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点击/收藏到桌面
得更厉害,过几个月就发表了出来。马德保自己吓了一跳,小镇文化站也吓了一跳,
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文人,便把马德保招到文化站工作。马德保身高一米八五,人
又瘦,站着让人担心会散架,天生一块写散文的料。在文化站读了一些书,颇有心
得,笔耕几十年,最大的梦想是出一本书。最近整理出散文集书稿,寄出去后梦想
更是鼓胀得像怀胎十月的女人肚子,理想中的书也呼之欲出。后来不幸收到出版社
的退稿信函,信中先说了一些安慰话,再点题道:“然觉大作与今人之阅读口味有
所出入,患无销路,兹决定暂不出版。”马德保经历了胎死的痛苦,只怪主刀大夫
手艺不精,暗骂编辑没有悟性驾钝未开,决心自费出书,印了两百本,到处送人。
小镇又被轰动,马德保托书的福,被镇上学校借去当语文老师。
有人说当今学文史的找不到工作,这话也许正确,但绝不代表教文史的也找不
到工作。那几个出走的语文老师一踏入社会便像新股上市,要的单位排队,顿时学
校十个语文老师只剩六个。师范刚毕业的学生大多瞧不起教师职业,偶有几个瞧得
起教师职业的也瞧不起这所学校,惟有马德保这种躲在书堆里不请世道的人才会一
脸光荣地去任职。他到学校第一天,校领导都与他亲切会面,足以见得学校的饥渴
程度。
马德保住一个班级的语文教师和文学社社长。他以为现在学生的语文水平差,
把屠格涅夫教成涅格屠夫都不会有人发现,所以草草备课。第一天教书的人都会紧
张,这是常理,马德保不知道,以为自己著作等身。见多识广,没理由紧张。不料
一踏进教室门,紧张就探头探脑要冒出来,马德保一想到自己在紧张,紧张便又扩
大多倍,还没说话脚就在抖。
一个紧张的人说话时的体现不是忘记内容,而是忘记过渡,马德保全然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两句毫无因果关系的句子居然能用“所以”串起来。讲课文失败,
掩饰的办法就是不断施问。毕业班的林雨翔看透了马德保的紧张,又想在听课的教
师面前表现,连连举手胡诌,马德保本来是在瞎问,和林雨翔的答案志同道合,竟
可以—一匹配。渡过难关后,马德保对林雨翔极目榆扬,相见恨晚,马上把他收进
文学社。
林雨翔老家在农村,这村倚着一条铁路。前几年火车提速,但那里的孩子却不
能提速。一次在铁路上玩时一下被轧死两个,亏得那时五岁的林雨翔在家里被逼着
读《尚书》,幸免于难,成为教条主义发展至今惟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林父先是恐
惧不安,成大让林雨翔背《论语》、《左传》。但那两个为自由主义献身的孩子在
人心里阴魂不散,林父常会梦见铁轨边肚子骨头一地都是,断定此地不可久留。正
好区委里的一个内部刊物要人,林父荣升编辑,便举家搬迁。不幸财力有限,搬不
远,只把家挪了一两公里,到了镇上。离铁轨远了,心里踏实不少,每天早出晚归
工作也挺顺心。
林父这人爱书如命,可惜只是爱书,而不是爱读书。家里藏了好几千册书,只
作炫耀用,平日很少翻阅。一个人在粪坑边上站久了也会染上粪臭,把这个原理延
伸下去,一个人在书堆里呆久了当然也会染上书香,林父不学而有术,靠诗歌出家,
成了区里有名气的作家。家里的藏书只能起对外炫耀的作用,对内就没这威力了。
林雨翔小时常一摇一晃地说:“屁书,废书,没用的书。”话由林母之口传入林父
之耳,好比我国的古诗经翻译传到外国,韵味大变。林父把小雨翔痛接一顿,理由
是侮辱文化。林雨翔那时可怜得还不懂什么叫“侮辱”,当然更别谈“文化”了,
只当自己口吐胜话,吓得以后说话不敢涉及到人体和牲畜。林父经小雨翔的一骂,
思想产生一个飞跃,决心变废为宝,每天逼小雨翔认字读书,自己十分得意——书
这东西就像钞票,老子不用攒着留给小子用,是老子爱的体现。
没想到林雨翔天生——应该是后天因素居多——对书没有好感,博大地也想留
给后代享用,他下意识里替后代十分着想。书就好比女人,一个人拿到一本新书,
翻阅时自会有见到一个处女一样怜香惜玉的好感,因为至少这本书里的内容他是第
一个读到的;反之,旧书在手,就像娶个再婚女人,春色半老红颜半损,翻了也没
兴趣——因为他所读的内容别人早已读过好多遍,断天新鲜可言。林雨翔竭力保留
书的新鲜,弄不好后代困难时这些书还可以当新书卖呢。林父的眼光只停留在儿子
身上,没能深速到孙子的地步,天天死令林雨翔读书,而且是读好书。《红楼梦》
里女人太多,怕儿子过早对女人起研究兴趣,所以列为禁书;所幸《水游传》里有
一百零八个男人,占据绝对优势,就算有女人出现也成不了气候,故没被禁掉,但
里面的对话中要删去一些内容,如“鸟”就不能出现,有“鸟”之处一概涂黑,引
得《水讲传》里“千山鸟飞绝”,无奈《怵济传》里鸟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况
且生物学告诉我们,一样动物的灭绝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所以林父百密一流,不经
意留下几只漏网之鸟,事后发现,头皮都麻了,还好评患及时,没造成影响。
林父才流,只识其一不识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里的“属”错放了过去。
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属”字,大吃一惊,想老舍的文章用词深奥,不适合给小雨
翔看,思来想去,还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难免有这类文字。堂堂《史记》,该够正经了,可司马迁著它时受
过官刑,对自己所缺少的充满向往,公然在《史记》里记载“大阴人”,这书该禁。
《战国策》也厄运难逃,有“以其辟加妾之身”的描写,也遭了禁。林父挑书像拣
青菜,中国丰富灿烂的文献史料,在他手里死伤大片。最后挑到几本没理疵的让林
第一章(2)
雨翔背。林雨翔对古文深恶痛绝,迫于父亲的威严,不得不背什么“人皆有所不忍,
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简单一点的像“无
古元今,无站无终”。背了一年多,记熟了几百条哲理,已具备了思想家的理论,
只差年龄还缺。七岁那年,林父的一个朋友,市里的一家报社编辑拜访林家,诉苦
说那时的报纸改版遇到的问题,担心众多,小雨翔只知道乱背“畏首畏尾,身其余
几”,编辑听见连小孩子都用《左传》里的话来激励他,变得大刀阔斧起来,决定
不畏浮云,然后对林雨翔赞赏有加,当下约稿,要林雨翔写儿歌。林雨翔的岁数比
王勃成天才时少了一倍,自然写不出儿歌。八岁那年上学,字已经识到了六年级水
平,被教师夸为神童。神童之父听得也飘飘然了,不再通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
思想得到超脱,
小鸭子嘎嘎叫
不吃饭不睡觉
到底这是为什么
原来作业没有交
林父看了大喜过望,说是象征主义,这首诗寄给了那编辑,不日发表。林父在
古文里拣青菜有余暇,开讲西方文学,其实是和儿子一起在学。由于林雨翔的处女
作是象征主义的路,林父照书大段解释象征主义,但没有实人,只好委身布莱克,
由唯美主义摇身变成象征主义,讲解时恰被林母听见,帮他纠正——林母以前在大
专里修文科,理应前途光明,不慎犯了个才女们最易犯的错误,嫁给一个比她更有
才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双方都要拼命往上爬,而山顶只容一个人站住脚。说
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难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须要恶斗以分轩轻。通常男
人用学术之外的比如拳脚来解决争端,所以说,一个失败的女人背后大多会有一个
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闹矛盾,凡欲离婚,幸亏武松诞生。林南翔天资可爱
聪颖,两人把与对方的恨转变成对孩子的爱,加上林母兴趣转移——完成了一个女
人最崇高的使命后,老天赏给她搓麻将的才华,她每天晚出早归搓麻将。这样也好,
夫妻口角竟少了许多。个中原因并不复杂,林父想骂人时林母往往不在身边,只好
忍住、久而久之,林父骂人的本能退化——这话错了。对男人而言,骂人并不是一
种本能,骂女人才是本能。
由于林雨翔整天在家门口背古文。小镇上的人都称之为“才子”。被允许读其
它书后、才子转型读现代小说,读惯了古文,小雨翔读起白话小说时畅通顺快得像
半夜开车。心思散极,古文全部荒废,连韩非子是何许人都不记得了。中国的长篇
小说十部里有九部是差的,近几年发展得更是像广告里的“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只可惜好莱坞的“金酸梅”奖尚没涉足到小说领域,否则中国人倒是有在国际上露
脸的机会。所以,读中国长篇小说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读了几十部后,信
心大增,以为自己已经饱读了,且他得厉害——不是人所能及的他,而是蛙蛇过冬
前的饱,今朝一饱可以长期不进食。
于是林雨翔什么书都不读了,语文书也扔了。小学里凭他的基础可以轻松通过,
升了中学后渐渐力不从心,加上前任语文教师对他的孤傲不欣赏。亟采用苟子劝他,
说什么“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见未果,便用在子吓他“不能容人者,无亲;
无亲者,尽人”。依旧没有效果,只好用老子骂他,说而翔这人“正复为奇,善复
为妖”,预言“此人胸襟不广,做而无才,学而不精,懦弱却善表现,必不守气节,
不成大器”。万没想到这位语文教师早雨翔一步失了节,临开学了不翼而飞,留个
空位只好由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马德保的认可,对马德保十分忠心,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
人生》给林雨翔,林雨翔为之倾倒,于是常和马德保同进同出,探讨问题。两人一
左一右,很是亲密。同学们本来对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见他身旁常有马德保,对
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个人左脚的袜子是臭的,那么右脚的袜子便没有理由
不臭。
其实林雨翔前两年就在打文学社的主意,并不想要献身文学,而是因为上任的
社长老师坚信写好文章的基础是见闻广博,那老师旅游成痹,足迹遍及全国,步行
都有几万里,我红军恨不能及。回来后介绍给学生,学生听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感
觉仿佛是接听恋人的电话,只能满足耳癌而满足不了眼病,文章依然不见起色。社
长便开始带他们去郊游。开始时就近取材,专门往农村跑。头几次镇上学生看见猪
都惊喜得留连忘返半天,去多以后,对猪失去兴趣,遂也对农村失去兴趣。然后就
跑得远了些,~路到了同里,回来以后一个女生感情进发,著成~篇《江南的水》,
抒情极深,荣获市里征文一等奖。这破文学社向来只配跟在其他学校后面捡些骨头,
获这么大的奖历史罕见,便把女学生得奖的功劳全归在旅游上,于是文学社严然变
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组的人眼红不已。
林雨知也是眼红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学社,临时忘了《父与子》是谁写的,
惨遭淘汰。第二次交了两篇文章,走错一条路,揭露了大学生出国不归的现象,忘
了唱颂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学乖了,大唱颂歌,满以为入选在望,不料他平时颂
歌唱得太少,关键时刻唱不过人家,没唱出新意,没唱出感情,再次落选。从此后
对文学彻底失望。这次得以进了文学社,高兴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时间文学社活动。路上林雨翔对马德保说:“马老师,
以前我们选写文章的人像选歌手,谁会唱谁上。”
马德保当了一个礼拜老师,渐渐有了点模样,心里夸学生妙喻盖世,日上替老
师叫冤:“其实我们做老师的也很为难,要培养全面发展的学生,要积极向上,更
主要是要健康成长。”言下之意,学生就是向日葵,眼前只可以是阳光,反之则是
发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么活动呢?”
“嗅,就是讲讲文学原理,创作技巧。文学嘛,多写写自然会好。”
雨翔怕自己没有闭门造车的本领,再试探:“那——不组织外出活动?”
“这就是学校考虑的事了,我只负责教你们怎么写文章——怎么写得好。”马
德保知道负责不一定能尽责,说着声音也虚。
雨翔了解了新社长是那种足不出户的人,对文学社的热情顿时减了大半。踱到
文学社门口,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说:“好好写,以后有比赛就让你参加,你
要争口气。”里面人已坐满,这年代崇敬文学的人还是很多的。所以可见,文学已
经老了,因为一样东西往往越老越有号召力;但又可以说文学很年轻,因为美女越
年轻追求者就越多。然而无论文学年轻得发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
熟。
马德保介绍过自己,说:“我带给大家一样见面礼。”学生都大吃一惊,历来
只有学生给老师送东西的义务,绝没有老师给学生送东西的规矩。
马德保从讲台下搬出一叠书,说:“这是老师写的书,每个人一本,送给大家
第一章(3)
的。”然后一本一本发,诧异这两百本书生命力顽强,大肆送人了还能留下这么多。
社员拿到书、全体拜读,静得吓人。马德保见大作有人欣赏,实在不忍心打断,沉
默了几分钟,忽然看到坐在角落里一个男生一目十页,炒咧乱翻。平常马德保也是
这么读书的,今天不同,角色有变化,所以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可书已送人,自己
又干涉不了,好比做母亲的看见女儿在亲家受苦。马德保实在看不下去,口头暗示
说:“有些同学读书的习惯十分不好,速度太快,这样就不能体会作者着笔的心思,
读书要慢。”一
这话把想要翻一页的人吓得不敢动手,只好直勾勾地看着最本几行发呆——其
实不翻也不会影响,因为马德保的散文散得彻底,每篇都像是玻璃从高处跌下来粉
碎后再扫扫拢造就的,怕是连詹克明所说的“整合专家”都拼不起来了。
雨翔悄声坐到那个翻书如飞的男生旁。两人素未谋面,男生就向他抱怨:“这
是什么烂书,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为认识一个新朋友,不顾暗地里对不起老朋友,点头说:“是啊。”
“什么名字?”林雨翔问。
“罗——罗密欧的罗,天——”男生一时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笔记本摊
过去,笔一点自己的大名。
“罗——天诚,你的字很漂亮啊。”
罗天诚并不客气,说:“是啊,我称它为罗体字!”说着满意地盯着“裸体字”,
仿佛是在和字说话:“你叫林雨翔是阳,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欢听到这句话。林雨翔心里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
笑说:“是吗?”
罗天诚像没在听林雨知说话。林雨翔那个“是吗”凝固在空气里翘首以待回应。
“上面那根排骨叫什么名字P我看见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愿和排骨苟活
一起,不屑道:“他是我一个老师,看我将来会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地套近乎吧?”罗天诚冷眼看他,拆穿谎言。雨翔苦心经营的虚
荣感全部被反歼灭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懒得和罗天诚这怪人说话。
马德保终于开讲。第一次带一大帮文学爱好者——其实是旅行爱好者——他有
必要先让自己神圣,昨晚熬到半夜,查经引典,辞书翻了好几本,总算著成今天的
讲义,开口就说:
“文学是一种美的欣赏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们首先要懂得什么是美。研究
美的有一门学问,叫美学——研究丑的就没有五学,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
马德保顿了顿,旨在让社员有个笑的机会,不料下面死寂,马德保自责讲得太深,
学生悟性又差,心里慌了起来,脑子里一片大乱,喝一口水稳定一下后,下面该说
的内容还是不能主动跳出来。马德保只好被动搜索,空旷的记忆里怎么也找不着下
文,像是黑夜里摸寻一样小东西。
马德保觉得学生的眼睛都注意着他,汗快要冒出来。万不得已,翻开备课本,
见准备的提纲,幡然大悟该说什么,只怪自己的笨:
“中国较著名的美学家有朱光潜,这位大家都比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绍了
——”其实是昨晚设直到资料,“还有一位复旦大学的蒋孔阳教授,我是认识他的!”
真话差点说出来“我是昨晚才认识的”,但经上面一说,好像他和蒋孔阳是生死至
交。
马德保为证明自己的话,不得不窃用蒋的学生朱立元一篇回忆恩师文章中的一
段话:“我当时去拜访他时,他问得很仔细,他问到狄德罗的‘美在关系’说内容
时,我举了狄德罗对高乃依悲剧《贺拉斯》分析的例子,说到老贺拉斯的一句关键
性台词‘让他去死吧’时,我的先生轻声纠正说:‘是让他死吧’,这件小得不能
再小的事情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说别人的话能做到像马德保一样情真意切
着实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义之财时都会紧张,马德保念完后局促地注
意下面的反应,生怕听到“老师,这个我读过”的声音,调动全身一切可调动的智
慧准备要解释,幸好现在学生无暇涉猎到考试以外的书籍,听得都像真的一样。
马德保再阔谈希腊神话与美学的关系。
罗天诚推几下林雨翔,问:“你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讲故事吧。天知道。”
罗天诚变成天,说:“我知道,他这是故意卖弄,把自己装成什么大学者,哈
……”
林雨翔听得兴趣索然。他对美的认识处在萌芽阶段,不比马德保的精深。百般
无聊中,只好随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铁轨边的风》,想起儿时的两
个伙伴,轻叹一声,看下去。马德保开头就装神扮鬼,写道:“我有预感,我将沿
着铁轨流浪。”预感以后,大作骄文:
两条铁轨,千行泪水。风起时它沉静在大
地暖暖的怀里酣睡着,酣睡着。天快亮了。千
丝万缕的愁绪,在这浓重的夜空里翻滚纠结;
千疮百孔的高思,在这墨绿的大地中盘旋散
尽。
沿着她走,如风般的。这样凄悲的夜啊,
你将延伸到哪里去?你将选择哪条路?你该跟着
风。蓝色的月亮也追寻着风向。在遥远的地方,
那片云哟……
雨翔想,这篇无疑是这本书里最好的文章,他为自己意外地发现一篇美文欣喜
不已。其实他也没好好读过《流浪的人生》。当初的“倾倒”只是因为书而不是书
里的内容,这次真的从垃圾堆里拣到好东西,再一回被倾倒。
马德保第一堂课讲什么是美,用了两个钟头,布置议论文一篇,预备第二堂讲
如何挑选苦苦众生里的美文,懒得全部都写,只在讲义上涂‘加何选美”,第三堂
课要讲找到美文以后的摘录感悟,当然叫“选美之后”,第四堂终于选美完毕,授
怎样能像他一样写文章。一个月的计划全部都订好了,想天下美事莫过于去当老师,
除了发工资那天比较痛苦外,其余二十九天都是快乐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亲报喜说过了文学社。林父见儿子终成大器,要庆祝一下。
只是老婆不在,无法下厨——现在大多家庭的厨房像是女厕所,男人是从不入内的。
他兴致起来,发了童心,问儿子:“拙荆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里的箱子,说:“吃泡面吧。”林家的“拙荆”很少归巢,麻
将搓得废寝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该镇镇长赵志良,是林
母的中学同学,都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磋跎岁月嘛,总离不开一个“磋”字,
“文革”下乡时搓麻绳,后来混上镇长了搓麻将,搓麻将搓得都驼了背,乃是真正
的磋航意义的体现。另外还有镇里一帮子领导,白天开会都是禁赌对人民群众精神
文明建设的意义,一到晚上马上深入群众,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将桌上建
立了与各同志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身价倍增,驰名于镇内外。这样林父也动怒不
了,一动怒就是与党和人民作对,所以两个男人饿起来就以吃泡面维生。可是这一
次林父毅然拒绝了儿子的提议,说要改种花样,便跑出去买了两盒客饭进来。林雨
第一章(4)
翔好久不闻饭香,想进了文学社后虽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权衡~下,还是值
得的。
两个男人料不到林母会回家。林母也是无奈的,今天去晚一步,只能作壁上观。
麻将这东西只能“乐在其中”,其外去当观众是一种对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来
——自从林母迷恋上麻将后,严如一只猫头鹰,白天看不见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
可以明眼识途。
林父以为她是回来拿钱的,一声不发,低头扒饭。林雨翔看不惯母亲,轻声说:
“爸,妈欠你多少情啊。”
“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钱是一回事,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林母竟还认得厨房在哪里,围上兜去做菜,娇喷说:‘你们两个大男人饿死也
活该,连饭都不会做,花钱去买盒饭,来,我给你们炒些菜。’
林父一听感动得要去帮忙——足以见得欠人钱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别
人欠你一笔钱,拖着久久不还,你已经断然失望,这时,那人突然还钱了,你便会
觉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财,不是你的钱,然后挥霍花掉;但若是别人欠你一份情,也
久久不还,待到那人还你情时,你会备加珍惜这情。
雨翔心里笑着。林父帮忙回来,想到正事,问:“那个赏识你的老师是——
‘马老师,马德保。”
‘马德保这个人!”林父惊异得要跳起来。
林雨翔料定不会有好事了,父亲的口气像追杀仇人,自己刚才的自豪刹那泄光,
问道;怎么了/
林父摇摇头,说;‘这种人怎么可以去误人子弟,我跟他有过来往,他这个人
又顽固又——陇,根本不是一块教书的科。’
林雨翔没发觉马德保有顽固的地方觉得他一切尚好——同类之间是发现不了共
有的缺点的。但话总要顺着父亲,问:‘是吗2大概是有一点。’
林父不依不饶:‘他这个人着事物太偏激了,他认为好的别人就不能说坏,非
常浅薄,又没上过大学R发表过几篇文章—一’
‘可爸,他最近出书咧。”
林雨翔一时消仅填把小山断见性器黜了旧“切在这种什么世道,出来的书都是
害人的!”铲平了出版界后,觉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摆正道:“书呢?有吗?拿来
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老师有积怨,诚惶诚恐地把书翻出来递给父亲,林
父有先知,一看书名便说:“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将头摇得要掉下来。
林母做菜开了个头,有电话来催她搓麻将,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锅里。林
父送她到了楼下,还叮嘱早些回来——其实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过是第二天早上
了。
林雨翔望着父亲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哈,赌场出疯子,情场出傻子。”
马德保的理论课上得人心涣散,两个礼拜里退社的人数到了十五个。马德保嘴
上说:“文学是自愿,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心里还是着急,暗地里向校领导反
映。校方坚持自愿原则,和马德保的高见不谋而合也说留到最后的最有出息。又过
半个礼拜,没出息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写条子的,说:
本人尚有作家之梦,但最近拜谒老师,尊
听讲座,觉得我离文学有很大的距离,不是搞
文学的科,故浅尝辄止,半途而废,属有自知
之举。兹为辞呈。
这封退组信写得半古不白,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终于搞懂是要退出,气
得撕掉。手头还有几张,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题的爽快:
马老师,您好。我由于有些事情,想要退
出文学社。祝文学社越办越好!
马德保正在气头上,最后一句祝福读着也像是讥讽,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飞
扬情景交融了:
我是文学社一个普通的社员,但是,最近
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顾,而且我也已经是毕
业班的学生了,为了圆我的梦,为未来抹上一
层光辉,我决定暂时退出文学社,安心读书,
考取好的高中。马老师的讲课精彩纷呈,博古
通今,贯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为了考试,
我不得不割爱。
马德保第一次被人称之为“爱”,心里高兴,所以没撕。读了两遍信,被拍中
马屁,乐滋滋地想还是这种学生体贴人心。
在正式的教学方面,马德保终于步人正轨,开始循规蹈矩。教好语文是不容易
的,但教语文却可能是美事里的美事,只要一个劲叫学生读课文。“书读百遍,其
义自见”。这古训在今天却不大管用,可见读书人是越来越笨而写书人越来越聪明
了。语文书里作者文章的主题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爱情,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点,
却又深藏着不露;学生要探明主题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
掉层层的灰,古文物出土后还要加以保护,碰上大一点的更要粉刷修补,累不堪言。
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讨论,不提问,劈头就把其他老师的多年考古成果传授
给学生。学生只负责转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试卷上,几次
测验下来成果显赫,谬误极少。惟一令马德保不顺心的就剩下文学社。
这无他偶然在《教学园地》里发现一篇论文,说要激发学生的兴趣就要让学生
参与。他心想这是什么歪论,让学生参与岂不是扫了老师的威风,降了老师的威信?
心里暗骂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见识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吓一跳,那人后面有一
大串的旁介,光专家头衔就有两个,还是资深的教育家,顿时肃然起敬,仔细拜读,
觉得所言虽然不全对,但有可取之处,决心一试。
第三次活动马德保破例,没讲“选美以后”,要社员自由发挥,写一篇关于时
光流逝的散文。收上来后,放学生读闲书,自己躲着批阅。马德保看文章极讲究修
辞对偶,凡自己读得通顺的一律次品。马德保对习作大多不满意,嫌文章都落了俗
套。看到罗天诚的开头,见两个成语里就涉及了三只动物——“白驹过隙,鸟飞兔
走”,查过词典后叹赞不已,把罗天诚叫过去当面指导。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罗天
诚回来后,问:“他叫你干什么?”
罗天诚不满说:“这老师彻底一点水平都没有,我看透了。”
马德保批完文章,说:“我有一个消息要转告大家,学校为了激发同学们的创
作灵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赛,所以为大家组织了外出踏青,具体的地方有两个供选
择,一是——”马德保的话冥然止住,盯着单子上的“用”字发呆,恨事先没翻字
典,只好自作主张,把水乡用直抹杀掉,留下另一个选项周庄,谢天谢地总算这两
个字都认识,否则学生就没地方去了——校领导的态度与马德保一样,暗自着急,
组织了这次秋游,连马德保也是刚被告之的。
社员一听全部欢呼,原本想这节课后交退组书的都决定缓期一周执行。
周庄之行定在周日,时限紧迫,所以社员们都兴奋难抑,那些刚刚退组的失悔
不已,纷纷成为坏马,要吃回头草。不幸坏马吃回头草这类事情和精神恋爱一样,
讲究双方面的意愿;坏马欲吃,草兴许还不愿意呢。马德保对那些回心转意的人毫
第三章(1)
这奖并不像林雨翔想象的那样会轰动全中国,甚至连轰动一下这学校的能量都没有。雨翔原先期盼会“各大报刊纷纷报道”,所以报纸也翻得勤快,但可恨的是那些报纸消息闭塞,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予报道。林雨翔甚至连广告都看得一字不漏,反而看成专家,哪个地方打三折哪个地方治淋病都一清二楚。然后乞望‘澈见于诸报端”,然而“诸报端”也没这闲工夫。
失望后,林雨翔只盼小镇皆知就可以了。他想上回那个理科奖威力还尚存,这次这个文科奖还不知道要闹多厉害呢。但文科显然不及理科的声望大,事隔一周,小镇依然静选,毫无要蒸发的痕迹。
人们对此反应的平淡令雨翔伤心。最后还是马德保略满足了雨翔的虚荣,准备给雨翔一个广播会。雨翔不敢上广播,一怕紧张,二是毕竟自己夸自己也不妥当,不如马德保代说,还可以夸奖得大一些。
罗天诚也常向雨翔祝贺,这些贺词显然不是“肺腑”之言而是“胃”之言,都酸得让人倒牙,乃是从胃里泛上来的东西的典型特征,但不管怎么说,罗天诚的“盛赞”都算是“肚子里的话”了。
林雨翔摆手连说:“没什么没什么的,无所谓。”一派淡泊名利的样子。其实这世上要淡泊名利的人就两种,一种名气小得想要出也出不了,一种名气大得不想出还在出;前者无所谓了,后者无所求了,都“淡泊”掉名利。倘若一个人出名正出得半红不紫,那他是断不会淡泊的。林雨翔肯定属于第一种,明眼人一瞥就可以知道,而罗天诚这大思想家就没想到。
同时,林雨翔急切盼望Susan知道,而且是通过旁人之口知道。他常急切地问沈溪儿Susan知道否,答案一直是“否”。那封古老的信也奋如黄鹤,至今没有一点回音。自上次水乡归来,至今没和Susan说一句话,但值得欣慰的是梁样君曾科学地解释了这种现象,说“和一个女孩子关系太好了,说的话太多了,反而只能做朋友而不能做女朋友”,难怪中国人信奉“话不能说绝”。这是因为话说得没话说了,就交不到女朋友了。
以这点自慰,林雨翔可以长时间笑而不语。笑真是人的一种本能,禽兽里能笑的也只有人和马了;无怪乎星宿里有个人马座。男的一看见美女,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色笑,所以兴许男人是马变的;而女人看见了大树就多想去依靠攀登,可见,女人才是地地道道由猿猴进化来的。林雨翔每走过Susan身边,总是露齿一笑,Susan也报以抿嘴一笑。如此一来,林雨翔吃亏了两排牙齿,心里难免有些不平衡,总伺机着说话,或谈谈文学,或聊聊历史。可每遇Susan一笑,什么文学历史的,全都忘记。事后又失惨不已。
还好有沈溪儿在。沈溪儿常去找Susan,顺便还把林雨翔的一些关及她的话也带上,一齐捎去,所以林雨翔学乖了,有话对沈溪儿说。沈溪儿搬运有功,常受林雨翔嘉奖,虾条果冻总少不了。
Susan的心清本应是抽象的不能捉摸的东西,而每次沈溪儿总会将其表达表现出来,好比可显示风向的稻草。雨翔称赞她功不可没。但沈溪儿很怪,这次林雨翔获全国大奖的消息她却始终不肯对Susan说。
获奖之后那些日子,马德保和林雨翔亲密无间。马德保收了个爱徒,才知道其实收徒弟是件很快乐的事,难怪如苏格拉底孔子之类都会收徒弟——徒弟失败,是徒弟本身的不努力,而徒弟成功,便是良师出高徒了。广收徒弟后把才识教给他们,就好比把钱存在银行里,保赚不赔。
林雨翔只为报知遇之恩。马德课教的那些东西,不论中考高考,都只能作壁上观。换句话说,这些东西都是没用的。
马德保把自己新散文集的书稿给林雨翔看。书名叫《梦与现实——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很吸引人。自序里说马德保他“风雨一生”还“没读过多少书却有着许多感悟”。
雨翔很惊异。这些文字不符合马德保的狂激性格。林雨翔困惑良久,终于知道——别人可以去拍马的屁而马不能拍自己的局。于是拍道:“马老师体很厉害的。
写的文章很华美的!”
马德保推辞:“一般性。你可是老师很值得骄傲的一个学生啊!”
“呕——吗?”
“你很有悟性!”
雨翔被夸得不好意思。
马德保再介绍他即将付粹的书稿:“我这本书,上面出版社催得很紧,我打算这个星期六就送去,唉,真是逼得太紧了,其实,写文章要有感而发的,赶出来的不会好,我这几篇文章,开头几篇还挺满意,后面的就不行了,晦,也非我本意,读者喜欢嘛,可这次如果谁说后面几篇好,谁的欣赏水平就……”
林雨翔刚好翻到后面的《康河里的诗灵》,正要夸美,嘴都张了,被马德保最后一句吓得团都来不及。但既然幕已经拉开,演员就一定要出场了,只好凑合着说:“马老师的后面几篇其实不错的,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
“也对。嗅,对了,林雨翔啊,你的文章——那篇获全国一等奖的,我在寄给北京的同时,也寄到了广州的《全国作文佳作选》,这期上发表了,你拿回去吧,这是样书,奇在我这儿。”
林雨翔最近喜不单行。急切地接过作文书,想这本《全国作文佳作选》应该档次很高,不料手感有异,定.睛看,纸张奇差,结合编辑父亲的教诲,断定这本杂志发行量和影响力都很小。名字的气派却这么大,想中华民族不愧是爱国爱出了名气的地方,针眼大的杂志也要贯个全国的名义。突然也对那全国作文比赛起了疑心,但疑心很快过去了,想不会有假的。
马德保:“你最近的收获很大啊。”
‘哼哼,是啊,谢谢马老师。”
“不要这么说,马老师也只是尽了当老师的责任,你说是不是?”
“哈,这,我以后要多向马老师学习散文的创作。”林雨翔说。
马德保毕竟在文坛里闯荡多年,脸皮和书稿一样深厚,说:“哈哈,那马老师的风格要薪尽火传了!不过,最近你还是要抓紧复习,迎接考试,你这种脑子,考不过市南三中,可惜了!好了,你回去复习吧。”
林雨翔回去后仔细看《全国作文佳作选》,不禁失望。他的美文是第八篇,地理位置居中。可惜这类杂志不像肥鱼,越中间那段越吃香。这种小书重在头尾,头有主打文章:尾有生理咨询,都诱人垂涎。雨翔看过他那篇中国第一的文章,觉得陌生。文章下面还有“名家评点”,那名家长寿,叫“伯玉”,扳指一算,贵庚千余岁,彭祖要叫他爹的爹的爹的爹。“伯玉”已经千年修炼成精,所以评点也特别地“精简”,区区两行,说雨翔的文章“文笔豪放,收敛自如,颇有大师的风采。
但结构尚欠推敲”。
林母看见儿子发表文章,欣喜如和了一局大牌。她纵览这篇文章好几遍,说整本书就儿子的文章最好。拿到单位里复印了近十份,散发给赌友和朋友——其实就等于散发给赌友——还寄给林雨翔小学老师。林父正在云南出差,打长途回家,林母就报喜。林雨翔的小学语文老师迅速作出反应,回函说林雨翔天生聪颖,早料有此一天。
雨翔把复印件寄了一份给Susan。寄后又缠住沈溪儿问Susan的反应,沈溪儿最近因为张信哲的《到处留情》专辑受到批评而不悦,严厉指责林雨翔胆小懦弱,不敢亲手递信。林雨翔辩解说“寄情寄情”,就是这个道理,感情是用来寄的,寄的才算感情。
沈溪儿骂他油滑,胡诌说Susan另有所爱,那男的长得像相原崇,现在在华师大里念英文系,被雨翔骂白痴,气得再?(精彩小说推荐:
)
( 三重门[出书版] http://www.xshubao22.com/4/46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