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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翔问:“东——荣是什么?”
钱荣顿时气焰短掉大半,道:“是一个咨询公司啊,你没听说过?什么见识。
书拿来看看!”说完自己动手夺过书,一看封面“吴研人”上面有个“清”字,大吃一惊,忙去补救那句话:“怎么又有一个吴研人,我爸也认识一个,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协里的,他可是写小说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话,夺回书展开说:“你不是说‘顽固党’吗P这里有一则笑话,你听着;“一猴,一狗,一猪,一马四畜生,商量取一别号,又苦胸无点墨,无从着想,遂相约进城,遇所见之字,即为别号。约既定,狗遂狂驰以去。人城,至某庙前,见有论及冥顽’匾额,狗日:‘此即我别号也!’一马继至,昂首无所睹,俯视,见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马日:‘我即以为名也。’俄而,猴跳跃亦至,举首指‘无偏无党’匾额,曰:‘我即名“无偏无党”可也。’侯半日,猪始她栅而来,遍觅无所见。三畜成笑之。猪日:‘若等仅已择定耶?’曰:‘择定矣。’猪日:‘择定益告我!’众具告之。猪笑回:‘从来别号不过两字或三字,乌有取四字者?’众为之爽然,猪日:‘无伤也,若等患各摘一字以与我,我得三字之别号,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三畜大喜,互商日:‘彼既乞我等之余,只能摘末一字以与之。’于是狗摘‘顽’字,马摘‘固’字,猴摘‘党’字。猪之别号,乃日‘顽固党’。”
念完哈哈大笑。钱荣道:“这个笑话我曾听过,我不记得是哪里了,让我想想看——哎,不记得了。但肯定听过!”
雨翔笑余插些话:“我听你一说,正好想起!真是巧,这本书我带了。我还带了几本,你看。”’于是一本一本把书拿出来。钱荣镇定地看着,有《会通派如是说》、《本一?琼森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录》、《心理结构及其心灵动态》还有《论大卫?休漠的死》。雨翔带这些书的目的是装样子,自己也不曾看过,那本精皮话》也只是雨翔军训时在厕所里看的,上面说到的那则《畜生别号》是这本书的第一则故事,雨翔也只看了这~则,不料恰好用到,嗟叹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钱荣的狂气削减了一大半,以为林雨翔真是他读之人,嘴上又不愿承认,挣扎说:“这几本书我在家里都翻过,我家连书房都有两间。从小开始读书,上次赵丽宏到我家来,看见我家的两个大书房,眼红死,说他的四步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梦吧,又不能把赵丽定找来对质,没有推翻的证据,摆出一个吃惊的神态,钱荣问:“你呢?”
雨翔为了能势均力敌,没有的说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虽然只有一个书房,但里面书不少,都是努——这几本一样的书。难啃啊!”
钱荣说:“光读书不能称鸿儒,我曾见过许多作家,听他们说话是一种艺术的享受,frUitionofars,懂$?”
雨翔已经淡漠了他的开门之恩,眼光里有一种看不起,钱荣阔谈他父亲与作家们的对话,仿佛全世界所有活着的作家都与钱老子访谈过,像吴研人这种作古的都避不过。一个冷声,说:“你英语学得不错。”
“当然。英语最主要的是词汇量,你们这些人往往满足于课本,真是Narcissism,我读外国名著都是读不翻译的。”
雨翔听不懂“自恋”,心里明白这肯定不会是个好词。对话里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知被人骂了却不知被骂成什么。雨翔搜尽毕生所学之英语词汇,恨找不到一个体贴艰涩的词来反骂,叫苦不迭。
钱荣又说:“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学校里老师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听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着书不说话。那一句英语一个成语仿佛后变射杀凿齿的两箭,令雨翔防不胜防。两人一场恶斗,胜负难分,只好把矛头对准在读英语的谢景渊道:“你呢?”
谢紊渊抬头问:“我怎么了?”
钱荣问:“你家有多少藏书?”
谢景渊问:“藏书?连语文数学书吗?”
雨翔:“不,就是这种——这种——”他拿着那本《西学与晚清思想的裂变》,展示给谢景渊。
谢景洲推推眼镜,摇头道:“我家没有这种书。我爸常说,读闲书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人。”
这话同时震怒了雨翔和钱荣,联合起来给谢景渊伐毛洗髓:“你怎么这么说呢。”
谢景渊连连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师也说过,课内的那几本书都读不完,课外的书除了辅导书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这种书心会野,就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钱荣看看雨翔,见雨翔没有要口诛的意思,想一个人和这种书呆子争太损颜面,甩一句:“许多人是这样wωw奇Qìsuu書com网,自以为是,人性如此。”这话没有写地址人名邮编,不知针对着谁。雨翔和谢景渊都不作声。
钱荣突然道:“呀!我徙宅忘奏了!雨翔,我们说到哪里了?”雨翔厌恶钱荣不知从哪本书角落里找来这么多不曾见过的成语,来此故意卖弄,冷言说:“我也不知道。”
钱荣不肯放过,道:“也许——对,是说到我学英语的方式对吗?”
雨翔不敢再说下去,怕钱荣又躲在外文里骂他,和谢景渊说话:“你在看什么书?”
“英语。”
钱荣听见,说:“你这样是学不好英语的!我有一本《GOnewiththeWind》,借给你。你可不准弄格了弄皱了,你看通了这本书,英语就会有我一半水平,Under-stand?”
谢景渊不屑道:“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
钱荣一笑说:“Shit!That’snonsense!我自己去看了,原来这个时代还有人像块stone!”
雨翔守株待兔半天,终于碰上一个自己懂的单词,不肯放过显示的机会,说:“什么像块石头,你不能把你的观点强加于人!”
谢景渊听见雨翔在捍卫他谢景渊的荣誉,十分感动,又怕两个人君子动手,道:“算了!算了!”
第五章(5)
雨翔不理会两个人,跑到隔壁去找余雄。余雄正伏案写东西,见雨翔来了,忙收起来。雨翔劈头就说:“我们寝室里有两个神经病,一个每天看书,就是书呆子兮兮,另一个以为自己是李敖,成天吹牛卖弄,自己懂又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余雄微笑说:“你受不了了?好戏还在后头。”
雨翔余怒宋平,说:“他以为自己是谁。”该说的说完了,雨翔心里的恶气也全部出了,正面斗不过,别人背身时瑞人家一脚也是快乐的,不同的是,背面瑞人一脚,人家会觉得痛,但雨翔这么说只仿佛隔了一层墙壁打人,抑或说,好比人家生前打不过,待人死后让人家遗体不安,总之,这是一种鞭尸的快乐。
雨翔精神上的鞭尸完了,心里涌上一种无人抵抗大获全胜后的斗志,不甘就此放手,继而去鞭他祖宗八代的尸:“他就仗着他爸那公司,真是狗仗人势。”彻底鞭完后,心里一阵茫然和空荡荡。
晚8修时雨翔不敢唱歌,军训一个礼拜真是沧桑巨变,坐雨翔背后的姚书琴不知如何竟骗来一个纪律委员,专职记录纪律。人一旦当上了官,腰杆子都能直许多。
没当官的人好比一群野狗,那官职宛如一根链条,一旦野狗群里有人当官,那野狗就严然变成一只家狗,有了狂吠几声赶其它野狗的资本和身分。姚书琴表面从容,暗地里不停记雨翔的名字,罪名是大声喧哗。倘若论单打独斗,野狗与家狗应该实力相当,但野狗往往打不赢家狗是因为家狗有主人。雨翔连斗的勇气也没有,只有在背地里骂的本事。
真正在市南三中才不过一个多星期,雨翔就觉得这种日子难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别的寝室熄灯后比熄灯前更热闹,查寝室者的威严仿佛光绪的帝位。偶尔实在哪间寝室里太不像话,就进去干涉一下。学校闻之大怒,每日晚上都由政教处的人督察,一旦揪住就写检讨,现在学生大多作文水平很高,九十年代的学生作文尤以套话废话见长,皆不畏写检讨。政教处便把每日抓住的不按时按规就寝的学生名字公布出来,这一招果然有效,此后纪律安稳不少,只是政教处老师走后,寝室里依旧闹声四起,校方不知,还在每周总结里夸学生纪律意识有所长进。然全校最安静的寝室莫过205室的2号寝室。雨翔每夜都憋了一肚子话,只等在梦里说给别人听,而且雨翔的失眠愈来愈厉害,大幸时到十一点钟睡着,有一天几乎彻夜无限,到第二天上课时,屯积的睡意像猛虎下山。但人往往气愤之后容易睡着,这一夜雨翔睡得特别早,第二天凌晨就起床了,本想报晓让众人都起床,但雨翔却忽然有一种报复心理,恨不得他们全体迟到。
起早后雨翔没事干,出了寝室后扑面一阵凉爽,决定去花园走走。市南三中的清晨十分秀美,大片的树林也似从睡梦里醒来,清爽可人。花园掩在其中,更能给人享受。雨翔只顾朝一片鸟叫处踱去。花园边的石凳上有一个女孩子正读英语,雨翔的脚步也放轻了,怕踏碎了她的宁静。雨翔相信清晨的花园是最纯净的,因为只有此时,没有校园恋人消样在里面,“爱情的魔力再大也大不过床的诱惑’”,这句谚语也可以这么理解——-个满是困意的人也懒得去谈情说爱。毕竟,有时候赖床比上床更有吸引力。
结果还是有人坏了这大好的意境,花园的深处,雨翔看见一个年纪顶多不过初一的男孩在等人。雨翔原先也没有多想,结果不到五分钟,远处跑来一个年纪似乎更小的女孩。男孩抬腕看表,冲她笑笑,说:“你迟到了。”女孩两手一摊伸出舌头说:“对不起,我被一些事耽搁了!”雨翔离两人一树之遥,听到这对白好像特别耳熟,是在言情小说里用滥掉的,心想莫非这两个也——不会不会,这么小的年纪怎会懂情是何物,爱在他们眼里应该是件不知道的东西。
结果这两个男孩女孩像物理学家,喜欢向未知领域挑战。女孩含羞道:“这里真美。你约我到这里来干嘛?”说完往后一拢头发,低头等待。
男孩子欲言又止,考虑成熟,说:“我最近心里好烦,我相信我在作出一个我一生最大的选择。”
雨翔脸上的吃惊倒是几倍于那女孩子,他不相信这种话出自一个小男生之口,听着别扭,忍不住要笑,干咳两声暗示那一对还有一个人存在,话不要说得太露。
那两人扭头发现了雨翔,并没有惊讶的意思,在那两人的眼里,雨翔的存在仿佛物体自由落体时的空气阻力,可以忽略不计。
女孩子低头良久,猛抬头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你是为了我吗?”
男孩仿佛藏了几千年快修炼成仙的心事被看穿,说:“我无法骗自己,我是为了你。”
雨翔用劲控制自己的笑,又干咳两声。
女孩子受不了有干咳破坏浪漫,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男孩不允,说:“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有话要对你说。”
女孩脸上迅速一片红色,摆弄衣角道:“现在吗?”
男的道:“现在,对,我已经无法再等待下去了!”这话仿佛一张病危通知单,让女孩有了个心理准备。
男的说:“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被你深深地迷住了。这是上苍赐我的幸福,我不愿放手,我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
女孩明知故问:“哪句话?”
“我——喜欢你。”
女孩瞪大准备已久的眼睛:“可,这太仓促了吧?”
男的道:“不,一点也不,我愿为你放弃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眼里有些醉意,问:“真的吗?”
男孩说:“真的,是真的,不是在梦里,我愿为你放弃一切,包括我的学业。”
女孩一副惊慌失措:“这一切都像是书里写的。我该怎么办。我无助,我迷们……”
雨翔一点要笑的念头也没有了,想泛滥的言情电视剧害人何等之深。离开了花园恶心得连吃早饭都没胃口。教室里已有几个人,暑假的练笔作文刚发下来。雨翔的作业故作艰深,大段大段都是《管锥编》里剽窃的。结果,一看评语,差点气死。
本子上大段大段被红线划出来,批语日:“引证较为丰富,但显牵强,要舍爱。”
雨翔没顾发表评论,挥笔就骂琼瑶,骂得浑身爽气。过几天,本子呈上去,雨翔只等梅在写些评语表示赞同。本子发下来,雨翔心跳控制不住的快。他现在甚至有些怀念马德保,第一次出门读书,自然希望得到班主任的赏识。脑子里都是想象,想梅老师一定会夸他目光深远独到,笔锋犀利老到。翻开本子却只见孤零零一个勾,而且这勾也极小极不豪放;再翻一页,也是一个发育未全的勾,两个勾拼起来才有个句样,这种做法好比现在餐饮业里的生财之道,把一份的料作两份用。勾子附近一个字的评语也没有,雨翔看了十分窝火;仿佛两个人吵架,一方突然沉默不说话,另一方骂着身心也不会爽快。梅营抱着清政府对敌的态度,雨翔却没有大英帝国的魄力,自认晦气。扫一眼谢景渊的作业本,见一个料美量足的勾,那勾好似领导的年度成绩总结,洋洋洒洒漫无边际。撑足了一页纸,舒展得仿佛一个人在床上伸懒腰,旁人看了也羡慕。这大勾把雨翔的勾衬得无比渺小,雨翔不服,拿起谢景渊的本子看,见他写的是要好好学习建设祖国的决心。雨翔鼻子里出气,一甩本子说:“这种套话我见得多了。”
谢景渊缓缓说:“这哪是套话,这是决心的体现。”
雨翔厌恶道:“写和不写还不一个样。”’钱荣正在吹牛,身旁围了十几个女生前俯后仰地笑,钱荣越吹越有兴致:“我十二岁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个去拜访肖复兴——”“哇——”一个知道肖复兴的带头叫起来。钱荣又道:“我爸带了我的作文,肖复兴一看就断言我能在文学上极有造就。”
第五章(6)
“哇——,那你发表过文章吗?”
“发表文章,哼!那些报纸哪有发表我文章的资格!”钱荣一言,把全世界的报纸贬为草纸。雨翔替他爸鸣不平,在旁边竖起耳朵听。钱荣骂人骂绝,骂成草纸了也不放过:“凭我爸和那里面人的关系,要发表文章轻而易举如反掌!而且我的性格注定我是方外之人,玩世不恭,却也淡泊了名利……”
雨翔泼冷水道:“怕是水平不够吧。”不料冷水还没没到钱荣身上就被女生挡了回来:“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雨翔道:“我至少还发表过文章!”雨翔那篇文章好比~碗冷饭,可以随时再炒一遍惹别人眼馋。众女生里有人记起来,说:“不是那个——介绍的时候说自己发表过文章的。”“对对,我记起来了,林雨翔。”
钱荣急忙说:“你发表过多少字的文章?”
雨翔大窘,不能拍拍胸脯自豪地说六百个字,装糊涂说:“我也记不清多少。”
钱荣说:“怕只有一篇吧。”这句随口贬低的话歪打正着,雨翔背过身一笑说:“我会吗?下个礼拜我把文章带过来。”这话说了自己也后怕。
钱荣道:“你的随笔本借我拜读一下。”他故意把“拜读”两字念得像没睡醒时的眼神般飘忽无力。
雨翔这次说了真话:“我这个写得不好。”
钱荣乘他不备,抢过本子念:“……琼瑶的文章是一种垃圾,是一种误导,是……我真不懂,那么多重复的‘两双眼四行泪’和乏味的拖沓的无意义的对话……什么样的书写给什么样的人看,读这种书的人水平一定不会很高……”
这些话犯了众怒,女生的骂多得来不及记,一句一句叠着:“你凭什么说琼瑶,你就一个人高高在上!”“你清高什么,琼瑶的书那么好,你写得出来你去写!”
“写不好就说人家!”……雨翔仿佛抢救一个全身大出血的病人,这里堵住了那里又喷出来,徒劳一阵,解释不济,只好宣布病人死亡:“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这话里还带有明显的反抗,被女生一眼看破:“什么‘算了’,明明是你不服气!”
雨翔挥挥手说:“好了,我说不过,我瞎写的,可以了吧。”
钱荣最后补一枪,道:“早就该承认了。”
雨翔无言以对,怀念被马德保宠的那些日子,想在初中里真是春风得意,大小比赛参加无数,虽然最后只是衬托别人,但却磨炼得一身的比赛经验。到了市南三中,梅受不赏识,这倒也罢,钱荣这小子又有乾隆的余勇,胆敢和他过不去,一口气咽不下去,要重树威信。可威信这东西不比旗杆,倒下去了扶几把又可以竖起来;要树立威信的最好办法便是屈才去参加学生会的组织,得一身的职位,说起来嘴巴也沾光。市南三中信在搞一个素质教育周,提倡把课余时间还给学生,往年还的方式就是成立兴趣小组,这个兴趣小组不是培养学生兴趣而是培养教师兴趣,并不能想去哪个去哪个,都是老师安排,学生有着古时候结婚的痛苦——明明不喜欢对方,却要跟对方厮守。今年市南三中大进一步,允许自由报名,雨翔瞄准三个组织——文学社、记者团、广播电视台,而且立刻把一夫三妻的设想付诸行动。周六上午各组织招生,雨翔洗头刮脸,说要用《三十六计》外的一招美男计。到了胡适楼门口见都是报名的学生,鼓足信心向文学社报名点走去,一看负责人大失所望,一位半秃的老教师负责筛选,那老师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状。林雨翔苦于没有用计的对象,只好去靠自己的实力。中国的文学仿佛伍子管的心事,有催人老的本领,旁边两个陪考的年纪加起来可以去看虎门销烟。挑选形式十分新鲜,一桌十人聚一起,讨论对中国作家名著的观后感,雨翔排到第二桌,所以静看第一桌人厮杀。主考者眼睛眯着,像是在挑蟋蟀,看谁斗得最猛拣谁。最后一个下口千言离题万里的人胜出,女生叫不公平,主考上前手指点几下桌面说:“机会就摆在你们眼前!要争取。”
再提起手晃几下,仿佛他的手就是“机会”,说:“未来是市场经济,要从小有竞争意识。”那只获胜的蟋蟀在后面洋洋得意地笑。
第二桌的议题是读《红楼梦》的认识与感想。雨翔没读过《红楼梦》原著,只读过编写本,而且缩得彻底,只有七八百字,茫然一片空白,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见旁边一个女的一遍一遍站起来说:“这是中国第一本把女人当人写的小说!光凭这点,它应该在中国文学史中占一席之地!”言下之意《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里还没有位置。对面一个男生又站起来开河:“这位同学您错了!我们在这里欢聚一堂主要讨论这部书的艺术价值而不是艺术地位。”雨翔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声音,不说不行,站起来把仅有的知识憋出去:“《红楼梦》这书前面是曹雪芹写的,而后面是高鹦所写……”九个人听着,要看这小子半天没吭一声有什么高见,林雨翔没有高见,仿佛一个要跳崖的人,前后都没有了路,只好跳了再说:“我认为这本书都是曹雪芹写的,根本没有什么高鸿。”结果这一跳板为成功,不但死得好看,而且还成了仙。对面那男生站起来说:“我认为这位同学说得极对!”女生不服,站起来不算,还学赫鲁晓夫砸桌子,给自己的话伴奏:“但事实证明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四笔法不相同,一个曹雪芹怎么会写出两种文笔!”破坏完公物坐下去,对着雨翔笑,雨翔把那笑作化学分析,发现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嘲笑,心里一冷。主考说:“好了,同学们讨论得十分热烈!”然后把那一男一女留下,雨翔作为俩人的启蒙人,却没有人选,暗骂一句,去考记者团,幸好记者团里不用嘴,只要写一篇描写市南三中风景的文章,那帮考记者团的都有小题大作的本能,写了半个钟头还没收笔。雨翔把市南三中概况写一遍,第一个交了卷子就走,想这次定取了,因为写新闻报道要简要切题。
报广播电视台的人最多,前面排队的人笑着说:“‘这种地方,电视台像在选美,谁漂亮谁上;广播台像在选鬼,怎么丑的人都有。”排在队伍里报电视台的人一阵哄笑;报广播的妄自菲薄,真把自己当鬼,心里写电视台的人侵犯了鬼权,伤到了自尊。几个长得漂亮的鬼作为形象代言人,说:“你们这种靠脸蛋吃饭的,像一种什么职业来看……”喻体没说,表示有什么侮辱也是你们自己想的。报电视的都不敢说话,不是不想,而是报广播的数量多,鬼山鬼海,犯不起。
雨翔既做人又做鬼,无论哪方胜利都不会吃亏,所以心安理得看着。前面的报名点显然发现一个雨翔性质的人,放话说:“大家听着,一个人不可以报两个项目,如果要报电视台的编辑,大家耍先去报记者团,我们自会在里面选。”雨翔一时难以定夺要报哪个,照理说鬼多力量大,但竞争太激烈,怕选不上;想去电视台做学生新闻主持,突然间看到了钱荣也报电视台,为表示道路不同,毅然留在广播站。
考场在一间密室里,先问姓名,俟对方回答,听到声音不甜美者当场谢绝。林雨翔命大,第一关竟然闯过去。第Th个问题:“你口才好吗?”
林雨翔以为谦虚道:“一般。”这个谦虚像商场里打折,无论折扣多低,自己还是赚的。
问:“具体点呢?’”
林雨翔撒个说道:“晚上熄灯后一寝室的人都听我说历史故事。”这个谎有三层深奥的含义,一是他林雨翔口才极好,全寝室的人都听他说话;二是他林雨翔历史知识丰富;第三层最妙——假使后面的口试没发挥好,理由可以是现在不是晚上熄灯后,这点看来,林雨翔的口才仿佛隆冬时的脚,白天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不能轻易示人,到了晚上方可显露。
问者点几下头:“那么你报名广播台的动机是什么呢?”
“证明自己。”
“那好,请谈谈你对人生的感悟。”
第五章(7)
雨翔一时塞住,感悟不出。
问:“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雨翔突然聪明了,说:“沉默是金。”这个妙手偶得的感悟使雨翔对自己肃然起敬,恨不得大叫一声“说得好”。
问者也对雨翔肃然起敬,让雨翔念一段栗良平的《一碗阳春面》,开始念得挺顺,后来栽就栽在叹词里。日本人对文章里的叹词毫不吝啬,一个接一个,频繁得像中东的战事,如“晤——阳春面。”“好——咧。”“真好吃啊!”“妈妈你也吃呀!”“啊,真的!”‘哦,原来是这样。”
林雨翔没有日本人那种善于狡辩的舌头,读起叹词来不能达到千回百转的效果,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读到后来自己为自己摇头。问者道:“可以了。谢谢您,如果你被录取,我们会通知的。”
林雨翔出门见钱荣也迈谢边出来,笑挂在脸上舍不得抹掉,看见林雨翔就问:“你如何啊?”雨翔的当务之急就是杀掉钱荣脸上的笑,说:“嗅,你说那个啊,我会不取吗?”心里一个声音“也许会”,钱荣听不到林雨翔的心声,想这小子信心十足,肯定十拿九稳。
雨翔问:‘称呢,你又如何呢?”钱荣说:“我一般会取。”雨翔气势上压倒对方,终于获得胜利,开心了一个wωw奇Qìsuu書com网上午。林雨翔懒得乘车回去,决定留在学校。中午一过,一些过了一夜的寄宿生纷纷回去,俗大一个市南三中里没几个人。雨翔呆呆地望着只剩一个亮的校园,怅然若失。宿舍大楼右侧是一幢年久失修的红砖楼,说:“失修”是冤枉的,学校每年都修,无奈中国学生厉害,看到了公物有极强的摧毁欲望,前面在修后面跟着一帮子人在破坏。这幢红楼叫“贝多芬楼”,学生当聋子好欺负,近几年里大肆破坏,开门不用手,都用脚和身子,手留着刻字用。校领导只好变成瞎子,说要再造一幢。以前几届毕业出去的学生对这幢楼破坏得有了感情,都写信说要保持古典风格,拆不得。现届的学生认为这幢楼还有其破坏价值,打出孙中山“物尽其用”的口号,中国学生做事喜欢直奔两个极端而去,好事要做到底,坏事也不能半途而废。这幢楼留着要给后几届的学生破坏,也当是大哥哥们留下的一份厚礼。贝多芬楼就留了下来,成为学生学业负担下的发泄物。
贝多芬楼里有一个练琴室,那些钢琴托了贝多芬楼的福,也被践踏得尊容大毁。
一架钢琴上刻了一句至理名言:“弹琴(谈情)要和说爱连在一起”,学校四处追缉这位思想家,最后得到消息,这句话十年前就在上面了,教育了整整半代人。去贝多芬楼练琴的每天都有,而且都是城里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艺术家都和这幢楼差不多脏,一见如故,像看到了自己的再生;这幢楼也难得看见同党,每逢艺术家在里面作画弹琴都敞门欢迎。艺术是高尚的,但艺术家不一定全都高尚,有的和学生沦为一类,也在门上梁上刻字。今年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所谓的“封闭式”管理就是关门打狗式,不允许外人进入学校。既然是关门打狗,学生当然要有个狗样,学期伊始交了两张两寸照片,一个月后领胸卡。学校可以“闭关’,却做不到“自守”,几个熟络的琴师依旧来练琴,幸亏这些人有点水平,每天弹《秋日的私语》,不再去弹自己谱的曲,整个校园仿佛服了中药,气络通畅不少。今天是周末,依然有人练琴,静心聆听,雨翔竟听出了意境,仿佛看见往事再现,和梁样君在上海大闹“好吃来”——应该是看他闹;战无不败的作文诗歌比赛;擦肩而过的SUsan;不知是敌是友的罗天诚;赵镇长,金主任……突然想要写封信,然而写信也要一定的文学功底,尤其要卫斯理那种日产万字的功夫,往往写前脑子里的话多得要溢出来,写时那些话就仿佛西方总统候选人当选前的承诺,没一句能落实下来,两眼定定地看着:“最近还好吗”这一句话,方才的千言万语已被它概括过去,写了半天也拼不满四五行,心里为朋友没面子,最主要的是要浪费一张邮票,只为让对方满心欣喜地看一些空话后再满心失望,朋友何幸之有,邮票何幸之有!林雨翔想给Susan写封信问候一下,不知是时间太少懒得写了或作业太多写得懒了,或者都不是,只有一个信念,错过都错过了,三年后再说。
钱荣还躺在床上等他爸派车来接,见林雨翔在发呆,说:“你在想谁?”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
林雨翔淡淡说:“没想谁。”
钱荣突然跑到雨翔面前说:“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要去追姚书琴!”
雨翔大惊,说:“你老虎屁股也敢摸?”
钱荣摆摆手说:“哪,我因为被她记录的名字太多常被海空骂,我决定和她改善关系,用我的博识去感化她。”
雨翔咧嘴说:“你就为这个?”
钱荣又把主题向下挖掘一层:“哪,我一个人在学校里闲得无聊,况且她也不错,又白又嫩的,凶可以改嘛,她这么凶,肯定没人追过,说不定还是初恋,有个那个可以打发掉许多寂寞。”
下面车喇叭响了起来。
在爱情方面,人类有一个大趋势。男人眼里的理想伴侣要像牛奶,越嫩越白超纯越好;女人眼里的理想伴侣要像奶牛,越壮越好,并且能让自己用最少的力挤出最多的奶。牛奶只有和奶牛在一起才会新鲜,然而姚书琴这杯牛奶久久没有奶牛问津,逐渐演变成一杯酸奶。
钱荣果然有事没事去找姚书琴,姚书琴起先不太经意,后来听女生议论,一下没了主意,女生都羡慕得要死,嫉妒得给她出主意说钱荣这个人又独特又有才又壮实,而优点之首便是有钱,姚书琴口头上说不行,心里早已允许,于是两个人在公众场合像是美英两国的飞机,总是相伴出现。
一个男人在男人面前越是小气,在女人面前就大方得不可思议。钱荣平时在寝室里一毛不拔,在姚书琴面前却恨不得要拔光全身的毛,姚书琴要吃什么买什么。
姚书琴和这头奶牛呆久了,身上渐渐有了牛的特征,仿佛牛一样有四个胃,吃下去那么多东西却不嫌饱。既然诚心要和钱荣恋爱,就不能再记钱荣的名字,记录本上只剩林雨翔一个人傲视群雄。林雨翔天下无敌后找余雄诉苦,余雄告诉他凡事要忍,林雨翔听不进,和钱荣的矛盾日益加深,小则都用两人自己错误百出的学识斗智,大则讽刺挖苦齐上。钱荣考场情场都得意,运气宛如九八年夏天的长江水位,腾升不止,想停都停不住。姚书琴则被他训练得像只猫,乖顺无比。林雨翔正走背运,破坏纪律的事迹被传到政教处,钱校长从古到今阐述做人的道理,还就地作比较说钱荣这个名字以前也常出现,后来他改过自新,名字就没出现过。雨翔听了气愤不过,背地里骂学校领导根本不知道现在学生是什么样子,他们还以为现在的学生见了异性就脸红,孰不知现在这时代,学生一般到了高二就名花有主,到了高三就别说名花了,连草都有了主;大学里要找一个没恋过爱的学生仿佛是葛优脑袋上找头发。又去找余雄诉苦,余雄又说要忍,雨翔当场忍不住骂余雄一顿。
近一个月,钱荣和姚书琴的感情像块烧红的铁,其他人看了也觉得热,任何闲言碎语就像水珠子碰在上面,“噬”一声蒸发无踪。每隔一节课就像隔了一年,下课只听见两人无边无际的话。钱荣都把话说得中美合作,称自己是“被动的信”
(tetted)。上课时两人相隔太远,只好借纸条寄托思念。林雨翔坐的位置不好,只得屈身给两人做邮差。传的内容莫过手姚书琴问:“你会什么乐器啊?”钱荣传纸条道:那些easy,我通——可能只是粗通SexVi。hn也会一点,人家叫我Fiddler。
姚书琴对这些看不懂的英语敬叹不已,遂对钱荣敬叹不已,这增加了钱荣的洋气,下课说话都是:“Ohdear!这小子是uglyha,no……no……,Not这样的,上次我们在Pub里,他灌我drink,真是shit,Fackhim!”这些劳逸斜出的英语让全班自卑万分。姚书琴装作听得懂,例头注视着钱荣点头,看钱荣脸上的表情行事,钱荣小笑,她就大笑;钱荣小怒,她就大怒。似乎很难找出一样东西数量上会比中国的贪官多,但恋爱里女孩子的表情就是一个大例外,姚书琴的喜怒哀乐在钱荣面前替换无常变化无端,也不晓得用了什么神奇的化妆品,脸越来越嫩,快要和空气合为一体。有句话说“爱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这话其实不对,爱情没这威力,爱情只是促使女人去买最好的化妆品,仅此而已。
第五章(8)
林雨翔还是霉运不断,他自己又不是一件衣服,否则可以喷一些防霉剂。一个月前参加的报考至今没有消息,学校的工作一向细致得像是沙子里拣芝麻——应该说是芝麻里拣沙子。今天上午学校才吞吞吐吐透露说录取名单也许大概可能说不定会广播出来,这话仿佛便秘的人拉屎,极不爽快,但至少给了雨翔信心,想自己挣脱恶运的时刻终于到来,凭自己那句万众倾倒的“沉默是金”,进广播站应该不成问题,记者团也是理所当然可以过去,想象广播里一个一个“林雨翔”的名字,心花怒放。
学校终于兑现了承诺。班会课时有人调试广播。校领导致力于保护学校的古典之美,连广播都舍不得换。虽然广播的造型是古典主义的,而里面的声音却是超现实主义的,一个人说话把录下来的声音再听一遍,连自己也害臊不认得了,仿佛韩愈当官后看自己科举考试时的文章。广播里粗的声音可以变成细的,最神奇之处是它还有可逆反应,细的声音竟也能变成粗的,为科学所不能解释。但百变不离其宗,林雨翔一耳就听出来广播里的女声肯定是钱校长的,里面念道:“为促进素质教育的发展,提高学生日后竞争生存的能力,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进一步增加学生对学习的兴趣,进一步使学生从课堂内走向课堂外,并提高学校的教学成绩,便于让老师掌握学生的课外兴趣和自身特长,也让学生了解自我的潜力,更好地发掘。学校响应了市府市教委应试教育向素质教育转轨的号召,放开手脚,大胆创新,为学生在课外开辟了一片广阔的属于自己的天空,让学生自由自在地翱翔,锻炼自己的翅膀,磨炼自己的心智,丰富自己的生活,巩固发展自己的特长,让学生在日后走出校园踏上社会后有与人一拼的竞争实力,更好地建设祖国,学校组织了一些兴趣小组。”
雨翔惊叹不已,想钱校长洋洋一席话,能够让人听了仿佛没听一样,真是不简单。其余学生都摇头不止,都夸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骄体文。
幸亏钱校长心地善良,给陆机留了面子,开始报被录取者名单,但就此报了也太扬自己风格,一定要加些空话,仿佛害羞女人接受心上人的求爱,总要坚持一番:“经过学校老师根据学生的各方面素质,综合学生的各方面成绩,最后,我们决定了以下的名单:数学兴趣小组……电视台……钱荣……”
班级里哗然一片。男的都看着钱荣,女的都盯住姚书琴。钱荣笑吟吟地点头,鸡犬升天的姚书琴也光荣地笑。林雨翔差点脱口说你们省着点笑,还有我呢。然后静待自己的名字。隔了许久,钱校长才报到记者团,林雨翔一下做好准备,身体也调到最好的姿势,只等接受祝贺。报到第三个时雨翔终于听到一个耳熟的名字,是余雄,想这下要成为同事了。钱校长又报了三个,还是没有自己。林雨翔的心墓地狂跳,肯定是剩下几个里了。再报两个,仍旧没有,林雨翔更坚信剩下的两个也定有自己的半爿天,像快要死的人总是不相信自己会死。钱校长又缓缓报一个,把林雨翔的另外半爿天也拆了。只剩下一个。林雨翔的身体和心脏一起在跳,不由自主张开了嘴,校长开口一霎,林雨翔耳朵突然一抖,身体仿佛和尚的思想,已经脱离了俗尘。
“最后一位是,董卓。”
四周一阵掌声,林雨翔也机械鼓掌,脸上的失落像黑云里穿行的月亮,时隐时现。为了不让人发觉,向谢景渊笑道:“市南三中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连《三国演义》的都来报记者,恐怕下一个是张邵阳。”说完痛心地再笑。谢景渊脸上的严肃像党的总路线,可以几十年不变,冷漠地对雨翔说:“现在是上课,请不要说话。”
又是漫长的等待。这等待对雨翔而言几乎没有悬念,由于他深信他的“沉默是金”,只是悠闲地坐着。转头看看钱荣,钱荣对他笑笑,扭回头再等待。
等待终于有了结果。钱校长开始报广播台的录取人员,雨翔轻快地等,时间也轻快地过,直到不听到钱校长再报,才意识到自己都没被录取。雨翔在几分钟前已经锻炼了意志,这次没有大喜大悲,出自己意料地叹一口气,什么也没想。
钱莱顿时成为名人,因为还没上电视,所以现在只是个预备名人,没事就看着壁上挂的那只实际是二十五寸被校长用嘴巴扩大成二十九寸的彩电笑。学校的电视台是今年新成立的,备受瞩目,钱荣是第一个男主持,备受瞩目。记者团倒是会内部团结,先采访钱荣,钱荣大谈文学与媒体的联系,什么“电视media与人的Thinking是密不可分的,尤以与Culture为甚”等等,听得记者根没随身带字典,自叹学识卑微,不能和眼前的泰斗相比。记者团采访过了自然要在“Media”上登出,记者团的报纸要一月一份,不及文学社一个礼拜一份那么迅速,只好暂把采访放在文学社的“初露”报上,名为“他的理想?(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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