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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冬安居
“萌芽之星”发言稿
刻板而理性如我,人生的一切都在计划中,只有两件事属于意外,一是结婚,二是成为萌友。
与萌芽的缘分在于《永远是什么意思》,而《永远》说来话长。中学时得知歌德的《浮士德》写了60年,简直要五体投地,如今才知道,“十年磨一剑”一点都不难,散漫和懒惰一点就可以了。本来我应该保守这个秘密,庄严神圣地昭告天下,《永远》潜心创作了十多年!:-P
真相是这样的:刚进大学时听了个爱情故事,把超级禁欲的我感动惨了,我一口气写了上万个煽情的汉字,才算发泄完。这就是《永远》中回忆的部分。然后我就像最负心的花花公子一样,爱得疯狂又轰烈,转眼抛弃得义无反顾。毕竟,相对于文字或者感情,我更喜欢思想。
转眼十年过去了。中间发生了很多事。除了性别,我几乎什么都换过:发型、身份、职业、城市、心情。博三那年是痛苦的,做论文做到大脑抽筋,尤其糟糕的是我还跟导师闹矛盾,眼看毕不了业。我这么病态的人,应付痛苦的办法当然也很病态,就是帮别人排除痛苦。有个同学纯洁到低情商,都奔三的熟女了,对爱情的认识还停留在高三到大一之间。那时候她正在网恋,一波三折、多愁善感,把我当排毒胶囊,常常整晚待在我宿舍,汹涌澎湃的爱情感言如滔滔江水,绵绵不断将我淹没。她不在的时候,我就模拟哲学家思考、抓紧时间做论文,她一来,我就玩情绪冲浪,反正不让自己有时间痛苦。
有一天,她聊到凌晨1点多,排除体内情绪的毒素,一身轻松地走了。我却中毒了,为了避免毒发身亡,我开始用文字逼毒,这就是《永远》中的大学部分。等到自救成功,正好赶上吃早饭,还不耽误第一拨上图书馆抢座。
又是几年,毕业工作了。一次家庭考古中,居然挖掘出大学远古时期写的那些文字。跟博三那年的缝补在一起,再起了个名字,就打印了交给萌芽,留了个信号不好的小灵通号码。几个月之后,电话铃响了,佩红兄在电话那边发愣:你是女的?我沉痛地点头,感到万分愧疚,并代表父母表示歉意。
我可以给自己不务正业的写作一个最充分的理由。如果一个人是女教师(我现在的身份),就意味着她不能成为:任何类型的男人、宇航员、三陪、模特、叫花子、监狱看守、驯兽师……,不能卖盗版碟、骂大街、裸奔、剃光头……,而这些可能都是她想尝试的。
文字可以让她如愿。有了文字,你等于可以同时活很多辈子,这样很爽,大大地赚。
可惜我并不擅长写作,只会写完全虚构或完全真实的故事,《永远》属于后者,其他的都属于前者。
《永远》想说的是:内心的选择比什么都重要。
《玫瑰花仙》说的是同一个意思,不过加上了背叛和救赎的主题。
《致命胜利》想说的是,女人最重要的是作人,然后是女人。所以仅仅被爱是不够的,小狗被主人爱,也会被杀了吃肉。
《完美落幕》想说的是,有的人自己活得难受,别人看得顺眼;有的人别人看得别扭,自己活得痛快。但说到底,为自己活和为别人活一样重要。
第一章、老婆们及其老公
1、花花草草各相宜
当我的老婆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老公,开始幸福甜蜜的准婚姻生活时,我开始感觉到——没什么感觉。
正室阿草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简单而快乐的单细胞动物,最小的生活琐事也能给她带来纯粹的快乐和满足,除了一点:她常因我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风流做派感到委屈,认为自己除了好吃以外,实在没什么缺点,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还不能全心全意对她。她把《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词改成“做大老婆的女人是根草,老公投进别人的怀抱,我幸福哪里找”,唱得哀怨凄美无比,胜过“长门赋”。可我觉得她除了好吃以外,实在没什么优点,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全心全意对她。
阿花喜欢自称“花姑娘”,而且很乐意做我的小老婆,常常恬不知耻的宣称:女人就应该做小老婆,因为只有小老婆才得宠,才有真正的爱情,而大老婆有的只是名分和家庭。真的女人应该是爱的动物,不是家庭动物。她的前提和逻辑推理好像都没什么问题,可是得出的结论总是大出人意料之外,大概学法律、做律师的,就应该有这种颠三倒四、让人晕菜的专业能力。除了长得有点抱歉,不那么惊艳外,她的气质也确实像做小老婆的,会撒娇、能来事,又受得委屈、能吃苦,最擅长的是脏话和国骂。
阿草准备嫁的是个大黑眼镜框,外号博士。博士块头巨大,除了几绺少白头外,他包括牙齿在内的全身都发黑,能吃能睡能干活,据说睡着了不但打呼噜而且流口水,粗看是那种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糟贱鬼。矮个子的白嫩草儿把大黑块博士带到众人面前,正式宣布亮相时,那叫一个对比强烈、反差巨大。一刹那屋里倒了两个,没倒的那个吐了。如果套用柳如是和钱谦益打情骂俏的话,博士爱草是“白者面,黑者发”,草爱博士的是“白者发,黑者面”。
当然以貌取人是不对的,博士绝不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下作东西,而是文科基地班的头号种子选手,可供天下所有学文科的学子盲目崇拜,简称文盲。
比方说,他认得很多正常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字,像“丌”、“亓”、“芈”、“屴”什么的。还有的字,要是我们写,那叫没写完,博士写了,就是字,比如“彳”、“疋”、“衤”、“虍”之类。中学学古文还记得不?古人——当然是有名的古人——文章写错了字,那不是错别字,叫通假字。古人写错字不要扣分,今人不认得这个错字倒要扣分。这就是大人物和我侪平凡人等的区别,也是博士和阿草们的区别。
我们入校时,关于博士的这一类传说典故就如雷贯耳,都说神了。据说他《康熙字典》能从头读到尾;他的绝密日记和情书写好了就大摊在桌子上,一准没事——他是用甲骨文写的;老师上课每讲一句就看看他,他点头,老师就放心的往下讲,他要是没反应,老师就胆战心惊不敢出声了。有一次老师解释一个古字,他似听非听地摇头,老师就换一个训诂,他又摇头,再换一个,还是摇头。换来换去,他一个劲地摇头,老师冷汗潺潺化做怒火熊熊,心虚过分转为气急败坏,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你有完没完?”博士诚惶诚恐站起来,毕恭毕敬道:“刚才理发了,脖子好痒”,气得老师当场吐血。
诸如此类。
也难怪,这位仁兄入校头两年不分专业,文史哲通学,后来进了国学班,选的古籍专业,专门学认字。我们都说这是个国宝,要好生留着,以后中国强大了,洋鬼子来我国留学,中国的托福考试,听力部分全用周杰伦的歌曲,其他命题就由博士一人搞定,一定要让他们对我们博大精深的泱泱文明望而生畏、顶礼膜拜、瞠目结舌、头大如斗。
博士是爱国人士,听我们这一说高兴了,当场出了俩题,还说是小儿科的。
其一,“蚋聚于醯”的意思是A,蚂蚁聚于糖;B,蚊子聚于醋;C,虫子聚于尸体;D苍蝇聚于垃圾。
其二,请用古雅的文字翻译下面的句子:“小张发懒,老师骂他,他老实听着,面不改色。”标准答案是:小张儢儢然,其师謑訽之,小张(竖心+多)然,其容悫。
我们都忘了这是用来考老外的,立马觉得自己都没资格当中国人了,大惊失色,五体投地,齐声叫他牛人,阿花还借题发挥,说博士是“新蜜蜂”(newbee当然就是牛B咯)。阿草激动不已,从此对她的夫君“牛博”、“新蜂”、“小蜜”的乱叫。
阿草遵从父命,学的是万金油的中文,等于没专业,所以特别崇拜知识分子,她说一看博士那身段和那幅重量级的眼镜,就能联想到有分量的东西,比如人类文明、中华上下五千年什么的。果然越是脑满肠肥的家伙越有知识崇拜情结。
而且这妮子天生是倒贴的命,厚重的牛博喝着白开水时想到了冰淇淋,阿草立马就冲出去买了。气得阿花直骂:“我靠,不至于吧?这么夸张!象在养小白脸。”我看看窗外,心里也哀叹,要知道,这可是大冬天耶,寒不能语,舌卷入喉的。
阿花一说脏话,阿哨就皱眉。
“阿哨”这个称呼的发明权属我。这个花花太岁、纨绔子弟,头发不会不抹油,指甲不会不修剪,出门不会不照镜子,进屋不会不换鞋子。气度潇洒,谈吐温文,初看谦谦君子,再看浪荡公子,其实花花肠子,配个阿花妹子。如此花哨,所以我叫他“阿哨”,也充分表示阿花阿哨确实是一对。
阿哨听了我的命名,愉快地吹声口哨表示接受和感谢,这也是我叫他阿哨的原因之一,他的口哨在整个生命科学学院都是一绝,愉悦声能让公耗子对母猫发情,悲泣声能让正在发情的耗子和猫一齐自杀,凄厉声能让汽车相撞、飞机失事、泰坦尼克号沉没、全球卫星导航系统失灵,比超声波还厉害。
阿哨这时就哨了一声,听出来了,是那种蓄势待发的怒声。我赶紧贬阿花,算是打岔:“不懂了吧,人家草儿跟你就不同境界,知道不?男追女逃是预备,男恩女爱是开始,男吵女骂是发展,女讨好男那才是稳定。你才发展,人家已经稳定了。”
牛博得了支持,感恩戴德道:“正是,易经说了,你们还是亨人,我们已经是大利之人了。”
“易经还说这个?”阿花匪夷所思地怪叫。
亨人中果然就有人“哼”了一声,是阿哨。其实凭良心说,花哨也到了稳定阶段,证据就是阿花寻声发现了阿哨的存在,立马做讨好状,无限柔情的蹭过去,抹抹他的刘海,再拍拍他的脸,扮演贤淑的良家妇女:“我们晚上去泡吧,那下午干嘛呢?看电影还是上网?”
废话,看电影不也是在线上看吗?这两个人在图书馆计算机房是有包间的,估计哪一天脑溢血猝死了,也就葬在那里了,边上竖一块牌子:“坚持上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做到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直至死而无憾,就好。人生不就是这道理吗,对不对?
“老公,我们下午到底去哪里玩嘛?”阿花娇滴滴的一声叫,我和阿哨同时答应。大家哄然一笑,我和阿哨连忙互相客气:“你请!你请!”
阿花不太好意思了,说:“冰儿,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豁达地大笑,笑得满脸横肉都酸痛了:“你们去,你们去,我还有事呢。”
阿花不再假惺惺了,抱着我的脑袋亲了一口,旋风般裹着阿哨消失了。
做了别人的“内人”,自然会被“外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这还是我最铁的两个老婆,都成了这副德行,别的偷鸡摸狗娶的外室就更不要说了。也难怪,都大三了,正常一点的人都已经勇敢的走出失恋痛苦的泥沼,开始第二轮伟大的爱情了,像阿花阿草这样将处女身份坚持到大三的,已经稀少如史前化石。
小板凳研究性的看看表,她的时间从来都是精确到秒的:“图书馆再过十分半就要开门了。”边说边抱起一摞书往外走。全寝室中,只有她和我同院同系。从基地班出来后,我无所事事的糊弄新闻采编,小板凳则钻研现代传媒管理,偏偏全寝室就她没有被我“收入房中”,不是同行相嫉,而是另外两个老婆反对,说人家香蕉是有“寄托”的人,身是黄色的中国身,心早已是白色的美国心,你就算再好色,也不能惹洋妞,这点民族气节的原则还是要的。再说了,她平时很少在寝室,我也没什么机会跟她提礼聘的事。
平时她都提前十五分半钟走,以每五秒钟迈一步、每一步0。5米长计算,从宿舍到图书馆要十分钟,剩下的五分半钟用来积蓄力量、平定心情、进入战斗状态,准备抢座位。不过最近外语学院有个愣头青自愿为她战斗,所以她只要多留出30秒用来找到他,并冲他狐媚一笑就够了。
才听到这个消息时,阿花惊呼:“老天啊,小板凳又有了。”听的满屋的人都弹了起来:“有了?”搞半天是有老公不是有儿子,于是大家又都没劲了,散了各去干各的事。
如今这年月,儿子才稀罕,就算只是一个细胞也稀罕,老公不算什么,多大块头都不算什么。
这四个人一走,寝室一下子空虚起来,空气荡啊荡的,怎么也填不满房间。我记得昨天还剩了半包烟,满桌子的找,终于找到了,叼在嘴里,又找火机。
我整天都在找东西,不找东西的时候都在为找不到东西生气。
现在我在生气。
猛地发现牛博在看我。
就差那么一点没跳起来。我最受不了被人看着,又不是在动物园!虎了脸凶巴巴的问:“干什么!”
“其室也空,其心也虚。”牛博环视寝室,文绉绉地感慨,好整以暇地微笑:“算起来,你就是贞元之人。”
我一边开开关关抽屉找打火机,一边插科打诨:“什么元?什么元都不如欧元啊,连美元都挤兑一边去了。”
那个大头白痴吃惊地张大了嘴,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居然慢慢解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易经说元亨利贞,佛教说生住坏灭,都是讲一个生成到毁灭的过程,元是刚刚开始、亨是发展、利是成就、贞元就是旧的已经过去,新的正在……”
我夹着烟的手托着腮,饶有兴趣的观赏他的两片厚嘴唇运动。人制作的琴,七根弦能调出宫商角徽羽五音,而天制作的人,两片嘴唇能发出无数声音腔调,比较起来,还是天定胜人。
那两片黑红簧片突然不动了。牛博无趣地住了嘴,无辜而受伤地瞧着我。
“接着说。”我笑吟吟的鼓励他。
牛博深深叹口气:“阿草早说了,一跟你说正经的,你就这副德行。”半晌又冒一句:“你不开心。”
“我过着妻妾成群的幸福生活,有什么不开心的?”
牛博有一倔到底的牛脾气,还有间歇性突发神经病,居然冷冷回:“女孩子不需要妻妾成群。”答得还飞快。
我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世界上还有如此没有幽默感的人。阿花告诉过我,法律保障,我有权保持沉默。
“其实你是贞而不元,”他又叹道,“冰姐,你干吗不开始一段新感情呢?”
我倒!一个爷爷级人物叫我姐姐,这是什么世道!阿草喜欢装小,我喜欢扮老,所以草叫我“冰姐”,牛博以前一直保持师兄的尊严,非常正统地叫我“王远冰同学”,后来嫁给阿草,不得不自贬身分,也跟着叫“冰姐”,他叫得顺,我也应得溜,从来没有这一次听起来如此这般的别扭。
我用烟虚点着他,和颜悦色地骂道:“你姐姐我看到满世界的雄性动物都是你这副德性的,决定还是单身吧。”
牛博居然不怒反笑,道:“你别拿我打比啊,我很丑也不温柔。其实要我看,申申如君也好,如晦兄也好,随便哪一个都够让女孩子满意得半夜笑醒了,也不知道你在挑剔什么。”说时居然还睁大天真的眼睛,很诚恳的样子。
这小子大概有点被阿草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了,好奇心忒重,还热爱隐私。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眼睛眯笑起来,脸上却作无可奈何痛苦状,扮演被猎人追击得走投无路的无辜绝望小乖鹿,或者被点中致命穴位的武林高手:“你真想知道?”
“当然。”看到了希望,眼睛开始发绿,像狼。
“那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叫做——”
似有难言之隐,声音越来越低,其实不用这样诱惑,牛博的脑袋也会兴奋地贴过来。
这可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怪我,我就势暴拍一下,“——没事一边凉快去!”
“嗷——”果然是狼嚎。悠扬的,绕梁三日。
出了门我还在想,原来脑袋拍起来像熟西瓜的声音,手感也差不多。
楼门口迎面碰到飞奔的阿草,屁颠屁颠地举着两大盒草莓冰淇淋,见了我就大叫:“老公,我的那位老公呢?”宿舍管理大妈伸出猫头鹰似的硕大头颅,困惑地望了我们一眼,我估计她晕菜了。
“在凉快。”
走出宿舍楼,发现烟还夹在手指间,另一只手鬼使神差地一摸,原来打火机就在口袋里,于是点上,美美地吸一口。
风微微的,似有似无,却一直刮进骨子里,我的骨头抖了抖,心也跟着抖了抖。现在有两个“大利之人”待在里头,宿舍是不能回了,到哪里去呢?想不清楚,漫无目的地任凭路牵着脚,不知不觉就到了山脚下。
只是到了山脚下而已,没有上山,因为山上没有风景,已经没有风景了。
心里空落落的。
不是贞元,不是贞而不元,是贞无可元。
今晚上决定不回宿舍了。
2、一树早梅幽梦影
2、一树早梅幽梦影
肚子真饿。看看表,已经凌晨3点多了。
这才发现右手握笔的三个指头已经发木了。任何人连续写4个钟头的字,手指都会发木的。何况天还这么冷。
有点虚脱地放下笔,往后一倒。
笔落在纸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有点惊讶地环视四周,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的,宽广得就像荒原。平日里熟悉的黑板和桌椅都变得陌生起来,面目狰狞,在雪亮的日光灯下蛰伏着,安静着,不怀好意似的。
窗外,非常、非常彻底的黑。
她心底里猛然生起一丝恐惧。世界太静了,静得可怕。
难道万事万物都串通好了要隐藏一个阴谋?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无论多晚,都有一盏灯是亮的,她知道,是为她而亮着的。所以她的心中总有光明,从无恐惧。可现在不同了,灯已经灭了。心中黑暗,世界便可怕起来。
因为太安静而产生了轻度的耳鸣,幻化成奇特的声音。日光灯的嘶嘶声,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心脏的敲击蹦跳声,皮肤细胞死亡的噼叭声,头发根微微竖起来的声音,还有——脚步声!
远冰狂乱地一回头,远远的,教室尽头的后门边,黑黑大大的站着一个人!
全部冲到大脑的血液慢慢四散,各流回原处,发白的脸开始正常。远冰庆幸自己没有叫出来,那样很狼狈,太没有面子了。
“高如晦,是你?”不肯定地问。
如晦大吃惊:“当然是我。怎么?你这样子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听到人的声音,恐怖散开,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同时疲倦潮水般漫过全身。发现自己竟然是站着的,她跌坐下来。
白天和夜晚真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白天认识的人到了晚上总是很陌生,至少显得很奇怪;而属于夜晚的人和事,在白天永远也看不见,好像不存在。
白做黑时黑亦白,黑为白处白还黑?黑黑白白。
她习惯了熬夜,深夜的黑教室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这么长久以来,如晦是第一个闯进她的夜晚来的人。
“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如晦走过来,说是“猜”,却远远就直伸出两只手,让她一览无余。一只手上一杯牛奶,另一只手上两个煮土豆。接在手里,都是热的。
“给我的?”得到肯定回答后,远冰第一次笑起来。她正饿着呢,既然有个笨蛋愿意牺牲自己的夜宵,她乐得不吃白不吃,白痴的谁不吃?
张嘴就是一口。
如晦大叫:“喂,还没有剥皮的!”哪里还来得及。
有了两个人的体温和声音,教室不再冷清和空旷,变得像白天那个熟悉的教室了。
供五个人用的长条桌上,一大半都摊着书、稿纸和铅笔,每本书都打开着,每张纸上都鬼画桃符的划有文字和符号,铅笔则无一例外的缺牙裂齿地秃着。
“这么勤奋,寄托还是考研啊?”如晦笑。
远冰冷笑道:“你做研究生是不是感觉特好,以为人人都以你为目标?”
如晦有点尴尬地挠挠头。他应付不了远冰的伶牙俐齿,连招架之功都没有。当然,也没有招架之意,远冰要是举起大刀,他会很配合地伸长脖子。
“我在写——小说吧。”远冰简单地说明。她对人一贯的政策是打一棒子再摸一摸,怎么说来着?——大棒加胡萝卜,恩威并施。
如晦搭讪着翻到一大本稿纸的封面,一字字念:“永远是什么意思——冬安居。”顿了顿,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评论道,“你的笔名好怪,对佛教感兴趣?”
远冰笑笑。
印度的夏天,雨季很长,泥泞山路不好走,而且丛林里的各种生物开始疯长,走在其中,任何一步都可能杀害一个生灵,于是佛教徒便不出门,在家修心养性,称为“结夏”或“雨安居”。可是雨安居是在夏天,印度没有什么冬安居,所以不能说明她对佛教感兴趣。她只是喜欢那个意思: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盎然的勃勃生机,而僧人独自枯坐成千古哀怨的传奇。
如晦装模作样地想看看她写的“小说”,可是实在很难。纸上码了那么多字,每个字都认得,可就是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挣扎着跋涉了五页后,他放弃了。
本来想问她写的是什么,现在也不能问了。已经翻了人家的稿子半天,还问这样的问题,摆明了是说她写的东西不知所云。虽然是事实,也不能说。
于是沉默。
如晦有点尴尬,但伟大的小说家没有。她自顾自地抱着热土豆投入地啃,吃相很难看,好像根本没有如晦这个人似的。
一口气吞了一个半土豆,远冰终于良心发现了:“你要不要也吃点?”手里明知故问地捏着半个土豆。问完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子,觉得自己好虚伪。
“我不要。”如晦老实人说老实话,“你吃吧。”
剩下的半个应声就没有了。
唇齿留香腹内饱,远冰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如晦不善言辞,所以很安静,当然更准确的表达是——有点闷。一群人中,他总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个。远冰如果不说话,两个人八成会冷场。吃人的嘴短,现在她有义务找个聊天的话题。
“你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典型的没话找话。
“我……”如晦的脸红了红。总不能说他把闹钟定在三点整,就是为了给她送点吃的喝的来。“看书呗——不是,赶一张设计图纸。”
原来撒谎并不是恶习,有时候是不得已而为之。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脸更红了。总不能说他每次来上自习都会先找找她在哪间教室,到11点半响铃的时候再跑过来看看她是否走。如果她捱到最后一个,然后把教室灯灭了,门关了,坐在黑漆漆的教室一角一动不动,那就说明她想蒙过清教室的校工,熬夜。
“只有这儿亮着灯,很明显的。”原来说谎话就像女人生孩子,生的时候很难,生“完”以后远没“完”,孩子还要长,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没完没了,无有间隙。谎言也要生长,上句接着下句,还要逻辑严密整合,无有破绽。
好在远冰并不真的在意他的回答:“哦?很明显吗?可别叫查夜的保安看到了,我不想死得太难看。”
左一句右一句、有一句没一句的,牛奶也渐次没了。身体温而且饱,远冰无比幸福地伸伸腰,扭扭脖子,猛的转头看到一边无言的如晦,大吃一惊:
“你怎么还在这儿?”
如晦也吃了一惊,好像自己确实不该还赖在这儿。顺从地点点头,收拾了杯子准备走。心里却总还有点委屈,哪有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土豆牛奶才刚刚落到喉咙眼,就翻脸不认人了。
远冰也开始收拾东西。懒懒的,睡眼开始惺忪。热牛奶把所有的疲倦都勾引出来了。
“你收工了?那我送你回宿舍吧。”大喜过望。
“不用了,谢谢。”
远冰不是客气,她想一个人再到那儿去看看。
如晦坚持,“还是我送你吧,这时候不安全,前两天下晚自习还有人被抢了包。再说又下雪了。”
“下雪了!”远冰惊叫,今冬的第一场雪耶。
“都下了老半天了。”
远冰没听到,她已经冲到窗前,推开玻璃。果然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鹅毛大雪还在漫天漫地兀自飞舞。雪花轻盈地触在颊上,点在眉间,更砸在心尖,心立刻就碎了。
出了教学楼,小心地伸一只脚,再伸一只脚,踏在处女般的初雪上,听雪在脚底叹息的声音,心也为之叹息。雪就是这样伤感的。
远冰犹豫了一下,左拐是回宿舍楼的路,右拐通向山腰。本来碍于如晦,想直接回去算了,但是雪下来了,她还是想去看看。于是旁若无人地往右。如晦不做声,亦步亦趋地跟着。
学校依山而建,山脚下一片湖水,是山间流下的泉水聚成的,临鹤湖。沿着泉水是一行窄窄的青石阶,一直没进浓绿的山深处。
走上石阶,她的心开始痛。脚踏在石阶上,就像指头弹在琴键上,奏出的是远古忧伤的曲子。这条再熟悉不过的石路,这段她走过千百遍却浑然不知其意义的石阶……
……还有长长的石阶尽头,一拐弯的那间小木屋。
远冰恍惚着,默默地兀自往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半夜三更到这来干嘛?”
远冰恼火此时此地此人的声音。憋了半天气,还是应付了一声:“这儿有一树梅花,我总来看看的。”
“有吗?我怎么没注意过?”白痴的声音还要继续。远冰深呼吸,她委屈了一下自己,所以没有骂人哄人,但没有太过委屈自己,所以没有再作回答。
她有一处伤疤,世上无人知晓,她不想露出破绽。
还没有走到石阶尽头,两人都捕捉到了空气中游离的一缕幽香。如晦紧走几步,先叫起来:“呀,真的,梅花开了。”
远冰也看到了。
是的,梅花开了。
那一树幽幽的腊梅,在暗色的雪中一点也不起眼,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但掩不住暗香,掩不住浓郁的蜡黄,也掩不住飞雪中沉沉的忧郁和寂寞。
从花落到花开,已经整整一年过去了。
花开花落,人生又有多少岁岁年年?
3、生病是福幻作真
等我意识到自己要发病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书上说地球以每秒32。18公里的速度围绕太阳旋转,那么按说不会转的这么快啊;刚吃下去的土豆和牛奶就这样吐掉了,真是可惜啊;初雪中的腊梅好像在唱歌,我分明听到了那幽怨而凄清的曲调啊;雪地软而且暖,躺在上面真是舒服啊;如果就这样死掉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于是我就死过去了。
睁开眼时,居然在医院里。
医院?!
对于我来说,医院等于不存在。对于老人来说,迪厅和街舞是不存在的;对于开私家车的人来说,公共汽车站牌是不存在的;对小资来说,农贸市场不存在;对下岗女工来说,五星级宾馆不存在。宇宙如此的大,每个人的世界却是被给定的,都是那么的小。人和人貌似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彼此还摩肩擦踵的,却是如此的隔膜。
白床边围了一圈黑脑袋,我一个个地数过去,发现所有的大小老婆及其老公都齐了,加上床脚一个没名没份的高如晦。
阿花见我睁开眼就大叫,好像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你不至于吧,没事溜达到这种地方来。今年流行的是裸奔耶,不是玩昏迷。”
阿哨亦步亦趋、妇唱夫随地帮腔:“9494,有没有搞错!”
大老婆阿草圆圆的脸白晃晃地占据了我大部分视线,她在我正上方温情脉脉、苦口婆心的:“拜托,就算你上了点保险,那指定的受益人也不是我啊,我被吓着了也没好处啊。你就给哥儿几个省省吧。”
牛博自己不会说,但是很欣赏这种有趣的话,在一旁唧唧咕咕地窃笑不已。
我招谁惹谁了我?生病的是我,抱怨的倒是她们!我一气,地球又开始转了。
尤其让人生气的是,我这美尼尤氏症的毛病有年头了,每回都是往床上一挺尸,睡一觉就过来了,这回是哪个守墓者把我给搬这儿来了?
千仇万恨都在——高如晦!
护士及时过来,把刚才所有出声的人都轰走了,如晦的声带没有颤动,所以独有他被恩准留下了。
我看看窗外,初生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原来我生命中的30多个小时已经过去了——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我试着坐起来,头轻飘飘的,要不是有脖子拉扯着,大概就像氢气球一样飞走了,但是并不晕,也没有恶心呕吐。我就知道没事了,嚷着要回去。
如晦说:“再躺躺吧。”
我说:“不。”
如晦说:“再躺躺吧,等再稳定一点。”
我说:“不。”
如晦说:“再躺躺吧。要不路上又发作了。”
我说:“不。”
好脾气的如晦又说:“再躺躺吧。反正这半天的床铺钱也交了。”
我应声倒下:“那好吧。”
不但要再躺躺,而且一定要躺到11点59分去结帐。
我静静地僵卧在床上,假装自己是尸体。雪后的阳光格外的清亮透彻,平整的铺在被子上。如晦不再说话,双手安静地搁在床单边上,像鸟儿静静地栖在枝上,像夕阳温顺地被远山含住。这时候的他莫名的有一种静质的、略含忧郁的美。我的眼皮跳了跳,又跳了跳,似乎产生了错觉。我的身体和心都开始柔软,眼睛慢慢地阖上。阖上眼睛后很容易就看到一个人向我走来,似笑非笑的,黑亮而大的眸子,深深深深地闪着光。目如寒星、目如寒星,我是认识他之后才理解这个词的。想到他唇边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更是要我的命。
那个几乎见证了我生命全部的童年和少年,见证了我所有成长的烦恼和喜悦的人,那个从7岁起就与我朝朝暮暮的人,现在在哪里?
我常在不经意间,恍惚中,听到一个人低低地叫我,“梅”。一扭头,他就向我走来,似笑非笑的,黑亮而大的眸子,深深深深地闪着光。目如寒星、目如寒星,还有唇边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
回忆、幻觉和想象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无论是回忆、幻觉还是想象,如果太过浓厚,就都是真实的,甚至比真实更加真实。
至少比真实更可爱。
王国维说的对,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这就是人世间种种不如意。想来想去,终究是可爱胜过可信。
果能取可爱舍可信,以可爱为可信,那种感觉会很美妙。微醺沉迷的,有鸦片和镇定剂的作用。我喜欢这种迷乱的快乐,即使是虚幻的。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更愿意沉溺于这样的虚幻中,而抛弃真实的现实生活。我知道自己只有一半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更少。虽然那个世界里生机勃勃,热闹喧嚣,有阿花阿草、阿哨牛博、小板凳、高如晦、甚至燕申如,但是我生命的大部分仍然活在空中,缥缈着踏不着实地。现实真切的世界像一件黑色的湿衣服,紧紧贴着我的身子,摩擦我的皮肤,却怎么也进入不了我的血液和灵魂。
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且乐此不疲。
“好些了吗?”
“要不要吃个水果?”
我懒得搭腔,闭上眼睛装死。反正我还在医院,病人皇帝大。
“你喜欢梅花,为什么?”这小子今儿出息了,会自己找话题聊天了。不过说老实话,跟他说话是开心的,因为他笨,说话时我不要费心机就能占先机。
“因为……我生在冬天,梅花是冬天唯一的花。”我淡淡道。我自来非常重视自己的生日,爱屋及乌,也就爱上了冬天,曾自诩我的降临是冬天的传奇,梅花则是冬天里的童话。
…………
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冬天。梅花是唯一的见证。
…………
据说说话的时候可以不用脑子,所以我说话:“你知道为什么梅花开在冬天吗?”
“因为……”
“因为梅花爱上了冰雪。”我抢着自问自答。
…………
因为她要惩罚和折磨自己。
据说,梅花的前生是一种名贵的花,极其娇嫩,必须严格控制温湿。可是,她看见温室外面雪花飞舞的样子,觉得美,觉得有趣,就要出去玩,怎么劝都不行。她的园丁极其爱她,为了说服她,让她知道雪的寒,园丁自己走出温室,被冻成了冰柱。梅花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从此她爱上了冰。她开放在冰天雪地里,为了和冰在一起,也为了惩罚自己。所以,梅花的美和香,是苦寒、苦香。
…………
如晦笑着认输:“脑筋急转弯我最不行了。”
我一下子泄了气,这人怎么如此言谈无趣啊,我有气无力地哼哼:“是吗?”
他眼睛里波光流动:“——你喜欢梅花,可是见到梅花时,你并不开心。为什么?”
问得突兀,但难不倒我。我以攻为守地抢白道:“我每次见到梅花就激动,一激动就发病,你发病的时候很开心吗?”
如晦耷拉着脑袋,不出声了。我闭上眼睛,心底里窃笑不已。
病了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二章、不打不相识
1、那个人和他妈妈
小云跑过来报告:“冰姐姐,那个人在坡上。”
“几个人?”
“就他一个人。”
“好!”远冰像个大将军似的指挥若定,“把武器准备好,包围上去。”小学生们把书包就地一扔,集合行动起来。
坡下是个砖窑,山坡上一块平地上到处堆着些土胚砖,“那个人”就坐在一堵砖墙下,低头在摆弄什么,他干得很关注,对空气中聚集起来的越来越浓的杀气毫无反应。远冰示意大家先隐蔽起来,各自准备武器、安排退路。不过7岁的黄毛丫头,居然就能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等一切都准备好,“开火!”远冰一声令下,砖块石头从四面八方应声而发,“那个人”受到突然袭击,错愕地站起来,紧接着举手护着头脸,就要冲过来。
远冰大叫:“撤!快撤!!”紧急当中还注意措辞,没有喊出“跑”啊“逃”啊一类自贬身份的字眼。
小喽罗们一眨眼功夫就消失了,人间蒸发得真快,这就叫突如其来、用兵如神。作为一个好领导,远冰坚持断后,确信手下都安全了自己才最后一个撤退。
她亲眼看到“那个人”追了过来,心里怕怕,撒了脚丫地末路狂奔。“那个人”个高、腿长、擅跑、劲大、心狠、打人很凶、不时见血,被他追上不是闹着玩的。
冲下坡时跌了一脚,连滚带爬地栽进一丛竹子,连忙猫起来,一动不敢动,想象着电影里常有的镜头:傻冒追击者在主角的鼻子尖前晃两晃,跑走了。她等待着那个人这样跑远,她可以安全回家。
半天没有动静。
远冰不敢轻举妄动,但老这样冒充压缩饼干也不是一回事啊。而且她好奇:那个狠人,为什么没有追过来?看看四周,部下都已经作鸟兽散,没了踪影。世界很安静,没有硝烟味,一点都不像刚刚爆发了一场战争。
悄无声息地摸出竹丛,蹑手蹑脚地往坡上走,一只脚往前走时,另一只脚始终在后面拖着,随时准备扭头逃命。世界出奇地静,似乎也安全。终于到了刚才做掩护的一堵砖墙下,心尖尤是颤颤的。慢慢地、慢慢地探出半个脑袋去——
那个人仍然坐在砖墙下,低头在摆弄……,远冰赫然看到他的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小腿面上一片鲜红。他在处理他的小腿。
远冰一见血,就下意识地惊叫出声来。那个人猛的抬起头来,目光冷得像浸透了毒汁的飞刀,一只手顺势便捞起了身边的一块板砖。远冰不假思索地夺路而逃。
跑出十几步又停了下来。那个人受伤了,是她或者她的手下干的。她本意绝没打算把这次偷袭扩大为血光之灾,那也太狠了点。她有点后悔,山上的石头有棱有角,能伤人的。她当然知道这个,只是她没想到真的能砸到。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血。平时她的指尖只要冒米粒珠子那么一点的血,妈妈都会如临大敌地清洗伤口、擦药、包扎,不让碰一点点水,洗脸擦脚都让人代劳。如果是铁器等金属划破的,那更不得了,要去卫生院打破伤风针,要好鱼好肉?(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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