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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眉眼间烙印着他年轻时的模样,让他的愧疚与亏欠莫名又加深了几分。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至少有超过十年的时间了,要不要认回儿子的问题,也纠结了他十年。
那年不辞而别返城后,程志远年底就跟父母信里照片上的那个圆脸姑娘结了婚,也很顺利地去了政府机关工作,次年就有了儿子小烨。老婆不是他所中意的那类女人,但岳父平步青云的仕途之路日益通达,老丈人家是得罪不起的。看人脸色的他对于凡凡存在的这件事根本不敢提及,更遑论接走儿子抚养了。
一九八八年海南建省,成立了中国第五个经济特区——海南经济特区。一时海南淘金热来势汹汹,当时号称“十万大军下海南”。有心想要远离妻子的程志远也从中看到商机,毅然决定辞职下海。凭借通过岳父的关系轻易拿到的批文,跟大多数饱尝海水咸涩的“闯海人”不同,程志远人生的第一桶金来之颇易,短短几年的时间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可以不再那么依赖妻子娘家之后,他曾认真地想过去看看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可对蔡淑芳的愧疚又让他不敢去面对昔日被自己无情抛下的可怜女人。小童每次看望他哥回来带来的一点消息都是说她们母子过得还不错,程志远甚至怀疑钟建设根本就以为凡凡是他亲生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贸然前去认亲肯定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他已经对不起淑芳一次了,不能再对不起她第二次。
存着这样的心情,他一直没敢做任何行动,如果不是小烨的病恶化到这种地步,他又被妻子拉整个娘家来施压的话……
钟亦凡听到后面的呼唤,这让他跑得更快,直到把那喊声彻底甩在了听不见的地方,才稍稍慢下了些脚步。
并不是想要停下,是真的跑不动了。
起了风,十一月的天实在够冷了,忘记穿外套就冲了出来,起初竟然完全没有察觉。钟亦凡嗤笑了自己一声,原来心已经比身体冻得更僵了。
昏黄的路灯拉长了街上聊聊可数的几条人影,各个都是行色匆匆,只有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无意识地把自己隐进了路旁的树影里,机械地移动着步子。
急什么呢?反正,他根本没有方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由远而近传来少女哼唱孟庭苇《真的还是假的》的歌声,只是本能地将迟钝的视线转过去了一些,路灯下一个小男生背着个女孩走过,两人重叠的影子被灯光拖得很长。
是江溪,他背着女孩,女孩帮他背着那把吉他。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震撼了,钟亦凡已经完全没力气去记起昨晚这个才初中一年级的小学弟对他强硬告白的事了。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逆着灯光的树阴影里听着女孩在江溪背上哼唱着“我的心很怕痛你要疼我”渐行渐远。
原来即使再漫无目的地走,最后也还是会走到某个终点。
钟亦凡停下来时,发现他站在童欢家门外。但他不知道,童欢家长不在,里面正在进行着两个人的狂欢。
随着一声不耐烦的“谁啊”,童欢打开了门。胡乱披了件外套的领口,能够看到锁骨上星星点点暧昧的痕迹。
钟亦凡的大脑很迟钝,迟钝到根本没有领悟对方见到他时那个吃惊目光的含义,只是不请自入的麻木着走了进去。
他不是第一次来童家。
童爸爸是个颇为花心的男人,作为农场第一批下海经商的领头羊,他在包二奶养小蜜一事上也是走在时代前列的。童妈妈一怒之下来了个夫唱妇随,你出轨我出墙。发展到现在,两个人的婚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离婚问题因为财产分割未能协商好而暂时搁浅,但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在各自相好的那里住着,童欢也习惯了大把零用钱代替父母陪伴的日子。
什么都没多想,钟亦凡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进了童欢的房间。房间里尚还弥漫着雄性荷尔蒙分泌的味道,而床上,一个盖着被子露出半裸上身的男人正靠在床头抽着事后烟。
就是这样,钟亦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如此清晰地看到童欢的背叛。
床上叼着烟的男人在他突然出现后从慌乱、讶异,再到惊艳、玩味变幻着脸色,可钟亦凡像是服用了迟钝剂,许久都没办法从男人脸上看懂那些表情。
久到不能再久后,连童欢都已经从被撞破背叛的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了,钟亦凡才后知后觉般地把脸转向卧室门边的恋人。
“他……是谁?”没有半分责备的语气,好像纯然在打听一个陌生人一样。
“你不是都看到了么?”绕过钟亦凡,童欢破罐子破摔似地回到床边,靠着男人的胸膛一屁股坐了下去,拿过那人夹在指间的烟叼进了嘴里,流里流气地吸了一口。
“你跟他……那个了?”这是标准明知故问的废话,是钟亦凡理智接近崩溃时的混乱产物。
不待童欢作答,床上的男人先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毫不掩饰地咬着怀里人耳垂用钟亦凡也能听到的声音问童欢:“这就是你学校的那个?够纯的啊!”
这话让童欢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完全无视了他的笑对此刻的钟亦凡来说何其残忍。
忽视了男人不怀好意的眼神,钟亦凡只是把眼光没什么力气地投在童欢脸上,像麻木的自言自语'奇‘书‘网‘整。理'提。供'般说了句:“我们还没有做过。”
这话一出口立刻跟点了那个男人的笑穴一样,抱着肚子乐得在床上滚成了一团。
“第一次见你妈这么纯的小雏儿,来来来,让哥好好教你两招。”
男人在床上冲钟亦凡招手,而钟亦凡只是看着童欢,却又不见丝毫想要发脾气的意思。
“要不一起?我不介意偶尔来点刺激的。”童欢不甚在意地吐了口烟:“李哥技术不错,给你当老师绝对可以胜任。”
“不做,不是不会,是珍惜你。”钟亦凡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或许,哀莫大于心死那句话是真的。
“啧啧啧,我看到情圣了。”男人就着童欢的手又吸了口烟,轻薄地向着钟亦凡吐了口烟雾。
“珍惜?”童欢也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人生得意须尽欢,花开堪折直须折。珍惜什么的这种酸话有屁用啊,你该不是以为我们这种关系可以将来领证结婚过日子吧?再说就算结了婚就真能过一辈子?从一而终”真要能那样,此刻他们家三口人就不会分别在三个地方过夜了,爱情那种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分钟能说一百二十遍的东西哪能当真呢!
好像明白了,钟亦凡点了点头。是啊,原来最傻的那个一直是自己,如果连父亲都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不能是假的呢?爱情,还是同性之间的爱,果然会想到永恒的自己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吧?
那么,对不起,打搅了。
一点不潇洒地转身,比来时更呆滞的离开,身后有男人悄声询问童欢他是不是脑子有病的声音。
有病么?或许吧,要不怎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得那个反倒是自己呢?近到来到童欢家,远到来到这个世界,统统都错了……
有病就有病吧,一切,无所谓了。
16、第十六章失控本垒
江溪站在校门口频频看着手表,他刚磨了看门的大爷稍等一下再锁校门,总有种预感:钟亦凡不会在童欢那里过夜,他会回来。
今天下午去公园门口唱歌时碰到了周晓攸,那丫头一直陪着他唱完,帮他收好了零钱才肯答应回家。好容易肯走了,却那么倒霉一脚踩在马路牙子上,把脚给扭了。不得已他只好把人给背着送回了家,但万没想到会在回来时遇到钟亦凡。两个人堪堪擦肩而过,然而钟亦凡目光呆滞竟然没有注意到他。还记得童欢跟周晓攸寄住的亲戚家是邻居,江溪几乎立刻就确定了对方是去找童欢的。
多少该有些吃醋妒忌的情绪才对吧,可江溪不知道自己是打哪里来的这种异常情绪,第六感就是告诉他钟亦凡不会在童欢那里过夜。
拖着校门口值班室的大爷先别锁校门,江溪佯称同学去买东西了,马上就回来,让大爷再宽容几分钟。
“最后三分钟啊!”大爷表示这都超过锁门时间十分钟了。
在大爷下了最后通牒的话音未落之际,江溪终于如愿看到了他想要等的人。
钟亦凡回来了。
确切地说,是钟亦凡的形体的回来了。他跟个被法师拘走了三魂七魄的空壳一样,目光没有焦点地“游荡”着回来了,只差不是悬浮状态的。
大爷不满的数落声钟亦凡充耳不闻,江溪再三地道了歉又道了谢之后,自作主张地跟了上去,硬是陪着人到了六楼钟亦凡自己的宿舍前。
直愣着眼神,钟亦凡目光空洞地把钥匙往锁的方向捅,纯机械性的,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对准钥匙孔。江溪只得夺过钥匙,打开门把人扶了进去。
幸好今天是周六,大家都在明天晚上才会返校。
根本不知道钟亦凡住哪张床,江溪随便把人扶到了最靠窗右边的下铺坐下,只是因为那个位置离热水瓶近,方便他给对方倒杯水喝,却碰巧让钟亦凡坐的就是他自己的床。
没有灵魂的木偶不会有自己的意识,江溪暂时充作了那根隐形的线,帮忙让钟亦凡握住了热水杯暖暖已经被冻僵的手指。拉开被子由后面给他披在身上,江溪又晃了下热水瓶,里面水不多了。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取回了自己的暖水瓶。拿了个盆忙进忙出地往返于宿舍跟水房间,直到兑好了冷热适中的洗脚水,他才蹲下去脱下了钟亦凡的鞋袜,把那双比手暖不了多少的脚放进了洗脚盆里。
可能微烫的水由脚底让全身温热了起来,钟亦凡一直无法聚焦的空洞眼神终于落在了手中水杯上,进而看到了蹲在地上专注地帮他洗脚的江溪的发旋。
“你……怎么在这儿?”回魂之后的钟亦凡记忆出现了些许断档,依稀能够记起自己离开了童欢家,却想不起怎么会坐到寝室的床上。
扬头,发现钟亦凡的瞳孔中终于有了自己的映像,江溪小小欣慰了一下。
“我会一直在这儿,在你身边。”单纯的以为钟亦凡只是在童欢那里受了刺激,江溪语带双关的再度表白心意。
“呵!”不知道怎么会发出这样不屑的笑声,可能被扔在雪地上冻僵的心骤然被放进开水里化冻的方式太过极端,骤冷骤热更加刺激到了钟亦凡。突然说出这种让独单到绝望的他如此“受宠若惊”的话,真的会消化不良想要反胃呕吐的。
把模糊的记忆倒带,钟亦凡似乎能想起不久前江溪背着个女孩,女孩开心的在他背上哼着歌的片段。
母亲骗他,童欢骗他,连这个小不点的学弟也来骗他,他注定就长了副欠骗的白痴相对么?
“吃饭了吗?我这有卤蛋,鸭脖子跟方便面。”倒了洗脚水,打开跟开水一起拎过来的塑料袋,江溪递到钟亦凡面前,准备他要说没吃,就给他泡面当主食。
“你真这么喜欢我?”钟亦凡笑了,但要仔细看得话,他其实笑得很冷。
只是江溪并没有抬头,借忙着剥卤蛋外面塑料包装袋的动作,不让钟亦凡看见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应该不仅仅是喜欢,喜欢多半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考虑的一种感情,所以单纯喜欢的心情是欢喜的。深刻一点来说,是爱,深爱了,才更多的会从对方的角度考虑,把让对方幸福作为凌驾在自己幸福之上的最高行事准则。
不过到底是一把年纪的了,想到昨晚的疯狂告白多少都会有些不淡定的,江溪没好意思接话,只把剥好的蛋递到钟亦凡手中。
“先吃个蛋吧!”
看着钟亦凡接过去咬了一口,江溪转身刚要把手中的包装袋扔掉,就被拉住了衣袖。
钟亦凡把咬了一半的蛋递到他的唇边,江溪一下楞住了。
这是,准备接受自己的意思么?分享一颗卤蛋?
巨大的惊喜撞击着江溪那颗加速跳动的心脏,几秒钟的愣神之后,他就着钟亦凡的手一口吞掉了剩下的半颗蛋,差点被噎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混乱,混乱到他措手不及的被拉倒,在钟亦凡那张下铺上承受了床铺主人令他始料未及的侵入。
虽然家境不好,但家教一向良好,江溪前世从一个自律性很强的男孩长成一个洁身自爱的男人。纵然多少也会出入一些圈内人常去的场合,但基本都是单纯地去喝杯东西,置身于同类中可以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孤单。至于感情,他的整颗心都为钟亦凡保留了下来,不曾对任何人打开身体。
说得直接一点,在这件事上,江溪集两世的记忆,全部经验也还是为零。仅有的不过是G片上看到一些理论知识,实际操作经验全无,他甚至不知道哪个姿势可以让自己承受起来能够稍微轻松一点。
而显然,对方也不知道。
零经验的江溪第一次做了零,所得到的全部身体感受一个字就可以总结:疼。
在床上呈跪趴状膝盖吃重的地方让硬硬的床板硌得疼;后背位被搂握住的腰身让不懂控制力度的手掐得疼;过程中被翻过来换姿势时没有调整好位置头撞在床头的铁杆上磕得疼。最疼的,当然还是被贯穿的部位,被钝器打磨得疼。
公平点说,钟亦凡算不上十分野蛮,并没有给江溪造成实质性伤口就是最佳说明了。
促成这次事件发生的因素之一,大概也是江溪半推半就了。
这件事上,江溪不知道该怎么定位他跟钟亦凡的关系,但他并不想为这事纠结。腔子里跳着的到底是颗奔三的心,从那个酒吧里可以随便找个看得顺眼的人过夜的时代走过一遭,二十七岁的人了不会连这种事都看不开。更兼,钟亦凡不是随便什么人,那是他心甘情愿为对方做任何事的人,早已经深深爱到了种能够因对方痛而痛的境界。
调节到自我修复功能后,恢复情绪倒也不算困难。扪心自问,即使事先知道钟亦凡会推倒自己,他可能还是会选择来照顾对方。那到底是他长久以来唯一倾慕的对象,爱这种感情没道理好讲的,他只是坚信只要给他机会陪在对方身边,一定可以抚平钟亦凡的伤口。
无奈很多事情都怕“然而”这个转折,江溪尽管自信心很强大,还是很快遭遇了这个“然而”。他可以强迫失忆不去回想那场与爱无关的床上运动,可他没办法接受钟亦凡至此从他生命里消失掉的事实。
钟亦凡,转学了。
打听了所有能够问到的人,甚至硬着头皮去找了童欢,结果仍旧不过是“转学了”三个字。似乎,大家都不知道钟亦凡突然转走的原因。
为什么转学了,江溪找不到答案。
钟亦凡不见了,日子还要继续。
道理等同于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学校送走了又一界流水的毕业生后,钟亦凡这个名字也渐渐不再被老师跟同学们遗憾的提起了。
女生寝室卧谈会开始讨论新一轮的校草评选,江溪因为经过了一个暑假之后个子蹿高了一截而入围提名,不少人期待着他今年十一国庆歌赛再有惊人表现。
江溪的确还在唱歌,周六周日的公园外,广场边,哪里人多就在哪里唱,学校很多人都知道,更有女生为了捧他场专门周末过去听。只是听众们不清楚,他唱歌不再是因为喜欢,亦不单纯是为了赚些零钱。唱歌,成了他发泄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隐晦情愫的唯一途径。
所以当陈老师表示希望他再度报名新一季国庆歌赛的时候,他拒绝了。不是惧怕了磨拳霍霍想要一血前耻的童欢,而是,台下再没有让他想透过歌声告诉对方些什么的人了。
不仅如此,江溪还请求辞去班长的职务。学校重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他是难得的全面开花的好学生,今天弄个农垦系统初中组朗诵比赛,明天来个局内子弟三千米长跑,每次老师一说班干部要起带头作用,他就要被硬赶鸭子上架。自从退队入团后,团委学生会又想吸收他加入。坦白说,应付初中的课程他游刃有余,拒绝再担任一切职务以及不再参加任何活动,只是因为,没心情。他只要读好书,对父母有一个交代就够了。
至于感情一事,说万念俱灰或许有些夸张,心如止水绝对是有了。可能还要更过一些,冻成大冰坨子了,别说投块石子,就是扔个C4过去,只要引爆的人不是钟亦凡,恐怕人炸碎了心还没解冻。
前一世,他以为自己迟到了,可现在才发现,原来早到也不行。
感情的领域里,想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17、第十七章街头重逢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
一九九九年,澳门回归。
二零零一年,B市申奥成功。同年底,江溪父母让他来B市过年。
通过几年省吃俭用的积累,省下过年回老家的钱和免受春运之苦的罪,付出了马上转过二零零二春节就六年不见儿子的代价,在B市的房价还没有飞涨得那么夸张的时候,江爸江妈终于在B市南城买下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虽然加上堵车的因素,可能这里到H省比到B市市区还要快些,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让漂泊了多年的两口子再度拥有了自己的家。或许对于很多的高薪北漂族来说这太微不足道了,但对纯靠江爸木匠手艺打工,一个子儿一个子儿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江家人来说,那本写了江爸名字的房产证绝对是件值得小小欣慰一下的东西了。
江家买房的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起先看好的是南城这边某村的一个农家的小院,因为牵涉到需要村支书点头的某些问题,江家托本村的一位中间人光饭就请人家吃了好几顿。谁知最后到了带着五万诚意金跟房主商议购房合同具体条款时,房主突然变卦不卖了。原来当时有消息说B市地铁南城某线要经过那个村子,那里要被征用,消息一出村民们都开始加班加点的在院子里多盖房子准备多拿点补偿款。知道这个后江家人自己都苦笑了,这时候卖房可不是傻子么?搭出的饭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只在帮忙搭桥的中间人那里落了个江家人厚道好说话的名声。房主家后来的情况不详,但照中间人家四五百万的征地补偿款来看,也能料到大概了。
江溪听江爸用自嘲的口吻讲这些的时候,就想到他那山沟沟里的出生地,同样是房子,盖得地方不一样,差别就是这样天与地的悬殊。不过对于这套老小区的二手房江溪也还是安慰了父亲一番,作为一个“过来人”,他知道很多父母所不知道的东西。之前说过的那条地铁线零七年底开工,一零年通车试运行,终点站离这父母这里很近,交通方便。而且二零一二年要在京廊交界建新机场,建成后将成为全球最大的机场,那就不用再像以前工作出差总愁老板每次给订的都一大早或半夜三更的打折机票,害他次次赶飞机或回南城这边的父母租住地都赶得像逃命似的。
父母讲了许多后,江溪也简单的讲了讲农场现在的情况。这几年农场发展得也很快,到处也都是在拆迁建新小区。最让人意外的是当年江爸以为会倒闭而没有去的造纸厂竟然奇迹般的红火了起来,效益上去后又新建了二分厂,并改制重组为了农场纸业集团。真应了那句“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如果早知道造纸厂的效益会变好,大概当初就不会买断工龄出来吃这么多苦头了。不过江家人容易满足,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当初预想得要好了,为了让父母少交些社保并延长些工龄退休后多拿点养老金,大舅托人把原本已经买断工龄的江爸的工作关系弄成了某生产连队的在职职工,甚至钱都是先帮着垫付的。在江家众多的亲戚里,江溪觉得母亲的这个大哥真是没话说了。
快六年没见了,但江溪今年要高考,寒假被压缩的只有十天,江妈拉着儿子恨不得把一天当成四十八小时来用,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儿子时间紧迫,全家人一起讨论得最多的还是高考报考哪所大学的事。对现在的江溪来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哪所大学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活过一次,所谓知识改变命运这话不可能还会相信了。毕业即失业,在拼爹的时代没有李刚们那样的父亲是决不能奢望公务员考试会给你安排“萝卜招聘”的,真正握着简历汗流浃背地挤在职介大厅里才赫然发现自己原来在跟中学没毕业的邻家叔伯竞争同一个职位的毕业生不在少数。
不过学历到底还是敲门砖,依然拿考公务员为例,虽然大家都知道那条独木桥有多窄,绝大多数人都会被挤下来,但少那一纸文凭你就连往桥上挤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即使在上一世,江溪也不得不完成在所有成人考试中含金量较高的自学考试获取本科文凭。
不管信不信,反正有人信了;不管能不能接受,反正都得接受。这就是现实。
趁着过年打拜年电话时,一直关心江溪这个问题的大舅也跟江爸江妈商量起来,最后暂时商议出第一志愿就报哈市工程大学。理由有二:一为江溪二舅家的表姐新晋嫁了个齐市姐夫,男方家好像挺有路子,在哈市给小两口买了婚房,并且给两个人都安排进了银行工作,江溪过去上学表姐跟姐夫在生活上可以照料一下。二是大舅认识哈市某位副职领导的夫人,该夫人的娘家曾在场部,将来找工作,必要时或者可以辗转作为寻求帮助的途径。
江溪看着这些,在无奈之上又涌上了久违的暖意。人常常会不满足,大概就是因为更多的时候只忙着去在意失去的东西,而忘记了感恩自己所拥有的。虽然父母都是草根百姓,亲戚们中也没有手眼通天的人物,可所有人都已经努力为他创造最好的环境了。能力固然有大小,肯定连黑领阶层的一颗小袖扣都比不上,但那份关心和爱已经足够了。
事情就暂时这么口头订了下来,江爸江妈开始提议带儿子去市里转转。其实来了B市这么多年,他们两口子除了刚来时去过一次故宫外,哪里也没舍得去玩过。江妈勤俭到出门坐公交宁可多等半小时也绝不坐空调车的地步,更兼她还晕车晕得厉害。
婉拒了父母的好意,前一世在这所城市生活了那么久,已经没什么让江溪特别向往的地方了,更何况他也不想让父母因为他破费。可是作父母的却觉得快六年没见儿子了,难得来一趟哪里也不带着去玩玩太对不起孩子,拗不过爸妈,江溪最后决定去图书大厦买两本书。
坚决婉拒了父母的陪同,江溪相信对于市区他比父母要熟悉得多。
坐上到N礼士路的九三七路公交车,江溪想到了老郭那个坐这趟车去逛夜店的段子,忍不住对着车窗无意识地露出了一点笑来。
将近一小时后到站下车,江溪看都没看就随便上了一辆继续往东开的公交。他要去的图书大厦在这里随便上一辆往东开的车都能到,重生带来唯一的便利就是即使是这辈子第一次来,依然还是轻车熟路的。
并没有什么真心想要买的书,江溪打算逛逛地下一层,随便淘两本外文原版书,不过到了门口才想起来,现在是二零零二年,原版书专区是零四年才开设的。
随便上了二楼,江溪在书法类的架子前停了下来。这么多年,除了唱歌,闲暇时的消遣就是写写字了。总觉得拿起毛笔写上几张更容易静下心来,也会变得平心静气许多。
二层有很多少儿读物,小朋友很多,大多有家长陪着,多少有点拥挤。转了一圈想要离开时,江溪一脚踩上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部手机。
弯身捡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发现哪个人在找手机的样子。
这次来父母这里过年,作为新年礼物,江爸坚持买了一部摩托罗拉手机给他,但因为不会在B市长留,江溪是准备回老家再买本地SIM卡的。
前世他也丢过手机,当时因为联系不上客户还差点惹出大麻烦。以己度人,江溪觉得搞不好丢手机也会影响到机主的工作,就想赶快还回去。找了个相对人少些的安静角落翻看了一下失主手机里的电话薄,他是想如果有失主家人号码的话,就打过去让他们告诉失主自己在这里等他取回电话。
很遗憾,号码簿里并没有类似家或亲属类的电话记载,江溪翻看了一下,最近通话最多的是一个没有名字,只存为“F”的手机号码。
这么频繁的通话的记录,不是亲属也是挚友了,江溪就给那个“F”拨了过去。
好半天,那边才接通,只是颇为冷淡地“喂”了一声。
“您好,请问您是我现在打给您的这部手机主人的朋友吧?”这话还真有些拗口,得亏江溪一向逻辑思维清晰:“我在图书大厦二层捡到了这部手机,您看是否方便通知您的朋友来取一下手机,我可以在大厦门口等他。”
拾金不昧还甘愿在门口等失主,江溪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连对方道谢自己要说什么都想好了,结果那头却出人意料地冒出了很不耐烦的一句:“除了这个电话我不知道怎么联系机主。”
“……”怎么也没想到对方语气会这么不近人情,江溪稍楞了一下才不报什么希望地问道:“那您方便过来替他取一下吗?”
听之前那口气估计也不会“方便”了,江溪开始觉得自己还真是多事。
“出门往西,横二条进去,X单大街派出所门口,到了打给我。”稍微顿了一下,电话那头冷淡地说。
“喂?”不能江溪反应过来,那边已经挂断了。
这真是嗑瓜子咳出了个臭虫来,什么人都有!
多少有些来气,江溪真有心一走了之,不过转而又想到派出所离这没有几分钟的路,就跑一趟吧,也许人家是警察在忙着办事没有时间呢?更主要的是就当消磨时间了,回去的太早父母觉得他没玩好大概又要觉得内疚了。
左右自己也是没事,几步路而已,江溪就赶了过去。
派出所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但哪个也不像在等他的样子,更没有穿制服的警察在那。左顾右盼了一圈,江溪拿出捡到的手机,打算拨电话。
电话刚接通,滴滴两声车门解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江溪才回头看了眼这辆不知道是S系的哪款车,电话里便说看见他了,还确定似地说了句“站车边上呢吧”。
握着手机转回头来,同样刚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的男生也正走到这辆车边,两个人就这样突兀地打了个照面。
男生大概感冒了,正拿着张纸巾擦鼻子,这也是江溪完全没有听出他那变了调的声音的原因。
这一碰眼神的功夫,江溪登时脑袋里“轰”的一声,握着手机慢慢由耳边放下来,周围什么声音都被脑子里冒出来的“钟亦凡”三个字给过滤干净了。
18、第十八章小鸡断魂
这一刻,江溪忘记自己是来还手机的。
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微妙情绪蔓延出身体,太多想问出口的话,太多想了解的事,一瞬间涌上心头后,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开口去探求什么答案的立场。
前世,如此。今生,亦是……
眼前的钟亦凡,比六年前给江溪带来的触动更大。这个年纪的他,外形上更贴近于前世记忆里的模样。
把那些千回百转仍不能出口的思念压抑下去,江溪只能克制着,用尽可能自然的表情打个招呼。
一句“好久不见”艰难出口后,对面人只是困惑地皱了下眉?
“你是?”钟亦凡应该是有些吃惊的,但又不大敢确定真的是他想到的那个人。
“……”这种不确定让江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就算初中发育晚,钟亦凡离开时自己一百四十九公分的身高同现在一百七十九公分的身高差了三十公分之多;就算那时还是一张未褪尽稚气的正太脸;就算六年的时间足够把从前的记忆推远,但对方已经认不出自己,还是会忍不住让从心底翻涌而上的酸楚味道弥漫口腔。
“江溪。”报出自己的名字,江溪已经完全没了钟亦凡会对这个名字有记忆的信心。
并非真的没有认出,只是难以相信会以这种方式在街头偶遇。老家的那些人与事被钟亦凡有意识的尘封进了心底,是痛到不愿不敢再想起的过往。会在多年之后这么意外地碰到江溪,钟亦凡其实心情复杂得根本不知该作何表情。
“你……变了很多。”这句话带着点不易觉察的尴尬,随后旋即又变作了无所谓的调侃口气:“难怪觉得有点儿眼熟。”
“……”原来,仅仅是有点眼熟而已。好像突然再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江溪几次张了张口,最后却只是把捡到的手机递了过去:“你朋友掉的手机。”
……
钟亦凡驱车在Y泉营路段上了J开高速后,江溪总算多少平复了些情绪。
其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上钟亦凡的车,就跟听到口令了似的,对方问了句住哪儿后让他上车,他就上来了。
既然上都已经上了,总该说点什么,江溪试图找个话题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当初,怎么会突然转学?”本以为这是个最安全的话题,却不知道,自己正戳在了钟亦凡的伤口上。
意味不明地自嘲一笑,钟亦凡单手从中央扶手箱里摸出半盒软中华,熟练的一弹盒底,叼出了一根,接着把烟扔到江溪怀里。
“吸吧?”问着话,钟亦凡已经拽出点烟器给自己点上了。
“感冒就别抽了,咳嗽。”江溪的确吸烟,但偏现在不想,他心里堵得慌。
“呵,还敢关心我啊?”说这句话的时候,钟亦凡的表情有种邪恶的堕落。
“……”
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活生生的在眼前出现了,可江溪却忽而有了种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感觉。明明人还是这个人,但谈吐举止却怎么样也无法和记忆中的模样衔接起来,有种不协调的陌生感。
刚才看钟亦凡拿烟时他随意瞟了眼储物箱,那里面除了烟跟口香糖外,还大咧咧地放着安全套。
这个发现,真的让心很不舒服,虽然知道自己没立场没资格去在意任何事,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你走以后,我找过你,但没人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转学了。”稍微顿了一下,江溪转头看了过去:“这几年,过得好么?”
对于钟亦凡的身份,江溪一直没有搞懂。前一世他只知道钟亦凡家境很好,并且当初也是农场子弟,仅此而已。
“你呢?怎么也突然到B市来了?”
显然这是钟亦凡有意回避了,见他不愿多谈,江溪也不再勉强,只顺着他的话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全中国读中学的日子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江溪甚至不知道钟亦凡是不是真的在听,可他自己倒是说得挺认真。其实他平时是个话不多的人,大概人就是这种奇怪的动物吧,即使不太爱讲话,也可能会为了某个人变成话唠。
所以等他住嘴的时候,发现已经到了自家小区附近了。
“不嫌弃的话,上来喝杯茶吧?”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把他从城里送到六环外了,即使知道钟亦凡绝对不会上来,礼貌上的客气话也还是该说的。更何况,他也是真心希望可以跟钟亦凡多相处一会儿。
在小区门口,停了车,没熄火。
钟亦凡视线只停留在方向盘上,笑了一下,没抬头:“不了,你家人在,不给他们添麻烦了。”
这样的拒绝让江溪识趣地点了下头,手已经伸过去准备开车门了,内心却还是有个不识趣的声音不吐不快。
“那个……以后,可以跟你保持联系么?”
“你很想跟我保持联系么?”语气忽而又轻佻起来,钟亦凡转过脸来,笑得有点耐人寻味。
“……”江溪真的很不适应这样的钟亦凡,不禁再次语塞。
又拿出支烟点上,钟亦凡深吸了一口,重新别开了头。
暗淡下来的目光从指间的香烟上慢慢掠过去,视线在氤氲开来的烟雾中变得悠远起来,好像透过身边江溪的存在依稀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昨天。
“那次的事,当你倒霉被狗咬了吧!至于联系,最好不要,以后再不小心遇到我,躲着点儿走倒是真的。”现在的他,没资格谈感情。
很多事,发生了,就抹不掉了。钟亦凡觉得自己已经从里往外的溃烂了,再怎么糟蹋无非都只是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皮囊而已。可说到底,江溪并没亏欠他什么,在那个人生彻底变色的晚上,他确实不该那么对还是孩子的江溪。
“你……到底怎么了?”那件事情,江溪并没有太刻意的让自己去记住,他知道那不是钟亦凡的本性。没有记恨过,也就无所谓什么原谅不原谅。只是现在觉得钟亦凡变得这么不一样,肯定是经历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事。
“别问了,下车吧!”
“真的就这么讨厌见到我么?”挫败感从骨缝里冒出来,原来仅仅是关心,都这么被排斥。
像是没听见一样,一直到这支烟吸完,钟亦凡才再度把视线投到江溪脸上,唇角也噙上了一个轻薄的浅笑。
“你真不下车?”视线交织,钟亦凡唇角的笑意越浓,眼里的自我厌弃就越深:“你再不走,小心会走不了。”
没能走得了的,是钟亦凡本人。
江溪一脚车上一脚车下正要走的时候,江妈碰巧从小区对面的超市回来。开始以为是儿子进了趟城就认识了新朋友,江妈凑过来打招呼,结果一听钟亦凡也是农场的小老乡,又特意把儿子从城里大老远给送回来,就不由分说地非让人到自己家吃了饭再走。
“阿姨给你整咱地道的东北家常菜吃!就是做得不好,别嫌弃啊!”
看自己母亲热情得过头了,江溪怕钟亦凡为难,也怕他一脚油门就走给母亲难堪,就想帮忙打个圆场替他说没空。
“那我就不跟阿姨客气了,确实好久没吃过地道的东北菜了呢。”
江溪正要拦着盛情难却的母亲,结果正主这一答应,倒把他给噎住了。
听钟亦凡承诺停好了车就上去,江妈这才先走一步。小区太旧也没有停车场,都是楼前的空地上随便停的,钟亦凡停好车后打开了后备箱,拿出里面的一盒普洱熟茶饼的精品礼盒装递给江溪。那是程志远年前从云南带回来给他的,不过如同以往一样,他并不领情就对了。
“你爸妈喝茶吧?这盒是三十年的自然熟,据说口感还可以。”普洱熟茶性温暖胃,冬天喝正合适。
尽管钟亦凡说得轻描淡写,江溪还是给吓了一跳。普洱素有“能喝的古董”之称,越陈越值钱,而且这种东西不是专业人士还真不好估价,江溪直觉感到便宜不了。当下回绝不收,奈何钟亦凡坚持过年不能空手拜年,最后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
其实,会答应到江溪家吃饭钟亦凡自己也挺意外的。心里有一个潜藏的声音,他一直不愿意去正视,可在看见江妈的那一刻,那个声音清晰得呼之欲出。
不愿承认,他,很想母亲。
“你妈妈,好像走路有点……”钟亦凡注意到江妈走路多多少少有一点不自然。
“生我的时候又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奶奶,坐下了月子病,年轻的时候没当回事,这次我过来才发现好像比从前严重了。”这次过来,他坚持天天晚上帮母亲洗脚按摩脚踝,只可惜手法不专业,似乎也没太大效果。说着话,江溪把人引到了自家门前:“去医院拍了片子,说不是风湿也不是类风湿,怎么都找不出究竟什么毛病。”
听到江溪说起母亲时带出的关心语调,钟亦凡盯着他拿钥匙开门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一丝失落……
两居室的旧楼面积本就很小,钟亦凡一米八六的身高往里面一站,登时让客厅的空间都显得局促起来。
江爸是不善言谈的老实人,见儿子出去这么一会儿竟带回了位客人来,让烟让茶之后,就上厨房帮江妈做饭去了。
忙活了好一阵子,端上桌的真是地道的东北菜。
酸菜白肉血肠、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
“小钟是吧?来尝尝这个蘑菇,这是小溪带过来的咱正经的东北榛蘑。”
饭桌上就江妈不停的招呼着客人,江爸只会满脸含笑地说“多吃点”。
“谢谢阿姨。”端碗接过江妈不断夹过来的菜,钟亦凡没有纠正江妈“小钟”的叫法,尽管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已经是“程亦凡”了。“这?(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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