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戏 第 13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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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转,东枝上唱着《借髢髢》,西枝上看的有近千。〃正是它的神奇,定州人管它叫〃白果大

    仙〃。

    关于白果大仙的传说很多,其中之一和杨贵妃、吕洞宾有关。世人都晓得杨贵妃喜吃

    荔枝,但她更爱吃定州白果树结的白果。杨贵妃头上原来有八十根白发,都是吃定州白果变

    黑的,有诗为证:〃贵妃笑颜多娇态,常谢定州白果仙。〃

    杨贵妃为年年都吃上白果,特让唐玄宗颁旨命京兆名士吕洞宾看守白果树。定州白果

    有延年益寿的好处,谁都打它的主意,就连北部边疆的契丹首领也派五个武士和一条恶狗来

    盗。吕洞宾用法术将五人拿住,恶狗不服扑上来狂咬,于是就有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人〃的歇后语。

    白果树下是大片野地,平常除了淘气的娃娃来树上爬来爬去,大人们很少在这里走动。

    今日不同,除了大树杈子上爬坐着百十个娃娃,空地上至少围拥了两三千百姓,一来看当兵

    的崩人,二为花五魁不走得孤单。

    虽是上午,由于天气闷热没有风,人缝里蒸腾着呛人的汗酸味。爱干净的闺女、媳妇

    用手巾捂着鼻子想往后撤,又怕瞧不上热闹,只好咬着牙关干忍。

    花瓣儿来得最早。

    两天前,王秉汉派人告诉她,晋军要崩扔炸弹的共产党,花五魁也得押来,不过只是

    陪绑,真正要崩的是欧阳先生和四个闹事体最欢的学生。

    花瓣儿两宿没睡安稳,生怕王秉汉说得不真,也怕开起枪来枪子不认人,把花五魁捎

    带着弄去阴曹地府。她想和兔子毛、玉亭说道说道,好解了自己心里的害怕和担心,偏偏王

    秉汉派来的人不让走漏半丝风声,没办法,只好硬挺挺地过了两个飞天不落地(注:方言,

    心里没着没落的意思)的晨昏。

    老远,花瓣儿看见笼囚车和端着枪的晋军、警察轮轮杠杠(注:方言,一排排一行行

    的意思)过来,心一下子浮到嗓子眼里卡住。

    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都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样,只有花五魁东看西看像在找

    人。

    花瓣儿晓得爹在找她,想使劲喊一嗓子,可是踏着方步跑过来的一排晋军和警察,用

    枪横推着众人,硬是把实心的人群打开一圈空场。

    她趔趔趄趄随着人流往后撤,险些被搡倒。

    有个四十多岁的媳妇认出花瓣儿,看她手里空空的啥也没拿,恼怒地说:〃你这闺女不

    懂事体,你爹好歹今天上路哩,咋不备点好酒好饭食让他吃饱喝足?还不如别人哩!俺们听

    咧他半辈子秧歌,觉得他是俺心上的人,还拿咧几个刚出锅的热包子。快回吧,多少拿点儿,

    他吃闺女的跟吃别人的不一样哩!〃

    花瓣儿心里感激,但是不敢明说,悄悄移动脚步走到旁边又往里钻,刚钻到前面,被

    当兵的用枪托子砸了一下胳膊,只好退到人群后面。

    花五魁和欧阳先生虽然同转押在文庙,却一直没有见上面,就连在大道观的辰景,也

    是被堵了嘴塞进麻袋里,谁也不晓得是谁。直到今天早晨押上车,两人见了面,欧阳先生才

    晓得花五魁被冤枉杀了人。

    花五魁心中不解,问他为啥干炸人的事体。欧阳先生笑着不说话,后来又说自有道理。

    花五魁被人冤枉成共产党,非要问共产党是干啥的,不能为它死了还蒙在鼓里。欧阳先生笑

    得开心,问花五魁恨不恨这个狗世道,共产党就是推翻它让百姓过好日子的。花五魁想了想,

    觉得共产党有点意思,吧唧着嘴说,明白咧,闹半天跟秧歌班一个样样,都是为了让人开心,

    你们唱的是啥戏文哩?欧阳先生哈哈大笑,刚要说话,当兵的用几个学生将他俩隔开,两人

    相望着眼里没有恐惧,反倒有一种默契,有一种英雄同归的相惜。

    花瓣儿远远看见那个想占她便宜的警察局长吴二造正和一个军官交头接耳,恨

    得咬牙切齿,想往地下吐几口唾沫,怎奈人挨着人怕吐到别人身上,又把唾沫咽了回去。

    按照杀人场里的规矩,行刑前要让犯人吃顿好饭食,还得备上一大碗烈酒壮胆。

    两大盆方肉、馍馍和三壶白酒放在白果树底下,当兵的每次放三个人出来,吃饱喝足

    再放下一拨。

    欧阳先生和三个学生第一拨松了绑绳。三个学生狼吞虎咽,欧阳先生脸上带着笑,没

    有动手。

    〃先生咋不吃?吃饱好上路哩!〃一个学生对他说。

    〃荤腻的东西我从不沾口,等会儿一壶酒就够了!〃欧阳先生笑着说。

    等两个学生吃饱又饮下一碗酒,欧阳先生没有端碗,而是拎起一壶酒仰脖灌了进去。

    人群里响起一片〃啧啧〃声。

    那壶酒足足有二斤!

    〃再去拿酒来,这点怎么够喝?〃欧阳先生扔了酒壶,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当兵的说了

    句话,迈步走回囚车。

    接下来的一拨又是一番狼吞虎咽,喝干了第二壶酒。

    第三拨有些孬,走到白果树下腿都打着软,往嘴里塞肉的辰景,哭得像受气的媳妇。

    〃孬种,没骨气!〃

    〃怕今天就别炸人哩?当初干啥咧?〃

    〃丢人!〃

    人群里响起一片责骂。

    轮到第四拨,只有花五魁一人。

    花五魁没有像别人那样被五花大绑,而是戴着手铐脚镣。他从囚笼里出来,手铐脚镣

    的〃哗啷〃声像极了锣鼓的铿锵节奏,甚是悦耳动听,而每迈动一步,脚上沉甸甸的又像极

    了戏台上的台步。他心里一阵忽悠,索性端着架势一步步走向白果树,念想着眼前是一出悲

    壮、荒凉的苦戏,他要来一回比欧阳先生还大法的喝相,让围观的人们也赞叹一回。

    他迈步到了树下,低头一看,不由愣住,盆里和酒壶里早成了空空的。

    3

    〃呔!大胆的奴才………〃

    花五魁一下子将脸涨红,手指一个当兵的,情不自禁叫了一句板。

    〃拿酒来………〃

    花五魁又是一句愤怒的高腔。

    当兵的醒过味儿来一脸尴尬,慌忙走到吴二造耳边悄声说话。吴二造摇了摇头。

    百姓们看得真切,晓得不再给花五魁准备酒肉,〃轰〃地乱糟起来。

    〃兄弟,愚兄来也………〃

    人群里响起一声尖叫,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抱着两坛中山松醪酒的广育堂药铺老板

    蔡仲恒,身后跟着李大翟和金牛眼药厂的张先生,三人手里还提着食盒。

    花五魁看到三个人,笑得跟欢喜娃娃一样样。

    〃兄弟,咱用不着吃他的断头肉,喝他的归西酒!〃张先生说。

    〃大伙手里都拿着给你的东西,十天半月都吃不完!〃李大翟说。

    〃兄弟,听咧你半辈子秧歌,舍不得让你走,看看,这些乡亲都是给你送行的,皇上

    老子都没你排场哩………〃

    蔡仲恒是个儒雅的人,最后这句话一出口,竟是豪气干云,让人听得血液沸腾。

    〃花某这厢有礼咧,二十年后再给大伙唱来………〃花五魁朝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

    这个罗圈揖作得不要紧,围观的百姓〃轰〃地炸了营,齐手把带来的饭食和酒瓶、酒

    壶扔到场子里,眨眼之间,地上摞起厚厚一层,足够让十个人吃上三天三夜。

    花五魁的眼睛有些湿润。

    蔡仲恒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倒上四碗酒,激动地说:〃兄弟,临走咱哥几个再喝回

    交心酒,这是你最爱喝的松醪,到那边别忘喽老哥,俺还追着你学戏哩!〃说着,把碗挨个碰

    了响,递给花五魁。

    花五魁仰脖灌进去,蔡仲恒、李大翟、张先生也是一饮而尽。

    〃痛快呀,痛快………〃

    花五魁扔了酒碗,仰天长啸。

    〃兄弟,都说这中山松醪'一口品三酒,五味归一盅'(注:三酒即米酒、药酒、白酒。

    五味即醇味、松香味、蜜味、酸味、苦味),这就像咱活着的性命,啥叫欢喜?啥叫悲伤?凡

    是活着遇见的,都把它灌进肚里,这算个蛋!〃蔡仲恒说着,突然扔了酒碗,对场外的人们又

    狂放大叫:

    〃乡亲们,俺和花老板是抹脖子的交情,本想在他走前说几句知心的话语,可他不是

    俺一个人的,他是咱全定州城的宝贝,是咱四十万乡亲的欢乐神仙!俺们不占大伙的工夫,

    谁有啥话快跟他说哩,这会儿不说就后悔一辈子咧………〃

    〃花老板,你走好吧,鬼门关里也有戏台哩,走到哪儿你都是招人待见的人!〃

    〃下辈子还唱戏吧,咱定州秧歌不能绝哩!〃

    〃花老板,真想再听你唱一段哩………〃

    围观的众人大声喊叫。

    花五魁听得激动,拱拱手高声道:〃秧歌是咱定州几百辈子传下来的宝贝,俺花五魁只

    是沾咧它的光,没喽花五魁还有李锅沿,没有李锅沿还有后来人,不管花家班、李家班,秧

    歌永远断不了根!俺在黑屋子里的这些辰景,凭记性拾掇咧一出旧戏,可惜没有工夫给大伙

    唱咧,心里也难受着哩!〃

    众人齐喊:〃唱吧,这会儿就唱哩!〃

    花五魁扭头看看那个当官的和吴二造,见二人脸上没有表情,高声对众人喊:〃好吧,

    大伙相互看看,谁见着俺的闺女咧?〃

    〃爹,俺在这儿哩………〃

    花瓣儿从人群里扑过来,看着这诀别样样的场面,竟有点拿捏不准〃陪绑〃的事体是

    真是假,哭着抱住花五魁。

    〃瓣儿,芒种来没?俺要传他新戏哩!〃

    〃他没来。〃

    〃这狗日的,还真恨上俺咧,叫他来,叫他送老子走哩!〃

    〃爹,别……别叫他来咧,他……〃

    〃叫他来,这是出绝戏,埋在土里可惜咧,俺走喽心里也不安生,快去………〃

    花瓣儿本想说〃陪绑〃的事体,让他放心。可是花五魁一心只惦着传戏,压根没注意

    她怪异的眼神。

    〃麻烦你们稍等片刻,俺把这出戏传给徒弟,咋走都没有遗憾咧!〃花五魁丢下花瓣儿,

    走到吴二造跟前说。

    吴二造阴阴一笑:〃你以为这是你家?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哩?时辰马上到咧,谁也等不

    了谁!〃

    花五魁愣住,脸上一片难色。

    花瓣儿看着爹的愁样样,心里绝望至极,刚想再喊他过来,他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无奈之下,花瓣儿把心一横冲进人群。

    人们自动闪挪出一条窄缝。黑压压的人头间,花瓣儿那件蓝色小褂像黑夜间的萤火,

    飞一样样地向西南飘去。

    〃好兄弟呀,你嫂子来咧………〃

    花瓣儿正跑着,身后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她听得出来,那是大娘的声音。

    4

    蓝衣裳走。

    白衣裳来。

    秀池身穿一件白色孝袍冲进场里。

    胡大套在大道观救花五魁的辰景,花五魁刚被暴打一顿又堵了嘴塞进麻袋里,他真切

    地听到胡大套的喊叫,只是不能说话答应。第二天清晨,十几条麻袋全部拉到了文庙,那儿

    住着晋军的大部队。

    花五魁不晓得胡大套出了事体,还以为他们安全脱身,乍见秀池穿着一身孝衣进来,

    还以为是给他穿的。

    〃嫂子,你咋穿上孝衣哩?这让兄弟咋受得起?俺哥哩?〃花五魁激动地说。

    〃你哥在后头哩,这孝衣是给他穿的!〃秀池悲壮地道。

    〃俺哥……他咋咧?〃花五魁颜色更变。

    秀池晓得晋军把死伤人的仇恨记在九中的学生身上,低低的声音将事体经过说了一遍,

    直听得花五魁泪流满面。

    花五魁〃扑通〃〃哗啷〃地连身形带手铐脚镣跪团在地上,哭着说:〃嫂子,俺对不住

    你,俺连累你们咧………〃

    秀池抖颤着声音道:〃兄弟,你们八拜结交这么多年,是铁杆抹脖子的哥们,你说你哥

    他死得值不?要值,你就站起来,过去看看他,嫂子把他带到这儿,就是让你们再见一面哩!〃

    秀池说罢向人群里招招手,几个徒弟抬着那条麻袋进了场子。

    花五魁〃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向麻袋走去。

    几个徒弟将麻袋解开,剥开里三层外三层的油布,从里面〃忽〃地窜出冲天的臭气。

    几个当兵的和警察慌忙跑开。

    油布里的胡大套早没了人样样,头上、脸上全是绿乎乎的粘汤汤,整个身形蜷曲着,

    活像整块整块塞进瓮缸里发了霉的腌肉。

    臭味传散出老远,众人捂了鼻子向后退去。

    花五魁看得眼冒金星,哭道:〃俺哥死前跟俺有话儿不?〃

    秀池说:〃你哥走得利落,啥也没说。〃

    花五魁心疼地搂着那堆臭肉,哭嚎起来:〃哥,你咋不给俺留个话哩?让俺暖着心窝子

    走!〃说着,腿一软就要下跪。

    秀池强忍着悲伤,伸胳膊拉住他,大声说:〃兄弟,腿脚硬朗点,别让你哥不高兴,他

    最烦娘娘式调(注:方言,像个女人的意思)咧。俺刚才想好咧,不把你哥拉回子位老家咧,

    就在河南占你们花家一块地方,让你们哥俩挨着,你说行不?〃

    花五魁敬佩地看着她,哽咽道:〃嫂子,俺哥娶你娶对咧,俺替他高兴哩!〃

    秀池脸上一红,狂浪地说:〃兄弟,从俺俩好上还没钻过俩被窝哩,到久后俺也埋在那

    儿,咱四个没事体在阴间顶牛儿(注:方言,即玩骨牌),省得三缺一!〃

    花五魁听得热血沸腾,突然带着眼泪〃哈哈〃大笑,对那几个徒弟和秀池说:〃把薄荷

    巷的房子典当了,买下三口上好的棺材,瓣儿以后到铁狮子胡同住,大娘就是生她养她的亲

    娘咧!〃

    几人见花五魁还不晓得薄荷巷房子被烧的事体,也没说破,纷纷点头答应。

    〃抬出去………〃

    远处,当兵的恶狠狠地狂喊。

    秀池看了一眼花五魁,伸手替他抻拽破烂衣衫的辰景,眼里迸射出的那团火焰突然弱

    淡下来,换成两片潮湿的水汽汽。

    二人相互对视,眼里都有千言万语。

    秀池心里一阵忽悠,一把抓住花五魁的手,左眼里的水汽汽凝结成泪滴下来,右眼眯

    了眯急忙止住,央哄娃娃样样地柔声说:〃兄弟,人活多少才算够本哩?有这么多人送你没啥

    好孤单的!俺和你哥在外边等着你,千万别怕,啊?〃

    花五魁心里也是一阵抖颤,但是愣欢喜着笑道:〃嫂子,俺想怕也不敢哩,对不起这么

    多乡亲,怕留下千载的笑柄哩!〃

    秀池拍了拍他的手,吩咐徒弟们把麻袋收拾好,转身走的辰景,突然又回头看了花五

    魁一眼,那眼神很怪异,既像看一个刚熟悉的陌生人,又像看一个陌生的亲人。

    花五魁心里雪亮,这个样样的眼光,才是生跟死的诀别。

    花五魁愣了愣神,看着麻袋渐渐抬出人群,腔子里的血猛地倒灌到脸上,〃扑通〃跪倒

    狂叫一声:

    〃哥,你先走一步,兄弟随后就到,到那边别忘喽俺的样样,俺腿上还有你划的

    一道疤哩………〃

    围观的众人被他和胡大套的兄弟情分感动,眼窝浅的汉子、媳妇〃哗哗〃淌下热泪,

    哭声一片。

    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每人都喝足了烈酒,此时酒劲涌上来,都是脸红脖子粗,眼珠

    子瞪得老大却没精神。

    〃时辰到咧,埋桩子………〃

    当兵的人群里传出一声口令,〃呼啦〃过来三四十个当兵的,扛着十三根一掐粗的杨木

    桩跑向正西。

    花五魁有些急,晓得桩子埋好就得绑在上面,绑好了就得〃崩〃,〃崩〃完世上从此就

    少了十三条人命。他方才光念想着把刚琢磨出的新戏传给芒种,没想到当兵的不给这个机会,

    没想到花瓣儿就算一路疯跑到家,至少也得半个时辰才能打个来回。

    5

    杀人场上的时光飞得快。

    花五魁还没念想出辙来,当兵的已把桩子埋得横了一排,又把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

    绑缠利落。

    两个当兵的手中拿了绑绳朝花五魁走来。

    花五魁的心〃格登〃一下定住,闪开身子说:〃你们着啥急?俺徒弟还没来哩,再说……

    再说哪有戴着手铐脚镣上绑绳的?打开,俺不想戴着这些东西走,俺嫌沉哩!〃

    当兵的还没反应,围观的众人齐声喊叫起来:

    〃打开,打开,他还没唱戏哩………〃

    两个当兵的看着愤怒的人群,转身朝当官的走去。

    人群里有人喊:〃花老板,唱吧,怕等不到你徒弟咧!〃

    〃唱吧,唱吧!〃

    〃枪子等不得人哩!〃

    花五魁头上冒了汗,将身上的铁链〃哗啷〃抖个山响,跺着脚道:〃也罢,乡亲们听喽,

    也算这世上有过这出戏咧,俺这就唱来………〃

    几千人突然静下来,等着花五魁唱戏。

    〃哗啷………〃

    〃哗啷………〃

    就在花五魁刚要张口念白的辰景,人群外陡地传过一阵〃摆链〃的响声。这响声来得

    莫名其妙,说不上怪异,也说不上悲喜,直叫人心里别扭得后背刮起一阵凉风,涌上一丝不

    祥的念头。

    〃哗啷………〃

    〃哗啷………〃

    人们回头望去,一个高挑的傻子背着一条破麻袋往场子里走来,褴褛的小褂抽了个绳

    子,左边别着一只锃亮的唢呐,右边插着一把雪白的攘子,身后跟着一条个头奇大的白狗。

    人们吓了一跳,慌乱间闪开一条窄缝。

    花五魁闻声而望,不觉也是一惊。

    傻子生得好相貌,只是眼大无神,嘴角里流着粘粘的口水。他走到场子边晃悠着站定,

    大白狗走到他的身边也排排场场坐下,红莹莹的眼珠子望着花五魁似笑非笑。

    花五魁看到他,想起垂花碹门石礅边的那条〃断腿〃。

    〃你……你也来咧?〃花五魁的声音很友好。

    〃东……东家,你……刨个笤帚不?〃傻子茫然地看着他,流着口水说。

    〃今年的谷子还没收,没有笤帚枝儿哩!〃花五魁突然觉得年轻人眼熟,笑了。

    〃老……老板,你……教俺唱戏不?〃傻子还是那句话,眼神里满带渴望。

    〃好吧,你听仔细喽,俺要反串着一角两唱哩!〃花五魁说得亲切,仿佛眼前这个傻子

    就是芒种。

    花五魁拖着脚镣,迈方步走到场子中央,仰天吐了一口长气,戴着手铐的左手抹了一

    把脸,手离开脸的辰景,神色居然像极了一位年长的妇女。他腰身戴着垂耷的铁链〃哗啷啷〃

    响着,捏着嗓子念起白来。

    哟!天上下雨忽啦啦,下的地皮儿泥噗喳。房子也倒屋子也塌,砸的娃娃吓疯傻。慌

    忙抱起哄哄他,吃吃为娘的大妈妈。娃娃的小嘴真有劲,噗咂得奶水直哗哗。房檐一棵草,

    刮风四下倒,谁给俺点吃,俺就跟谁跑。俺乃王妈妈是也,趁今日有点空闲,到外边说媒去

    了。

    (唱)王妈妈坐在草房里,忽然一事猛记起。东庄有个青龙汉,西庄有个白虎女。两

    人说说正合适,都没有毛毛光光的。他俩的好事安排定,少不了吃的带喝的。俺凭的就是一

    张嘴,厨房里能说的笤帚娶笊篱,菜地里能说的小葱娶莴苣。磨道里看见上磨石,说了个媳

    妇它不愿意,下磨石不动上磨石动,它嫌下磨石是个死眼儿的。说媒的本事俺不表,西庄就

    在眼前里,进得村庄拍门户,白虎女的门环真稀奇,铜环环张着圆圆的嘴,咬得木门扇妈妈

    疙瘩鼓绷绷的。(白)唉!你瞧,大白日还上着门子,怕男人进来还是藏着男人哩?大姐,开

    门来!

    花五魁本是一角二唱,叫了一声〃开门来〃,挪动脚步侧身便要唱大姐的戏词,哪知还

    未张口,人群里突然响起一阵脆铃样样的声音。

    大姐正在绣房里,忽听有人叫咱家。扎上钢针缠绒线,顶针就在匣里夹。打一个转身

    靠床边,小金莲落在当地下。大姐俺长到十八九,没有一个人说婆家。莫非是说媒的言好事,

    叫俺心里乐开花。迈动金莲来得快,十指尖尖把插棍拉。出的门来仔细瞧,原来是说媒的王

    八他妈……

    那铃铛样样的甜脆嗓儿越唱越近,一位极为俊俏的女子穿了一身孝衣走进场子里。

    花五魁好生奇怪,一是他从未见过这位女子,二是这出《王妈妈说媒》失传了多年,

    她咋会唱?他满心以为她会向他走过来,然后问个仔细,哪知女子看也没看花五魁,径直走

    向绑在木桩上的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俊面通红,醉眼惺忪,对站在面前的女子视而不见。

    〃呸………〃

    女子张嘴吐出一口唾沫,喷在欧阳先生脸上。

    〃啪………〃

    〃啪………〃

    接着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场子里〃忽〃地又乱糟起来,议论纷纷。

    欧阳先生抬起醉眼看着她,惨然一笑,嘴角渗出血丝丝。

    〃听见咧不?你不让俺唱戏,俺今儿偏偏就唱咧!你让俺在山西,俺偏偏跟你到定州!

    你不想娶俺,俺偏偏让男的们千人跨万人骑!你想让你媳妇享福,俺偏偏让她在俺家伺候老

    的伺候小的!你不想见俺,俺偏偏就站在你头里!你想跟俺一刀两断,俺偏偏为你穿身孝衣!

    你想死在俺的前头,俺偏偏让你随不了意!哈哈哈哈,在阳间俺斗不过,在阴间俺也不放过

    你………〃

    那女子狂笑着,猛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子。

    众人都〃啊〃了一声,以为她要插死欧阳先生,没想到她的手腕往怀里一引,〃嚓〃地

    找到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溅。

    白色孝衣染成红袍。

    那女子的身形软了三软,倒在欧阳先生脚边。

    〃菊子………〃

    欧阳先生瞪圆了醉眼一声惨叫,昏厥过去。

    花五魁不晓得那女子和欧阳先生啥关系,更没听他说过,但忽然想起三伯伯到山西大

    同逃荒的事体,莫非她是三伯伯的后人?不然,山西人咋会唱定州秧歌哩?

    花五魁正自纳闷,围观的人群里猛然响起几声嚷叫。

    〃这个先生也不干净哩!〃

    〃这女子好眼熟,她是哪儿的?〃

    〃想起来咧,这是'倚香楼'里的女子。〃

    〃叫啥?〃

    〃大白鹅………〃

    6

    突如其来的景致让当兵的乱了营。

    当官的一声令下,荷枪实弹的兵和警察全围过来,将要看详实的众人推搡到远处。

    十三根木桩凸现在空场子上,十二个人的头垂耷到胸口,除欧阳先生昏死过去,其余

    的都醉得不知人事。

    当兵的没有打开花五魁的手铐脚镣,依然带了绑绳向北面那根空桩子走。

    花五魁晓得等不到花瓣儿和芒种,情急之中甩了两个当兵的走向众人,大声说:

    〃乡亲们,俺怕是等不到闺女来咧,麻烦你们告诉一声,花家班以后就靠她咧,不管

    遭啥难,挣回花家班的家业,给大伙接着唱哩!〃

    众人齐应,传出〃唏嘘〃一片。

    花五魁朝大伙拱拱手,迈步的辰景,突然看到人群里的李锅沿,不由走了过去。

    李锅沿神情怪异地看着他。

    花五魁笑了:〃师弟,想不到你也来送俺,刚才那两句要喜欢,就算送给你咧!〃

    李锅沿没应声,竟然诚心诚意地拱手感谢,接着阴阴阳阳地说:〃你走之前没话跟俺

    说?〃

    花五魁先是一愣,后又笑着说:〃正好,俺也有话问你哩!〃

    李锅沿嘴角一颤:〃你走得早,俺尽着你!〃

    花五魁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从怀里扯出那件红肚兜:〃俺咋想也不明白,原以为是你

    表姐干的,后来觉得不对劲,是你偷的不?门窗上得好好的,你咋下的手?〃

    李锅沿脸一红:〃捅喽窗纸伸个竹竿,用尖上的面筋粘的!〃

    花五魁如梦方醒。

    李锅沿突然阴下脸来:〃该你说咧,俺姨家五口是你杀的不?〃

    花五魁没回答,诚心诚意地说:〃红儿要是活着,见喽她就说俺后悔十四年咧!〃

    李锅沿显然对这句话不满意,急道:〃到底是不是?你说喽俺还谢你哩!〃

    花五魁显得很开心,大声道:〃罢了罢了,俺不值得你谢,那五条人命俺这就还去,咱

    这辈子的仇怨一风吹了罢,走也………〃说罢,迈步就往木桩子走去。

    李锅沿的脸登时僵住。

    他早就怀疑姨家的五条人命丧在花五魁之手,只是没有证据,而今听花五魁说出实情,

    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花五魁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哭声。他听着心里一动,不由停住了脚步。

    〃姐夫,你……你还跟俺说……说句话不?〃翠蛾泪眼啪嚓地望着他。

    翠蛾一直就在人群里。她早想趁秀池过去的辰景跑过去和他说上几句话,只是胡大套

    的事体来得突然,她不能添乱。再者,她看到人群里的李锅沿,不敢当着他的面和花五魁生

    离死别,直到看见李锅沿向花五魁拱手,看到花五魁说出了十几年的秘密,花、李两家的仇

    怨一笔勾销,才大着胆子嚷了一声。

    花五魁听到翠蛾的哭声,心里觉得疼,闭了气息转过身来。

    〃姐夫,你跟俺……也留……句话吧!〃翠蛾哭得说不成话。

    〃妹子,俺花五魁在定州,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咧!〃花五魁说得缓慢,语声极

    为动情。

    〃俺不想听这,你……想过……娶俺不?〃翠蛾一时性急,不管不顾地问。

    花五魁愣怔片刻,实心实意地摇摇头。

    〃俺不怨你,俺……晓得你心里咋想的。俺想帮瓣儿把花家班拾掇起来,你答应不?〃

    翠蛾并不失望,语声反多了几分柔情。

    〃你咋帮?你的好心俺领咧!〃花五魁转身要走。

    〃俺有钱,俺的钱能置办几个花家班的行头家当!〃翠蛾急得大声嚷叫。

    〃你哪来的钱?是不是犯贱挣的?〃花五魁惊异地脱口而出,脸上更是不悦。

    〃姐夫,你咋这么想?俺这身子除喽你和福根,谁都没有动过哩!〃翠蛾急了眼,流着

    泪喊出实话。

    围观的众人听得仔细,乱轰轰地议论纷纷。在定州,谁都晓得花五魁又当爹又当娘,

    多少年没有续弦,就是一心一意地照顾花瓣儿,猛不丁露出这么档子事体,人们一时还不敢

    相信。

    花五魁还想说话,当兵的已将他拖动得歪歪趔趔,直奔那根空桩子。

    〃姐夫,你不说话,俺就当你答应咧………〃

    翠蛾哭着在后面大喊。

    花五魁被反绑在木桩上,朝她笑了笑,然后闭了眼睛。

    十三根木桩一字排开,每根木桩隔着一丈宽。

    木桩前二十步远的地方,当兵的早端好大枪,就等当官的手中那面白色令旗。

    7

    几千人的场子里鸦雀无声。

    〃预备………〃

    当官的举起令旗。

    〃呜汪………〃

    〃呜汪………〃

    蹲在人群前边的那只大白狗突然狂叫了两声。

    〃放!〃

    〃啪………〃

    〃啪………〃

    〃啪………〃

    〃啪………〃

    〃啪………〃

    十三枝大枪,五朵蓝莹莹的烟花绽开。

    人们正自奇怪为啥只有五声枪响,就见十三个当兵的收了枪,看也不看木桩上的人,

    返身归了队。

    围观的众人将十三根木桩看得清楚,除了欧阳先生和四个学生胸前有个血洞洞,其余

    的人安然无恙。五死八生,除了花五魁,另外七个学生在枪声里醉着,身形一动不动。

    花五魁以为在枪声响的瞬间已经死去,但他听数了五声,耳朵底子里却没了动静。他

    觉得这就是死了,因为除去脑袋里还能念想着是生是死的事体,胳膊、腿、脚就连脖子也没

    了知觉,像一个孤魂野鬼在雾气沼沼的云层里飘浮。

    花五魁想看一眼死后的样样,至少看看自己还有没有肉身子。还未睁眼的辰景,耳朵

    底子里清晰地听到手铐的响声。

    〃哗啷………〃

    他有些不相信这是铁器的声音,念想里把身形抖得溜圆。

    〃哗啷………〃

    〃哗啷………〃

    花五魁陡地睁开眼睛,眼前跟闭眼之前的景致一般无二。

    众人都听到了响声,看到他身形不停地扭动。

    十三个放枪的兵归了队,又有十三个当兵的向木桩走去。

    〃这……这个人……还没……没死哩!〃

    说话的是那个流着口水的傻子。

    他的话音刚落,身形已然〃嗖〃地窜腾出去。

    人动,狗动。一黑一白两个身形直奔木桩上的花五魁。

    〃截住他………〃

    当兵的慌忙大喊,但是已经晚了。

    人和狗的速度太快,十三个当兵的离花五魁还有十步远,傻子已站在花五魁面前。

    花五魁还在一片懵懂之中,只看见一黑一白两个影影冲过来,等定睛细看,却见一柄

    黄铜护手的攮子领着一只大手,钻进了自己的胸膛。

    〃噗………〃

    花五魁喉咙张开,一口鲜血喷在一人一狗身上。

    人闪狗闪。两个活物离了花五魁,身上淌着鲜红的血水水,沿着一条荒废多年的盐碱

    沟,飞一样样地向正南跑去。

    傻子挥动着胳膊活像一只大鸟,嘴里是欢喜透顶的声音。

    〃全死咧,全死咧,全死咧………〃

    花五魁扭不动脖子,不能往南看那一人一狗渐远的身形。他想仔细听辨声音,可是耳

    朵底子里突然轰鸣一片,听到的竟是来自胸膛里的疼痛。

    那种刀子样样锋利的难受,使他双眼向上翻动。

    他陡地惊异和狂喜起来。他看到一团金色的祥云悠然从天而降,祥云里面裹藏着几生

    几世都无法数清的亮星星。它们向他眨着眼笑,一声不响地把他围拢起来,慢慢旋转着向上

    飞升……

    第十四章

    白玉莲设想过多少回和王秉汉再见面的景致,万没想到是眼前这副样样。她心

    里恨王秉汉,腔子里跟芒种亲近,因为总把他当成亲弟,并没琢磨过跟王秉汉的结局。如今,

    一个十七八的大闺女躺在炕上,再呆傻的人也晓得是咋明明白白的事体,她心里有种解脱的

    快意,也有稀里糊涂的失意,毕竟跟王秉汉有过一阵快活的日子,毕竟是原配的夫妻。

    1

    月亮的脸蛋胖起来,夜凉了。

    庄稼地里撒欢的风横斜着吹,吹到棒子(注:方言,玉米)地的边缘,风头子破划成

    数不清的分枝另杈,变了蛇身子样样的细溜儿,沿着地垄、绕着秸秆往深处钻行,〃滋滋〃乱

    响不停。

    宽大的棒子叶们好兴致,不累不困地为风招手,借了月光远望,活像一排排泡在水里

    的兵将,耍弄着杀人的姿势。

    花瓣儿觉得脊背潮凉,胸脯和腿上有无数虫虫爬动,裆里更是火辣辣生疼,猛睁开酸

    涩的眼睛。

    〃呀………〃

    花瓣儿一声惊叫,看到一个光溜溜、白花花的肉身子。

    那个肉身子是她自己的。

    花瓣儿张嘴喊叫的辰景,腮帮子疼得不敢合拢。她愣怔地看看头上的月亮和眼前的棒

    子地,心里惊惧得跟快死了一样样,忽然想起白天的事体……

    她本是从白果树回都府营后街叫芒种的,因为爹死前非要传戏。可是跑到秧歌班,冲

    着几扇被砖垒砌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嚷叫,里面没有半句应声。她晓得芒种就在里面,因为这

    些天怕他不吃她做的饭,每天在铁狮子胡同做好了让玉亭送。据玉亭说,左边窗户上有四块

    砖可以活动,每次都把饭菜放在空档里,芒种吃完再把空碗放回。

    她挪开那四块砖往里看,屋里黑洞洞一片。花瓣儿哭嚎着央告他出来见爹一面,里面

    静得像座坟墓,根本没有人回应。

    花瓣儿急了眼,拿起砖头往墙上砸,双腿抖得溜圆。

    她念想着白果树那边的事体,惟恐王秉汉的话有假。如果那样,她将见不到爹最后一

    面。

    手里的砖砸成了烂末末,屋里还是没有人应。咋办?

    花瓣儿在院里转圈圈,后来把牙一咬,返身往回跑。

    来的辰景,花瓣儿拼尽了力气,再迈动两腿,腿脚不是沉得灌了铅,而是拴着又粗又

    紧的皮条,光见身子动,脚步不但迈不出去,还往回缩弹。

    为节省工夫,花瓣儿抄了近道,沿着野地里一条羊肠小路往西跑。她祈盼有人帮一把,

    拖拉着快些赶到爹的面前。她太累,裤褂湿得没了一块干处,鼻子里的气息也只〃呼塌塌〃

    在鼻孔外飘着。当她终于看到前面有两个年轻后生向她走来,激动得腿一软,扑倒在地上。

    〃求求你们,把俺拽到白果树底下吧,俺爹快让晋军崩咧………〃

    花瓣儿哭着央求两个后生把她拖到白果树下。

    那两人似乎被她感动,相互使个眼色,一人架起一只胳膊飞跑起来,可是跑着跑着转

    身带她钻了棒子地。

    花瓣儿觉出不对劲的辰景,那两人已把她扔到地垄上。她明白过来,全身却瘫软得再

    也爬不动。她想骂也想央告,嘴里说的啥自己也听不清,哭着哭着,只觉眼前一花,两记势

    大力沉的耳光扇在腮帮子上,接着有两只手捂住她的鼻子、嘴巴,再也一动不动。

    她的心在那一刻〃啪〃地像一盏被点亮的油灯,把一腔绝望烧得冒了青烟。她的脸憋

    涨得血快要浸出肉皮,想用难受感动他们,拼命支撑着眼皮不让眼珠子闭合,然后一古脑地

    喷射了摇尾乞怜样样的哀求。

    那两个人根本没有看她。

    两只手用力拿着她的呼吸。

    花瓣儿攥紧了拳头撑着撑着,再也坚持不下去,胸脯和肚子抽筋样样地空鼓了三四下,

    魂魄突然像一摊死水渗漏得一干二净,只把腰身横躺着剩在地垄上……

    花瓣儿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肉身子,猜出那两个后生干了啥事,惊骇地往裆里一摸,大

    腿和小腹间全是一片片的粘物。念想起芒种弄在她身上的〃尿〃,她又羞又恨,没头没尾地哭

    嚎着,又没轻没重地捋了几把棒子叶往身上擦刮,嫩嫩的肉皮儿一阵奇痛。

    〃尿〃还湿粘着,说明两个后生走的工夫不大,难道让他们日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有半

    宿?她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被人毁了贞操,而是腔子里波浪翻滚地想起芒种。她恨他,要是

    他肯出来,哪会有这档子事体?她也恨爹,干啥非要传戏哩?

    她恨芒种心狠得无情无意,她恨爹一门心思光念着那出要失传的戏,全不顾她

    从西到南的这一通疯跑。男人们的心是啥样样的?咋硬得啥都不管不顾哩?

    花瓣儿不晓得心里那种难过有多疼,疼着疼着,原来足实的怨恨突然泄了气。事到如

    今,她再也不能恨怪芒种了,虽然她不像白玉莲有那种不应该的事体,但毕竟让不认识的两

    个男人日了个够,比白玉莲还轻贱,想报仇都没处找人。

    花瓣儿艰难地站起身,透过宽大的棒子叶看着那块月亮,觉得自己的命在这片地里变

    了样样,变得一钱不值,变得没有了埋怨芒种的资格,变得又脏又臭。

    衣裳不晓得被两个后生扔到哪里,花瓣儿顺着周围的地垄寻看个遍,最后麻木地站在

    地头,傻了。

    没有衣裳咋走哩?

    总不能裸光着回铁狮子胡同。

    为啥让她赶上一连串倒霉的事体?

    究竟是谁惹恼了老天,引种下这多灾多难的根苗?

    花瓣儿不晓得咋回去,在地头上胡乱走动两步,忽又停住身形。

    她走月亮走。

    她停月亮停。

    她看着被月光映照得白花花的光身子,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一个半夜从野地里出来的

    鬼魂和妖精,吓得鸡皮疙瘩爬满全身。

    2

    花瓣儿心里没着没落,想起花五魁。

    爹现在咋着哩?是死还是活着?死没见上最后一面,活着正为见不到闺女着急哩!莫

    非这一宿就困在棒子地里?到天明更不能出去哩!

    花瓣儿想起爹的生死,陡地明白过来。还有啥事体比爹的生死重要哩?就是青天白日

    也得回去!想着念着,她心里不再害怕,连光脚板踩住石头坷垃也觉不出疼,一路顺着那条

    羊肠小道疯跑过来,渐渐看到了前面住在城边的人家。

    她的心里打了个闪,念想着谁家最好有个不上门的场院,院里最好搭晾着刚洗涮过的

    衣裳,她可以悄悄穿了回去,等天明再给人家送还。

    正值夜半,没有人走动。

    花瓣儿在地边猫藏半天,确信了无人,〃忽〃地窜出来直奔一条小巷。城边住的人少,

    小巷破烂不堪,除了胡乱堆放的柴草就是土坯、砖头。

    花瓣儿贴靠在柴草垛边往人家里看,院里光光的,根本没有晾晒的衣物。她的眼瞪得

    溜圆,觉得自己正在做贼,心里〃扑通通〃乱跳。

    她不死心,猫蹿着往小巷里面走,等到第四家院门,她的心突然跳得收拢不住。那家

    院子里晾晒着东西,不是衣裳,而是漏着几个黑洞的褥单。

    花瓣儿本想蹑手蹑脚把它抻下,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地蹿起来,一把抻扯下来往外就

    跑。

    〃谁?〃

    院西南角的茅房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闪出一道黑影,左手提着裤衩,右手拎

    着铁锨。花瓣儿吓得魂飞天外,失声叫着跑出小院。

    那道黑影比她快,翻过半截子土墙挡住去路。

    花瓣儿折身往东跑,跑出十几步,〃噔〃地定住身形。

    死胡同。

    〃你是人是鬼?〃黑影说了话。

    〃俺……俺是人!〃花瓣儿把褥单裹在身上,心里稍微稳当些。

    〃是人咋光着身子哩?〃黑影的语声放松下来。

    〃俺……被坏人劫咧,想……穿件衣裳回去,天明俺再还,行……行不?〃花瓣儿想

    哭。

    〃俺晓得你是谁?要是不还哩?〃黑影说。

    〃俺……叫花瓣儿,秧歌班的。〃

    〃你是小七岁红?白天你咋不回去见你爹哩?〃

    〃俺爹他……咋着哩?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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