儿咧嘴一笑,把手巾扔到一边,眼珠子直直地看着他,卷着舌头说:〃俺……俺才

    不难受哩,醉喽好,晕晕忽忽老在天上飘,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哩!〃

    王秉汉不说话,拿起手巾小心地往她脸上贴来,半晌,见她没有动静,大了胆子往脸

    上擦拭。

    花瓣儿眯着眼,没有闪避。

    〃瓣儿,再伤心也是这个样样咧,身子骨还得要哩,人家单盼着咱们有病有灾,死喽

    更舒心!〃王秉汉又擦着她的衣襟说。

    〃姐夫,你……你也别伤心,俺想通咧,不能让白玉莲舒喽心,俺得把芒种抢回来!〃

    〃你这么想当然好,玉莲没喽他也就一心一意跟俺咧,俺还得感激你哩!〃王秉汉悄悄

    解开花瓣儿的一个衣扣。

    〃感激……啥哩?你救俺爹的命,俺当牛变马伺候你也愿意哩!可惜俺……成不了驴

    马骡子,不然,十辈子为你拉车耕地哩!〃

    〃看你说的啥话,好像俺给外人办事体,你不把俺当姐夫咧?〃王秉汉的手又往

    上挪。

    〃咋不哩?咱……咱都是人家扔下不要的,都是没脸抬头见人的,咱的苦自己晓得,

    咱……呀,姐夫,你这是干啥哩?〃

    花瓣儿醉醺醺地说着,猛觉王秉汉的凉手碰了自己的胸脯,大睁开眼睛一看,小褂不

    知不觉间已被他解开,露出雪白的两坨酒酒。

    〃瓣儿,别动,别动,看看你的衣裳,吐得脏成啥样样咧?俺跟你说话快捂鼻子咧,

    味儿好大哩!〃王秉汉说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下来。

    花瓣儿的胳膊不肯松撤劲道,硬把褂子拢上说:〃姐夫,别让妹子脸红,俺……不能让

    别的男人看身子!〃

    王秉汉控制不住激动,突然俯在她的耳边道:〃瓣儿,瓣儿,俺刚才看见咧,你的酒酒……

    长得好周正哩!〃

    花瓣儿急了,瞪着眼珠子大声说:〃姐夫,你……是不是欺负俺喝……喝多咧,你要胡

    来俺可不依,你咋学他俩不要脸哩?〃

    王秉汉一愣,立马换了笑样样说:〃瓣儿,你想哪儿去咧,忘咧姐夫是医生咧?姐夫经

    常给人看病,见到的都是歪瓜裂枣,乍见你的好看,禁不住夸咧一句。〃

    花瓣儿并未多想,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俺错咧,俺还以为你学他们哩,要是那样,

    俺也成破鞋咧,还回抢哪门子人哩?恨谁……就别当谁,这是秧歌戏里说的。〃

    王秉汉突然像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瓣儿,咋听说他俩在集上说你有病哩?〃

    花瓣儿恨恨地道:〃他们……胡吣,那是替自己打马虎眼哩。〃

    王秉汉说:〃是芒种有病?咋的咧?跟姐夫说说,备不住俺能给他治好哩。〃

    花瓣儿脸〃通〃地涨红,吞吞吐吐地说:〃他……他的尿又白又粘的,老弄俺一腿裆哩!〃

    王秉汉听完一愣,半晌笑道:〃这算啥病?好多男人都这个样样,配点药吃下,不出一

    个月就好咧!〃

    花瓣儿惊喜地问:〃真的容易治?〃

    王秉汉道:〃姐夫是医生,哪能骗人哩?〃

    花瓣儿突然伤心地说:〃没用咧,俺都不晓得他在哪儿哩。〃

    王秉汉说:〃有人看见他回都府营后街咧,咱们商量商量你看行不?你要让他回心转意,

    就每天给他送饭暖他的心窝子,也顺便把药放在饭食里,等病好差不多咧,他的心也被你感

    化咧,你们欢欢喜喜过日子,俺也把玉莲接到石门住咧。〃

    花瓣儿想了想说:〃行,咱就这么着咧,他们见不上面,也就断念想咧。〃

    王秉汉站起身道:〃天光快亮咧,你睡吧,俺也没地方可去,到那屋眯一会儿,清早还

    走哩。〃说着,没等花瓣儿应声,径直走到西屋。

    他摸到炕沿跷腿上去,从裤兜里掏出一根草条燃着,深吸了几口,吐出一屋子憋胀了

    好久的燥气。

    8

    时辰不大,东屋没了花瓣儿来回翻身的动静。

    王秉汉两根草条吸完,再也坐不下去,下炕蹑手蹑脚来到东屋。轻轻撩了门帘一看,

    花瓣儿沉沉睡去,半边衣襟敞开着,一只酒酒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格外孤单。

    〃瓣儿………〃

    〃瓣儿………〃

    王秉汉轻唤几声,花瓣儿没有反应。他心里陡地涌上复仇的欲火,伸手将那半片衣襟

    撩开。他本想用手捂遮住那两坨酒酒,可是在上面只虚晃两下就往下一滑,直奔了她的小腹。

    王秉汉的手指头轻捏住花瓣儿那条红布腰带,掐尖捏蕊样样地解开,一段白玉细滑的

    肚皮显露出来。他慢慢将她的两腿劈开,让手贴住肚皮轻轻钻到裤衩里,用手指抵住了软处。

    这是他寄存欲望和仇恨的地方,纵是它把他的身子全部装进去,也难以平息此刻的邪

    念与快意。他尽量让自己平静,耐心等待裆里的物什挺直腰杆。

    花瓣儿睡得实着,长长的眼睫毛一动不动。

    王秉汉心里狂跳,两根手指像一条困在笼子里的双头蛇,一闪一挪地抬着脖子寻找猎

    物。他盼着裆里的物什暴涨八尺,然后解恨地弄到花瓣儿的肉里。他甚至念想着要日一回从

    没有过的疯癫,还得在半截子上把她晃醒,起她的身子,让她瞪大眼珠子看到两个人肉连

    着肉的景致。

    花瓣儿会有啥反应?脸红?恼怒?还是逆来顺受?不管她咋想,只要被他日了,他要

    把她带走,带到一个她找不到回家路径的地方。

    〃咯咯咯………〃

    院里传来公鸡打鸣的响声。

    半晌,王秉汉满面狐疑又失望地撤回了手,刚横起来的物什也像截了捻的哑炮垂耷下

    去。他叹口气给她系好腰带合拢了双腿,又把两片敞开的衣衫弄到胸前,恨恨地走向西屋。

    王秉汉听手下人讲了白天集上的事体就等着这一刻,他琢磨不透芒种那句〃你还让她

    活不?〃的意思,以为花瓣儿有别的毛病,压根没想到她的软处是面迎头堵死的墙。此时,

    他终于明白芒种和白玉莲勾搭在一起的原因,明白了白玉莲说花瓣儿身子有病的话根儿。

    王秉汉燃着一根草条,深吸几口,恨自己没能报了仇,愣怔地看着窗户纸。

    东屋里传出下炕穿鞋动静的辰景,王秉汉醒来发觉自己也眯睡了一会儿,扭头看看窗

    户纸,天光已然大亮。

    王秉汉出屋和花瓣儿碰个对头。

    花瓣儿记得昨夜的事体,不好意思地说:〃姐夫,睡咧会儿不?俺给你弄口吃的。〃

    王秉汉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药面面,关切地道:〃太晚咧,俺要动身走哩。

    惦记着夜里答应你的话,找药铺配咧点药,每天在碗里放点儿,千万别跟他说,男人都顾面

    子,别让他觉得羞臊不吃喽。一个月也快,到那会儿他的病好咧,你爹也放出来咧,俺再把

    玉莲接到石门,啥事体也就一风吹咧!〃

    花瓣儿脸红着接过药包包说:〃还是姐夫宽宏大量,俺记下咧。〃

    第十三章

    在秀池的念想里,她不能在花五魁临死之前显出悲悲切切。花五魁是胡大套的

    兄弟,也是她的兄弟,胡大套咋着也是为救他死了,让兄弟看看这个嫂子的骨气,让定州人

    看看胡大套的媳妇,也不枉和义字为先的胡大套一个被窝里睡了少半辈子。

    1

    天道大热起来,满街筒子飞的全是蚂螂。

    顽皮的娃娃们拿了自家的扫帚跑着扑打,不大辰景,每个人嘴皮子上都抿了几只带软

    刺的翅膀。

    蚂螂飞得低,大雨要来。

    小晌午,城东北自来佛方向过来十三辆押解犯人的囚车,其中有花五魁和欧阳先生。

    囚车绕过东街,人们看到花五魁绑圈在木笼里,都嚷叫着跟在后面送上一段路程。越

    往西走,人越聚越多,道路两旁站着黑压压两层,囚车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片,等到了白果树

    下,满场满地都是为花五魁送行的百姓。

    事有凑巧,就在十三辆囚车往西走的辰景,西关车站前也慢慢走着一台担架,几个年

    轻力壮的后生,扶着一位身穿孝衣的媳妇一路向东。

    媳妇是快哭干了眼泪的秀池。

    担架上躺的是死了三天的胡大套。

    胡大套被送到保定已经晚了,因为肠子再塞进肚里的辰景,裹带了好多泥沙和烂草。

    肚里是断成一截截的肠子,还有一汪汪的淤血,七荤八素的东西在里头搁着,没几天便烂得

    臭气烘烘。

    亏得胡大套体格好,整在医院熬了十七天。直到前天夜里,他耗尽身上最后一块板油

    和精神,一句话都没说,利利索索闭了眼睛。

    本应死后当天回来,胡大套肚里烂得全是半稀半稠的汤汤,再加上臭味熏天,人家不

    让上火车。后来,几个徒弟想出法子,买了几块油布将他包得前后七八层,窝憋在麻袋里装

    着才混上火车。

    出了车站,几个徒弟见人们三五成群地往东南方向跑动,开始不太在意,等走到大道

    观前面那条街,跑动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搭讪着问了几声。

    〃有啥稀罕事体?〃姜儿问。

    〃当兵的要崩人哩,十几个人一块儿。〃

    〃晓得有谁不?〃国栋心里好奇。

    〃秧歌班的花老板,大道观那个先生,别的都是外地来九中念书的。为操场上炸死当

    官的那件事体,人家查办出来咧。〃

    〃在哪儿崩?啥辰景?〃姜儿又问。

    〃说是在白果树底下。唉,当兵的胆儿真大哩,敢给白果大仙送腻歪。日他娘,他们

    不是定州的当然豁出去咧!白果大仙生气怪罪咱咋办哩?〃

    几个徒弟听了,吓得颜色更变。

    秀池听了那人的唠叨魂飞胆战,晓得花五魁这回的劫难没了补救,心里荒凉得一下子

    连毛毛草都不长。自从她跟了胡大套,在定州也就是和花家有抹了脖子也甘愿的交情。胡大

    套死后,定州还有谁能来往哩?蛋样找不到,花五魁也要一命归西,她咋办哩?

    徒弟们看着秀池,想问去不去白果树看看花五魁。

    〃你们说该去不?〃秀池明白他们的心思。

    〃按理说……该去。〃老六说。

    〃啥叫按理?就该去哩!你师傅活着的辰景,心里除喽铁狮子胡同那四间房,就是薄

    荷巷那两亩半地。别说大套为救他死咧,就是病死摔死也得让他们哥俩见一面哩!大套睁不

    开眼咧,他兄弟闭眼之前看看他哥,他哥心里也欢喜哩!〃秀池说得泪如雨下。

    〃师娘,那俺们往白果树抬咧!〃徒弟们说着,眼里也是湿潮一片。

    〃男人家哭啥哩?大套要是活着不骂街才怪!俺一个老娘们还想开敞咧,有啥好哭的?

    大套为他兄弟死得值,让人敬佩,再说……再说死喽还能超生,俺再活二十年又见上他咧,

    这算个蛋!〃

    秀池突然怒火万丈又破口大骂,抬手把眼泪擦了个一干二净。

    人活得好好的,谁也不想生离死别。一旦有了这种事体,挺住还是垮塌全凭个人的性

    子。秀池心里早苦得没了来往,但她心里雪亮,人迟早有这天,活着的哭得想死,让死人晓

    得了更难受,没准儿她悲悲切切的样样,胡大套在阴间里更不待见。在她的念想里,她也不

    能在花五魁临死之前显出悲悲切切。花五魁是胡大套的兄弟,也是她的兄弟,她不能让兄弟

    死前过意不去。胡大套咋着也是死了,让兄弟看看这个嫂子的骨气,让定州人看看胡大套的

    媳妇,也不枉和义字为先的胡大套一个被窝里睡了少半辈子。

    想到自己要装扮女中豪杰的样样,秀池心里陡地蹿出万丈雄心,眼珠子里射出骇人的

    光芒。

    徒弟们晓得师娘是个利索人,但还是被她的转变搞得有些晕。半晌,姜儿大声喊道:

    〃弟兄们,师娘还这样样哩,咱们小气啥?走,抬着师傅和他兄弟见面去,咱还把他俩的坟

    挖在一块哩,让他们在那边也不离分………〃

    徒弟们脚步轻快,眨眼把秀池丢在后面。

    秀池的腔子里鼓荡着悲壮,直想在街筒子里大声嚷叫,看着蜂拥而去的人流,硬生生

    压住了心怀里那份七老八十(注:方言,七八十岁的意思)的沧桑。

    2

    白果树和开元寺塔是定州这块土地上的两个精灵。

    白果树长在城里十字街往西三里偏南的地方。要问这棵树有多老,人们都说〃先有白

    果树,后有定州城〃。要问它多么高大,有言传为证:〃树上四家打牌八家看,卖豆腐脑的往

    上转,东枝上唱着《借髢髢》,西枝上看的有近千。〃正是它的神奇,定州人管它叫〃白果大

    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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