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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秉汉脱下的衣裳,最后从裤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票。
白玉莲将钱票揣进怀里,想了想又拿出几张放在炕上,给闺女解了绑绳,冷着脸说:
〃俺的钱王秉汉全拿咧,俺是来找他要钱的。这些钱你拿着,哪儿来哪儿去吧。愿意替他报
官也行,别说俺来过,不然饶不了你!〃
白玉莲说完,瞪着甩膀子揉手腕的闺女,直到她感激地点点头,下炕撩帘走出屋子。
第十九章
花瓣儿的鼻子里还有一丝活气气。他狠了狠心,“刷”地将那把攮子拔出来。鲜血“忽”地蹿出,同时也从花瓣儿的腔子里揪扯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他的手抖得麻木,不晓得往哪儿搁放,愣怔片刻,终于晓得了它的去处,他眯着眼在大爷身上挑选,最后从脖子上飞掠而过。
1
王秉汉一死,奉军和县衙都如临大敌,乱了阵脚不说,每日每夜巡查的挨着门户探视,弄得百姓白天不敢上街,晚上不敢串门子。
翠蛾把家里拾掇拾掇,随秀池和花瓣儿搬到铁狮子胡同住。临走,她到广育堂跟蔡仲恒说了花瓣儿回来和身子的事体,蔡仲恒正恼着脸给吴二造那软了腿的媳妇点对(注:方言,安排的意思)草药,听完翠蛾的话,欢喜得直打哈哈,全忘了那一桌子草药是不掏钱的。
秀池是个笨货,平常机灵咋呼得欢实,就是学不会记不住唱词。翠蛾和花瓣儿还没说啥,她倒时时发阵子脾气,弄得她俩倒像缺了礼数样样地不好意思。
还是翠蛾想得周全,把拐着腿的兔子毛和另外三个师傅叫到铁狮子胡同。不让他们听听腔调,咋敲梆子定弦哩?所有的家当都在李家班,四个人空着手,后来秀池想出法子,让毛大顺和蛋样几个拜把兄弟从李家班硬“借”了几件必备的家什。
毛大顺他们都是血性汉子,没白跟蛋样一个头硬磕到地上,嘴里一声一声叫着“娘”,还凑了六十块大洋放到炕上。秀池不接,那几个人险些跪下哀求。他们听说盟娘要帮花瓣儿重振花家的秧歌班,第二天又从西关大老王家的绸缎庄抱来几匹各色绸缎,连绒线都买得齐全。
有了乐器家伙,反倒不敢在屋里唱,一是动静太大,二是怕被人提前听去,让李家班贪了便宜。秀池和翠蛾商量着到地洞里合练。秀池嘱咐兔子毛,把玉亭叫来常在屋里院外转转,愿意到地洞里学两句也行,只是别忘拾掇几个人的饭食。
一切安排停当,几个人猫到地洞里。
花瓣儿唱着,手脚不闲地替她们琢磨身段、手势。翠蛾手巧,唱着还剪了绸缎缝戏里的行头。就数秀池清闲,啥也不干光唱,经常让猪拱嘴咬到驴圣(注:方言,公驴的生殖器)。
地洞里每天每夜都是锣鼓家伙声,响动在地洞里窜来窜去,最后还是归到人的耳朵底子里。花瓣儿、翠蛾的耳朵快要震聋的辰景,秀池终于顺溜着连念白带唱词没了磕绊。她心里欢喜,坐在柴草铺上哈哈大笑,欢喜得像拣了宝贝的娃娃,全忘记这唱熟竟用了好几个月的功夫。
地上早下过两场四指厚的雪,掰着手一算,离过年还有八天。
兔子毛和三个师傅心里慌,想说回家看看又不好意思。翠蛾心细,把秀池叫到旁边,一会儿,秀池拿着十二块大洋出来,让他们提前准备年货,因为铁定了腊月二十六大集,在宝塔下的大场子里开唱。
秀池给花瓣儿和玉亭一块大洋,让两人买几朵头上戴的绢花和辫梢上缠的丝绳,再买些解馋的吃食。
花瓣儿这阵子猫在地洞里憋闷,乍一出来,到街上踩了白花花的雪极是欢喜。她们说笑着先到十字街西边回民杨家食杂铺里买了几块槽子糕解馋,又拉着手满街转着找换“格拜”(注:方言,做鞋用的厚纸。这里指做小买卖的货郎)的。
走着走着,玉亭停住脚步,看着花瓣儿说:“姐,要不你自己转吧,俺办件别的事体。”
花瓣儿笑道:“你小小岁数办啥哩?走吧,一会就碰上咧!”
玉亭吞吞吐吐地说:“俺不想买花咧,你给俺点钱,俺……想买别的。”
花瓣儿问:“啥?”
玉亭说:“你别管咧!”
花瓣儿看她一副小大人儿的样样,逗她说:“不说不给。”
玉亭毕竟才十三岁,扭扯两下身子,不高兴地说:“不给拉倒,俺走咧!”
花瓣儿见她使小性子,慌忙拉住她的手笑哄道:“好玉亭,别生气咧,俺都给你行不?你得说干啥哩?”
玉亭撅着嘴说:“俺不,怕你不高兴。”
花瓣儿也撅了嘴说:“不说俺才不高兴哩。”
玉亭想了想说:“俺说咧,这可是你逼俺的。玉莲姐前天上房扫雪,摔咧一跤,夜里就……小产咧,还……还是个小子哩!”
花瓣儿听完,脸色变得煞白。
玉亭嘟囔着说:“你走你的吧,俺去看看她哩!”说着,晃着两条小辫儿奔了正西。
“等等———”
玉亭走了二三十步,花瓣儿突然大声嚷叫,她转过头来一看吃了一惊。不知啥辰景,花瓣儿脸上竟换了欢欢喜喜的笑容。
“这种事体咋……咋能空着手哩?”花瓣儿向她招招手。
玉亭欢喜地跑过来:“姐,你不生气咧?”
花瓣儿脸上的涨红褪下来:“为啥生气?咱们又多咧个叫姨的,咱也成老辈子咧,这是好事体哩!”
玉亭还是不相信,直到看见花瓣儿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才欢喜地说:“姐,你晓得不?像你这么心眼子宽敞的人少哩!你以后准有大福!”
花瓣儿见她说得认真,摸摸她的小辫说:“大福不大福的吧,谁好不是好哩?”
两人又回到食杂铺,买了八斤鸡蛋和五斤槽子糕,把鸡蛋皮用染布的红颜色染了,借使食杂铺的篮子提着,小心地踩着积雪拐进了都府营。
2
芒种恢复得不错,不但能下地走路,还能干些轻活,只是嗓子完全废了,脑瓜顶也光光的不长头发。
花瓣儿和玉亭提着篮子走到院里的辰景,芒种正冻红着手在墙根里低头洗涮尿布,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花瓣儿,身形不由站起来,手里捏攥的尿布“哗哗”淌着水,把两只鞋弄得精湿。
花瓣儿看他一眼,强忍住腔子里的别扭,没说话,直接进了屋。
白玉莲盖着被子躺在炕上,乍见花瓣儿也是一惊,恼着脸说:“你……来干啥?”
花瓣儿没在意,笑笑说:“刚听玉亭说你生咧,俺过来看看,顺便拿点东西给你补补身子。这天寒地冻的咋不生个火,娃娃多抱屈哩?”
白玉莲没有理睬,扭头看着窗户纸。
玉亭跪爬上炕撩开被子,看着睡在白玉莲身边的娃娃,撅着嘴说:“姐,他咋这么脏哩?没你俩好看。”
白玉莲笑笑说:“他才多大个人哩?长开喽就好看咧!”
花瓣儿看着白玉莲,小心地说:“姐,让俺……看看娃娃不?”
白玉莲扭过头来盯她一眼,冷冷地道:“你没把芒种烧死,又想害他的种哩?你走,把东西也拿走,俺怕有毒!”
花瓣儿的脸通红,不解地问:“俺啥辰景烧芒种咧?”
白玉莲恨恨地说:“你敢说前阵子的柴火不是你点的?幸亏俺回来早,街坊邻居也帮忙,不然,他就让你烧死在屋里咧!”
花瓣儿吃惊地问:“俺都不晓得咋回事,你咋说是俺哩?俺为啥?”
白玉莲一字一顿地道:“你跟他有仇!”
花瓣儿满心以为自己腔子里的宽敞,会化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误解和怨恨,没想到白玉莲竟歪着嘴胡说八道,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宽敞有些不值。她也冷下脸来,声腔不高不低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哩?你跟王秉汉也有仇,他是你杀的不?俺就是想烧也不烧自家的房子,烧死你也不烧死他哩!”
白玉莲一时怔住,不晓得咋样应腔。
花瓣儿说完,觉得话有些愣,半晌,软了口气又说:“姐,再大的事体总有个完有个了,一辈子为仇怨活着多不好过哩!俺晓得你为芒种把秧歌班的家当卖咧,俺不怪你,俺以后凭本事再挣。说话这就年根子底下咧,咋着也得割几斤肉,俺这几天忙,顾不上,明天让玉亭拿点钱过来,以后有难处千万别遮拦,大人再有解不开的疙瘩,别连累喽小辈儿,娃娃还长哩!”
花瓣儿说得实诚,白玉莲愣了,没法不信她的话。
花瓣儿只想把心里话说干净,没再理会她的反应,正了脸色对看娃娃的玉亭说:“玉亭,你走不?”
玉亭下了炕,没遮没拦地对花瓣儿说:“姐,真稀罕,你也看看,俺头一回看这么小的娃娃哩!”
白玉莲有些激动,颤着腔儿道:“瓣儿,刚才姐说的是糊涂话哩,看看娃娃吧,等他大喽还伺候你哩!”
花瓣儿身子没动,平静地说:“姐,不光你糊涂,俺也糊涂哩!晓得不?俺现在心里愣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咧,这还是十二三岁的辰景,谁跟谁还都亲,谁跟谁还都没仇哩!”
花瓣儿说得平淡,白玉莲听得泪流满面,抖颤着说:“瓣儿,瓣儿,别说咧,姐也是心里不好受哩,好歹芒种能活动咧,你要是放不下他,就……就搬过来,咱仨一块儿过哩!”
花瓣儿摇摇头:“不给你们填堵咧,再说俺还有新活法哩,以后遇上个对俺好的,俺就把这条命托给他。对咧,俺忘给你们说咧,俺验过咧,压根儿就不是石女,那是……人们瞎说哩!”
花瓣儿本想说芒种胡说,想想又改了口。
白玉莲听罢,腔子里酸的、苦的、麻的、辣的全翻上来,像在冰天雪地里做了个大夏天的梦,一时愣住。
花瓣儿不想再多说,转身从屋里出来。
芒种愣傻地站在院里,手里的尿布掉在地上,嘴巴张得没法儿合拢。
花瓣儿料到他肯定听见了刚才的话,但已不再在乎他是否后悔、难过,只是用以前没成亲的辰景那种腔调,热热乎乎又寡淡地说:“哥,二十六大集……妹子在塔底下唱《安儿送米》,要是想听,就去哩!”
芒种浑浊的眼珠子看着花瓣儿的背影,突然明白把一个好好的肉身子扔了,他扔得太远,远得像从污浊的人间到透明的天堂。
3
腊月二十五后半夜,北风从云彩肚里掏扯出大片大片的雪絮花子。
天刚放亮,秀池开门出来,雪倒是停了,脚面陷进去一拃多深。
因为要唱《安儿送米》,花瓣儿、秀池和翠蛾都激动得睡不着。仨人说了半宿话,又半疯个魔(注:方言,神经兮兮的意思)地对了半宿唱词,等爬起来拾掇好饭食吃了个饱,外面已是红彤彤一片。
花瓣儿欢喜地出来,往东望了摞在墙上的那个圆盘子样样又大又红的太阳,使劲鼓着腔子吸口清亮亮的空气,又跑到窗台边舔了口新崭崭的雪,心里觉得极是痛快。
腊月二十六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往年这天,街筒子里挤不过来挤不过去的,都是买卖年货的人。
花瓣儿本不想过分张扬,可是腊月二十四这天李家班到街上贴告示,要在塔底下唱连台大戏。她心里忿不下这口气,找到广育堂的蔡仲恒,用写对联的红纸也写了二十几张告示,连夜贴到李家班的告示旁边。
定州人二十年没听过《安儿送米》,猛见告示还不敢相信,奔走相告着约好了要看究竟。有的街长虽不相信,但是冲小七岁红的名头,提前到铁狮子胡同撂下定金订了戏。仨人掐指一算,除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不唱,街轮街地要唱到正月二十一。
秀池怕迟了街上人多不好走,也怕到塔底下没有唱戏的地方,提前和兔子毛定规好了时辰。兔子毛和三个师傅一到,大伙七手八脚把行头家当装在车上便奔了正南。
腊月二十六赶的就是早集。
路上,一溜一行拉扛着整扇、半扇猪的人们脚步匆匆,见了花瓣儿都不由得上下打量半晌。花瓣儿晓得他们以为自己是个石女,反倒朝他们和善一笑,人们弄不明白她的笑,心里疑惑着,嘴上忙问是不是真有《安儿送米》的事体。花瓣儿不说话还是点头微笑,人们心里有了底,央告唱晚些,因为卖不完肉没法儿听戏。
塔底下早聚了半数的人,肉市、菜市、炮市、布衣市和蘑菇、木耳、肉料市分得极清。
李家班来得早,花瓣儿她们到了塔底下,李家班那简陋的戏台已搭了半截。
秀池扯了一下翠蛾的衣袖,悄声说:“看,狗日的还搭咧台子哩,咱们站在地上唱,有人看不?”
翠蛾撇着嘴道:“金銮殿好,唱得孬照样让皇上杀头。”
秀池又问:“你不怕锅沿咧?”
翠蛾看了一眼戏台说:“凡事都有清有完。俺怕他,是那会儿糊涂,俺亏欠他啥?他又给俺啥好处咧?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和瓣儿他爹的事体,他咋不找账哩?有本事管他家里人去,俺跟他还隔着好几个娘的肚皮哩!”
翠蛾的话音刚落,李锅沿从戏台上出来,看见她和秀池说话,走到跟前不阴不阳地对她说:“妹子,你这胳膊肘疼不?”
翠蛾看他一脸劳乏、死样的寡相,猜他肯定和媳妇的事体彻底崩了,有心臊他几句,又不落忍,只好不冷不热地道:“嫌俺往外拐咧?俺觉得是正当哩!”
李锅沿讥笑着说:“正当?花五魁临死都不愿意说娶你,你愣往上贴啥?还有脸折腾着撺忙哩!”
翠蛾没想到他下嘴挺狠,冷下脸来道:“娶不娶是俺的事体,俺愿意往上贴。你咋晓得俺是撺忙?今天俺还唱哩。花五魁不是传你《王妈妈说媒》咧?俺再传你《安儿送米》。你要想学,把台子拆散,住喽锛凿(注:俗语,停下来的意思)过来!”
李锅沿见她不像以前那个样样又敬又怕,脸色“忽”地更加难看,往地上啐口唾沫,恨恨地说:“贱货,不晓得谁近谁远!”
翠蛾晓得他的肚量,不由气得面色煞白,翻了脸说:“俺再贱,好歹也是在家里等着花五魁日哩,不像那个谁,在家里把屁股洗白喽撅到别人炕上去,俺跟她差远咧!”
李锅沿听罢,脸上青紫光烂。
秀池明晓得翠蛾说的是李锅沿的媳妇,故意询问:“你说谁?是跟刀枪街修脚的马老锤靠着(注:方言,姘居的意思)的那个烂逼货不?马老锤往外说她裆里那两片东西大得出奇,忽忽闪闪的像鸡冠子,笑死个人哩!”
李锅沿架不住这么狠巴的揭短、羞臊,一张脸又变回惨白,哆嗦着嘴唇说:“贱货,今天你要回去,俺算饶喽你,不然,俺……俺砸喽你的狗腿!”
说完,转身而逃。
翠蛾想“哈哈”大笑,突然也变了脸,跳着脚大喊:“李锅沿,你也听着,今天俺要不让你白搭这戏台,俺自己舔自己的脚后根!”
翠蛾嚷出这嗓子,觉得心里透亮,仿佛吐出了多年憋堵在腔子里的闷气。
秀池附和着说:“对,咱今天就是一个钱不挣,也和他摽到底,反正街上撂下定金咧,今天顶算跟大伙见见面,花家班又开始唱戏咧!”
花瓣儿看看李家班的戏台,也激动地说:“他不走,咱就唱,一直唱到他散摊子。走,咱这就开始打通(注:行话,唱戏前先敲一阵锣鼓),让他搭着戏台也没劲!”
仨人说着,选中一片挨着肉市的地方,卸下车上的东西,兔子毛和三个师傅敲打起来。
锣鼓家伙一响,很快有人围上来。大伙都听说花瓣儿要唱《安儿送米》,做着买卖的无法脱身,心里着急,不当家不做主的年轻后生们正闲逛,老远就奔过来,嘴里相约着嚷嚷。
“走哇,看石女唱戏去!”
“别你娘瞎说,咋这么糟践人哩?”
“蛋,别跟俺一块儿,你嘴臭!”
“你们没听说她是石女?俺咋是瞎说?”
“你娘还是哩,咋生出你咧?”
“狗日!”
“你狗日!”
4
人越聚越多。
花瓣儿踮起脚尖,从人缝里见李锅沿站在一人高的戏台上,正看着这边的景致发愣,不由心里一阵欢喜。
打罢三通鼓,花瓣儿、翠蛾和秀池换好行头打好了脸。
花瓣儿看一眼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飘飘一个万福。
“大爹、大娘、叔叔、婶子、大哥、大姐们,花家班没忘喽你们,趁二十六大集热闹,又出来让大伙欢喜咧!不过,今天估计大伙欢喜不了,得哭上好几鼻子哩。因为唱的是二十年没跟大伙见过面的《安儿送米》,这是秧歌的圣戏也是大苦戏,想高高兴兴赶集的,眼窝子浅的,心眼子软的,千万别看别听。俺怕你们哭起来没清没完,忘喽买年货不算,回家还得挨媳妇骂挨男人打哩!”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花瓣儿又说:“今天大伙来着咧,看戏听戏不要钱,就是想让大伙四下传传名,花家班的大旗又戳起来咧。今天人多,出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帮着打打圆场,别嫌费劲,你在圈里头,离俺最近,听得最真哩!”
六七个后生挤到跟前自告奋勇打圆场,回身朝人们作了揖,然后嬉笑着把人们往后推。
开了唱,花瓣儿心里有股子冲动,恨不得一口气唱完,让听戏的人把眼泪流尽。原先在地洞里练的辰景,她还没想到要把这出戏唱到哪种悲伤的程度,等站在人群里张了口,猛觉得这七岁的安儿就成了自己,不由得念爹想娘,嗓子眼哽咽起来。
翠蛾自从十几岁不再学戏,多少年没想过在人前张嘴,锣鼓家伙一响,心里“扑通通”跳得没个收救。她看着花瓣儿唱到忘情处落下泪来,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更是断了连线,“噼里啪啦”坠掉到衣襟上,洇湿一片。
就数秀池紧张,刚张嘴的辰景,险些发不出声音。她晓得唱戏疯子、听戏傻子的道理,却没体会过唱戏也是一种过瘾,唱着听着,见她俩眼泪一溜一行地流着,不由地也是哭了个大放悲声……
花瓣儿(安儿)唱:正跟老娘来讲话,想起布袋还在山门中。安儿走出大殿外,看见布袋泪洒胸。上手攥住布袋的口,拉拉扯扯往前行。口袋撂在大殿里———
翠蛾(三娘)唱:连把冤家问几声,莫非是你奶奶给的米?
花瓣儿(安儿)唱:俺奶奶并没有疼娘的情。
翠蛾(三娘)唱:莫非是你爹爹给俺的米?
花瓣儿(安儿)唱:俺爹爹也没有疼娘的情。
翠蛾(三娘)唱:想必是狗子你偷来的米,畜生你逃学到庵中,说喽实话还罢了,不说实话为娘不答应。
花瓣儿(安儿)唱:未曾说话搭下身,养儿的老娘要你听。奶奶听咧外人闲言语,把俺生身的娘亲赶出大门庭。自打老娘出门去,狠心的奶奶才把米来供。一天她供俺一升米,十天她供俺米十升。应吃一碗俺吃半碗,应吃一升吃半升。一个月积攒一斗米,孩儿俺逃学到庵中。孩儿要是偷来的米,肯定是细米一般同。孩儿要是积下的米,必定是大的大、小的小、青的青、红的红。老娘要是不相信,打开布袋看分明。
翠蛾(三娘)唱:三娘抓出细米看,果然不是一般同,冤家有咧疼娘的意,积下细米送庵中。站在殿间一声叫,再叫师傅你是听。冤家背米将俺看,快将冤家口袋倾。布袋付给儿的手,快快回到咱家中。免得你爹生喽气,免得你奶奶骂几声。你要是不听为娘的话,别怪为娘用棍刑。
花瓣儿(安儿)白:狠心的娘啊!孩儿南学堂念书,书背不过要挨打。孩儿回家用饭,奶奶不叫吃,追到前院也要挨打。孩儿背米探望老娘,实指望有些好处,没想到老娘见喽也是要打。俺那狠心的娘啊!(唱):安儿一阵好伤情,狠心的老娘尊上几声,孩儿俺哭来哭去哭渴咧,要喝师傅茶一盅。
秀池(尼姑)唱:尼姑烹茶前殿进,看见安儿面前迎。一杯香茶往外递———
花瓣儿(安儿)唱:安儿不接着手迎。师傅在上受一拜,施礼跪在地流平。拜你不为别的事,你待俺老娘好恩情。残茶剩饭别喂狗,让俺老娘把饥充。破衣烂鞋别损坏,让俺老娘隔寒风。安儿以后得喽好,一层恩德报十层。……今天母子见一面,不晓得何时再相逢。忽然心中生一计,不晓得能行不能行。用脚蹬住米口袋,使劲撕个大窟窿。
翠蛾(三娘)唱:有心给儿缝口袋,他奶奶看见俺的针脚可不行,想来想去把师傅叫,劳动师傅把口袋缝。
秀池(尼姑)唱:拿起针纫上线,上边补个大补丁,俺晓得安儿不愿走,这娘儿俩果真不是一般的亲与情。
花瓣儿(安儿)唱:盼着师傅缝得慢,好叫安儿多看娘几眼,眼见布袋缝纫好,眼里流出两行泪。
翠蛾(三娘)唱:俺晓得冤家心眼细,想跟老娘多呆会儿不愿意去,怎奈你的爹爹奶奶心忒狠,把俺轰出家门踹出去。咱娘儿俩好比一群鸡,每天寻食在山里,黄莺儿过来踏一掌,东的东来西的西。(哭介)安儿,俺那懂事的儿啊———
花瓣儿(安儿)(哭介):娘,俺那难见上面的娘啊———
……
花瓣儿唱着念想没见过面的娘,翠蛾唱着念想给她欢喜和悲伤的花五魁,秀池唱着念想她们的苦楚,还捎带着琢磨尼姑跟寡妇的不同。
三个女人在人群里流着泪,嗓子眼里打着哽,能不把一出本来就苦的戏唱热闹?刹那间,看戏的相跟着哭声一片。
戏刚唱完,花瓣儿、翠蛾和秀池没来及擦眼泪,众人也还都没缓过神来,猛听西边一片乱糟,赶集的人们四散纷逃。
“不好咧,土匪抢集来咧———”
不晓得谁在塔上高喊一声,众人吓得变了颜色。
5
花瓣儿顺着声音仰脸观看,高入云端的塔上也挤满了人,每层都有黑乎乎的脑袋。
塔上的人清楚地看到广场里的景致,吓得纷纷沿着螺丝梯磴往下跑。
“别跑咧,土匪不上塔,别再出喽人命!”
有人粗着嗓子喊叫。
人们猛醒过来,不再往下跑,又从塔窗口探出脑袋向下观瞧。
塔上的人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下面四个蒙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直奔肉市而来。马在疯跑的人群里乱踏乱撞,眨眼之间,马屁股后面躺倒一片。
“啪———”
“啪———”
为首的土匪抬枪照着两扇挂在木杆的猪肉就是两枪。卖肉的看到那两个圆圆的枪眼,顾不上护财,仓皇逃命。
“弄走———”
为首的土匪喊了一声,另外三个人骑马来到木杆前,各自从背囊里拿出套了环环的双头钩,猛一叫劲,六扇猪肉便左右分跨在马背上。
高头大马“踏踏”原地打着旋,马上的土匪提缰绳等头儿发话。
为首的土匪那双鹰一样样的眼珠子从人群中掠过,一眼发现画了眉眼、搽了胭脂的花瓣儿。他两脚用力一磕马肚子,手里的枪揣回腰里,胳膊随着“稀溜溜”的马叫探了出去。
花瓣儿、翠娥、秀池正为突来的景致发傻,猛见大马飞驰而来,慌得掉头就跑。那土匪拨着马头直追花瓣儿,到近前哈腰将她从地上抄起来,带进怀里。
花瓣儿觉得身子腾空,吓得一声惊叫。
翠娥、秀池听到叫声再看,花瓣儿已被土匪带着向西而去。两个人满心以为前一阵子的乱糟事体过去,日子变得安稳下来,单等着过完年唱完戏到保定的大医院给花瓣儿看病,没想到偏偏又遇上抢集的土匪,这才叫老天不睁眼,气死打更的,折磨人的苦命咋就没清没完哩?
“来人呀,截住白马———”
“你们行行好,截住他———”
二人呼天抢地喊救命,没有人敢往前凑,反向后闪避。
突然,西边人群里蹿起一道身影,横挡住那匹马的去路。那人手里抓着一根三尺长的秤杆子,并不开口说话,眼珠子里泛着血红血红的杀机,恼怒得活像一尊瘟神,直向马上的人扑来。
土匪勒住缰绳,刚要掏枪,忽又变了主意,缓缓抬起粗长的马鞭。
花瓣儿在马上乱踢乱蹬,看清了地上那人的相貌。
那人看着土匪手里的马鞭,不躲不避,劈手用秤杆子朝马头扫来。
“啪———”
“啪———”
一闷一脆的两个动静几乎同时爆响,但还是鞭梢快些,就在秤杆子横扫到马头的辰景,鞭梢早在那人光秃秃的脑袋上印了一道血槽。
这一鞭力道大,血从脑顶门流下,皮开肉绽。他身形晃了两晃,愣是没有挪动脚步。
高头大马挨了一记横扫,前蹄腾空着嘶叫。
土匪气极败坏,猛地拨转马头,让马屁股对准那人,手里的鞭杆狠狠戳向马肚子。高头大马全身一阵紧绷,后腿高抬着向后趵去。
“当———”
“咔嚓———”
几声肋骨折断的动静响过,地上那人的身形忽地飘飞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弯弯,一声未吭摔到两丈开外的人群里。
众人惊叫着闪避,等定睛细看,那人鼻子嘴里喷出浓血,绝气身亡。
花瓣儿扎着脑袋从马脖子下看到这番惨景致,疯了样样地一声痛嚎,几乎将清亮亮的嗓子撕破。
“哥———”
6
从定州城往西不到六十里,便是曲阳县境内的嘉山。
嘉山不高不大,也就绵延五六里,山前山后那一片片苍翠的莽林却格外阴森。早在三年前,莽林里聚集了流氓、恶棍、混混、兵痞和一些穷人家吃不饱饭的后生。他们以林里的娘娘庙为营,四处打家劫舍,强抢横掠,周围邻县的百姓苦不堪言。
从腊月二十六开始,林子里除了几个看守庙门的,七十多号人分三拨扑向定州、唐县和完县。别看到定州塔底下肉市抢年货的只有四个人,城外早备好的马车上都藏着枪手,单等年货上了车“轰轰”一阵扯呼。土匪手里有枪,胯下有马,谁敢往前追上半步?再说追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家的东西孝敬了这些歹人。
花瓣儿横担在马上被为首的土匪带到城西,起先还蹬腿哭骂,想后仰起腰杆从马上翻下来,可是那人的左手死死摁着她的腰眼儿,根本动弹不了。后来,腔子里颠得没了来往,把早晨吃的饭食吐了个干净。等蒙脸堵嘴又被扔到车上,她前心后背紧贴着冰凉邦硬的猪肉扇,全身就像散了骨架,只剩下鼻子里一点游丝样样的活气气。
天黑之前,马车到了嘉山脚下。
山里的风刮得愣,弯道全被厚雪封住。
放哨的土匪看见马车,忙不迭地带了家什接货。
为首的土匪见她说得显露,急忙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露出满腮帮的卷卷胡子,对接货的土匪说:
“他俩哩?”
“回大爷,二爷没回来,三爷后半晌回来趟又奔唐县咧。”
“哈哈,这小子,就属他不沾还属他利落。俺不能在他屁股后头闻味儿,呆会儿再走趟定州。”说完,吩咐手下人从车上搬东西。
出来接货的土匪们掀开苫布,见车里有个女子蒙脸堵嘴跟猪肉挤在一起,愣了愣没敢问话,七手八脚将花瓣儿抬进了庙门。
娘娘庙的大殿里灯火通明,为首的土匪让大伙赶紧填饱肚子,又对添灯油的一个小土匪说:“去,把你二奶奶请来,俺有话说。”
小土匪答应一声撩帘出去,工夫不大,进来一个端着一盆热肉的媳妇。
媳妇二十四五岁,穿着崭新的红衣红裤,通身像一把燃着的松明,头上盘着的一绺绺乌丝绾着花样,更像极了松明袅袅升起的青烟。她长得好看,只是眼角眉梢透着股子骚劲儿。
媳妇迈着碎步过来,将铜盆放到桌上,拧着水蛇小腰坐在为首的土匪旁边,笑着说:“大哥回来够早的,保平他还没回来哩。饥咧不?俺从灶房弄咧点拆骨肉,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说完,身子往下一塌,用桌面挡住胸脯,解开脖领上的搭扣,从两个酒酒间抻出一瓶酒,放到八仙桌上。
为首的土匪看着那瓶酒,脸上满是惊讶之色,用手摸了摸,酒瓶温热温热的,不由尴尬地说:“弟妹,你,你这是……”
媳妇浅浅一笑:“妹子晓得大哥喜欢喝温酒,捂……捂咧一后晌咧!”
为首的土匪面上一红,没说话,慌忙抓了几块肉丝送到嘴里。
媳妇瞟他一眼,撅着嘴悄声道:“咋?大哥没见过这个样样温酒的?俺这是跟俺娘学的,俺娘给俺爹这么着温咧一辈子。用酒酒温酒,酒格外香哩!你尝尝。”说着,拧开瓶盖倒了小半碗酒,推到他面前。
为首的土匪不好意思地说:“那……那身子多凉哩!”
媳妇“噗嗤”一笑说:“妹子就待见大哥这好心眼,晓得体贴人,不像保平整日价胡吃闷睡说不出个好听的话。他不心疼俺,俺也不给他温!”说完,辣辣的眼珠子直盯着他看。
为首的土匪避开她的眼,端起碗将酒喝干。
媳妇伸手又要倒酒,他慌忙站起身道:“不喝咧,趁天黑再走趟定州。俺弄来个戏子,模样长得不赖,在俺那头炕上扔着哩,估计道上冻坏咧。等她缓过劲来你劝劝,好歹让她欢欢喜喜留下,你也有个伴。”
媳妇听罢,脸上一惊,忽又堆起笑容,垂着眉尖软了声腔说:“大哥真是的,憋不住喽也不言语一声,这……显着妹子多不体贴人哩!”
为首的土匪正儿八经地道:“弟妹净说笑话,快把大哥吓着咧!咱出来混的,义字放在脑袋上顶着,一是一,二是二。俺晓得二弟他……身板不行,再不济,你就是闲慌十年八年,他的一亩三分地也不能动哩。自从你嫂子难产死喽,俺还真没动过心思,这戏子长得……让人心里痒痒,俺想跟她做长远夫妻哩,俺不想硬来,没意思!”
媳妇闻言,不敢再说旁的,眼睁睁看他撩帘出去,偷着叹口气,转身出来奔了他的屋子。
7
林子里的娘娘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院落,三间正殿的两厢都有配房,老大土匪住东厢,老二、老三分住西厢,其余七十多个土匪住在和娘娘庙一墙之隔的功德院里。
媳妇冲把门的小土匪点点头,小土匪急忙撩开门帘。
屋里亮着灯,花瓣儿依然被蒙脸堵嘴反绑着手脚扔在火炕上。媳妇将花瓣儿脸上的布解下,又扽出堵嘴的手巾,仔细瞄了瞄,“嘻嘻”笑着说:“老天爷,你长得到底啥样样哩?吓死人咧!”
花瓣儿让土匪抢来的辰景,脸上描过眉、搽过胭脂、涂过鲜红的嘴唇,一路上蒙着布颠簸,脸上蹭得黑花红花一片,不但看不出原来的长相,反倒像个鬼怪。
花瓣儿的嘴被堵得酸痛,说不成话,直把眼珠子转得来回晃荡,充满了恐惧和乞求。
“看看!看看!怪好的身子冻成啥咧?俺把火拢大点。你饥不?弄点肉再煮碗姜丝汤给你驱驱寒。”媳妇摸摸花瓣儿的肩膀,起身到门外对小土匪说了几句,转身回来的辰景,从木架上拿过手巾,扔进铜盆里。
花瓣儿的嘴利索些,低声哀求道:“姐,放喽俺吧,俺不想在这儿哩!”
媳妇拧着手巾说:“大哥没话,俺都不敢给你松绑绳哩。到哪儿说哪儿,这儿不挺好的?呆几天就惯咧!”
花瓣儿央告着说:“姐,看你也是个好人儿,咋跟土匪混混哩?你放喽俺,咱一块走!”
媳妇笑笑没说话,给花瓣儿将脸擦净,缩了脖子审看两眼,笑脸忽地冷下来道:“怪不得他动心咧,长得还真是仙气得了不得,你是唱戏的?”
花瓣儿哀声说:“俺是唱秧歌的,没爹没娘咧,你发发善心放俺走吧,俺以后好好报答你,行不?”
媳妇阴沉着脸道:“俺就是想放你,眼下也不敢。大哥翻脸不认人的脾气厉害,连他俩兄弟也怵三分,别说俺咧。”
花瓣儿哭了,哽咽着说:“姐,你好好想想法子,俺想早点回定州哩!”
媳妇思忖片刻,悄声说:“法子倒是有,不过你得处处听俺的。”
花瓣儿心里打个激灵,着急地道:“姐,你说吧,只要让俺逃出去,啥都听你的!”
媳妇假装伤心地说:“其实,俺也是让他们二爷从唐县抢来的。可俺跟你不是一个样样,俺是个寡妇,街筒子里的臭男人们都想占俺的便宜,后来到喽这儿,俺倒觉得心里安稳咧,天天不愁吃喝穿戴,也就不想走咧。俺看你身世可怜,成心想帮你一把,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走成喽啥都好,走不成打死骂死,不能漏俺半个字哩!”
说完,死死盯着花瓣儿看。
花瓣儿猛点着头说:“姐,你放心,俺不是没仁没义的人,你说吧,让俺咋着哩?”
媳妇扭头看了看厚门帘,低声说:“这几天谁都不敢放你,要等到他们都回来才行。俺觉得过年他们肯定要大喝一场,到那辰景你机灵点儿,嘴皮子甜点儿,让大哥没喽戒备,你才有机会。愣顶着,把你捆得死猪样样的,你咋跑哩?”
花瓣儿不太明白她的话,问道:“俺咋机灵咋甜哩?”
媳妇笑道:“哄男人你会不?他让俺来归劝你,你就装作归劝成咧,欢欢喜喜的,有情有义的,他一高兴喝个大醉,俺再悄悄把你送走,不就行咧?”
花瓣儿想了想,为难地道:“俺不会装得欢欢喜喜哩!”
媳妇有些失望,数落道:“还戏子哩,台子上咋唱男欢女爱的?给他抛个眼就把他美坏咧!这你要干不来,俺没法帮你咧!”
花瓣儿沉吟半晌,抬起头来说:“行,俺豁出去咧,可万一……万一他当喽真咋办哩?”
媳妇阴阳怪气地说:“大不了让他日一回,睡着喽再跑更稳妥。”
花瓣儿的脸“通”地涨红:“俺不,死也不!”
媳妇看着她急眼的样样,突然“噗嗤”一笑:“你真一根筋,真要到喽那个火候,你说是日一回跑喽上算,还是让他不放你,天天日上算哩?”
花瓣儿根本没想过这种算计,一时傻了眼,不晓得咋着更好。
媳妇有些不耐烦,斜睨着眼珠子说:“得咧,别前前后后地算计咧,你要有真本事,上来三八九点把他灌醉,啥事体也就没咧!”
花瓣儿脸上一喜:“俺咋……咋灌他哩?”
媳妇白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这还用俺教?俺不愿意费这个闲心思,灌醉喽你就跑,灌不醉就让他日,反正……”
她的话没说完,院里有人喊叫。
“二奶奶,二爷回来咧!”
媳妇慌忙站起身,不阴不阳地道:“那个完蛋货回来咧,俺去照应照应,你好好想吧,谁也替不了你!”
花瓣儿的心活像被刀子割下来,又腌上一把粗盐,疼得没处招领。
8
土匪们狂抢数日,大年三十下午,枪枪杠杠回到娘娘庙。
天还没太黑,大殿里早已灯火通明。人们走马灯样样地拾掇年货布置酒席,每个人脸上都是喜庆的笑容。
外面,下了两天两宿的大雪没停。仰头望去,转着圈圈的一溜溜山脊,白惨得软软乎乎。天上地下都是素的,只有庙里一片火红。
大殿正中的三把椅子擦得锃亮,自然是为大爷、二爷和三爷准备的,下推手有两排木凳分别是八大天罡和十二地煞的座位。
这二十个人早已到齐却不敢落座,他们在等中间的三个头领。
“大爷、二爷到———”
门外传话的小土匪一声高喊,众人“刷”地分列两厢。
小土匪在外面将厚厚的皮门帘撩开,笑着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位便是抢花瓣儿的那个土匪———大爷。大爷长得个头不算太高,面也不恶,眼珠子里却有股硬邦邦的杀气,纵是笑着也吓人。他还是那天的打扮,只是新刮了胡子,腮帮子一片青黑。二爷倒是温和,像个教书先生,身上那件蓝色长袍刚缝好,布面还带着没抻平的褶子。
“请大爷、二爷入座!”众人恭敬地齐声说。
大爷微微一笑,拉了二爷的手,稳稳坐在当中的椅子上,又把手向下按按,示意众人坐下。
众人不敢坐,齐把眼珠子盯向那把空椅子。
“你三爷哩?”大爷扭头问小土匪。
“回大爷,三爷拾掇拾掇立马就来。”小土匪慌忙应答。
“扶他过来,这些天累着他咧!”大爷又说。
小土匪朝站在门口的两个人使个眼色,刚要出去,忽听门外有人高喊。
“三爷到———”
话音还未落到地皮上打滚儿,低头弓腰进来一位又高又壮的大汉,满面的络腮胡须足有三寸。
“请三爷入座!”众人同声高喊。
三爷朝众人拱拱手,示意大伙落座,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空椅子旁边,看到刮了胡子的大爷,“哈哈”大笑着用手点说:“大哥,你看你这副样样,咋这么别扭哩!”
众人见他指着大爷的鼻子说话,脸上不由一紧。
大爷并不恼怒,反倒不好意思地摸着下巴“嘿嘿”笑道:“咋?看着不顺眼咧?过年图个新气,俺?(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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