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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你都不说爱我。”他抱怨道,有点撒娇的意味。
远冰的心一颤,摸着他的脸,故作淘气的逃避:“我就是什么都不说,你这个傻子!”
如晦的单生宿舍有点闷热,我也不想跟他“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于是一起去屋顶纳凉。如晦还要夸张地带上红彤彤的“打劫证书”,被我喝止了。
“我们这样太委屈你了,过年再在两边家里给你补婚礼,保证热热闹闹的,好不好?”如晦的口气像用一根棒棒糖哄小孩子。
我摇头,很淡漠的。我向来不重仪式,婚礼也不过是个虚弱的手势,根本还在人的心境。
从少女的心,到少妇的心。
对着灿然河汉,我默默自陈:从此时此刻起,我,王远冰,就彻底作别了昨天,作别了少女情怀,作别了一切回忆,从此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活。因为今天,我结婚了,结婚的人是新人。“新人”,这个词真是太好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放逐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也舍弃了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从今往后,我要做新人。
“我爱你。”
“我也是。”
……
“远冰,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你要不愿提就算了。”
“什么?”我遥望星空,回答得心不在焉。
“你还想东方寒吗?”
我整个身子都弹了起来,然后就开始剧烈筛糠。东……方……寒?东方寒!心底里最深的痛。这么多年来,这三个字从来没有从任何人嘴里吐出过,甚至没有在我心里出现过,我只用“他”。他怎么知道东、方、寒?
“你自己说的。那年生日你喝醉了,亲口告诉我的。你问我喜不喜欢听故事,说这里有棵梅树见证了一个故事,要讲给我听。你还说,……”
不记得了,不记得故事讲完后,我还很舒展地笑,很冷静地评论:“别人总说我们第一代独生子女很自私,我总不同意。现在才知道确实是如此。所谓自私,最根本的一点,就是意识不到他人的存在,即使那人是存在于自己的内心深处。所以,最自私的人会连自己都丢失、最自恋的人伤自己最深。”
我异样冷静地看着身边这个已经是我丈夫的人,“高如晦,这种问题你应该在结婚之前问,这样还来的及。”我的声音碎成了千片万片,碎成了银河星,飘散在风中,消失在宇宙深处。
如晦看我的眼神冷,却静:“我不在乎,真的。那天晚上你就问过我,说你不是一个情感空白的女生,而我是第一次用情,我们之间不平等,我受得了吗?后来你睡着了,我想了一整夜。我受不了,受不了你心里还有阴影,可是离开你我更受不了。古人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就理性地选择了非理性。”如晦的声音忽远忽近地飘着,
“我刚才问你,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爱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有朝一日你走了,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我会站在这里送走你的背影,祝福你。——其实也不一定,因为结婚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呀,我相信你的选择。——别哭,别哭冰儿。”
“我没哭。”我淡淡道。
“可是我的手都湿透了。”如晦用湿透的手捧我湿透的脸,轻轻的吻我的泪。泪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没有流出眼睛的是血,流出来的就是泪。我曾经为“他”流了无数的血,这是第一次流泪,泪如滂沱。自从“他”离开,我从来没有流过一次泪,没有,一次也没有,这是第一次,我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
人间事,到底谁安排?莫非真的有苍天?白海、燕申如、东方寒,无论是否留痕于我的生命,都走出了我真实的生活,只有他留了下来,一个最不可能的人。我的初吻、我的初夜、我的选择、我的最终的归宿……
如晦说的对,结婚是我自己的选择啊。我慢慢地抱着他,抱紧了,不放手。
我轻轻的、认真的说:“我爱你。”
2、夜雨春韭热中肠
往酒店走的路上,冰还不敢相信地掐如晦:“真的吗?怎么可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如晦哼哼:“我感觉很痛啊。”
冰儿释然:“那就对了,是真的了。那天电视播东大的百年校庆,我还在想,我们应该聚聚,再晚就相见不如不见了。没想到今儿就真的聚了——可惜三缺一。”
这是一个规律,毕业三五年以上,十年之内,大家各有变化,足以形成重逢的惊喜和话题,又还不至于判若云泥,原来的性情还多少残余,原有的矛盾却已磨平,此时怀旧火候正好。时间再长久些,老同学重聚就难免变味,变成同学中成功人士的“衣锦还乡”表演了,没混到百八十万和带“长”的,还是不要盲目多情、自讨没趣的好。人心势利、人情冷暖,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
草的儿子都要上小学了,牛博答应寒假带他旅游,正好阿花要去法国进修,在北都转机,阿草干脆请了一周的假也来了。本来同学聚会最忌带家属,但701情况特殊,大家都熟,所以特别开恩,女士们都可以拖油瓶,连花也带了送行的准家属来,但她们合伙卖了个关子,保密。
冰和如晦是最后到的。套房的包间里已经很热闹了。几年不见,阿花更干练了,早已活脱脱成了“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阿草则被岁月和家庭酝酿成了贤妻良母的半成品,微微有点发福。但各人的大模样都还没脱,彼此见了都格外熟悉而亲切。小博士正在目不斜视地看电视,声音放得很大,果然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啊。
一见面,阿草就抢先一步,越过冰,握紧如晦的手,像平易近人的大领导,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手再压在上面晃两下:“如晦同志,我代表东市大学全体学生感谢你长期不懈、艰苦卓绝的扶贫工作,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效。冰儿是茅坑里的石头,极其难收容,你能摆平这个鬼头,连让她戒烟这样的事都能搞定,实在是可喜可贺、功德无量啊。”气得冰脱口就骂:“去死吧你,烂嘴巴!”
小博士很不满地斜眼审视冰,教训她:“说话要有礼貌。你为什么骂我妈妈?”
冰赶紧蹲下来自辩。她不会对付小孩,只有奴颜婢膝地媚笑一招:“是你妈妈先骂我的呀。”
“你胡说,我妈妈在跟叔叔说话,她在表扬叔叔。”
冰得理不饶人,马上虎了脸:“‘胡说’也是骂人,你也没礼貌,现在我们扯平了。”
牛草夫妻俩用“打是亲骂是爱”教育了小家伙一通,再塞个变速车和游戏机,才把这个文明纠风办的小工作人员打发到外间赛车去了。
花在一边不平衡了:“喂,真正单身的人是我耶,我才是真正的贫困山区,怎么没人关心关心我?”
阿草不屑一顾:“这些年我说你都说烦了。你就是太独立,太强,根本就不需要男人嘛,谁敢要你?再说了,我关心冰是有原因的,你们俩还不同。冰儿,阿花人家是真能干、真独立,上得厨房、下得厅堂,知道自己照顾自己、爱惜自己,心疼自己。你呢,你是空心枕包一个,外强中干,就会糟践腌臜自己。其实女人到底还是女人,再怎么张狂,再怎么放浪,最后总还是想找一份稳定、可以依靠的情感,要的还是安全感和归宿,是不是?”
转而又跟如晦套近乎:“冰是我们701的落后分子,已经滞销多年,能把她处理出去,你解决了我们大家的一大心病啊。哎,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她,你喜欢她什么?”
冰惨叫:“受不了你了,牛博,这么多年也不调教你老婆档次高一点。”
牛博笑面佛似的坐山观虎斗:“让大家见笑了。”
严格的说,如晦跟大家打交道不算少,但还是不能适应大家的语言风格,被草歪缠不过,回答说:“远冰有一种繁华后的纯净、伤逝后的成熟。”换来一片倒彩和呕吐声。
花狂笑:“什么后的什么?就是妓女从良的感觉吧。”又追问冰:“你怎么挑了这么个傻冒?”
“为了维护社会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啊。现在大龄青年是社会犯罪的重要诱因你不知道吗?尤其是高老头这种脑子一根筋的,最容易走极端,为了不致天下生灵涂炭,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啰。”冰眼看形势不对,急忙要转移战火。一数人头不对,问花:“你的跟班呢?不是说带一个来吗。”
草故作神秘:“别说我没提醒你,对这个人你可一定要客气一点,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搞什么鬼,到底谁啊?”一干人都那副表情,冰果然心痒,缠着问,牛博说他上卫生间去了,马上回来。
一言未落,外间的门一响。草应声一跳到了门口,用嘴演奏“命运交响曲”:“各位注意了,我们现在即将隆重推出、闪亮登场的是护花使者——”
冰很少如此失态地狂叫:“变态!?不会吧花……”她快要被噎死了,换来草关心的问候:“你怎么了?”
冰极其干涩道:“我缺氧。”
白天老师居然很好脾气的不生气:“王远冰同学。为什么阿花跟我在一起就是变态呢?”
缺氧的冰站直了身子,持恭敬的弟子礼:“呃……这个……”
花端坐不动,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天机:“她不是说跟你在一起变态,是说你本人变态。”
“不是啊,白天老师,我……”冰急叫。
BT笑吟吟的:“拜托不要再叫老师了,会增加我的犯罪感。其实我们跟别的任何一对都没区别,都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是成心吓你,是他们非要安排这样出场的,说要给你一点刺激。”
“是够刺激的。”冰回报以皮笑肉不笑。一转身拍着胸,安抚受惊的心脏,对花佩服得五体投地:“见过威猛的,没见过这么威猛的。”
如晦不知BT是何方神圣,只是看样子比较投脾气,便跟阿花搭讪:“你男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你可别欺负人家。”
阿花客气道:“哪里哪里,他是老而不实,还是个无房无车无老婆的三无产品。哪像你啊,帅呆了。”
冰也客气:“哪里哪里,他是只呆不帅。”又低声打探,“喂,你怎么老土到搞师生恋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耶!你这是乱伦啦。”
“什么师生恋,我们是成了同事以后才恋上的——才链接上的。”
“绝配!知道吗?”草又要插水果又要插嘴,忙得一塌糊涂,“花在法庭上说,某某,你犯罪了,BT……老师就说,对,这是某某的心里分析报告,证明他有犯罪动机。”
几个人你来我往斗嘴过瘾的时候,牛博感慨说,外面是现代文明的21世纪,这包间里却是母系氏族社会,男的都忠厚老实,女的张牙舞爪。现在的世道成了女的不坏,男的不爱,女的崇拜野蛮,男的则流行新好男人。如晦表示同意,BT一概静静地听,淡淡地笑,由着众人闹,不以为意喝自己的酒。
冰见了BT的表现,不禁低声夸,大肚能容,宽厚能让,这就是成熟男人的好处。
花笑:“不是成熟,是成型。他的好处你可以放心享受,错不了,他的坏毛病你也别指望改变,就看你能不能容忍。”花把脚架在小茶几上,让自己坐得再舒服一点,草连忙往边上抢救自己的水果盘。
“我现在是体会到成型男人和同龄男孩的区别了。同龄人在一起,是两个人一起成长,其中充满了变数,但你可能把他打磨成自己比较满意的模样。就像买东西,市场上大致差不多的就可以考虑,价格再商量,最后的成交价就看你自己还价的本事。而成型男人是超市里的货,容不得讨价还价。你看好了,爱要不要,他就这样。前面那种活色生香,却费时费力,搞不好还落得鸡飞蛋打一场空,后面这种一口价,干脆省事,但无趣一点,而且更要小心,因为是一锤子买卖。男人的成熟就是这么回事。”
“那女人的成熟呢?”草听得有趣,研究性地求救。
“女人的成熟,就是不再把自己当宝贝、当至尊。能辨真假、知道进退。”
“经验之谈啊……”冰本欲调笑,却欲言又止。花就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哨是吧,没关系啦。当时我就是不成熟嘛,两个人相处,哪有那么多原则性问题,就非要争个是非曲直!到现在都想不起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了。不过那时候,阿哨也倔。你恼他不哄,还跟你比着恼。”
冰见她能“阿哨”“阿哨”这么坦然地叫,就知道她心里的伤是真的愈合了。半慰半叹道:“不奇怪啊,都年轻嘛。而且国清才子贵,家富小儿娇。娇者易骄,也是常事。”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可当时愣就不明白。两个人比着怄气,给个台阶还不肯下,面子是要足了,里子也搭进去了。”
草恨恨不已:“你就是一白痴嘛,自取灭亡。冰儿你知道她和阿哨最后是怎么彻底断的吗?具体详情说出来能气死你!”
阿花便笑,BT也笑,显然是已经知道了,“我自己交待吧。毕业以后,他老是不即不离的,说好听吧是不清不爽地藕断丝连,说不好听是要断还下不了狠心。我就挤兑他,说我要结婚了,请他来参加婚礼。其实哪有啊,我心底里是希望他说点什么,或者冲进教堂抢新娘什么的……结果他说,好吧,祝福你。再过一段,他自己倒真的结婚了,还跟草和牛博说,是因为绝望。说到底,还是我自绝后路。”
“后悔了吧,”草翻白眼,“我就知道你有这一天,阿哨其实人挺好的,硬生生被你错过了。”
冰怕BT脸上心里过不去,恶狠狠地冲草做手势,BT见了,浅笑道:“没关系,我听她们这对闺中密友说习惯了。”
阿花也笑,但笑得有三分凄凉两分恨,满面怅然地缓缓道:“人活一辈子,阅人无数、历事无数,其中有些人就是用来错过的,作为人生的路牌、成长的伤疤、成熟的代价……有些人一定会错过,有的错一定会犯,有些苦难一定会经历,都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人活得尽心尽意就行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她似乎说不下去了,开了一包杏仁,抱在怀里,一粒一粒地传输,半晌无话。毕竟是伤心事,大家微微有点冷。冰赶紧暖场,忙转了话题,问牛博最近在做什么课题,又阳奉阴损地夸搞学术的人都有司马迁精神。
牛博忙不迭地谦虚,花插进来啐道:“学术是什么东西?就是当权者放一个屁,你赶紧论证这个屁存在的合理性、必要性和时代价值。过一阵当权者不放屁,改成打嗝了,你的研究领域就跟着变。”搞得冰和牛博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到底在骂学术、当权者还是牛博。
冰笑:“这话要留到法国去说,就是持不同政见者了,当心你被驱逐,到时候回不了国。”
草突然想起来道:“对了,阿哨也在巴黎,你们可以故人重逢叙叙旧了。”第一,她把冰刚刚故意拉走的话题又扯回来了,第二,她敢当了BT的面就这样说,不了解的人会以为她成心找茬或有恃无恐,其实这是单体细胞的正常反应。
花笑着摇头,淡淡道:“故人嘛,还是不见的好,到底留一点余味在心里。”花能说这话,是真的成熟了。
花说话的时候,BT就听着。他的话最少,尽给大家服务。同是端茶送水,感觉又不同,牛博是下对上的伺候,他却是上对下的照顾,果然是多吃了几年饭的人,一派长者风范。还真就这样的人才压得住蓬蓬勃勃的野花。
酒开了,花知道远冰从不沾酒的,只找草的麻烦。阿草左推右辞不肯就范,阿花立眉不干了:“干嘛、干嘛!?学着冒充良家妇女了?”
冰儿训斥她:“我说花姑娘,你这几年也走了些地方,算有点见识的,怎么嘴里还就是吐不出象牙来?”草为她辩解,说其实花儿已经进步多了,早已不骂粗话,改说文雅的“kingeightegg”和“goyourmother”了。
草的本事就是这个,夸人的时候像骂人,骂人的时候又像夸人。气得花张口就来:“goyourmother”,末了还加个单词:“please!”
大家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看看时间,也该散了。小姐把帐单送来,远冰要尽地主之谊,阿草提议AA,都抢着掏钱。
花把桌子一拍,作河东狮吼:“今儿你们谁把钱掏出来我就跟谁急!有俩钱了显摆是不是?”众人被骂蒙了,瞪着她,就听得她笑道,“你们也给个机会让我显摆一下嘛。”
她果然“显摆”,餐饮住宿全报销,这样一来,自然没人跟她抢了,由着她去显摆。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花道:“最后一句,吃的是白痴!”
3、半生憔悴一黄昏
公共汽车挤得人只想杀人。他人是我地狱。手机响了,远冰置若罔闻。可是手机执著的响个不休,旁边的人都面带厌恶的斜瞥着她。也难怪,她的手机铃声是响屁的声音,屁响个不停,满车厢的人便无端地闻到臭气,这就是望梅止渴的原理。
众怒难犯。远冰艰难的腾出一只手在荷包里挖啊挖,挖了半天,把手机抠出来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是东北城区的,整整齐齐的8899,显见得不是私人电话。破老爷车一路开得轰隆隆直响,远冰拉大了嗓门:“喂,请问你谁啊?”
“……”
“谁?请你大声点!”
汽车到站了,停下来,世界骤然安静下来。远冰清清楚楚的听到手机细微的电流声送来一个低沉的男音:“是我,梅。”
呼吸和心跳全部停止,血液不再流动,地球也不再转。
亘古以来,宇宙之间,全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叫她“梅”。
……王姓太普通,‘怨’字太恶太露骨,只有中间一个好字,又嫌太俗。我是俗人,就叫这一个俗字吧……
“喂?……喂?……”
她并没有呆住,她分明听到了一个机械僵硬的声音在回答“我在听”,只是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她也分明看到了大街上的人车如流和重重叠叠的站牌,公共汽车叹息着驶出了站,她还站在原地没动。我还没到站呢,怎么就下来了?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我们见见吗?”
“你在哪里?”有个声音帮着答电话真好,只是这声音怎么如此干涩沙哑。
“温特莱酒店。要不我过去,你在哪里?”
“你等着。”远冰的手机挂断了。谁挂的?
温特莱?又是winterless。世界上真的没有冬天吗?可天空中分明飘着雪啊。
“下雪了!”身边到处有人在哀叹和呻吟,站台上所有的人都在做相同的动作:树起衣领、缩起脖子、跺脚、望着左边车来的方向。有人开始招的士。远冰歪着头看他们,不明白他们都在干什么。她也坐进了一辆的士,在环城路上飞驶,她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抬头看看天,雪花飞着。天地之间有雪花填充着,就不再虚空了。有雪真好。
的士开着开着就停下来了,远冰不明白司机在搞什么鬼,有个浑身亮闪闪的人来把车门拉开了,她就下了车,往巨大的旋转门走,司机在后面鬼叫,她一句也没听到,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欲向何方,她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就这样往前走,就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如有神助。
“他”在说话:“我先去付车费。”
“他”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奇~“他”又走回来了。
~书~“他”和她一起走过旋转门,进入金碧辉煌的大堂。
旋转门就象生死轮回转盘,转过去,就换了天地,也换了人生。隔着一道玻璃,就隔开了外头的凄风惨雪,也隔断了人间沧桑、岁月荏苒。一个世界消逝了,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她和“他”,那个一点都没有变的鬈毛,那个一点也没有变的梅。
大堂真暖和啊,有一种懒洋洋的惬意和闲适,她的身子被温暖和富足雍容的气氛烘烤得渐渐柔软,她深深的吸气,长长的呼出,重新活过来了,活到了十年前。
十年。从他们认识到他消失,是十年,从他消失到重新出现,又是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经得起这样的聚散离合?
二十年,弹指间,老了少年心。
前一个十年,发生了很多事,她浑然不觉,后十年,也发生了很多事,他一无所知。所以,不愁没话讲。
我们像两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老熟人,淡淡地聊着天,互相通报彼此多年的情况,同时颇有分寸、哀而不伤地感慨时光飞逝和人生如梦。我轻声谈吐、得体地笑,却完全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wrshǚ。сōm,不过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在耳里。原来他变卖了房产去了南方、做大了生意,原来他还没有结婚,原来他并不是特意要找我,当然啦,不过是谈生意路过北都,在电视报上看到了我。
服务生过来,问:“请问两位喝点什么?”
他问我:“咖啡?酸奶?果汁?”我摇头,捏着单子发呆。
服务生热情推荐:“两位可以试试我们的鸡尾酒,血腥的玛丽。我们的调酒师很有名的。”
他饶有兴趣的抬起头,微微眯缝着眼听服务生介绍,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然后对着我,还是若有若无的笑:“听起来不错,要不试试?”
我叫冰,所以我真正的冷若冰霜,正色道:“我从来不喝一滴酒。”说完就开始发抖。
东方寒的眼光一闪,什么也没说,打个手势请走了服务生。
直到两杯矿泉水端上来,我一直在发抖。我在包里摸索,点着了一支烟。
他在看着我。既没有给我点烟,也没有反对我。我抽了一口,指甲下意识地划着桌布。阿寒,你怎么会劝我点酒?你还记得吗?你带坏了我抽烟,却坚决不准我喝酒。你说女人偶尔抽烟,顶多让古板的人看得不顺眼,自己可以得到释放和舒解,可是喝酒让人迷糊,让人犯错误,而有的错是不能犯的。你说的对,所以我至今还是偶尔抽烟,不喝酒,一口都不喝。阿寒,你还记得吗?
他不会记得的,我把烟掐灭了。
阿寒,你还记得你送我的围巾吗?你还记得我为你弹的曲子吗?你还记得我中秋节的哭泣吗?你还记得我冬夜的依恋和信赖吗?你还记得……
他不会记得的,我把水一饮而尽。
我在抖,从手指开始,扩散到全身,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声音也掩饰不住的抖。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可我不能在这里出糗,也没必要再泄漏一个埋藏了十年、早已经时过境迁的秘密。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天色不早了。”
“哦。”他答应着,也站起来。
我们没有交换地址和电话,没有。我回头拿自己的包包和衣服,一句话也不问。他不知道在我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他不知道,只是因为我在他的生命中没有占据同等重要的地位,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再细算呢。人生的帐,又岂是算得清楚的?
“不留下来吃个晚饭吗?”他抿了抿嘴,轻声问。
“不了,”我受惊似的大声回答,“我没有跟如晦说,不回去吃饭他会着急的。”
“噢。”他很理解地点头,目光闪闪,似笑非笑,“是啊,高如晦是个好丈夫。”
“是的,”我顿了顿,终于盯牢了他,遏制不住的冲口而出,“是的。至少他给我安全感,不会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从此音讯全无一消失就是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十年生死两茫茫。阿寒,你可知十年有多久?人生才多长?
我知道自己暴露了,我说错了话。但是算了吧,反正已经结束了。我高昂着头,推了门就走。
他的手扶在把手上,挡住我,用格外低郁和沉痛的声音说:“对不起,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不过你该知道的,如果你在意我,有我在意你的万分之一,就是粉身碎骨,我也不至于离开。”
外面有人要推门进来,他的手有力地往后拉,门开了,我一句话不说,身子就势往外,平行移动到了风雪中。在风雪中继续平行移动。
他刚才说什么?“你该知道的”,知道什么?如果你在意我,有我在意你的万分之一?不!我在乎他,超过在乎我自己千千万万倍。
他刚才说什么?“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不是责备,也不是怨恨,只是一点点的哀怨,失落的忧郁,一丝丝的幽怨。却是平静的,有点认命的味道。
那么?那么,就是说……天啦。
我掉头就发射,射回温特莱,斯人已不在,大堂空空如也,问服务台和酒吧,没有人知道。门口的金钥匙走过来:“小姐您……”
“他在哪里?”我已不能呼吸,“刚才跟我一起的人。”
金钥匙把我领出门,刚指给我方向,我就开始夺路狂奔。
原来,他心里也有我;原来,他也不知道我心里有他;原来,我们是如此地误会和隔膜;原来,爱可以藏得这么深,这么久。为什么人和人会如此陌生?为什么爱会如此深不可测?他对我的爱,我直到今天才听说。我对他的爱,自己用了十年的时间才明了,而他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仍然不知道!一时间肝肠寸断、心胆俱裂。
不,我要一切的误会和陌生到此结束。我已经后悔了十年!不能再多一点点。我一定要告诉他我的感受,不为别的,就为我不能枉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痛,最后却被以为是无所用心。不为别的,就为要他明白,我配得上他这些年来对我的情,我也要配得上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苦难。
我追到环城路边,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就在马路对面,路上车来车往,他的身影在车影中闪闪烁烁,飘飘忽忽,随时要消失一般。我环了手,拚命喊他的名字,他毫无反应地低头往前走,我在马路的另一边跳脚、挥手、狂呼,他仍然毫无反应地低头往前走。我们不过相隔数十米,可是,我们中间不仅隔了十年的沉默,还隔了八个车道,每个车道都流着铁甲壳虫。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清清晰晰,却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咫尺天涯!
我身边的人纷纷避开我,并且奇怪地看着我。在这个颇有文明历史的超级大城市,又是在使馆区和星级宾馆林立的高尚区,当街如此没风度的女人大概还从来没有过。可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熟悉这一带地形,这段环线是半封闭的,只有前面有一个过街天桥,而天桥过去不远,就是一个巨大的立交桥,阡陌纵横,人流如织。如果他在我追上他之前到达立交桥,那就一定会融化在人海茫茫中,再一次地消失,我会再一次失去他,永远的。
不!
我一定不要他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不要!我一定要在过街天桥上截住他。
他依然低着头,慢慢的、稳稳的走着。我脱下高跟鞋就开始赤足飞奔。世界飞快地向后退,一切阻碍我的东西,都被我甩在脑后,手袋扔了,外衣扔了,围巾也飞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满心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地球倒转,我要时光静止,我要日月做证,我要天地圣明,我要截住他,我要告诉他——
我爱他。
我一边跑,一边哭,隔着车水马龙,徒劳地大声喊他的名字,声嘶力竭,心里怀着深深的恐惧,害怕他打车,害怕他转弯,害怕一眨眼,他就从车影憧憧中消失。
我终于在摔了一个跟头后冲上了过街天桥,我终于来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我终于能真切地把握他的存在,我终于成功了。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我,很惊异地站住了,却不动。我的样子一定吓着他了,赤脚蓬头、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气喘如牛,手掌还在渗血。
我们就这样在桥上桥下彼此凝望了几秒钟,或者几个世纪,然后我从天桥上冲下来,扑到他身上,在他耳边嘶哑得近乎无声的哀述:“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我没有能够多说一个字,就开始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地哭。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紧紧的。
只此一刻,便永永远远。
4、白首重见江南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如晦扑过来,抓住冰的胳膊不放:“你怎么了,看起来这么憔悴?”
只消一个黄昏,就断送了半生憔悴。
“问你呢,你到底去哪里了?电话也不接。我都急死了,差点都报警了。你穿的什么?怎么突然想到去买新衣服新鞋?晚饭吃了吗?你……”
“就当我死了,好不好?别跟我说话。”冰的嗓子哑得几近失声,蹭了两步,便软在客厅的沙发上,再无声息。
第二天早上还阳过来,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鞋也脱了,睡衣也换了,床头柜上压着一张纸条:“我去实验室了。早餐在微波炉里,如果凉了,一定要再热一下吃。晦。”
冰顺手把纸揉成一团丢了,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
昨天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她都已模糊。“带我走,不管去哪里。”能记得的,就这么一句。
如晦刚从同事手里接过话筒,就听到一句“我要回一趟东市大学”。
他楞了楞,问:“是临时采访任务吗?”
冰犹豫了片刻,道:“不,只是我自己想回去看看。”
“好啊,”如晦勉强笑道,“你把时间定下来,我跟实验室主任请个假,陪你回去做怀旧之旅。”
“不要,我现在已经在车站了,你不要管我,有什么事我会跟你联系的。……喂?”
“他回来了是不是?”
电话里开始是电流声,然后就断了。
她连“对不起”都不说。
又见小木屋,又见梅花。房东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更油光可鉴了,房子也是老样子,只不过经过多轮主人,更萧条和破败了。房里清清淡淡一床一桌一椅,跟我们第一次走进来时一样。时光神奇地倒流了,我们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没错过。时间当中,有物常驻。
唯有梅花新开了,南北各一支,成欹角。寒的梦居然还很灵验。
我和他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因为我们已经这样对坐着,讲了一天一夜的话!什么都不作,就是说话。有太多的话要汹涌而出,因为我们的生命有太多的交叉,因为我们有十年不曾交谈,还因为我们事实上从来没有这样坦然而透彻地说过话,从来没有这样坦然而透彻地了解对方。
说着说着,笑了,是因为说到他们比赛撒尿,我做裁判,总是偷偷地偏向他,每次都说他是最远的;说到我们在大冬天里比赛喝凉水,我倔得非要赢不可,他让我都不行,一直喝得回去后生了一场病;说到我竞选东大艺协主席时,被一个白面面首暗地里使坏踩了下来,我气不过要他帮我揍人,结果是我揍了他一顿后就消了气,高高兴兴去“西城餐厅”点萝卜干炒腊肉了……
说着说着,哭了,是因为看到他保留了十多年的帕子,上面是我题的“愁君未知”四句。还有十几二十年前的《西城日报》。整个西城只有一份《西城日报》,整个《西城日报》只有一个六一节作文专版,整个专版只有五篇文章,其中就有一篇是我的。我已经忘了我的报纸、稿费和全部的快乐,忘了自己一整天都骄傲得像一只孔雀。我不知道在同一天的另一个整版上,妈妈作为西城大学著名教授接受记者专访,讨论儿童教育问题。我更不知道,也是在同一天,东方阿姨连一盆花也没有卖出去,神情暗淡的回家,阿寒默默的淘米,假装没有看到她揉眼睛。他煮饭的时候加的水多了一点,这已经是他们连续第七天吃稀饭就咸菜了。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块莎其玛,是我留下的,他刚把它推到东方姨跟前,她的泪就砸了下来。他知道柔弱的妈妈有颗坚强的心,知道她决不愿意在孩子面前流泪,她是实在没有忍住才这样的,于是他走出门去,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他能做的,就是找到刺头和黑皮,要他马上把保护费收上来。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你以前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些?”我问。他默默地摇头,无言以对。是啊,为什么不说?因为要抗命,要独自扛,直扛到万劫不复。
而他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中途离校找他,如何打扫房间等待他的归来,如何痛彻肺腑地思念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从不这样?”他问,我也只是默默地摇头,无言以对。是啊,为什么不这样?因为他出现得太早,在我还没有长大的时候,还没有明了自己的时候。
当一切回忆都过了一遍,当一切误会和曲解都被理顺,就像前生又在今世活过一轮,我们终于满足而疲惫地安静下来。
我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肩上,望着窗外的梅树。就是在这棵树下,我读了寒的很多好书;就是在这棵树下,我和他聊天,了无心机地快乐;就是在这棵树下,把房间让给我的寒冻了一夜,就是在这棵树下,我轰走了申申如君;就是在这棵树下,我等待他的归来;就是在这棵树下,我度过了平生最凄惨的一个生日,平生第一次醉酒,平生第一次听如晦教训我——
“怎么了?”阿寒问我,是因为我突然坐直了身子,我突然坐直了身子,是因为我想起来了——
“你要是真的喜欢梅花,就不要在当着它的面乱来,回头会没脸见它的。”
“天地造化为了你能活一次,费尽了心机,你怎么能辜负天地这一片养人之心?”
是的,同样就是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认识了如晦;就是在这棵树下,我无数次地取笑调戏他;就是在这棵树下,如晦在游戏中说“我会等她回来,一直等下去,因为爱一个人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也就是从这个树下,把我带回他的宿舍,带向我的生日蛋糕。
而现在,他是我的丈夫。
“结婚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啊,我相信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陪在我身边。我选择他,是因为只有借助他的爱,我才能够开始新的人生和生活,而现在,我选择离开他?
当我跟寒说“带我走,不管去哪里”时,我是决绝的,义无反顾,可是我真的能离开吗?
我可以离开家,离开他,可是我如何离开他留在我生命中的痕迹和烙印,如何离开他和我共同的过去?如何离开我对他的情牵和挂念?
我记得他憨憨的笑,记得他凌晨3点送的土豆,记得他做的菜花炒肉的味道,记得广场上的阳光,记得早起床头的字条,尤其记得结婚那夜我对着河汉的心誓。
妻子的身份不重要、道德的谴责不重要、世人的褒贬不重要、甚至如晦的受伤与否也不重要,可是,自己的心誓、自己的选择,怎么可能不重要?
从此时此刻起,我,王远冰,就彻底作别昨天。
是诺言,就要遵守。是选择,就要承担。成长的意味,不就是这个吗?
………
“寒。”
“什么?”
“你可知十年有多久?”
“十年?”
“寒……你回来晚了,太晚了。”
出现得太早,又回归得太晚。正确的人,却总是在错误的时候出现。时间误尽天下爱。
我的泪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滴,无声无息,却没完没了。
寒,我爱你。你是我今生今世最爱的人,你是我的唯一。但,你可知道,人的感情有好多种,爱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感动、信任、依恋、责任、怜惜。我对你的爱是最纯粹而极致的,可我对如晦的感情更复杂而深厚。我不能离开他。
寒,你一走就是十年。人走了,情灭了,心也死了,可人总还要活下去。我这一生,再也没有爱,但别的感情和责任却在生活中成长起来。便到了今天的情形。
寒,我因为糊涂才失去了你,却因为清醒选择他。糊涂时作的事尚可原谅,清醒时作的事却不可背叛,选择而不承担后果,是不可饶恕的。
寒,我们一同长大,一同成熟,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和爱。是你让我长大,让我成熟,让我知道要关注别人的存在,要呵护自己的灵魂,要探究自己内心的需要,而不是活得昏昏噩噩。我的生命里怎么也抹不去你的痕迹。但是人间事,天安排,留下了痕迹却留不住人,我们终于阴差阳错地彼此错过,前生无缘今生休,来世未卜此世?(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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