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戏 第 17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点击/收藏到桌面
    〃俺……俺肚里有他的……娃娃咧!〃白玉莲的脸羞涨得通红。

    花瓣儿听罢,脑袋〃轰〃地一下爆裂。她在牢里想了多少个要回芒种的理由,也想了

    白玉莲不放的多少个借口,惟独没想到这档子事体。

    〃俺……不能让娃娃没爹哩!〃白玉莲觉得这个理由很足实。

    〃光管顾你,俺咋办?俺就不怀咧?他好利落喽俺也能怀哩!你总不能霸着他不让俺

    怀娃娃不?〃花瓣儿尽量克制心里的不平。

    〃瓣儿,姐咋跟你说哩?就算……芒种好利落,你……你也怀不上,他这辈子也就……

    这一个后咧!〃白玉莲说得极不情愿。

    〃你胡说!你凭啥咒俺俩,俺这原配还比不过你这加楔插缝的?〃花瓣儿再也压不住

    腔子里的恼怒。

    花瓣儿声音大,芒种惊醒过来,耳朵底子里听到她的话音,双手突然抽筋样样地抓挠

    几下,两个蜡黄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哥,俺出来咧,俺要接你回去哩!〃花瓣儿走到炕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朵说。

    芒种没了反应,眼珠子直瞪瞪地定住。

    白玉莲见芒种没了动静,心里暗暗欢喜,思忖半晌道:〃瓣儿,姐也晓得你舍不得他,

    可他心里咋想哩?也许……他不想跟你走哩,要不……咱们听听他的主意?他能听见,也会

    眨眼哩!〃

    花瓣儿想了想说:〃他心里清楚不?他要不愿意跟俺走,俺啥也不说咧,房院让你们

    住着,以后……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咧!他要愿意跟俺走,俺也让你在这儿住着,俺们回

    铁狮子胡同,以后你身子不方便喽,俺也愿意伺候,咋说……你肚子里的也是他留下的肉哩!〃

    白玉莲听她这么说,觉出她心里的宽敞和无奈,神色一哀,幽声说:〃你问吧,咱都

    听天由命哩!〃

    花瓣儿嘴上这么说,真要问起来,一直哆嗦着的心陡地紧缩起来,颤着声音问:〃哥,

    俺接你来咧,你愿意跟俺走不?你要愿意就眨巴眨巴眼哩!〃

    花瓣儿说完,死死盯住芒种。

    半晌,芒种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花瓣儿能听见心里〃扑通扑通〃的敲鼓声,着急地带着哭腔又问:〃哥,跟俺走吧,

    俺好好伺候你下半辈子,你要愿意就眨巴眨巴眼哩!〃

    芒种还是一动不动。

    花瓣儿的脸色白惨下来,眼泪〃刷〃地蒙住了眼珠子。

    白玉莲纵是再盼着芒种不走,也看不得花瓣儿伤绝了心的悲惨样样,心里念想着要是

    没有这么多乱糟糟的事体,她咋会让她抱这么大屈哩?可是事体既然到了这种地步,谁也就

    不让着谁了。她狠狠心,俯下身子看着芒种,柔声说:〃弟,瓣儿接你来咧,愿意走不?你

    要不愿意走就眨巴眨巴眼哩!〃

    芒种的手抽搐几下,眨了三下眼皮。

    花瓣儿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快就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心早就离她十万八千里,她使劲

    控制着腔子里的悲伤,颤了声音又说:〃哥,你不愿意跟俺走,那……俺还是你的媳妇不?

    俺后半辈子咋办哩?你平时不这么心硬,咋这么对待俺哩?〃

    芒种无动于衷。

    白玉莲晓得事体总要有个了结,叹了口气,对芒种说:〃弟,你表个态吧,别

    让瓣儿没着没落的。你要休,干脆就再眨眨眼哩!〃

    花瓣儿和白玉莲都盯着芒种。

    半晌,芒种真的眨了三下眼皮。最后那一眨之间,一颗又大又沉的泪珠子砸到枕头上。

    看到这颗泪,花瓣儿的心咽了气。

    她愣怔地向后退着,脑子里响彻着震聋耳朵底子的轰隆声,两条腿也晃悠得活像泡在

    水里,摆摇不停。

    白玉莲晓得她承受不住,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又无话可说,看着活死人样样的芒种,

    脸上泪流不断。

    花瓣儿只觉得一阵眩晕,歪歪趔趔扶住墙壁,颓然闭了眼睛。这真是怕啥来啥!原先

    心里念想着害怕的,就在他这眨眼之间来得快如闪电。咋办?以后咋办哩?要不是在大牢里

    发了血誓,不管抱多大屈都咬牙活下去,她真想一头撞死在炕沿上。她不怕他们笑话,也不

    要他们可怜,没了芒种,她的心活着也没有乐趣,可是,她得活下去,爹让她重振花家班的

    话还在耳朵底子里存着哩!

    半晌,花瓣儿找回鼻子里要吸进去的气气,用额头抵顶着墙壁,眼神散乱地睨着白玉

    莲说:

    〃晓得不?俺……本想把芒种在心尖尖上放一辈子,你黑白不说愣把他抢跑咧。俺叫

    咧你十几年的姐,你是咋对待俺的?俺本来恨死你咧,杀喽你的心都有,晓得俺后来咋不埋

    怨你们胡来咧不?俺到警察局替爹求情的辰景,差点让人占成便宜。俺从白果树底下回来叫

    他,两个二流子把俺弄到棒子地里欺负咧半天半宿。你晓得俺咋想的?俺是把他当成俺的命

    活着哩!俺觉得这身子不干净咧对不住他,想悄没声地治好他的病,跟他过一辈子,怀着愧

    疚报答他哩!俺光想俺的错,糊弄自己把你们的事体忘喽,可是……他流咧一滴眼泪就算把

    俺休咧!俺不怕外人笑话,俺是不甘心,俺觉着你对他的好,赶不上俺对他的好哩!俺也想

    怀个他的娃娃,就算他休喽俺,看见娃娃就能念想到他。老天不让俺欢喜,俺现在啥也没有,

    除喽一腔子恨,整条命都空咧,空咧!你说,你……这么干,把俺弄得还算个人不?还算个

    人不?〃

    白玉莲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多自己不晓得的事,心里一惊一哀的辰景,觉得对不住她

    的一片苦心。思忖半晌,为难地低下头道:〃瓣儿,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姐不说也不

    行咧!你晓得……稻子和稗子的区分不?俺听老辈人说过,世上有一种女人不是好好的,有

    一种奇怪的病,裆里那个地方……没有洞洞,不能和男人……干那档子事体,就更不能有喜

    生娃娃咧。其实也没啥,也不用想不开,谁不是凑合着一辈子活哩?等俺把娃娃生养下来,

    给你过继行不?咱们仨守着一根苗苗,他更金贵哩!〃

    白玉莲艰难地把话说完,抬头的辰景,屋里哪还有花瓣儿的身影?她慌忙下炕光脚跑

    出屋子,花瓣儿早跑得无影无踪。

    4

    蔡仲恒在祁州一呆就是十几天。

    他等一味叫做〃蛇涎草〃的奇药。

    祁州是定州的东邻,也是长江以北最大的药材集散地,北京、天津、洛阳等地的大药

    铺,常年在这儿蹲着采购的人,不是特别奇缺的药材,不出药材城都能找到。

    〃蛇涎草〃在〃弹弓蛇〃经常出没的地方生长,据说经它流出的舌涎喂浇过,米粒样

    样的小白花腥臭无比。平时人要误吃了它,不出五十步就骨酥筋麻。医书上讲得明白,凡事

    相生相克,中了蛇毒的人只有服了〃蛇涎草〃,才能通络舒筋,解开毒性。

    因为广育堂福荫着定州、曲阳、唐县、完县等地的病人,用药杂多,蔡仲恒自然是药

    材城的常客。他难得只为寻一两味药而来,清闲得每日跟老伙计们吃酒聊天,好不快活。

    其实,蔡仲恒哪里呆得住?他听说东北的一个药贩子手里真有〃蛇涎草〃,而那人恰

    巧奔了洛阳,不晓得哪天回祁州。他本想回定州过些天再来,又怕那人突然到了祁州又回东

    北,所以只好干巴巴地硬等。在他的念想里,药贩子只要卖过这味药,自然听说过它的解毒

    之法,学学别人的手艺,总比自己愣闯好得多。

    药材贩子回祁州的辰景,蔡仲恒在有名的〃药膳居〃为他摆桌接风。

    东北的药材贩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小胡子,听蔡仲恒说了芒种的病情,先是哈哈一乐,

    接着从随身带的药囊里拿出一个歪嘴葫芦,倒出五颗臭气熏天的绿粒粒,笑着说:

    〃蔡老板,你的医术不赖,可惜没生在俺那山里,自然不晓得解毒之法。上山采药的

    人,谁不预备些治伤解毒的药?这你拿去,俺送你一份人情,以后多接些药材就是!〃

    蔡仲恒喜出望外,又疑惑地说:〃这点就能解喽身上的毒?〃

    药材贩子笑道:〃刚咬还行,功夫长得另使法子。俺这儿有些金贵的配药,只是没这

    个数拿不动,俺也是费了大劲才讨换来的!〃

    药材贩子的手伸出来翻了一下,蔡仲恒晓得那是钱数,笑笑说:〃俺接喽你的人情,

    说啥也不能让你吃亏哩!〃说着,从钱袋里数出十块大洋,〃哗啷〃一声放在饭桌上。

    药材贩子睨一眼洋钱,从药囊里拿出一只油布包,打开三层四层的油纸,露现出一捧

    红灿灿好看无比的药丸,香味扑鼻。

    蔡仲恒疑惑地问:〃这是啥东西,如此金贵?〃

    药材贩子正色道:〃山里难寻难觅的宝贝!〃

    蔡仲恒晓得他不愿说得过细,也不便多问,吃过饭结完账想动身告辞。

    药材贩子笑眯眯地说:〃蔡老板,这药帮你把人治好,你的名声就大咧,别忘多要俺

    的药材。俺得告诉你那药咋吃,臭的两天一粒,香的一天两顿,每顿两粒,忌荤腥。〃

    蔡仲恒再次谢过,匆匆赶往定州。

    药材贩子用手捏攒着裤兜里的洋钱,一阵得意。其实,那臭药丸在定州稀奇,在东北

    却是山里人家的常备之物,说不上金贵。至于那香药丸,不过是用十几种花粉调了蜂蜜提神、

    醒脑的东西。

    晌午的辰景,不知底细的蔡仲恒一路欢喜回到定州,脚一踏进〃广育堂〃,徒弟们便

    说了花瓣儿扣押到大牢里的事体。

    蔡仲恒在屋里转了十来圈,忽地低头在一张纸上写了密密麻麻的黑字,揣在怀里急步

    走向警察局。

    在衙门口,蔡仲恒正巧碰上从里面边说边走的吴二造和王秉汉。

    两人看见蔡仲恒,急忙转了话题。

    王秉汉开玩笑样样地说:〃俺这就动身,剩下的事体你掂量着办。办好喽,又是秧歌

    又是戏,办不好,项上人头要挪挪地方哩!〃

    吴二造打着哈哈,嘴里却低声道:〃兄弟别担心,砸锅卖铁就是他娘的这一锤

    咧,俺拿捏着劲哩!〃

    王秉汉点点头,又朝蔡仲恒笑笑算是打了招呼,转身朝东走去。

    吴二造本不想停住脚步,听到蔡仲恒一声低喝,情不自禁歇了两腿。

    〃站住!〃蔡仲恒一脸阴沉。

    〃干啥?清天白日还有劫局长的?〃

    〃谁稀罕你?俺是为俺侄女花瓣儿来的。〃

    〃她又咋咧?〃

    〃你凭啥没审没判就弄到城北大牢哩?〃

    〃咋,还想找后账,你以为你是谁?〃

    〃俺让你把她放喽!〃

    〃你是不是发烧闹病咧?满嘴胡话!〃

    〃你听着,你要送俺一个人情,俺也送个人情给你!〃

    〃这话咋说?〃

    〃看见咧不?这是二十年前的药方子,俺又加咧点好药,要想让她那两条腿下地走路,

    你就放喽俺侄女。〃

    〃真的?〃

    〃你拿药方随便到铺子里抓药,俺分文不取,直到她好利落为止。〃

    〃你说话算数?〃

    〃那要看你算不算数!〃

    〃俺算!〃

    〃那好,你拿去,啥辰景放人?〃

    〃嘿嘿嘿嘿,你真是个傻蛋,俺昨天晌午就把她放咧!〃

    5

    兔子毛的腿除了活动不太灵便,伤口都长平了新肉,也回了自己的家。

    这些天,他觉得嘴里馋,一心想吃木耳浇醋汤的饹,让媳妇从梯子上掰下几个肥木

    耳,又拐着腿到邻居家要了点榆面。家里的醋瓶子干了些日子,他又让玉亭到十字街西边回

    民杨家的食杂铺里打醋。一家人让他使唤得走东走西,因为刚刚拣回一条命,难得有兴致,

    谁也不敢言语。

    玉亭一路拎着醋瓶子走来,迎面正碰上往回走的蔡仲恒。她晓得他去过祁州的药材城,

    急忙问那味药材的下落。

    蔡仲恒上了吴二造的当,心里虽不痛快,毕竟花瓣儿出了大牢,再说也是自己心急,

    没问清底细,所以暗暗骂几回吴二造的祖宗八辈,顶算给那个不仁不义的女人做了善事。

    蔡仲恒问她爹的腿,问芒种的病,让她给白玉莲捎信说药已经配制好,惟独没问花瓣

    儿的事体。玉亭急忙说花瓣儿已经从大牢里出来,就住在铁狮子胡同。蔡仲恒笑着抖抖手里

    拎的八大件(注:俗语,八种不同样式的点心),没说话。

    玉亭明白他这就去看望花瓣儿,也为芒种欢喜,没顾上打醋就跑到都府营后街的秧歌

    班,把好消息告诉了白玉莲。

    白玉莲正为那天花瓣儿突然跑开的事体犯愁,怕她想不开寻短见,本想四处找找,又

    担心睡在炕上的芒种,所以神不守舍地整天望着透亮的窗户纸发愣。

    蔡仲恒带回药材的消息让白玉莲喜出望外,下炕要去广育堂。玉亭说蔡仲恒去了铁狮

    子胡同,她停住身形,慌得抓了玉亭的手,大泪珠子〃扑通通〃往下掉落。

    玉亭怕挨爹的骂,说了几句话赶紧去食杂铺打醋。

    白玉莲在院里转圈圈,好不容易转到日头西沉,从炕上背出芒种放到小车里,锁门往

    广育堂急奔。

    蔡仲恒回了药铺,正和几个徒弟对这些天的账目,见白玉莲背着芒种进来,脸上立显

    不悦之色。

    〃蔡老板,你……回来咧?〃白玉莲见他面色有变,一时不晓得说啥。

    〃瓣儿哩?不是去你那儿咧?〃蔡仲恒开门见山。

    〃去过,又走咧。〃白玉莲说。

    〃秀池说瓣儿想要回芒种,你……咋没给哩?〃蔡仲恒问。

    〃芒种……不想跟她走。〃白玉莲没敢说花瓣儿被休的事体。

    〃一个活死人有啥想不想的,是你玩花招把瓣儿糊弄咧吧?〃蔡仲恒有些生气。

    〃俺没……〃白玉莲不敢顶嘴。

    〃她去哪儿咧?秀池满世界找咧一天一宿都没有找着,肯定是你把她气跑咧!秀池给

    俺发话,找不见瓣儿,芒种的病别想看!〃蔡仲恒说得认真。

    〃她……和俺说咧会儿话就走咧,俺也不晓得去哪儿咧,要不……俺去找她?〃白玉

    莲说着,背着芒种要往外走。

    〃都说些啥?〃蔡仲恒已听秀池讲了花瓣儿身子的事体,威严地问。

    〃说……说她身子……有病的事体。〃白玉莲自知理亏。

    〃啪!〃

    蔡仲恒猛把桌子一拍,一脚跺在地上抖颤着手说不出话,半晌,痛苦地说:〃白玉莲,

    你这是往死里逼她哩,你……你的心咋这么毒狠?〃

    白玉莲委屈地道:〃蔡老板,俺……本不想说,是她引出话茬的。〃

    蔡仲恒破口大骂:〃你混蛋!找啥借口!她要回芒种你咋不给?你不让她死,你是放

    不宽心哩!〃

    白玉莲〃扑通〃一声背着芒种跪在地上,哭着说:〃蔡老板,你真……冤枉俺咧!〃

    蔡仲恒气得看也不看她,起身进了里屋。

    白玉莲没想到事体弄到这种地步,心里不由害怕起来。半晌,她听里屋没有动静,哀

    求着说:〃蔡老板,你……还给芒种看病不?〃

    里屋没人应腔。

    白玉莲不敢起身,硬跪着等他说话。

    一会儿,里屋出来一个徒弟,手里拿着几包药,不冷不热地道:〃看见咧不?药早配

    制好咧,二十块大洋。没有,拿不动!〃说罢,撩帘又进了屋。

    白玉莲傻了,晓得蔡仲恒为花瓣儿翻了脸,也觉得遭了正儿八经的难,正想求他先赊

    药后给钱,猛听里屋蔡仲恒冷冷地说:〃三儿,今天不痛快,早点上门子,俺想歇咧。〃

    白玉莲听出他的话音,脸红得跟挨了巴掌一样样。

    里屋出来一个徒弟,根本没看跪在地上的白玉莲,径直走到门外,〃哗啦哗啦〃使劲

    插闩门板。

    白玉莲无奈,咬牙关挺起身子背着芒种挤出门外。

    到哪儿讨换、偷抢二十块大洋哩?

    白玉莲看着西天红红的云霞,又看看车上活死人样样的芒种,一屁股坐在车辕上,全

    身散了骨架,哭得像个泪人。

    路上的行人认出她和芒种,围拢过来,多事的媳妇们往地上啐口唾沫,骂了声〃活该〃

    扭身离去,剩下几个汉子〃嘻嘻〃看着她的泪脸,不住劲地咂巴嘴皮。

    6

    白玉莲并不在乎这些人的哄笑,她在想二十块大洋的来路。

    忽地,她猛站起来,将围观的众人吓了一跳。她猫腰驾起车辕就往西边的都府营后街

    走,身后是一片〃嗷嗷〃的起哄声。

    到了秧歌班,白玉莲二话不说把芒种背到炕上,从屋里拿了剪子、锤子,返身挂锁拉

    着小车又出了院门。她想起宝塔胡同,想起红板柜里那几张钱票,想起差点被〃小七寸〃糟

    蹋了才换出来的秧歌班的家当。

    想起那些家当,她心里狂跳不止。那是师傅花五魁一辈子的心血,如今,她要把它卖

    给一直想吞灭了花家班的李锅沿,换出蔡仲恒手里的药。

    白玉莲晓得这是大逆不道。

    花五魁死了,她应该把它交给花瓣儿,让花瓣儿重振花家班。可是,她要这么做,芒

    种身上的毒就解不了。咋办?白玉莲想都不用想,她已见识了人们对她和芒种的态度,纵是

    全定州城的人都往她脸上吐唾沫又能咋样?她只要芒种好利落!为了二十块大洋,她宁愿背

    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如果没有这换钱的家当,如果没有肚里的娃娃,她自卖自身到西关的〃倚

    香楼〃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她怀里掖藏的剪子是准备扎王秉汉的。

    如果王秉汉不让进门弄家当,她肯定用它直着戳进他的腔子,一来报毒芒种的仇,二

    来为那天在炕上受的侮辱。

    白玉莲横下一条心,拉小车迈大步进了原先的家。

    屋门紧锁,不晓得王秉汉和那个闺女去了哪里。

    白玉莲拿出锤子对着新换的锁头一阵猛敲。

    锁头被震开,她直扑里屋的红板柜,柜里空空的啥也没有,她顾不上看屋里是否换了

    新被褥和摆设,径直又往南屋。

    秧歌班的家当软塌塌摞在地上。

    白玉莲的腿软了软,扑过去把乱在一块儿的行头扔到小车上。返身出屋的辰景,她想

    重新挂上锁头,可是锁头敲震得走了样,根本不能再锁。她胡乱把锁头用锤子敲了敲,凑合

    着插上锁芯,拉着小车从小道回了秧歌班。

    小街筒子里有风,白玉莲觉出身子冰凉,原来衣裳早被急出的汗水浇透。

    她一路绕道从后街南头过来。抬头的辰景,猛见秧歌班一带有片红红的火光,心里惊

    慌间不由加紧了脚步。等走到近前,火光渐弱下来,胡同里满是拎着水桶的男人,而他们出

    来进去的正是秧歌班的院门。

    白玉莲心里暗叫一声〃老天爷〃,到胡同口扔下车便往院里跑,没顾上看大火烧到哪

    儿,双手抖抖颤颤地打开锁头。

    屋里的烟雾呛死人,白玉莲憋着一口气摸到炕上的芒种,连抱带拽拖出屋子。芒种还

    和平常一样样,闭着眼分不出死活,她跪爬在地上,听他腔子里还有〃扑通扑通〃的声音,

    暗暗舒了一口长气。

    火已经扑灭。有人告诉她,不晓得谁把干柴在房门、窗户下堆了一堆,火还没大着起

    来的辰景被人发现,因为房挨房怕遭连累,大伙都来灭火,还把没烧完的干柴拢到了院墙根。

    人们渐渐散去,白玉莲从胡同口拉回小车,又把房门、窗户打开放烟。她怕芒种着凉,

    从屋里抱出被褥直接铺到地上,让芒种躺着她的腿,然后望着烟熏火燎的房子犯了嘀咕。

    谁这么心毒放火烧房哩?

    白玉莲自认为在定州没有仇人,就是王秉汉也不至于把她置于死地,不然,那天就不

    让她站着走出来了。

    莫非是花瓣儿?

    除了花瓣儿,谁想报复她哩?

    白玉莲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花瓣儿,你要不回芒种就想烧死他,俺偏让他好

    好活下来!你的心再毒,架不住俺们命硬,咱们……走着瞧!〃

    7

    尽管〃大白鹅〃早就不在倚香楼做生意,她的名声和倚香楼却紧连在一个套环环里。

    〃大白鹅〃死在白果树底下之后,倚香楼莫名其妙地冷清起来。

    以往,来这里玩的不光嫖客,有喝花酒的、抽大烟的,也有掏点小钱摸两下酒酒解馋

    解闷的。如今,除了四零五散直奔婊子们裆里那片软处的嫖客,很少有人光顾。

    掌灯之后又过了两顿饭的辰景,倚香楼来了一位戴瓜皮帽的少年。他像走了很远的路,

    脸上一层厚厚的灰土,身上又宽又大的衣裳也不干不净。

    楼下大堂里空空荡荡,没人招呼。上了楼,少年四处看看,见十几间房门都半开着,

    里面透出光亮,不由凑过去细瞅。

    离他近的那间房子里,一个最多十六七岁的红衣女子,正坐在描龙绘凤的木屏床上发

    愣。木屏床顶上垂着流苏的四扇小屏,画了不同姿势疯癫的裸光男女。

    少年看了身形一震,脚下发出轻微的声音。

    红衣女子猛然抬头,二人四目相对。

    红衣女子的笑脸像劈雷闪电样样地在脸上〃刷〃地打出来,迈步将他拉入房中,顺手

    关了两扇门。

    少年环视一下屋内,两眼又斜睨了床上的锦被,干咳一声没有说话。

    红衣女子笑着问:〃你头一回上这地方来吧?〃

    少年点点头,哑着嗓子说:〃管事的哩?〃

    红衣女子笑道:〃咋?还先交钱?〃

    〃俺……是说楼下咋没人?听说这里的保镖可厉害哩!〃

    红衣女子坐在床上,神秘地说:〃老板让山西的仨客人打咧,都到王家药铺去咧。你

    一、二、三、四想玩啥哩?要是玩得快,他们撞不上你,钱……俺就全装下咧,快说哩!〃

    少年疑惑地问:〃啥叫一、二、三、四?〃

    红衣女子着急地道:〃你还真是头一回哩,一就是脱裤子在床沿上日完走人,二是只

    摸俩酒酒,三是全脱喽在床上连酒酒带裆里随你的便,四是论时论晌包宿,连饭也给你端到

    屋里来。你玩哪个?〃

    少年吞吞吐吐地说:〃俺……还有别的事,玩一吧!〃

    红衣女子有点失望,两手却非常自然地解了腰带,刚要后仰着脱裤子,双脚突然下地,

    左手猛朝少年裆里摸过来,嘴里催促着说:〃硬咧不?别让俺撅半天,天气怪凉的!〃

    少年右脚一滑,躲开她的手。

    红衣女子嘴里小声嘟囔着,往后仰倒的辰景把裤子脱到膝盖上,跷起了两腿。

    少年并不脱自己的衣裳,而是突然伸手扪住她的软处。

    兴许尖尖的指甲划痛了红衣女子,她〃哎哟〃一声惊叫,气呼呼地说:〃你咋用手往

    里搅和哩?裆里的东西不行?再用手俺可让你另加钱咧!〃

    少年愣怔半晌,手往衣裳上蹭蹭说:〃起来吧,俺不喜欢你那儿的样样。〃

    红衣女子惊愕地坐起身,委屈着央求说:〃你胡说,这里还数俺岁数小裆里紧巴哩。

    求你日一回吧,俺好几天没生意,家里都揭不开锅咧!〃

    少年冷冷地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红衣女子站起来又央告说:〃你没日咋晓得不喜欢哩,俺……求你咧!〃说着,顾不上

    提起褪到膝下的裤子,跳蹦着朝少年搂抱过来。

    少年没料到她如此难缠,慌忙闪开身形,哪知撤身的辰景脚步快了些,头上的瓜皮帽

    被屋里横拴的晾衣绳碰掉,〃哗〃地摔下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啊!你……是女的?〃

    男人打扮的女子弯腰拣起帽子扣在头上,开门蹿了出去。

    〃别跑,你还没给钱哩………〃

    红衣女子在屋里一边系腰带一边喊叫。

    8

    那男人打扮的女子疯了样样地往楼下跑,脚下一滑,竟从高高的楼梯上摔滚下来,〃砰〃

    地把头撞在地上。她顾不得疼痛,跪爬起来跌撞出倚香楼的大门。

    车站广场上的买卖行人稀稀拉拉,她刚想喘口气,猛听身后有急赶过来的脚步声,吓

    得撒腿又往南跑。这一跑不要紧,耳边刮着〃忽忽〃的风声,跑过瘟庙和大道观,又从大道

    观直奔城里的十字街。无论咋疯跑,耳朵底子里一阵阵急赶的脚步声不绝不断。

    她被吓蒙了,晓得被逮住绝没好下场,于是,从城里十字街没头没脑地朝南城门下来,

    出城门往东拐,再往南过一座四尺宽的小木桥,最后,两个高高的土堆拦住去路。

    她觉得心从腔子里钻出来,腿从腰身上断下来,脚从腿肚子上烂下来,而鼻子里却不

    吸不呼,一个把持不住,瘫软在土堆旁边。

    就在倒地的辰景,她忽地记起这两个土堆,那是她爹和大爹的新坟,于是,撕心裂肺

    地哀嚎了一声,闭了干涩的眼睛。

    她心里清楚,就在疯跑的脚步里,竟无意间破了定州城不焚香祭神不能到河南的〃咒

    语〃。破了〃咒语〃会招来血光之灾,〃灾〃在哪儿哩?她还不够倒霉的?难道还有更大的〃灾〃

    降临?

    〃爹呀!俺为啥是人群里的稗子哩………〃

    〃娘,你把俺生成女儿身,为啥不让俺做女人的事体哩………〃

    〃你们说句话?俺还是个女人不?俺是女人还是妖怪哩………〃

    〃你们咋不说话哩?俺还活不?俺以后咋着往下活哩………〃

    她疯癫着号啕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张开两手朝自己的脸上轮番打来。

    〃啪………〃

    〃啪………〃

    〃啪………〃

    〃啪………〃

    清脆的声音响彻在静悄悄的墓地里,〃扑棱棱〃惊起一群眯睡在枯树上的野雀。

    她把自己打傻了,把脸打得没了知觉,又打胸脯和肚子。她听着〃通通〃的声

    音,感到从未有过的解气,打着打着,两手软耷下来,腔子里一口甜腥腥的血汤子喷泻而出。

    〃爹,你让俺陪你不?俺晓得你不欢喜,是俺没出息,没把花家班重振起来。俺咋振

    哩?没有行头家当,没有锣鼓家伙,谁看个妖怪在台上唱戏哩?你死前只想着传芒种《王妈

    妈说媒》,咋不念想着传俺《安儿送米》哩?要传俺这台圣戏,俺说不定能重振起秧歌班哩!

    如今说啥也晚咧,让李家班欢喜吧,让白玉莲欢喜吧,俺没能没耐啥也干不成咧!俺不埋怨

    芒种,全是俺的错。老天爷,你收喽俺这个不成人的妖怪吧,爹呀,你收喽你这个没有出息

    的闺女吧………〃

    她哭罢说罢,身形猛站起来往石碑上撞去。可是,她的腿早没了力道,身形蹿起来的

    辰景,又趴摔在地上。

    〃呼………〃

    墓地里刮起一阵罗圈旋风。

    〃老……老板,你……教俺唱戏不?〃

    陡地,她身后响起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友善和茫然,带着小心翼翼讨好的样样,像贴着坟头游过来的一条蛇,直

    撞她的心底。

    她惊骇地回头,见一个瘦高瘦高的身影,披散着头发站在五步远的地方,身边是一只

    高高大大的白狗。

    〃啊?你……〃她惊恐万分,忽地念想起那天在衙门口见过这个傻子,只是不晓得他

    为啥突然出现在这里。

    傻子摇晃着脑袋,张开双手〃嘿嘿〃笑着向她走过来:〃俺……想……唱戏哩!〃

    她心里害怕至极,挪动着吓散了架的身子向后磨蹭,刚要喊叫,耳朵底子里听到河北

    岸一个遥远的声音。

    〃叭勾………〃

    她一愣神的辰景,爆豆样样的声音突然弥漫开来。

    两个人连同整片黑黝黝的墓地,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第十八章

    傻子一步步逼过来,花瓣儿手里的攮子重如千斤,咋也抬不起胳膊,直到他的

    双手探过来碰到酒酒,她的手才缓缓往前伸。手慢攮子快,借了傻子向前扑的力道,攮子轻

    易刺进肚子。

    1

    不知不觉间,南天上跑来一弯瘦眉窄骨的月亮。

    它佝偻着身子,像是被谁割下扔到冒天云里的一只耳朵,带着清冽冽的疼痛,又把密

    密匝匝、十响一〃咕咚〃(注:俗语,指当地按十个小炮一个大炮的顺序编在一起的爆竹)

    样样的枪炮声听了一宿。

    花瓣儿坐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庙前,那些遥远而又模糊的动静隔着护城河水传过来,

    飘飘悠悠得让她恍惚,活像在十里以下的阴间,听地皮上的人们过欢喜年景。

    她晓得又来了战事,不免牵挂起秀池和翠蛾,想过河去城里看看,又怕冷不丁

    钻出一颗飞子把自己送入阴曹地府。她脑子里闪回着上次躲在地洞里的景致,那个辰景人都

    全着,跟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相比,恍如隔世。

    天还没亮,花瓣儿身上有些力气,站起身来围着小庙转了一圈。这里至少离那片墓地

    有三四里地,因为傻子抱着通身瘫软的她走了足有两顿饭的功夫。

    从傻子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的样样看,似乎没有恶意,但他没说一句话却转身奔了正西。

    正西黝黑一片,不晓得是墓地还是树林。

    枪声依旧,偶尔夹杂着的大炮轰鸣密起来。

    花瓣儿脑子里念想着城里的房子院墙被炸得尘土飞扬的景致,念想着人们胳膊腿儿被

    炸得横飞的景致,恨透了这个不让人好好活着的世道。

    〃嚓嚓嚓嚓……〃

    花瓣儿耳朵底子里听到零碎的脚步声,不由扭头往西望去。

    正西那片黑黝黝的阴影里,晃晃悠悠跑出一个披着满头银发,比常人高出半截身子的

    巨人。

    花瓣儿吓得魂飞魄散,腿脚哆嗦着想跑,还没跑出多远,那巨人已堵在她的前头。花

    瓣儿大着胆子瞅了一眼,提揪着的心放松下来。哪里是啥巨人,而是一个满头银发又看不出

    岁数的女人,骑坐在相貌英俊却目光呆滞的傻子肩膀上。

    傻子笑嘻嘻地看着她,腰里别着的两个物什甚是扎眼。一是锃明瓦亮的唢呐,一是寒

    光闪闪的攮子。

    花瓣儿乍一见那把攮子,心里便是一惊,猜出他是翠蛾说起的那个攮死爹的傻子。

    〃娘,她……她还没走哩!〃傻子口舌不清,语声却很欢喜。

    〃你是谁家的闺女,咋跑到这儿来哩?爹娘老子着急不?受人欺负还是闯祸咧?〃满

    头银发的女人没理傻子,一连串问起了花瓣儿。

    〃俺……俺男人跟别的女人好咧,俺一赌气就……就跑出来咧!〃花瓣儿不晓得她的

    底细,不敢说实话。

    〃变心的男人就该杀!你没杀喽他们?〃那女人突然一声怒喝,眼里陡地射出一股毒

    火,将花瓣儿吓了一跳。

    〃俺……俺不敢下手!〃花瓣儿信口说道。

    〃杀人的法子多着哩,下毒!往吃食里下毒!谁变心就让谁不得好死!〃那女人恨恨

    地高声尖叫。

    花瓣儿吓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也揭开了心里的伤疤。想到芒种活死人的样样,泪水

    涌出眼眶。

    〃看你面善心软的样样,就是个没能没耐的窝囊蛋。咋着?还想抢回男人不?你碰上

    俺算是碰上了报仇雪恨的神咧!走吧,这儿有啥好呆的,跟俺回家,俺给你出出主意。〃

    〃你们……住在这儿?〃花瓣儿不敢跟她走。

    〃咋?还真信他们的咒语?哪儿都是人呆的地界,连鬼门关里都是,别怕,安儿可乖

    哩!〃

    〃谁……是安儿?〃花瓣儿被她说得糊涂。

    〃他呗!这是俺七岁的安儿,俺是他抱喽屈的娘亲,这些年要不是他给俺挣换饭食,

    早就饿死咧!〃那女人疼爱地摸摸傻子的头。

    〃俺……是送米的安儿哩!〃傻子嘻嘻笑着说。

    〃安儿是戏里的人,咋是他哩?〃花瓣儿脱口而出。

    〃走吧,到喽家你就晓得咧!〃那女人说着,示意傻子往西走。

    不晓得为啥,花瓣儿居然听了她的话,相跟着奔了正西,那只白狗活像她随时

    要跑样样地断着后路,爪子下没有一点声音。

    2

    约摸半顿饭的辰景,三人进了一片歪七扭八的柳树林。柳林深处,有一座不晓得哪年

    哪月废弃的破砖窑,虽不算大,却篷着柴草顶子能睡觉容身。

    傻子跪下将那女人慢慢放在窑里的草苫上,花瓣儿这才看出,她的两腿只剩下细杆杆

    插在裤管里。

    那女人拍拍地下的柴草说:〃别嫌这里脏破,俺在这儿过咧十几年咧!〃

    花瓣儿心惊胆战地走进来,看到地上放着一条破麻袋,里面是些绑笤帚的家什,疑惑

    地问:〃他的?〃

    那女人说:〃这能养活俩人哩,你来喽,就得养活仨人咧!〃

    外面,傻子跟白狗跳窜着玩耍,耍到欢喜处,嘴里居然能哼几句不成调的大秧歌,可

    是张开嘴的辰景,嘴角里又粘又白的口水流出来,在空中甩成一道奇形怪状的弯弯。

    花瓣儿看了想吐,强压住恶心说:〃安儿长得倒挺俊的。〃

    那女人笑笑说:〃他爹不难看,他长得当然俊咧。哪天俺洗把脸让你看,俺也长得不

    赖哩!〃

    花瓣儿信口说:〃他唱的啥哩?俺听不详实。〃

    那女人笑笑说:〃《安儿送米》。〃

    花瓣儿大吃一惊:〃这……这戏失传多年咧,你……你咋会哩?〃

    那女人的眼皮抖颤几下,涩声道:〃他爹唱秧歌,俺听多喽就会咧,俺教的。〃

    花瓣儿又问:〃戏长不?好学不?〃

    那女人思忖片刻,抬起头看了看天,叹着气说:〃圣戏不见得长,十天半月就全学会

    咧,俺就是那个工夫记住的。〃

    花瓣儿脱口道:〃你教俺不?俺想学哩!〃

    那女人〃忽〃地阴沉下脸,盯着花瓣儿说:〃你是秧歌班的?姓啥?〃

    花瓣儿晓得早年间秧歌班的派别之争,生怕说出她忌恨的姓氏,随口道:〃俺姓张,

    跟娘后嫁到定州来的。〃

    那女人缓了脸色说:〃谁要学成它,谁就能出大名哩!俺教你,你咋谢俺?〃

    花瓣儿恭敬地说:〃俺拜你为师吧,以后伺候着你!〃

    那女人笑笑说:〃你认俺当干娘吧!当喽俺的闺女,俺教你圣戏,你只要帮俺做一件

    事体。〃

    花瓣儿问:〃啥事体?〃

    那女人说:〃你先应下,发个毒誓。〃

    花瓣儿想都没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嘴里甜甜地说:〃娘,不管啥事体,俺一

    学会《安儿送米》,就去给你办哩!〃

    那女人笑了笑,眼睛眯缝半晌,忽然张开,射出一股子怨毒之气。

    花瓣儿只顾欢喜,并没看到她的眼珠子,着急地问:〃娘,你啥辰景教哩,俺想早点

    学。〃

    那女人看看外边玩耍的傻子,悄声说:〃别看他跟狗玩得欢,心里贼着哩,听见有人

    唱戏就迈不动腿咧,得先把他哄到别处去,要不,他算让你不得安生。〃

    她的话音刚落,傻子突然停住身形,朝砖窑里撅着嘴说:〃俺……也学戏哩,要不……

    俺下……下大雨!〃说着,把裤子褪到脚踝,用手指夹着裆里的物什〃哗〃地撒出一脬热尿。

    花瓣儿脸一红,慌忙扭过头去,鼻子里闻到一股臊味。

    那女人不恼不怒,反而笑道:〃你真有本事,把俺们臭坏咧,这还咋唱哩?俺睡觉觉

    咧!〃说着,闭眼睛假装睡着,鼻子里还有鼾声。

    傻子奇怪地望着花瓣儿,模糊不清地说:〃你……咋不睡哩?出来玩不?玩娶媳妇的。〃

    花瓣儿见他眼神非常异样,慌忙也闭了眼睛。

    傻子愣怔片刻觉得无趣,嘟嘟囔囔领着白狗往柳林深处走去。

    估摸着他走远,那女人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唉!他要像人家安儿那么聪明多好哩,

    可惜这副相貌咧,不然,秧歌又得出个名角哩!〃

    花瓣儿不晓得二人的底细,不便多问,更不敢透露自己晓得他是攮死爹的凶手,陪着

    她惋惜地说:〃是哩,看他长得多俊,真是可惜咧!〃

    那女人说:〃你算是来对咧,《安儿送米》俺要不传就绝在人间咧。晓得不?秧歌班规

    矩大,瞎咧好多戏,误咧好多人哩!〃

    花瓣儿没说话,赞许地点点头。

    那女人往后拢拢满头银发,眼里闪着光彩说:〃听人讲过这出戏不?这是秧歌戏里最

    有名的孝节戏,是祖师爷苏东坡亲手写的哩。说的是七岁的安儿孝敬他娘的事体。安儿他娘

    让听喽闲话的婆婆轰赶出去咧,没处安身躲在一家尼姑庵里。七岁的安儿想念亲娘,怕她挨

    饿,每天偷着在自己的饭食里余下些米粒,装在口袋里逃学送到尼姑庵。他娘怕米是偷来的,

    不但不吃还教安儿咋样做个仁义的好人,让他早点回家,怕他奶奶着急。安儿想和娘多呆会

    儿哩,出庵故意把面口袋踩破,他娘怕他回去挨打,有心缝上口袋,又怕让婆婆看出她的针

    线活儿,只好求庵里的师傅代缝。唉!儿是聪明孝敬的儿,娘是大仁大义的娘,想当年唱这

    出戏的辰景,台下哪回不是哭倒一片?心软的跟受过婆婆窝憋气的媳妇,好几回都哭死过去

    哩!〃

    还没听那女人唱,单是讲个大概,花瓣儿腔子里便一鼓一鼓的,眼睫毛湿得发沉。

    那女人没看花瓣儿,把一头银发甩在脑后,仰脸望了窑外的天,脸上闪着孩童样样的

    天真与忧愁,眼里纵横着两行热泪,捏嗓子念道:

    俺乃七岁安儿,自老娘被奶奶赶出门去常常挂心。那一天,尼姑前来化缘,她言说老

    娘现在她的庵中,俺不知真假,今天瞒着奶奶探望一遭,就此前往。(唱)安儿一阵好伤情,

    想起老娘泪珠盈。连把奶奶来埋怨,埋怨奶奶心不公。无故将俺娘赶出去,母子活离各西东。

    就打老娘赶出外,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 (精彩小说推荐:

    ) ( 骚戏 http://www.xshubao22.com/4/4532/ )

小技巧:按 Ctrl+D 快速保存当前章节页面至浏览器收藏夹。

新第二书包网每天更新数千本热门小说,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xshubao22.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