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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从此永不再见,果然是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消魂别而已。
“嗨,我刚才在想……”小板凳没有铺垫地破颜笑道,“你还记得我们刚入校的时候,我和花吵架,当面锣鼓地对骂,好直接啊。想想以后,就是要再找个人这样明明白白的吵架都不能了。早知如此,当时真该吵得再凶一点,干脆打一架才好。”
大概是嫌橙汁不过瘾,她又要了杯扎啤。冰喝她的榨猕猴桃汁,笑道:“是啊,还说是年轻了一回,居然连打架都没有过,好遗憾!不过你该想,年前还在这里吃入赘席,现在就要跟阿福一起爬自由女神了,多好!”
“阿福?”小板凳怪怪地一笑,“他真的挺可爱的,单纯、真诚、直率、温柔、幽默,就是没钱。其实我还真的不在乎他的钱,我如果不是中国人,我们……不过我们其实早就吹了。”
阿福是因为喜欢中国才学汉语、来大陆的,他也喜欢中国的女孩小板凳,可是小板凳并不假装喜欢中国,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个落后的文明古国的不满甚至痛恨,对此他无法理解。小板凳跟第一个男朋友是因为所学语种不一样,以后注定不能去同一个国家而分手的,他也不理解,甚至觉得小板凳不够坦诚:“如果你们因为不相爱而分开,你不必找任何借口,如果你们真的相爱,怎么可能因为这样奇怪的原因放弃彼此?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是人生最大的事情。”
小板凳灌一口酒,苦笑道:“他对世界的理解在我看来像个弱智儿童。我看他就像……”
冰儿顺口接过话头:“像风雪中的野狗透过玻璃看吃肉的家狗,又羡慕又鄙夷。”
小板凳被逗得扑哧一笑:“你就不能说文雅一点吗,比如野外的树看温室里的花什么的。不过你比喻蛮像的。我眼红,也不服气。论才华能力,我都比他们强,真要抢一块骨头时,家狗哪是野狗的对手?何况我还这么努力。可我努力得来的东西,他们生来就有了,凭什么?凭一块玻璃?”
“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多道理?”冰捏一个鸡爪子,半天不啃一口,笑道,“你要这么比,我还跟你比呢。你有什么了不起?怎么你是本地人,我就不能留在东市?”
小板凳大笑起来:“你要说到这个才有趣呢。有多少人拼死拼活就为了捞一个东市户口,所以我赚大了。不过我这个户口跟草的又不一样,你们外人不知道,我们彼此却心知肚明Qī。shū。ωǎng。。其实我是郊区的,算农业户口,读小学的时候城市扩建征地,明县成了明区。我家搞农家乐、民俗区旅游,作老外的生意多,也算发了财,就在市区买房过户,冒充地道的东市人,说一口你们都不懂的东市话。其实我到今天还有郊区口音,就一点点,但草能听出来。你没注意到我和草在一起是说普通话吗?就是这个道理。人都有三六九等,阿草家也就一普通市民,我们新东市人骨子里其实看不起他们的好吃懒做,可他们自认为是正宗市区人,又看不起我们外来户。很好玩吧?”
所以她发誓要做一个真正的上等人、体面人,让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家狗们”匍匐在她脚下,她却连眼皮都不抬。她要把所有比她更骄傲的人都比下去,让他们无地自容。她要让所有的金凤凰在她面前黯然失色,统统变成乌鸦麻雀。
“其实没必要,做自己就好,人比人会气死人的。”冰没料到小板凳会跟她交心,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有口无心地泛泛劝。
小板凳冷笑:“冰,你说这话,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是,你会认为我太比着别人活,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活得不够洒脱。可我能不在乎吗?”她的眼神开始迷蒙飘忽,“我到死也记得,六岁时我妈第一次带我进东市,吃麦当劳。我要上厕所,我知道城里人上厕所跟乡下不一样,完了还要用水冲,就特别注意这个,一进去就找开关,可是死也找不到,我好久以后才知道有自动冲便这回事,当时我就不敢方便了。……那天我是憋了一肚子的屎吃的炸鸡你知道吗!?”
冰儿见一向考究淑女的小板凳说粗话,知道她是醉了,软语慰道:“你别这样,也许是你想多了呢?其实现在这年头,大家都各活各的,互不相干。”
“不相干?哈!”小板凳正喝酒,把杯子重重一跺,发出很大的声音,同时怪笑一声,“不相干哪来那么多闲言碎语!当我不知道?我要出国,为此用点心计又怎么了,谁没做过?事有好坏,但我哪件事都做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小板凳激动起来,冰赶紧拿走她的酒杯,换上冰橙汁。小板凳咬着吸管,是咬牙切齿的那种咬。远冰突然有点心疼,小板凳跟大家一向比较淡漠,也别扭,但她也会受伤害。
“还有我的私事,都是你情我愿的,有什么可嚼的?草倒还罢了,她向来心口相通,不经脑子的。可阿花凭什么?我再怎么着,出国是我自己凭本事考试和联系出来的,她呢?她为了保研,不是上窜下跳、机关算尽?可笑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跟阿哨又有多干净……”
小板凳声音渐高,远冰止住她:“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抱她起身的时候,心疼的感觉再次涌起,冰儿突然很想拥着她,给她理解、温情和关爱。没有任何理由,仅仅因为再坚强、孤僻和冷漠的人都需要这些。也许那天晚上,如晦抱着自己时,也就是如此纯粹的感情?
“喂,我收你作我的第三填房,好不好?”冰认真地玩笑。
小板凳久久地凝视冰,到底粲然笑道:“我就等你这句话了。谢谢你。”
有了这一层亲密关系,冰理所当然地带领大小老婆极其老公们去机场送行,“三姨太”走得很热闹很风光。草看着高空流云吞飞机,感慨道:“你们看小板凳那开心样,许了人家就是不一样啊。”
牛博在一边深深地点头。外人只当他是胡乱附和老婆,其实在他心里最深处藏的小秘密,没有人知道,他因为小板凳今天去国离乡的圆满,而格外感谢冰儿。他知道,小板凳和冰一样都不开心,不过他无能为力,他不是她们命中的人。
草还在发议论:“所以说嘛,女孩子还是要找到自己命定的人。女孩子的快乐可以自己制造,但是幸福一定是男人给的。”
花嗤之以鼻:“虽然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但你这话我很不爱听。”哨则不满地报之以哼哼。
冰瞍一眼哨,贼笑起来,故意攻击花道:“虽然我是女权分子,但是这话我还是爱听。”
大家笑起来,笑声在辽阔机场里荡漾,撩动颗颗年轻的心,就这样今年欢笑复明年,转眼到了最后一年。
据不完全统计,多数校园鸳鸯是被求职棒打散的,毕业总是学生爱情乐章的终止符。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想留东市,可心想未必事成,双方都能留下的寥寥无几。哪个用人单位会自觉承担成全有情人的社会责任?回家乡?回谁的家乡?为了一句年轻的承诺远走他乡,那是上个世纪蹩脚剧本里的情节。剩下的可行性结局,就是结束生命历程中的一个时代,把青春爱情刻录成回忆的光盘随身携带,从此天各一方、各奔东西,留到多年以后再“握着老同学的手,只恨当年没下手。”也许事实就是这样,年轻人的未来是不定的,本来就没有资格参与跟永久或长远有关的任何计划。
所以大学的最后一年是爱情危机年,花哨也不例外。
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花哨”和“牛吃草”一样,毕业带来的爱情危机并不明显。本来嘛,情人中有一方是东市人的前景会好得多,更何况就算人才市场再饱和,要在哨伯伯上通天、下入海的关系网里安插一个小女孩,就像用筷子捅粽子,总挤得进去的。
坏就坏在两个人的脾气。
花哨本来是隔天要吵的,通常是花挑哨的毛病,嫌他靠着父辈坐享其成,还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偶尔哨也会反击兼自我辩护,说花整个儿就一受压迫穷苦人的攻击型人格,自我保护意识滋生了一身的刺。这些状词和辩护词、起诉和应诉、控告和回应,大家都听熟了,也习惯了他们的冷冷热热,再不至于感冒。草和冰通常的调解辞就是事不关己的不痛不痒:
“她就是一愤青,你雅致你的小资,别跟她一路不就得了?”
“他就是一小白脸,你奋斗你的,贬死他不就完了?”
临近岁末,紧张的气氛开始在毕业生群中凝结聚集,设计打印自荐书、编造辉煌的简历、收集用人信息、购置求职行头、学习面试技巧……通常极大地忽视了情感世界,等到大家意识到花哨的冷战已经持续得过于旷日持久时,已经到了“世界格局发生根本性转变”、快不可收拾的时候。
“草,你再在我面前提包子,我跟你急!”
草冤枉:“谁跟你说吃的,我在问你阿哨耶,呜、呜……”被冰一把蒙住嘴,倒拖到一边去了。
“包子的意思是,阿哨的本事比食堂包子的馅还少,脸皮却比包子皮还厚。”冰对草进行时尚用语启蒙教育,“这次战争级别有点高,先去找阿哨好了。”
“好啊,”草马上笑逐颜开,“正好今天还没吃东西。”
任何时候都需要分工合作,比如现在,哨说、冰听、草负责吃,就很默契而且和谐。
“还不是找工作的事?我不过是让她去面试,她跟我别扭、跟我掰。还是我爸卖的老面子耶,大家都下不了台。是,我是背着她托的我老爸,我是想给她一惊喜嘛,到她那里怎么就成了包办代替,成了我刚愎自用、目中无人。我告你们,她就是有病,好心只当驴肝肺。当初我俩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出去吃饭。我打车去吃个一两百块,本来就是小意思嘛,又不是特意因为她摆谱,可她每次都不开心,还吵。后来,我就是为了她才吃了两年的学生食堂,吃得我肠痉挛胃萎缩。我们家条件好又不是我的错,有好条件为什么不利用呢?”
那个白痴草居然一迭连声地附和阿哨的怨词:“没错没错,她就是容易曲解别人的好心,大一的时候我要送她……老公,你又虐待我了。”
“我打你个不长记性!”冰很泰然地收回筷子,“阿哨,你又不是昨天才认识花,你要实在没有脑细胞可用,至少也动动你的头皮屑,理解一下她好不好,花儿就是人穷志不穷、命不强心强的人嘛。大一时报贫困学生资助,东大门槛高,贫困地区能考来的不多,所以粥多僧少,报的都能拿点,可她就是死活不报……”
草证明补充:“对啊。当时冰儿给她填了表,结果被臭骂了一顿,表也撕了。亏得冰好脾气。”
冰作了个卡脖子的动作,草就自觉住了嘴。冰接着道:“还有啊,我们701宵夜,从来都是轮流做东,草请吃外卖的龙虾闸蟹,花就请瓜子蚕豆,谁都不能轮空。你又不是不知道。”
哨是被烧糊涂了,不过脑子就回话:“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样?什么意思啊?”
冰只有哀叹的份:“我说哥哥,你肩膀上费力扛的是什么?脑瓜子还是糨糊桶?这事关她的尊严耶,她要跟我们平等地过大学生活。就这意思!每个人都有骄傲嘛。”
哨不为所动地冷笑:“可要强不是这么个要强法,你知不知道她搞得我好紧张好累啊。有没有人替我想想?我自己工作还没落实,用家里的关系先照顾她,她还攻击我门道不正。是,我除了关系什么也没有,可是她连关系都没有。现在我也不管了,大家一拍两散干净了,她有能力,学业也好,还有工作经验,好,有本事让她自己找个像样的工作试试。你们慢慢吃,我走了先。”
草和冰吃了瘪,相对着仰天长啸,叹零丁洋。草猛然想起,冲着远去的背影呼吁:“要记得买单啊!”
最后一个平安夜晚会开得很冷清,就几个学生干部自己在折腾。临近考试、临近毕业,前途茫茫、人心惶惶,701也是一片云愁雾惨。晚会后花和冰坐在女生楼顶,无所用心地灌饮料,用苍老的心俯视学弟学妹们装圣诞老人。
“还是草幸福,钻牛博的研究生楼去了。”冰感慨。
“是啊,你看她整天幸福得那熊样!你还记得她‘失恋’那会子哭得吗?真是天上人间!”
冰乘机教育花:“人家的可爱就在这里,热恋和失恋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率真。有泪就流,有屁就放。不像你那么虚伪,泪从来不在人前流,逞什么强!”
阿花以攻为守,不屑道:“得了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还会躲起来偷偷哭,可你呢?你一个人的时候泪都不肯流。草是马大哈,她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为什么变得玩世不恭?是不是因为申申如君?”
远冰摁住花就灌汽水,嘻嘻哈哈地闹:“小蹄子,我灌你个泪流满面!”
闹完了,重坐定。冰仰着头望天,天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她的心也轻飘飘地空洞。无意间扭头一看,花的脸上水光一片,冰默默地看她的泪在脸上欢畅地淌,心里伤感又羡慕。人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心里有泪总会流出来,流不出来的就不是泪,而是血了。冰的心里,只有血,没有泪。“他”走了快两年了,她从来没有为“他”流过一滴泪啊。
4、毕竟树倒猢狲散
最后一学期,毕业生没有按时返校的。要么是像花那样,还没开学就来了,一考完就投入求职大军,要么就像冰,开学很久还没踪影,只是找个人代为报到注册,那是去别的城市找工作了。学校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甚管。否则学生的就业率低,他们脸上也不好看。
等冰风尘仆仆地从北都回校,已经是草长莺飞三月天。宿舍里留守的居然不是草,而是花,蔫蔫地歪在床上,很像晴雯要被驱除出大观园时的光景。
“山野女匪首居然也会这样啊,稀奇稀奇。草呢?”冰坐在床头,给她剥带回来的水果。
“她还能在哪?”花报告说,“哎,我们每人都各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什么?”
“先听你的坏消息。”冰故意说。
花笑:“你是个悲观主义者耶,从坏消息问起。我没找到工作,而且不打算再找了。”
冰抢白道:“白痴啊你,知道什么叫苦尽甘来吗。现在没找着是正常啊,我也没定。再找就是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好消息呢,跟阿哨和好了?”
“才不呢。好消息是我可能不要找工作了。”别看阿花平时希里马哈的,关键的事情可一点不含糊。成绩单是全A,还有论文发表,虽然保研没成,但最近考研的分数已经出来了,就算分数线还没定,心里已经多少有底了。
冰替她高兴,表达的方式是揪住就揍:“你这个没格的,显摆都不会,绕这么大圈子。”
花喊冤:“喂,我是病人耶。有点人道主义好不好?”
草的好消息是她找到工作了,是701的第一人。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701属草最平凡,最缺辉煌业绩,这家伙脑大无物,到老了还一派天真浪漫,好在她跟这个城市的关系特铁,生于斯长于斯,同学、朋友、邻居全都盘踞于此517Ζ,庞大的家族中,七大姑八大婆更是分踞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她可以指到哪打到哪。草还谦虚道,这是“傻人有傻福”。况且草也不挑剔,差不多的职位她就率然签了,省免了很多权衡比较之苦。
坏消息是她家里不同意结婚——是不同意现在结婚。还是学生就结什么婚?毕业再说!
冰笑不可抑:“你们开天辟地的伟大创举这么容易就泡汤了?”
牛博的好消息是他现在跟草朝夕相处,坏消息是草毕业后两人就不能朝夕相处了。
如晦兄的好消息是他不时给701打电话,说明他活得充满希望,坏消息是总找不到要找的人。
“最后两个说的满有创意的,可以奖励两个游戏币。那阿哨呢,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
花专心致志啃苹果:“北都到底是北都啊,连水果都特别甜一些。你还不给如晦兄回个电话?”
冰等着烤羊肉串的时候给草电话,给她派任务:“你在研究生楼吧,去跟高如晦说一声我回了。”
草好像多心领神会地卖弄:“知道知道。”她的特异功能手机不但能传声波还能传香味,她应声就被招过来了。于是又加四串鸡珍、两串鱿鱼。
“话我已经传了,如晦兄说,他给你从研究生阅览室借了几本书,还有借书证,要你自己去取。他对你好贴心贴肺噢!哎呀,我就是想不明白,像我这样清纯的乖乖女,让好男孩倾心倒还罢了,你一身的太妹气,怎么也有人追,看上你的还都是正经男人。”
冰眼白多眼青少地斜视草,懒得搭理她,埋头专心撕肉。
“哎对了,花有没有跟你说哨的事?”
“什么事?”
草义愤填膺的,手里的钳子横冲直撞,冰虽然是视死如归的人,也还是被逼退了半米。
“那个混蛋!最开始他帮花找工作,花不领情,还算花的不是,后来就反过来了。花考完研不是感觉很不好吗?所以找工作就格外用力。她在全球经贸实习其实表现很好,所以求职本来很顺利的,申申如君好像还帮了她,可是哨知道后,硬生生把她拉下来了。他不是跟花赌气吗?他的意思就是要把花逼到山穷水尽了,最后还是得回头去求他。霸道嘛!不讲道理。好在花也争取,考上了,不求他找工作,哨当然气急败坏,更加不搭理花了。不过花也有问题,她错估了形势。平时他们吵吧,都是哨让着她,可这一次哨的脾气上来了,她又不知道给自己找个台阶,还不就两个人都干晾着下不来了。也真是的,两个人比着硬有什么好处,最后还不是互相伤了了事?见好就收呗。这一点她就特别不如人家小板凳,小板凳的人生理想是最明智的,‘待价而沽、适可而止’,拿捏得有分寸——哎,你看那个是不是谁啊?”
冰嘴里叼着肉钳,还不知道往哪里张望,草已经跑过去了,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喂阿哨。有人在我们寝室下了封杀令,不准跟你说话的,所以我就好心传一句话:花病了。现在一个人躺在寝室里,好可怜!”
跟阿哨同行的哥们立即嚯嚯呵呵怪笑起来,拍拍哨的肩,喊山般嘹亮道:“先走了。”阿哨作势急拽:“等我一下!”就要追上去,但到底放心不下,又停下来,冷冷问:“什么病?”
冰过来,正好听到这三个字,忍不住恶横他一眼:“哨!你爸妈又不是近亲结婚,你看起来智商也没到阿甘的地步嘛,怎么问这个?我告诉你是感冒、伤寒、癫痫、非典,你信不信?”
阿草比较好心,解释兼安慰道:“她强人一个,壮得跟盗匪似的,能得什么病?还不是木边目,心上田的病!”哨被抢白着稍微熄了一下火,闷头闷脑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草探头送走他的背影,自我陶醉道:“好像还有戏耶。你发现没,他还是蛮关心花的嘛。好了,我可是仁至义尽地铺好路了,就等男女主角自己走一遭完事。哎呀,我真是太伟大太仁慈了!不行,我这就要邀功请赏去。”
冰跟她分道扬镳,去如晦处,临走不忘吩咐她一句:“花的脾气你也知道,邀功的时候小心一点,别马屁拍到马腿上。”
如晦不但帮冰借书,还向别的女研究生借了阅览证,这样一来,在图书馆工作人员疏忽的时候,冰可以混进研究生和教师阅览室看书。这样的诱惑足可以吸引冰往研究生楼走一遭了。用这样曲折和书卷气的方法泡MM,还真值得在古今中外的风月史上记一笔。
冰和如晦一起吃了饭,便往图书馆去,在馆门口正碰到草,抱了一个纸箱子蹒跚而行,一见冰就扔了东西扑过来,握紧她双手,像极了老电影里常见的“同志,终于找到组织了”那种镜头。不过草说的是:“老公,你真的很英明,我们果然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
冰横遭诬蔑,气得骂:“要死啊,你才偷鸡呢。”
草很看不起冰的理解能力:“比喻嘛,比喻你都不懂?我还真不该先知会她,本来他来电话问候她,她不定多高兴多得意呢,可是我一说吧,她就怕他误以为是她想念他了,要我们传话的,她不肯服这个软啊,所以他来电话的时候,她居然捏造个男生的名字,说他正要陪她去校医院,结果他当然发急啰,她就……”
趁草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冰打住她:“好了、好了,反正我也她他它地被你‘他’晕了,总之,矛盾和误会加深了不是?惨啊……”沮丧又失望,而且一筹莫展,一时无言以对。
“你们这样好心会帮倒忙的,”如晦突然插嘴道,“花和哨都是成年人了,你们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自己自己会解决问题的。”
“他们自己要能解决就好了。”冰不同意,“问题是他们两个都不成熟,都不懂事,坳上了。”
“对啊,成长也需要时间,成熟也需要时间。你们再好心,总不能代替他们活吧。”
冰歪着脖子瞅如晦:“你昨天晚上吃猪头肉补脑了?说的人话还满像样的。也是啊,花不像草,她主意大,她的事只能静观其变。也就是个时间问题。——草儿,算了,还是探春说的对,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唉,各人的命各人受,以后我们也少操心啦。”
冰说话的时候,尽量的嬉皮笑脸,免得泄漏出心底的萧条和凄凉。如晦的话轻描淡写地就伤了她的心:成长需要时间、成熟也需要时间。所以有句话说,少年犯的错,上帝也能原谅。可上帝为什么单单不原谅我?单单不给我多一点时间长大和成熟?
“可我还白白被她骂一通!”草委屈诉苦。
冰安慰她:“没关系啦,你就当自己是吕洞宾好了。”
草想想这句话不错,帮她痛快地骂了花,还不带脏字,马上就眉眼堆笑了。
冰用脚尖踢地上的纸箱,问:“你干嘛?又去研究生楼找你的大肚子汉钟离啊。”
“去死吧你!”谁一说牛博半句坏话,草就诅咒谁,她抱起纸箱,“我去卖东西。”
从四五月开始,校园的空气就开始弥漫离愁别绪,而且越来越浓。最开始,是图书馆等几个自然形成的跳蚤市场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大甩卖,这意味着毕业生们开始打点自己的四年生活,清检藏品的过程等于重新活过一次,尘封的记忆连同物品被一同激活。大到电脑、自行车、乐器、床上电脑桌,小到课本、图书、台灯、软件、磁带、光盘、毛毛熊等小工艺品……每一件被卖品都连着某些人、某个地点、某个时间、某个故事,都附着一点回忆,一丝情愫,一份牵挂。重要的不是卖多少钱,是要在校园里延续这些回忆和牵挂。
卖得最火的是笔记和试卷,校园里永远都有那种把老师每句话都录下来的人,包括“这个这个”、“那么”、“嗯”都不放过。发懒的学弟学妹们会一个个摊位问下去,找到自己院系的哥哥姐姐,再问清楚,某位老师讲授的某门课,对上暗号就可以成交了,还可以附送各老师和课程的风格特点、应对秘诀。某些学长会指着一地的考研参考书或英语单词本,向后辈骄傲地炫耀当年勇,或忆苦思甜。很多义务咨询和免费教育也穿插其间,当然也少不了骂娘、不满和怨恨。
总有一些东西是不愿再留着再见到,但又不能拿到市场上卖的,最好是烧掉。于是甩卖伴随着焚诗、焚稿、焚书信,其实都是焚情。
被焚的旧情连上离别在即的新情,点燃了毕业的时光,有失落、有留恋、有欣慰、有抱恨、前途未定的有焦虑、前途已定的有紧张。毕业生的显著特点包括:半夜三更孤魂野鬼般飘荡的;在校园的任何角落旁若无人地弹吉他,很难听却大声唱歌的;见了面不管早晚,二话不说就去吃饭,不点菜只喝酒,而且每喝必醉的;在女生楼下大喊:“某某某,你知道什么什么吗?”;一堆男女点了烛光唱忧郁的情歌,最后抱在一起有哭有笑,却显然无关情爱的;男生敢当众嚎哭的;女生敢当着男生面狂吃海喝,而且喝醉的……符合上述一条,疑似,符合两条,可以确诊。
照完毕业照、吃完散伙饭、打点好行李、办完离校手续、交出所有通行校园的证件,毕业生限期离校的日子也就到了,别离的高潮也就到了。没被烧、没被卖、没被带走的东东面临最后的处置,操场上开始有烧被子蚊帐的,宿舍里砸热水瓶和脸盆的,吉他和忧郁的情歌彻夜彻夜地飘在校园上空,装饰着学弟妹们的梦,一堆一堆的人簇拥着送和被送,大声地哭,从校园直到车站。
701及其相关人士中,真正要走的其实就冰一人。草、哨在本地工作,花、牛博住研究生楼。如晦在关键时刻闹情殇,考博失败,进了导师的实验室工作,也留在校园。
冰不堪别情,是最早一拨走的,送的人多,左邻右舍能来的都来了,气氛也好。
“花哨,你们俩听老姐我一句,谈恋爱,明白吗?要谈,不能两个人见了面闷屁不响,还要有恋有爱。退一步会死人吗?会少三两肉吗?爱不是给你们比酷的。”
“今天送你耶,不要跑题。有心得你自己留着跟如晦兄交流,喝酒喝酒。”
“如晦兄,好兄弟,你找个好女孩,好好过日子。有好消息告诉我。”
“老板,再加两个菜,上酒!谁还有烟的孝敬姐姐点。”
在学校里吃饭时就灌倒了几个,剩下的浩浩荡荡送到校门口,打车够一个车队,坐公交那一辆公共汽车就成了包车,冰一个劲地轰人、赶人,最后还有六七个人坚持送到了车站。
“老姐你好好混,混出头了可别忘了咱,好歹是同居四年的。要是混不出样子来就算了,千万别来找我。”
“发不发达都无所谓啦,不过死之前一定要记得知会大伙儿一声啊,别死得没声没息的。”
“结婚生孩子了记得互通有无,能凑几对亲家也好。”
“歇了吧小妹,你自己能嫁出去已经是万幸了。就你那遗传基因,别糟蹋了我们的下一辈。”
站台上,大家尽挑远的说,尽挑过得去的表情往脸上贴。花拿出一管笔来给冰:“来,给姐姐签个名,往后你当了京城名记,姐姐去敲诈你也有个证据。”一时找不到纸,就把身上的白T-shirt递了过去。冰趴在她背上,刚写了个“王”字,旁边就湿了一块。
冰回头推攘草,骂道:“你干嘛你?说好不哭的,瞧你那小样!我的签名弄湿了会贬值的。”
“我就哭怎么样?我是猫哭耗子好了吧。你还不是也哭了。”
大家的泪早就等着草的这一声号令了,顿时汹涌澎哀声一片。大家一边哭,一边胡乱地在彼此的衣服上签名,写留言、最后一次骂人。如晦的衣服是黑色的,显不出字来,冰干脆在他脸上写“无心无语,如晦如玉”。草坚持把留言分写在三个人的胸前,草身上是“我们的”,花是“友谊”,冰的胸前是“永垂不朽”。
车开了,草追着车边哭边喊:“死老公,死之前千万记得知会一声啊,我们永垂不朽……”
汽笛长鸣。时间中断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第十章、十年生死两茫茫
1、流年暗换人渐老
北都跟西城、东市最大的不同,是它的冬天冷得格外干脆彻底,说冷就冷了,一冷就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绝不拖泥带水,而且冬天极其漫长,很便于蛰伏和麻木。远冰当年就是冲着这里的冬天来的。还有就是,这里有千万人口,淹在其中不至于寂寞,而这千万人口中,没有一个是她认识或认识她的,混在其中不至于情牵。北都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对冰来说,这是个没有过去的地方。
其实说没有过去总是相对而言的,时光分分秒秒地流逝,也就在一刻不停地制造过去。过去是不可改变的,可制造过去的时光却几乎什么都可以改变。既然上帝可以在7天内创造世界,希特勒也可以在17天内攻克波兰,那么7年的时间什么不能改变?还是赫拉克利特说的对,“一切皆流,无物常驻”。
既然草可以做妈妈,牛博可以升副教授,花可以博士毕业,哨可以结婚出国,小板凳可以留在纽约唐人街办华人小报,弗兰克可以定居中国并娶个湖南太太,当然冰也多少会有点变化。
每天早早到电视台给主任前辈们擦桌子倒水的小姑娘已经成了小字辈口里的“老师”;阴阳怪气的南腔北调变成了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口头语说得跟书面语一样典雅,绝不带感叹词和脏字;衣柜里所有波希米亚风格的起褶碎花裙和牛仔已经被一水儿的品牌套装取代;夜摊上三块钱一大碗的面条已经看都看不下去了;一二·九和五四是什么日子早已不知道了,能记住的是每月发饷的日子,还有五一和圣诞,因为有长假和商场打折;愚人节再也不兴致盎然地用酱油、味精、肥皂水、醋、盐、糖生产可乐,因为生产了也“可乐一时成,不知饴阿谁”……
钱一天天多,想法一天天少,日子一天天重复,心一天天苍老。唯一显嫩的,除了她的脸,就是至今还时常听不懂含蓄一点的荤段子。即使这样,她至少还能一点不脸红地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糟,社会主义国家公仆地位高。反对派,打不倒,帝国主义夹着支票回来了。全国人民大团结,一定让小姐到高潮,到高潮。”
现在她最关心的不再是自己的心、情、意如何安置,而是每天的晚餐如何安排。晚饭永远是最麻烦的。早餐可以不吃,中餐由单位提供,晚饭必须回家后自己解决。几年修炼下来,远冰做饭炒菜已经练就了“王氏四绝”:蛋炒饭、饭炒蛋、蛋炒蛋、饭炒饭。
不过自从3年前如晦的工作调动过来,情况就好多了。他会隔三差四的带些菜来,两人像老朋友、又像合作社同志那样捣腾两三个小炒,体验一下生活的气息。冰尤其高兴的是,他带来了她前半生的因缘和气息,跟他在一起,端庄大方、道貌岸然都可以不要,她的油嘴滑舌也来了,淘气鬼精灵也来了。她可以欺骗自己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没有被风尘世俗所污染和浑浊、没有被光阴雕刻和毁坏。
最开始,冰还会时不时劝他找女朋友,办法是打击兼诱惑:“北都正在办奥运会,你小心一点。”
这么多年了,如晦一点都没变,还是个憨大头:“跟我有什么关系?”
“办奥运要整顿市容市貌啊,城管没有来找过你吗?不过我估计你迟早会被驱逐出去的。”
如晦已经百炼成钢,泰然道:“这话你昨天已经说过了,我就是合适做绿叶好了吧。你说了没用的,我不生气。”
“可是我昨天说错了呀,你怎么会是绿叶呢?”冰飞着眉笑,“你明明是花泥嘛,还很肥哦。所以,如果你肯找一个好女孩去衬托她的话,城管不但不再轰你,还会给你颁个侧面贡献奖呢。”
如晦只管吃他喜欢的菜花炒肉,无动于衷。
这样来来往往的次数多了,如晦知道冰对他不动情,不再强追,冰也知道如晦不会另找女友,也不再强劝。如晦还是隔三差四的带些菜来,一起改善生活,远冰单位发什么好吃的,也记得留一份给如晦,两人继续走动,互相帮些大大小小的忙,拉些咸咸淡淡的家常,像亲戚。
其实冰还能感觉到如晦心中的爱没有消退,如晦也能感觉到冰心中的痛没有减损,不过两人什么都不说。他们都给对方足够的时间,耐心地等待时间改变对方。
偶尔的,如晦也会后悔自己所爱非人,导致现在晚景凄凉。可是爱实在是不由分说的事情,爱上就是爱上了,人在情中,身不由己,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时间让她自病自愈,恢复健康的生活,健康的身体,健康的心态。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
冰还是忙,生活还是混乱,身体还是不好,业务还是很强。偶尔的,她也会被如晦的沉静感动和感染,也会恼火自己的情殇,也会怀疑自己的不正常。也许如此不能自拔的情陷、拚了命的回忆、长时间刻骨铭心的思念,都不过是自欺,其实她并不爱“他”。只是对童年的痴恋、对成长的抗拒、对成人世界的恐惧和排斥,这一切折射和幻化成了对童年某物某人的迷醉,如此而已,非关爱情。而且,即使爱又怎么样呢?一段少女怀春的情事,不过是她私人成长的故事、成长的烦恼、成长的代价,与“他”无涉。
少年轻狂铸祸事,后来年长知非,只想回头。可年年月月地过去,今天的冰儿已经知非之非,不是不想回头,是知道已回不了头。不归路,不归路,人生就是不归路,所以人的一生,有的错是不能犯的,一旦开始错,就不得不一错再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如此说来,知非有何益?知非不知非,又有什么区别?路还要一步接着一步的走,路到哪里,人就到哪里。至于心留在哪里,其实并不重要。
慢慢地,前生后世地想清白了,情也就冷了,心也静了,不但倦了,而且厌了。当悔恨和思念越来越成为习惯,冰也越来越厌恶和痛恨这一切,越来越不堪重负,越来越渴望摆脱心灵的阴影,想重新回到阳光下,过正常的生活。可是情深伤人亦深,多少年折腾下来,身如枯槁心也累,情是空的,意是淡的,再没有爱的能力,再没有燃烧的激情,再配不上如晦的爱。她在寂灭,无奈地寂灭。
春天。
两人并排坐在城市广场上,闲闲的掰着面包喂鸽子。说春光明媚是不对的,阳光透明而尖锐,突然间就灼伤了冰的心。太阳不过是没心没肝地燃烧自己,万物又何必感恩戴德地赞美光明?空空宇宙间,谁又和谁有关?谁离了谁又活不了?
她低头抚摩手里的鸽子,用肩头跟如晦打招呼,不经心问:“你喜欢单身生活还是家庭生活?”
“当然是正常的生活罗。”他是个保守和传统的人。
她抬眼扫他一眼,“那你干嘛三十好几不结婚?”然后放下鸽子,手肘支在膝盖上,轻轻道:“我都想了,你还不想?”
如晦的心一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他就势蹲到了她面前。一个膝头蹲得很低,几乎贴着地,差不多是求婚的姿势。远冰正要调戏他“我想归想,有说合作者是你吗?”看到他眼睛亮亮的光芒灵动,心被一扎,顿时失语。
理所当然是他?
如晦心满意足的拉着她的手,一晃一晃的,像个孩子:“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个年头,不但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三大战役都快结束。你终于想通了?”
冰笑:“你是不是要说,我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和伟大,只是来晚了点,人家释家牟尼只在菩提树下坐了几天就想明白了。”
如晦也笑,居然也会开玩笑:“是啊,因为你笨嘛。世界之大,你的不开心却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怜惜在心。你不选择我,又选择谁呢?”
怜惜?远冰疑惑地盯着如晦看。爱到极致,就是怜惜。女人活着,就是要人爱惜的。而且她也相信,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无论自己怎么变,他的怜惜不会变。不变的,就是永恒啊。
远冰的喉头一堵,心里默默的发誓:今生今世,一定不要伤害这个真心的痴心的傻子。
在异乡谋生的人,什么都比较凑合,请双方的同事朋友吃个饭,在办公室发一轮喜糖,婚就算结了。最有意义的,不过是去民政局办事处领个红本本,意味着从此以法律的尊严保证,你赚的钱别人可以抢一半。
领完证,如晦圈着远冰的腰,第一次说:“我爱你。”语气神情都像宣誓。
冰儿笑得直喘:“傻子啊你。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啦。”
“好啊,你都不说爱我。”他抱怨道,有点撒娇的意味。
远冰的心一颤,摸着他的脸,故作淘气的逃避:“我就是什么都不说,你这个傻子!”
如晦的单生宿舍有点闷热,我也不想跟他“孤男寡女”的同处一?(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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