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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运国
正文第一章沈伟的家世
流年如水,岁月如波,弹指间,他已经三十岁了。皱纹悄悄的爬上了他的眉梢,上唇有了一弯绒须……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年,有快乐,有痛楚;有振奋,有迷惘;有追求,有失败;有得意,也有惆怅悔愧……,而人,是正正气气的做过来了,心里还充实。
一些事,一时还反思不过来,但毕竟人心是向前的,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眼睛只能看着今天,看着未来。但愿未来征途上少些羁绊,多一线明丽;但愿美丽的青春,难得的精神,常留心田,长驻人间!
——题记
第一章沈伟的家世
黄昏,一抹夕阳映照在清江河上,这美女似的河便镀上了一层金色。
沈伟没有表情地在河滩边踱着步,手里拿着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英文本。
他突然停止了走动,眼睛呆呆的看着江面。从师专毕业回来,闲待了一个暑假——并不愉快。现在,各级各类学校都开学了,他还没有得到一点分配的消息。他烦躁的把一个鹅卵石踢入江流,那石头像是深谙人意,贴着水面急急的滚向对岸。黛绿色的水面立即形成蓬蓬圈圈的涟漪。它由江的这一边扩散漫溢开去,振动着彼岸的小草小树,而后慢慢消失。
此时的他,心境很不平静。似乎回家这些天来,每天都被无穷无尽的思绪所困扰、折磨着。跟许多刚毕业的同学们一样,从那种单纯、浪漫的学生生活一下子走入现实生活中来,他很觉担忧,那些抱负、理想能否跟现实合辙合韵,会不会出现意外的偏差……
毕业的最后几天,有门路没门路的同学都在积极的进行活动,而他坚信:知识就是力量!毕业证书,鎏金字放着熠熠的光;记分册上,有关中文专业的,门门优秀。不活动,能怎么样?然而同县同学王歇对他说:“你应该清醒认识现实,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你要有一点准备,一是干脆不回M县,二是回M县去教一个一般初中,带带历史、地理(他学的是中文),亦未可知……”
沈伟不愿朝下想,但也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因为生活的路,对他来说,从来就没有顺利过。充满了灰暗的色调,充满了感伤和坎坷。那么多不尽情理、不可思议而又总是排除不掉的东西,把他窒息得快要发酵了。
他怏怏的回到尚属于他的吊脚楼,躺在铺上,“真的不该回M县,不该回X镇吗?”他想。有些晦暗的楼上随着太阳西坠,越来越黑了。户外有了蝉鸣,像人在击打着一面破锣。他有些烦,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想早些梦游,可是总是难成佳梦。记忆的纤绳又把他拉回到若邈若近的往昔之中。
他的家庭是不幸的。
据X镇上有点阅历的沈氏族人讲,他的老家应该在江汉平原。大约两百年前,迁徙到了鄂西山中这蒿茅之处,挽草为记,菑畬成田。既非土著,在第三次人口普查中,自然未被列入土家族之列。
现在有墓铭冢茔可祭扫、家谱可查的,只迄沈伟祖父的祖父,无法上溯了。
沈伟的祖父沈崇民,是一个不大守本分,不大爱务农的人。年轻的时候,跑过多年的单帮,为客商当过代销、脚夫头儿什么的。今已八十有五。
沈伟有些恨他!
大抵,一个偶然的事件或一个不慎就会毁灭自己、祸及子孙的吧!
那时候,贺龙带队伍在湘鄂西打土匪。那年,听说红军过来了,大家惊愕不已,听信谣言,纷纷进山躲“灾”。沈崇明当时二十多岁,血气方刚,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都跑了他没有跑,揣着颗好奇而又怵惕的心,坐在大门边佯装悠闲地咂烟,屁股底下夹着一把大刀,他要领略领略红军果真是妖魔还是“天兵天将”。
出乎意料,红军对他很好,据说贺军长还接见过他。反正也搞邪乎了,他就成天跟着红军转悠。都说,只有他有这个胆量。帮着红军在X镇安营扎寨,寻找地主以及左近大户,筹粮划款,号召镇上居民返窝,帮着借东借西……
最后打土豪分银洋,他也最积极。念他有功,给他个纪念,据说是当县参议的镇长的一把银茶壶,不算大。后来,又跟红军走了几个月,终因惦念妻儿,吃不得那份跋涉之苦,回来了。当时,家境不坏。而后,家道中落,土改定成分时,是个富裕中农。他便常念叨:“好险,跟富农只差几升米了。
一念之差,险些送了性命。沈崇民跟红军走后,镇长带人洗劫了他的家,打伤了他家里的人,银茶壶自然“物归原主”了。他回来后去找镇长讲理,镇长一蹦三尺高:“正要找你算账呢,这可好,送上门来了!”他被五花大绑着关在一间库房里。后来他每当讲起这段经历,总是不胜感慨地说:“不该死哩”、〃天无绝人之路哩〃等等。
红军一走,官军马上从屁股后一路追剿过来。当时在官军里,有一个团副是沈崇民的表兄,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一说,便获释了。
一解放,镇长自然被镇压了,那时节,镇长的权利好大,做了许多坏事。“文革”中,有人揭发沈崇民获释后,还跟镇长打过“干亲家”,虽没少挨整,但他矢口否认。死无对证,“红卫兵”只好不了了之。
X镇很小,虽说街中心有横纵大道,是连接外省外县的要冲,但中国社会,长期习惯于关闭了门户自给自足的生活,所以也不繁华。
偶尔有几个过路的人,几辆破旧的马车,大军南下时,据说有一小队“国军”从这里逃进了山。五十年代末,医生来检查过健康状况。还来过几个地质队员。虽没有多少新鲜事,却也平平静静。沈伟就是这个时间生的、
若干年后,出现了一个“大革命”,把隐藏的“可耻的叛徒”,“逃兵”沈崇民揪出来了。沈伟那时正在上小学。这意外的变故,不仅使祖父受了诸般皮肉之苦和人格上的侮辱,还给沈家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尤其在沈伟幼小的心里种下了莫可悲哀的种子,为他今后的生活道路铺满了说不尽的荆棘,有些简直是刻骨铭心的……
正文第二章沈伟的家庭
天完全黑下来了。沈伟不喜欢开灯睡觉,楼内就显得昏昏暗暗的。外面似乎热闹起来了,欢声笑语纷至沓来。沈伟不愿出来乘凉,也不愿多往小镇上想。他对他的小镇,本来印象就极坏,而又在外面的世界体验过生活,就更加……可是,觉是睡不着的,哪里能不想呢?
他的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哪怕住在镇上,他们仍属镇辖生产队的社员,干部不沾边,职工不沾边,连集体办的企业也不沾边。母亲已在沈伟上师专的那一年就过世了,家里还有祖父、父亲、哥嫂和一个侄儿。
对于现在的家庭,他异常苦恼。祖父已是耄耋之年,只能吃不能动,有朝一日,一口气不来,破费一笔,如此而已。六旬老父由于多年“革命风暴”的打击,显得力不能支,好似一台陈旧的机器已经耗尽了它所有的能量。也许,人在极度紧张之后,一放松,就再也紧张不起来了。一天只能说些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话:
“沈伟从小喜欢读书,到底读出点名堂来了。”
“那把银茶壶值多少钱?又小,老爷子就不晓得不要!”
“你爷爷的爷爷曾殿点翰林院,挎得黄包袱,打得黄伞,打过三高两低的碑……”
“嗨嗨!门口屋的小狗子两口子昨晚上又打了一架,伤的怕人。”
…………
哥哥沈友,更是一个窝囊废。他读过初中,老三届。看过不少“三言三拍”之类的古典小说,还能说“波,水之皮也。”可他受的“锻炼”似乎比祖父、父亲还多,还深刻——太年轻了!
那一年评“大寨工分”,照例是队长、会计得特等,余下的以此类推,“推”到沈友,定为“确定工分”,即每工日四分(特等十分,一等九分)。平时干负力活时,沈友跟一等劳力一样拼,评工分时就少了一半,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但敢怒不敢言,否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然后,他疯了,灶屋的瓷器、陶器家什被摔个罄尽,坐在自家那丛祖坟内大哭,常把夜行的人吓个半死。几年后,他慢慢又恢复过来,但一双眼睛是直的,不晓得转弯。急不得,一急就又发作了,其状甚惨。
还上过吊,因为自己的好粪没有评上等级。吊三次,绳子断了三次,他就说“认命吧”,回到家,颈项里有三道血糊糊的槽……
这可怜的人儿二十九岁上娶了一门亲事,实在不理想。不过,媒人是反复“媒量”了的。
首先,现在虽不兴那些时髦名词了,但毕竟不是清白之人;第二,两间半木板房东倒西歪,屋上的瓦是陈古八十年的,从未翻检过,瓦片上呈淡绿色,长满了竹叶草和一些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天外小漏,屋里大漏,板壁让牲口弄坏了,用竹篾、铁丝横箍些树条条绑着,还不如人家的一个苕窖棚子,又要二一添作五;第三,痴痴騃騃,不像个正儿八经的汉子,且又是大龄……
那嫂子不仅容貌不在哪里,更兼好吃懒做,妇道中恶习算占全了,还时不时耍耍脾气:
“你这鸡笼格格,谁稀罕?”
“谁叫你先人不积德,身子不干净?”
“贫下中农后代跟你睡,把你当多大个人了!”
不一而足。好像倒把她给害苦了。实际上,不是沈友,也许她会做一个老姑娘的,都这么说。
沈伟每听至此,恨得咬牙切齿,极想把那娘们儿摔成八瓣。他对哥哥说:“你,真没出息。这样的女人,硬塞给我,我也不得要,宁愿打一辈子单身!”
忠厚的哥哥只苦笑,无神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弟弟的脸,心里说:“年少狂妄的人呀,不到三十,不知三十哦!”
娘家的不理不睬,婆家的忍让,丈夫的迁就使得那娘们儿更加放肆了,真是“心中无老虎,猴儿称大王”。三代人有苦说不出,甘受龌龊,自认晦气。N县的表姐说:“如果姑妈不死,只怕怄也怄死了……”
人说“男儿无妇不成家”,如果一个“妇”,不尽其阙职,那这个“家”也便成不了一个“家”的。做嫂子的常常一觉睡到十一点半,起来自个儿弄点吃的,又睡。也没见她梳过头洗过脚什么的。他们的住屋隔三丈远就能闻得到一股难闻的霉汗味儿。也没个像样的牛栏猪圈,人畜夹杂,一下脚到处都是猪屎羊粪。洗脸抹脚共一个帕子。帕子邹巴巴的……
过惯了学生生活的沈伟在这样的家里一天也呆不下下去了,这样的氛围会把他窒息死的!却又全然得不到一点关于分配的消息……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沈伟想脱光了衣服睡,但不爱动手——什么也没有意思,什么都失去了意义——只和衣转动了一个躺着的方向。对门那家电器修理铺里,传出了收音机的“再见”声,可能二十四点了。他无心去看手腕上带夜光的表。
除了偶尔有一辆拖拉机“扑扑”喘息着通过以外,别无声息了。
奇怪!这幽閴的夜,不正好做梦么?要是在学校早就鼾声如雷了!现在却是越想越难以成眠。他强迫着自己不朝家里想,反正不久就可以离开了,他也从没幻想过这个不伦不类的家庭能给自己带来多少福音。
忽然,东头传来了女人刺耳的笑声,像鸭子“嘎嘎”样。沈伟心里一动:“见鬼了!”
正文第三章悠悠往事
沈崇民生养仨子。大的就是沈伟的生父。老幺夭折了。老二二十岁时离家当兵,至今音讯不通,有遗腹子沈岳。
沈岳就住在东头,仅仅一墙之隔。发笑的女人是沈岳之妻,沈伟堂嫂徐氏。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专家说过,一个人的天赋很大程度上,受遗传基因影响,可沈崇民这个孙子,虽然同沈家人有血缘关系,可心性、脾味迥异。
沈岳虽然也出生在这样一个不清白的家庭,可他自幼精明,家境较好的时候,读过十几年长学,文革前,还在区政府做过一任秘书,并娶了一个社长千金,倒也蓬荜生辉。他又跟“残渣余孽”是门户分立,故没受到多少牵累。虽然革掉了公职,也还过得平和、自在。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有这样一个逻辑:人与人之间,不是你占强压倒对方、压迫对方,就是对方作弄你、欺侮你。强食弱肉。想调和,想中立,想井水不犯河水,难!
由于祖父的历史问题,沈伟一家人个个都变得战战兢兢,似受了传染一样。出个门也是耷拉着头,急急从人家面前走过。下了田,总在边边角角默默的干,不和别人搭一句讪,也怕人家不理。开会什么的,也总是找个不被人知的僻静旮旯,听人家说教、骂娘……
婶娘徐氏就不同。第一是根子正,祖宗十八代找不出一点污迹;再则,人也长得牛高马大,屁股圆,嘴巴甜,善于打情骂俏,两个男人前后抱住她,扯她的裤子,既不反抗,也不脸红。具有小镇野女人所具备的性感和粗野,得到了一批又一批青年、中年、甚至五十岁左右的大小干部的“关照”……
那神气劲儿,那做派,要多腻烦人有多腻烦人。两户人家,同一井吃水,同一个大门出入,境况却大不相同。
在乡下小镇,一个女人交了一摞子野老公,不是罕事,似乎还隐约添了几分优越感、荣耀感。人,各有所好,也还罢了,切齿的是,徐氏这可恶婆娘对沈伟一家的恣行欺侮,至今使他还感觉得到其中的苦涩、创痛。
那撒泼的女人,曾把爷爷沈崇民骂得要上吊。曾把沈伟的母亲拖到批斗大会的场子中心,连搡三个跟斗。她家不大作兴打油称盐什么的,都到沈伟家这边来借,当然是有借无还,且下次还得借,。后来发展到水也借,挑水也是个苦活路哦……
似寐似窹的沈伟,注意的听了听那头屋里,除了笑嘻嘻女人浪声外,还有“嗯呢”、“嗯唔”的浑重男音。不用怀疑,那是原先的队长,现在责任到劳后一身兼二任(队长、会计)的组长,叫熊成林。他们的来往也有个历史了。
那人是“老革命”,经受过多次运动的考验,至今还稳坐“钓鱼台”。
夫君沈岳像一只懒慵慵只知昏睡的阉公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得了那么多吗?由于跟祖父毕竟是一根藤上的——至少别人这样说!时不时被人烧一把阴阳火,自个儿也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顾得过来管这些呢?敢管吗?管得了吗?
这对狗男女!沈伟有些愤愤然起来。倒不是为了“那回事儿”。也是野合之中的这两位,那年一个当小队队长,一个当小队妇女主任。那年头,都是实权派。
当时,形势已经有了变化。对沈崇民的历史问题,一般人弄不清楚,不好定案,干部群众也就不多予追究了。有舆论说,现在的政策,凡属社会青年都可以升学、参军、招工、提干等。不久,就得到了高考报名的通知。
二十三岁的沈伟当时正参加大队“人造平原”的建设,得知这消息,好不高兴!便邀约了几个有相似经历的青年,风风火火赶去报了名。发准考证的时候,他们的名字却被人抹了。他们好恨啊,报纸上不是说可以参加考试的吗?在文教站报名的时候,那位站长不也手舞足蹈的宣传了半天吗?
直到现在,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捣的鬼。
第二年,“人造平原”停工,沈伟已回到小队生产劳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上了高中时的语文老师(他读过一期高中,后来校方劝其退学了),老师对他不能参加高考很是遗憾,并自告奋勇说为他试试看。
他终于报上名了。一天之喜!
名虽然报上了,但离考试也只有个把月时间了。没有资料,没有辅导老师,又还是“开门办学”时读的几句书,难啊。
他涎着脸皮四处“谋”资料,从文教站到镇上,磨嘴皮子请假……请假请到小队,熊成林、徐氏都不同意:上面同意你找上面,我们这里抽不出人。苞谷薅二道(草),急如星火,外调劳力又他妈凶!
沈伟对小队这一关的不顺利,并不以为然,他就有这股倔劲儿!人生难得几回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只要考得取学,管他妈的怎么搞!犟着性子在那临街的小窗前摆开了“战场”。
队长熊成林三天两头来“关照”,虽恶毒嘲讽,虽大声喝骂,沈伟全然不顾。
队长有次对他说:“现在政策好,你少翘尾巴,沈崇民的历史问题也没人敢给定个案,敢平个反,你老几翻得了天!即使定案了,不还可以翻吗?你想考学,贫下中农不同意,你考个毬!你富裕中农都可以考,贫下中农不考了?退一万步说,你考成了,我们队委会也坚决不同意!。”
熊成林见他横竖不买账,又铁青着脸要挟、辱骂做父母的。沈伟更不怕父母,他是个不孝的儿子。父母是“老鼠爬进风箱里——两头受气”。望子成龙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压力大呀。爹妈只急得团团转,没有办法。
沈伟有一次看见母亲被撒野的队长骂哭了,他有些不忍,但还是咬着牙,强忍着泪水坚持下来了。从这方面说,他这忤逆子是对不起父母的……
更恼火的是隔壁当妇女主任兼小班长的徐氏。她为了在全队四个班公示栏上坐“火箭”,为了当上劳模,或大队的妇联主任,驱使着她手下的社员没日没夜的干。
她的口号是:“倒夜工,正夜工,月亮底下逞英雄!”、“大雨小干,小雨大干,无雨猛干。”冷不丁缺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对他来说,无异于元帅在大战前牺牲了一员叱咤风云的虎将。另外,“亲戚只望亲戚富,弟兄只望弟兄穷”,也是有道理的。
徐氏好歹不同意沈伟复习,并说:“他老几考取大学了,老娘把徐字写了倒挂起!扯一根头发吊死了!”听着这欺人太甚的话,爹妈的心在流血,沈伟更是满腔悲愤,怒火中烧,复习也越发刻苦、专心。
这强悍的女人,骂人更是出了名的,可以坐在小凳上,边纳鞋底边骂。从太阳出来骂到落山,决不重复,骂得人人悚惧。刚结婚时,和街上的男人打过无数次架,胜多败少。现在,通街几个小队的男人都怕她,怕冒犯了她,她抢拢来抓下身那玩艺儿。
经过一个个回合的较量,恐怕就剩沈伟不怕她了,也许是因为小镇的人们信奉“忍让为德”的古训吧,沈伟想。
有人说他是“不知天高地厚”、“上不认君,下不认臣”呢,有人说他读了几句书“太狂”,也有人说他是给逼出来的。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承认了他不怕那泼妇。
记得就是复习的那个月,徐氏为了赶在检查团的前面突击完全班的三道草,把田亩搭配到人,给沈伟也搭了一块。
任务都比较紧,必须撑着劲才能完成。沈伟的父母为了照顾他(沈友上了水利工地),拼命赶,累吐了血,提前半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计划吃点东西后,去薅沈伟那一块,哪怕打夜工,也要薅完,让徐氏少些话说。可霸道的徐氏高低不同意,要沈伟自己薅。不薅,就批斗。又命令他们去薅山峁上那块高粱。
第二天检查时,查出了分给沈伟的这一块,鬼知道是不是他们故意引来的。队长班长一个屁眼儿出气,怒气冲冲说是沈伟的任务。并说他不安心务农,成名成家思想严重,成天躲在楼上睡大觉。
检查组长是公社的一个老“财粮”,查问一番以后表示,根据有关文件精神,社会青年可以抽适当的时间复习,不该给他分那么一块,孤零零搁在那里,或者可以给他家里多分点。
不管谁是谁非,这次,徐氏这个班一下子从“火箭”跌进“乌龟”壳里了。
拿不准时间了。从窗外望出去,天上闪出了几颗星,发着深邃而莫测的光。偶尔听得见远处一两声犬吠。
“这还了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当天晚上,徐氏登门大骂沈伟和家里的人。沈伟复习不下去了,看着求爹爹、拜奶奶的父亲和母亲,他冲出来,搡了徐氏一掌:“滚!”喝道,“让你骂,自骂自受!”
这不是叫人家自己骂自己吗?气愤中的徐氏并不糊涂,立即不骂了,窜上来要找沈伟拼命。沈伟躲开了,嘴里却也骂了起来。他不怕她,也没有接受过“男不和女斗,刀不和斧斗“的古训,他只是觉得跟那鄙俗的女人动手动脚。有失自己的体面,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队长班长岂肯善罢甘休,在这一年夏季预算时,扣了沈伟两个月的工分。一个月未出工,百分之二百的惩罚。政审签字时,文教站的老师们也终于没敢找队委会的王八们。
后来,沈伟读书去了,队长和班长都不承认赔过他工分的事。他只知道他确实赔了两个月的工分,其中的奥秘只能是个谜,直到现在。
东头屋里已不闻淫荡的嬉笑声,床榻之上似有窸窸窣窣之声,床板“吱啦”“吱啦”响。对面钟表埔里也一片静了。
夜已深沉。沈伟觉得眼前像有一座黑魆魖的大山晃来晃去,继而迷迷糊糊起来,眼皮再也睁不开了。
只几天功夫,X镇上便流传开了,说从地区师专回来的几个学生都被县局借用了。详细情况不清楚,只听说县一中借用了一个,城关镇中学借用了一个。
听着这些消息,沈伟愈加不安。他不明白,毕业两个月了,老爷们怎么连一个分配方案还拿不出来!看起来,这里面有很大的讲究,有扯不尽的牛皮筋。“借用”一说,他也相信。
他之所以在毕业分配意愿中填了本县,实指望投一点机:“物以稀为贵”,本县师资奇缺,去年连工农兵学员也没要到一个!“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嘛,。县一中不得已从下面中学抽了几个老师范生救急。
被分配到一中,都认为是一种信任,当做一种荣耀,全县的最高学府嘛。能“躲进小楼成一统”,“再说,在清静之处修身养性,写写论文,读几本古籍,玩玩文学,兴许出点成果,亦未可知!
翻老黄历是要失算的,越固执越惨!沈伟后来醒悟过来了。
正文第四章分配
九月底,沈伟终于收到了M县教育局的公函。
沈伟同志:
请于本月廿五日赴我局,接受分配。
M县教育局(公章)
年月日
沈伟接到信函,沉浸在一片遐想之中。终于能离开这个邋遢、窝囊的所在了,终于可以走向新的生活天地了,十几年的所学就要派上用场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激动是未经历者所不能理解的。这只能是一个方面。他更担心出什么意外。若调县一中或镇中,只需下一纸调令,何必让人往来奔波?不,也许领导还有话训,还要征求一番自己的意见呢!调一中照理说应该没有问题(起码现在可以这样说,今后本科生多了,老兄甘愿让贤);一中实在没有空挡,城关镇中学绝对没有问题,那里还有十几个个初中班哩……
沈伟下了班车,在通往M县教育局的柏油路上急匆匆走着。
他敲开了教育局人事股办公室的朱漆大门。
里面正襟危坐着M县教育局丁局长和人事股阎股长,还有几个不认识。程仝连忙站起来拍他的肩膀,他们都是X镇的人,难怪沈伟走时去找他没找着他的,早来了!
丁局长,四十岁不到,人生的富态,“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生就一副官相。听人说,在学校时,他还是一名主力中锋,篮球打得好。他呷了一口茶,点点头,木马胯子动也没动,平静的说:
“现在人到齐了,就算正式开会了。”他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窗外的盆花,瞧也没瞧两位与会者,“首先,我代表M县委、县政府、县教育局,欢迎你们。你们都愿意回家乡,决心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贡献,很好,很好嘛。你们也了解,我们这个县缺教师,,尤其是中学,大专生少得可怜!这个嘛,要调整的。嗯……关于你们——上面的文件下来好多天了,你们都分回来了,很好嘛。现在,当着我们的面,你们二位可以对此次人事安排发表一下意见。”说完话,他掏出一张光洁的纸,像有公章,顾自摩挲着,把玩着,像玩味一件稀世珍宝样。
程仝和沈伟都像小学生样规规矩矩坐着,迷茫的对看着,不说话。这种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说得好就好,说的不好,也许你这一生就断送了。这些,他们都明白,还在学校里,老师就教导过,同学们就反复讨论过,只是那时候可比现在慷慨激昂多了。他们把迷茫的眼光转向阎股长。
阎股长比起丁局长,老多了,瘦多了。满嘴络腮胡子,斜插入鬓角。阴沉着脸,像二位得罪他了。初见面,很可能以为他定被什么事情袭扰,或许他在苦苦追索着什么,而又得不到。这时候,阎股长抬起了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电扇,慢吞吞的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揩了揩长脸上的一层细汗,末了,又掏出一个袖珍本本,瞟了二位一眼,冷冰冰的说:“你们说说吧,现在的青年人思想活跃,我们愿意听听你们的意见。管人事难啊,希望你们能体谅领导的苦衷……”
“向火向柴头,听话听落头。”好一个“难啊”,“体谅苦衷”啊,不是明说:你们没有好下场!中文系的,这点味儿还品不出来?
沉默了十几分钟。沈伟的头“嗡嗡”轰鸣,闷疼起来,脸上露出了烦躁的表情。程仝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了。沈伟怀疑他们是否有预谋,否则,他为何不等自己一路而先来一步?
“当着各位领导的面,我可以表一个态,希望局领导把我们当学生待,不必顾虑。至于分配到什么样的学校、教什么程度、代什么课,我无所谓也无所求,完了。”
程仝在学校担任过团委组织部长,也许略知此中三味,也许跟领导打惯了交道,有几分本能的默契,说的不好听点,抑或是有些老于世故,因而说出了一番很得体的话。对这一套,沈伟向来嗤之以鼻。他在学校曾递过两次入团申请,没被批准。程仝就对他说,团组织一般对递申请的人都要考验一段时间,第三次申请肯定批。可沈伟任组织上怎么启发、诱导,再也没写过一个字的申请,至今还是个非团员,哪怕系里已有人入党了。
大二时,班级团支部组织“五四”春游,只他一个人没资格,王歇程仝叫他跟着去算了,他不去。带着莫名其妙的情愫,一头扑进图书馆,硬是一口气看了三本《李自成》。
但不管怎样,系里的同学没有小觑过自己,也许不敢小觑吧。他读的书多,并有一种生抓死不放的狠劲儿。一介初中生能跨入师专的校园,这本来就有点传奇色彩。他还能流利的背诵《离骚》,让四座皆惊,并滔滔不绝的论述其写作背景以及比兴手法的运用,哪怕有时也张冠李戴、词不达意。他敢评价鲁迅作品的得与失,批评后学者评价的不客观。常令爱好文学的同学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绘声绘色的讲《三国》、《水浒》,像评书艺人。
他的社交范围也总是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在这些地方能充分发挥他的优势,故而他从未遇到过冷遇。一般的说,大学的老师也决不像小学校长那样,成天板着个脸。他们对学生非常好,尤其对高材生好,视他们为掌上明珠(不知他们想过明珠暗投这个词没有?),还不时与他们切磋几篇文章,讨论几个学术问题……
基于此,沈伟对今天的会议(姑且算作会议),感到不适、不快。尊贵的领导,何必如此盛气凌人!连一杯开水也懒得倒。他了解到,丁局长在某某大学只进修了一年,就参加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什么原因,沈伟养成了爱挖掘别人隐私的习惯,特别是对领导。应该说,历史的科学的看问题,他已有三分瞧不起面前这二位正装大的领导。越来越强烈的反感情绪,使他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客观的说,他不了解社会,更谈不上研究社会,他感兴趣的是《尔雅》、《说文解字》、《康熙字典》之类。他认为这是一种轻慢,一种对人格的侮辱,他觉得这些吃干部饭的人连起码的为人处世哲学都不懂!
顽固的偏见,使他想呕,想冲出这间异常沉闷的屋子。他向屋子里的人投出冷冷的带点敌意的目光,仍然一言不发。
又僵持了上十分钟。丁局长有些不耐烦了,展开那张光洁的纸说:“小程老师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很好嘛。嗯……青年人要听从安排,党安排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开花……这让沈伟……嗯,沈老师不表态,也许有什么顾虑吧,以后再说!现在我代表M县教育局代表阎股长宣布关于此次人事分配的决定……”
沈伟只听见自己被分配在毗邻X镇的准备拆除的坞堡寨中小学。那里原来是“共大”的校址。程仝好像被分在Y镇中学,其余的,一概都不知道了,大脑出现了可怕的空白……
后来,阎股长好像又讲了些本县不差文科老师的话。因文科大都由老牌高中生顶着,他们跟文革后的中专生比,还扎实些,也有家长说不比专科生差。所以,两个理科生一个分在一中,一个分在镇中。王歇嘛,一中先借用了,就不动了。
丁局长比先前态度好多了,笑着对沈伟说:“分的怎么样?离家还近吧。可以在X镇找一个对象,家里有什么事也好照应,将来也没有两地分居的痛苦,当然咯,也不会找我们闹调动啦……哈哈!”
沈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那屋子的,是怎样来到招待所的。他记得自己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听天由命”的话。
正文第五章初出茅庐
程仝不知都哪里去了。听服务员说,分在县城的几个同学都来看过他,他蒙头大睡,别人也没有惊动他,只感叹几声,就走了。
这天夜里,沈伟在新买的日记本上写下了一段内心独白:
生活在挑战,断无退缩之理!打落的牙要往肚里咽!
尔辈才情,同侪不逮;好高骛远,落下尘埃。
程仝、王歇乃一双才子。除了功底扎实以外,反应敏捷,知识全面,他们的社交能力吾不及远矣!
两个理科生,三年前,曾是一中的骄子宠儿,衣锦还乡,载誉归来,自然受到青睐。客观的说,他们脑瓜灵活,有理科天赋,自己是死读书读出来的,反应慢。
另外,两个理科生年龄虽小,好像还不谙世事,但他们的社会关系优越。在他们周围有一层关系网罩着,使他们在人生的路上风调雨顺。王歇的大哥在县政府做事,据说手眼通天。他本人社会经验丰富,待人处事,很是圆滑,擅长权变,鄙人自觉弗如。但此人有些放浪,日后出点纰漏,亦为可知,窃以为。
程仝的父亲曾在县财政局任过副局长,世上只有官官相护!不知为何,他这次倒也像个失意君子。不!也许是个骗局。不过,他也不该分在Y镇中学。看来,县教育局对我不利,要早谋良策!
学校生活古板,单调,乏味。天真好动的学生可能没有这样的感觉。沈伟分到坞堡寨中小学近两个月了,除了草草应付几节课以外,什么事也没做成。心情一直不好。
沈伟的人生信仰,就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任何场合都不做弱者,要充分展现自己。他每每看见的总是伟人、名人和出尽风头的人。他看了几本描写元帅的书后,有些想当将军;听到运动员夺得金牌,他想到自己的身体;然而他更多的时候是想当教授。如果说他不被分到一中或镇中,他感到失望的话,那么,被分到坞堡寨,简直使他寒心了,绝望了。这里有三个初中班,五个小学班。校长文老师(这里没有主任),分给他初一数学、初二物理和全校低年级体育。他是学文科的。他愣怔了半个钟头。
说实在的,下面就是差理科人才,文科方面随便拉几个都可以应付一阵子。他深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学理科或工科。
“沈老师,下节课是小学一年级的体育课,还是要上呢,德、智、体全面发展。你要注意一下纪律,他们第一次上体育。”文校长吩咐。
铃声响了。六十来个学生摆了大半个操场,嚷嚷个不停。
“站队!按高矮次序站好……”沈伟声嘶力竭的吼。
像一窝小猪崽挤来挤去,眼前出现了一个逶迤拉杂的一字长蛇阵,但还有一半人像没头苍蝇乱撞此阵。
“没有站的,从这边来,另起一排。”沈伟忙乱的以目示意,以手示意。脸上大汗淋漓。一阵风掠过操场,带起落叶和沙尘。小家伙们又是叫,又是跳。
大一点的懂事点的都在前排站定了,后面的谁也不愿起头,嘁嘁喳喳一片混乱。还有的小家伙穿梭着用小拳头从背后偷袭人……折腾了半天,第二支队伍跟前排的中间对齐后,又往后延去。
“立正!”
小家伙们觉得新鲜,鼓棱棱看着老师,有的跟着小声喊“一定”,留过机的干脆喊起“向右看齐”来。
“喂!同学们,不许讲话。”沈伟自然哭笑不得,无可奈何的喊。
“老——师,我要尿尿。”穿着花上衣,开裆裤约摸五岁左右的男孩儿抱住了沈伟的腿。
“去去!”这一声去,起码有上十个学生出列,可能他们早已憋不住了。有两个小家伙干脆在操场边撒起来,学生们大哗:
“嗨呀呀,他们不上厕所!”
“我回去对妈妈说,不讲卫生。”
有几个再也没有回来。
下课铃响了,队形还没站好,更没喊成“向前看”。
沈伟向学校右边的草坪走去。哪怕老秋了,那里却还有几星绿色。那稀疏的杉树、枞树,青色的枝条在金风中摇曳。远处冈峦上,有几处像碉堡样的建筑,模糊中只见些断壁残垣。过去这里曾是战场,地方势力跟土匪、跟官军、甚至跟共产党领导的军队都在这里交过火。因为坞堡很多,后来人们便叫开了坞堡寨这名儿,建立在这里的学校便也被命名为“坞堡寨中小学”了。再瞩目远眺,冈峦之后,是光秃秃的绝壁,只在峰巅有几棵树。学校后面有几墱寡瘠的梯田,秋收已过,这田里只余下一片孤寂。
这四五亩大的草坪,可能是昔日的演兵场,现在荒芜了,有茅草丈许。这地方,山大人稀,像这草莽连天的地方,更少人迹。偶尔只有野兔和狐狸鬼头鬼脑在草丛中出没,给这荒野的所在增加几分活气。沈伟长长吐一口气,找一丛莽深处躺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混到了这样的田地!
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不敢回想小学一年级体育课的那一幕。
记得三年前的一个秋日,沈伟正在生产队收割苞谷梗子。刚刚接到录取通知,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差点没像范进样喜疯!为了显示自己没被别人料死,出一口霉晦气,他换父亲出工,让父亲在家歇歇。中途休息时,大家围住他谈天说地。一个远房妹妹戏谑的问:
“沈伟哥,你大学毕业了,还回X镇教aoe吧?”没说完,格格笑个不停。
有人大声抗议:“你晓得个屁!人家是考取的大学生,回来起码在县城教书。”
年轻的他,只觉得甜滋滋的。刚才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这时把脸转向沈伟:
“小沈呀,从现在起,你就算正式离开X镇了。今后在城市里做了事,当了官,坐小车,带上漂亮的老婆,胖胖的儿子,还是要每年回来看看呢。”
“那是、那是……”
心里话:回来个鬼!他恨不得造一颗原子弹炸毁这X镇,这给他制造了那么多悲伤和仇恨的地方!
他仰面朝天躺着,望得见学校背后的梯田和田里的漆树。苞谷收了,只有野草。梗子割了,绕树垛着,像一座小丘,点缀着这空旷、凄凉的山地。天、树、田抹上了一层淡黛,虽显得纯净,而山瘦水冷又增添了几分悲凉。
一队队乌鸦哀鸣着掠过草坪上空,它们就要失去它们必须的东西,它们在为严冬而哀鸣。有一只干脆栖息在沈伟身旁的一棵枞树上,望着他,如临大敌样“呱啦”“呱啦”的叫。
沈伟陡的站起来,恨声骂道:“叫你个毬呀叫!“顺手捡起一块不规则的石头狠狠向那不识趣的老鸹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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