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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伟陡的站起来,恨声骂道:“叫你个毬呀叫!“顺手捡起一块不规则的石头狠狠向那不识趣的老鸹掷去。那无告的生灵“砉”一声逃走了,但还是“呱呱”的叫。
自己为什么要五花八门、异想天开?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安身立命,“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呢?为人目标不能定的太高,想的不能太美。否则,如果不能如人意,只会加深其痛苦,有时甚至是无法忍受的。沈伟想,为什么不能像千千万万人一样恪守本分,讨一份生活呢?……呸,呸!哀莫大于心死!他立即又把自己否定了。这么些年来,苦苦求索,奋斗,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做一个偏远山区的初中、小学教师吗?就在这陬隅之地耗费自己如花的青春吗?那,还不如学个裁缝!还不如做点小生意,还不如挖药材卖!即或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兿五谷,垦新荒,躬耕自食也可以。看春华秋实而感叹大自然的造化之功,看人海茫茫,感叹人生万象,也不是有几分情趣吗?
正文第六章啊,坞堡寨
当初,自己为什么报师专?那时,分数并不低,各类专科学校都好报。但他觉得,只有师专才能学到真知识。知识就是力量!博学的人,走路也是理直气壮的,心底充实吧;即使物质生活清贫一点,又有什么要紧!不过,说实话,他报师专决没有教初中、小学的意思,以为起码要在县办高中教书。只要自己用心教书,注意学习,再进修本科,写论文……
他想过,中国社会五千年文明史,奇谈怪论不少。茫茫思想界,给人模糊莫测的印象。应该追根溯源,旁征博引,独辟蹊径,另树旗址,成一家之言。当代文学的盲目崇拜,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虽然政治口号少些了,但并没有迈出大的步子,这也许就是中国作家得不到诺贝尔奖的原因之一吧。作家们的心思全用在结构的新颖,内容的超脱,构思的花哨上,尽量淡化内容,让人看得直皱眉头,味同嚼蜡。他认为文学家先应该是思想家,这也许就是纯文学不景气的原因。他甚至认为新诗到了空前危机的状态。
他曾与王歇讲起中国文学的鼎盛时代大概是在三十年代。那时候,作家是平等的,辩论是用事实说话的,而不搬现在那么多的大道理,那么多的条条框框。那时候,作家没有现在这样容易出名,没有明确的巨人矮子之分,都攥着劲写,为民族的命运哀哭,为民族的振兴呼号呐喊,绝不是像现在有些人无病呻吟。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和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们是不朽的!自己要抓紧时间学习,查阅并积累资料,争取做别林斯基式的文学评论家。要大声疾呼,为当代文学的发展做一点贡献。王歇说你这是“咸萝卜操淡心”,杞人忧天。
沈伟又表示,中学语文教材编排还有不完善的地方,教参还有不少纰漏,可以撰文发表“我见”。特别是语法方面,众说纷纭,使中学语文教师莫衷一是,给教学带来了许多困难,如能有所突破,不也可以一鸣惊人?说不一定还不要三年呢!
吹了了一阵风,长而密的草,便像波浪样翻滚。有了些些寒意,沈伟缩了缩脖子。
有些事候,别人的话也许是对的,特别是在很多人这样说的时候。无容置疑!在师专,沈伟只有专业成绩好,其它如教育学、心理学等都相当差劲。也没有用劲。他觉得这些课实用价值不大,只空耗些时间。这一点,学生都有共鸣。大家把这些课的时间当做消遣。他不,钻进图书馆或寝室或学校后山的石凳上,探精索微,做札记,制卡片,忙的不亦乐乎。人们讥笑他是书呆子。当他涎着脸皮不厌其烦阐述了一番自己的“鸿鹄之志”以后,王歇护掌大笑:“心有天高,命只纸薄!”
还有几个平时走得近的同学送给他一个不无赞美而又略带嘲讽的雅号:“少年狂人”。
“沈老师,尤老师叫你回去吃饭。”一个初中班的学生找了半天才找到他。
“哦……我不要。”
“文校长叫你晚自习在办公室开会。”
“哦……”
学生轻快的走了。那咚咚的脚步声像叮咚山泉那样美妙动听,又像一只秃鹰在啄沈伟的心。
沈伟从草窠里有气无力的站起来,那压趴下的草茎又呼啦一声全抻起来了。野草倒是极富生命力的哟,他想。
操场上,初中班的学生在赛球,一高一矮两个学生正在拼命争夺,双方队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立即,双方又有几个队员扑进去。一个矮胖子挤不进去,眨巴了一下眼睛,冷笑一声,从空挡一拳击去,篮球“嗵”一声飞了,在另一个地方,又抢的飞起来。打乒乓球的是两个小个子。水泥球台建在篮球场外。这两个学生都擅长抽杀,有时球来高了,便跳起来,用力往下咂,球在对方界内弹起来老高,砸球的一方就哈哈大笑。
沈伟也笑了。要是自己还年轻十岁该多好啊!想到目前的处境,他心情又沉重起来。他漫无目的无精打采的在校园周围转悠着。
这里原来办过共大。共大者,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之谓也。大学,啧啧!其实只是应急修起来的黄不拉基、灰不溜秋的几间草房,放放锄头畚箕、钢钎、大锤之类,嗜睡觉而已。这些“大学生”们支了几年农,拍拍屁股,说说感谢贫下中农培养教育,今后一定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话,也就“毕业”了。这里的格局没有多少改变,只是将茅草换成了机瓦,添了几套桌凳,基本满足了初中学生。小学生们都是自力更生,带什么坐什么。清一色土墙,每间在向阳的一面挖两个洞,通阳光、空气。说是一间土牢,也不过分。
教师的宿舍只是用几块木板从一间大房中间隔开,还是两个人一间。没有天花板,抬头可见瓦棂缝,一遇大雨,就有雨水滴向下榻之处,必须迅速防备。天气晴朗,斑驳的阳光映在床单上,床单上开出一朵朵暗褐色的花。
学生、教师共一个厨房。厨房里又乱又脏,水缸边,简直像个小粪池,师生不时断盐。吃的是大锅饭。说不定哪天炊事员忙不过来,师生就得喝一顿粥糊糊。那东西也可以,容易下喉,又助消化,就是经不住饿。
厕所是学生自己动手挖的一个坑。坑面覆了几根树条子,中间用枝枝叶叶隔开,以示男女之别,但茂叶很快被两边学生扯尽揩屁股了,纸张有限,也情有可原。后来,女生解溲时,便要派出一定人员站岗,阻止异性入来。还闹出了几个笑话。
屋檐下,有斗大的一排用木板做的黄漆字:“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经风雨剥蚀,字迹有些暗淡、模糊。教室、宿舍四周有一片片褐色青苔,踏上去滑腻腻的,每次经过,沈伟总是战战兢兢。
所谓办公室,即是校长套间前面的一间。一张课桌,下面垫三块石片,上面放一个热水瓶,一个杯子。杯子呈深黄色,沾了一层似油非油的东西。与会者自带坐椅,洗耳恭听。“当——当当”,上自习铃响了,要开会了。
正文第七章不是冤家不聚头
文校长敲了敲长烟杆,慢悠悠的说:“我们今天这个会算什么呢?叫行政办过会也可以得,叫教务研讨会也可以得。我们学校缺一个教务主任,上面又老是不派,我一个人力不从心呀。”
文校长年纪不小了,五十多岁的样子。国字脸,大眼睛。用学生的话说,眼睛一鼓棱,吓得死牛。他是解放前一年在县初中毕业的。他常说,那时候,全县只一所初中,那时候的初中生比现在的大学生还厉害些。他们那时候的老师多半都调到大学去了,据说,有的还当上了副教授。
不晓得文校长是什么性质的教师,早年代过课,曾被辞退过。有些民办教师就扯皮,有关方面解释说,人家年纪大了,又被辞退过。他是公办定编代课,享受的是公办待遇。
它能够当校长,不在于他业务能力怎么强,而在于他有统帅教师和驾驭学生的本领。汉高祖不是善于将将吗?跟乡下许多中老年人一样,好一口旱烟,那烈糟的烟味直呛得人要呕。这时候,他又卷起了一支叶子烟,鼓着眼睛对烟杆吹了几口气,那烟杆不大通畅,然后把烟装上,划了火,使劲抽起来。开头几口是关键,不然回熄的。
“本学期已经过去了一多半时间,今天请老师们汇报一下所任科目的进度,对学校工作谈谈自己的看法,特别想请新来的沈伟老师谈谈情况。”
他喝了一杯水,看了看老师们,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翻开一个小本本,可能要做记录。嘴里“吧嗒”、“吧嗒”,烟嘴儿“吱啦、“吱啦”。
几个中年教师依葫芦画瓢,说了一通不痛不痒、不饥不寒的话。文校长频频点头,显出谄谀感激的样子,好像小本本上没记下什么。
过了一会儿,去年刚从县师范分配来的尤先存老师发言:
“我首先代表学生和家长,欢迎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沈伟老师来贵校工作。”他活泼幽默,只一句,就把除校长以外的人都逗笑了,“我们这个学校,环境比较恶劣,条件差得不能再差了,只怕沈老师过不习惯。不要紧,慢慢会习惯的,我刚来的时候还哭过鼻子呢。呵呵!这样的环境,对我们也有好处。我正想考考试,苦于没人辅导,还望沈老师帮老兄一把。呵呵!这里还有一个优越条件,光杆司令多,惺惺惜惺惺嘛,我负责……”
文校长向来严肃,用烟杆磕了磕课桌:“小尤老师,这是开会!”
“我这不是发言么?”尤先存有些惶恐,又有些不服气。
“你发言,你发的什么言?你在家跟你爹也这样说话?”眼见得动了肝火,好跋扈的校座。
尤先存从没见校长发这么大的火,慌忙之间,无话可说,便去看沈伟。
“我看不值得!也许小尤老师说得不对,这学校的环境很好很好。”沈伟漫不经心的说,“至于本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校长可以直接批评呀。”
沈伟看问题是有些敏感的,校长真的对他有满肚子的意见,正窝火呢,尤先存没留心,惹了一身臊。文校长向来反感轻轻狂狂、自命清高、工作又不负责任、不尊重领导的人。沈伟的性格恰恰就是这样。来学校两个月,虽未明显说什么,但已流露瞧不起这个学校的神情,虽不做声,这不也是一种傲慢吗?沉默也是反抗!或者说这是一种更让人无法忍受的傲,更让人切齿的傲,对领导也是爱搭理不搭理,工作很被动……这个会,,文校长想先让沈伟谈谈思想、工作,然后,大家委婉的帮助他一下,自己最后那么一总结,那知道尤先存倒卖起狗皮膏药来了!这不是朝人家脸上贴金吗?他会更加了不起的。这不是对学校工作更加带来不利吗?他便对尤先存发了火。
沈伟说的话,不软不硬,文校长倒有些不好怎么说了。他吧嗒了一口烟,又喝了一杯水,这才说:“嗯——啊,沈老师,没什么!你说吧。”
“我没有什么说的。要说,也和上面老师说的不一样。因为我是迟来的,,工作也做得差。如果老师们不说我狂妄的话,我倒可以坦率的说说我的一点看法。首先,我对县局这次的分配不满意。分高中,分县城,分重点初中,凭什么?再嘛,请原谅,我对学校领导这样安排我的工作,也有看法。当然,意见可以保留,也许只能保留。”
“些什么看法呀?”文校长有些震动,从来还没有人对他的安排提出过“看法”的。
“那就恕我直言了!领导分配我的工作的时候,应该考虑一下我学的专业,我的学长。初中物理、数学,我只是文化大革命时在初中稍微接触过一点,现在捡起来,很觉吃力,更不敢说教好,再加个小学体育,我不说工作重,刚出来分重点,理所当然,但我对体育向来不热心,体育课又不能光打球,叫我——”有了几分愤愤然。
“你能不能从主观上多找找原因呢?”老大不高兴。
“主观么?有一点,那是因客观所引起的。如果县局把我分在一中或镇中,我会教出一批大学生的。如果学校让我教语文,我想,统考成绩一定不会差!”沈伟抬起头看看老师们,有几位老教师有了嘲讽的表情。他继续说,“说我狂妄,当然可以,说狂气十足,我也接受。但是,谁说客观现实不能影响人的主观能动性呢?既然情况是现在这个样子,却来指责我的颓废、消沉,也不一定公正公允吧。”
“也不能这样说。”文校长更加严肃了,提高了嗓门说,“我不以领导的身份和你讲大道理,以同事的身份说话,我起码比你多晒几个六月吧!我们不承认县局不分你在一中或镇中是错误或失策,相反,是因为工作需要。退一步讲,即使领导考虑欠周详,你也只能把工作做好了,再向上面慢慢反应……嗯?”
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中国社会社会几千年来就推崇过服从、忍让的美德哟!
“我做不到!”声音很大,他讨厌这类说教、训诫。
尤先存拉拉他:“冷静点,沈老师。”
炊事员谭伯马上又给文校长倒了一杯水,又把自己正抽的烟嘴在衣袖上抹了抹,恭恭敬敬递过去。以前,学校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吃惊的眼球在两人脸上来往穿梭,眼皮连眨直眨。
“不像话!”
“谦虚点嘛。”
“人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哧!”
“早晚要跌跟斗……真是!”
…………
老师们在小声议论。
“沈伟老师,我们是在开会。”文校长把谭伯的烟嘴在楼板上磕了磕,直视沈伟,“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注意修养,且不说为人师表!更不能意气用事!”
“我没有!”
“那么,我可又要说了,你要骂我都可以,你看来有这样的本事。”文校长显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火气,“至于学校的工作安排也没有错,至少我本人是这么看的。你是后来的,你来之前,课程已经定下来了,虽然我们也知道你是堂堂皇皇大专生,学中文的高材生。哼!我们倒想知道你怎么肯屈尊下顾坞堡寨中小学的?”
“文校长,你问堂堂皇皇高材生为何落到坞堡寨,我不知道!你们会不知道吗?不过,这就是我失魂落魄的原因。”
“不过,我觉得你把自己看得有些……反而有些……算啦,算啦,不说这些。你来晚了,我们只好填空补缺,把那几门没分下去的课让你带了。”校长威风不能丢,“不过,你不来,也还是有人带的!”
“肯定。谁不知道M县人才济济,坞堡寨中小学师资力量雄厚!”沈伟剑眉直竖,下颏绷得紧紧的,心里好像有千万根钢针在刺。
“你不要讽刺得,沈伟!我……我活了四五十岁才遇见你这样的!我们这个学校这些摆些年来虽没出过什么大的成绩,但还是团结的,是一个革命的集体、战斗的集体。是的,我们学历都不高,师范生就一个尤先存!本指望你们有所作为,特别是你沈伟老师大展雄才,使我们学校有些起色,然儿……”
“大失所望吧?无独有偶,我也是大失所望哦。学校对我寄予厚望,深表感谢,由衷感谢!那么,在课程安排上为什么又那样作践人?”沈伟半真半假、亦庄亦谐、阴阳怪气的一席话,使老师们哭笑不得,使文校长怒发冲冠。
“好了,沈伟,作为一个师专的学生,你应该具有‘万金油’的功能,门门都应该捡的起,学校分哪门,就要干哪门,不能讲价钱。我现在是这个学校的校长,诚恳希望你今后把工作做好。我们可以既往不咎。”
“难哪。文校长,你赶快给教育部提个意见,让高校别分科,好到坞堡寨中小学来当‘万金油’。”沈伟气犹未息,反唇相讥。他认为文校长本不应该无知到这样的地步的。
“你……你!你枉读了十几年的书,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可惜了国家上万块钱。”大不敬起来。
老师们都站起来劝沈伟:“算啦,算啦,沈老师。”
“呵呵!”沈伟怪叫一声,“我浪费了国家的钱,对国家来说,有愧,但我无愧于任何个人!说明白点,与你文校长屁不相干!”
谭伯去扶文校长,怕她气晕了,又怕一句话不通,动起手来,吃那愣头青的亏。——真是史无前例!
“我我……不和你嚼舌根子。不过,现在我算看明白了,为什么大学生要分在我们这个鬼地方。我上了他妈的当!”气愤的站了起来。
沈伟也站了起来,脸上气变了色:“校长大人,请允许我说明,本人除了祖父在贺龙手下做过事,还有疑问以外,二十多年来,清清白白。师专的高材生,分配时错了一着,我本不该回来的。前人说得好啊,“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校长,现在就打发我走,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一声令下,我决不停留片刻。是啊,都失悔了。”
“我有什么权力叫你走?我有那么大的权力倒好办了!”文校长没好气的说。
“这是真的,校长,哪怕上当了。县局既然分配我到这里,谁也别想撵我走!”尽乎于耍无赖了。他恨不得头撞南墙,“不佞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奇耻大辱呀!
文校长气的说不出话来,不停的吐痰,吧烟,喝水。他向老师们摆摆手。
一场文校长思考了好久的会议,至此胜利结束,众人不欢而散。
沈伟咬着牙,呆呆的站着,尤先存不拉他,他还不晓得走。
他想大哭一场。
正文第八章刘股长酒后道真情
赌气归赌气,工作还是要做的。只是工作有各式各样的做法。譬如教书的,有的老师孜孜以求,把学生当做儿女、弟妹,有的像完成差使一样,不停的计算那四十五分钟,考虑着怎么样打发掉这要命的四十五分钟。沈伟这段时间就是属于后者。学校规定不备课的年终要扣奖金,可他就是不备,有示威的意思,他也没有心思。他还认为,只要把质量拿上来了,就有说服力了。可如此心态、如此做法,质量能拿得起来吗?人一动气,往往要吃亏的。因为丧失了理智,因为不顾后果。
若说少年气盛的沈伟,几节语文课不备,还能天高海阔胡扯一通,数学、物理之类就难了,尤其是物理。初一的代数,上课铃响了,边朝教室里走边看教材,进了教室,那么念念,那么讲讲,就去了三分之二的时间,而后是学生做题。出现了疑难,想一想,再讲讲,再念念,时间就到了。还有一点心理因素,初一的学生,面对这冷傲难近的老师,有些惧怯,不敢多说什么。他那目空一切的派头,似在向人们展示:这点东西算个啥!
初二的物理就有些恼火了。讲的是力学、光学。沈伟在黑板上作几个力的图示,照搬也不得要领,自己往往也哭笑不得。像初一代数样,临上课,看一遍教材和参考资料,只能是半通不通,面对几十双调皮的眼睛(初二学生在初中阶段是最调皮的,少数简直是混蛋),就更加词不达意,时不时被学生问个面红耳赤。没有办法,只好老实向学生摊牌:我是学中文的,呵呵,教物理嘛,是副业,是暂时现象……有些问题,你们,你们可以问新学期的物理老师;如果你们文科方面有问题……冥冥中,他总是觉得下学期他将调到一个更适合发挥自己学长的地方——条件好一点、程度高一点的学校。生活不会永远这样不公正,他相信!
学生不怕出老师的洋相,有的专点冷门。
有个学生问:“把一双筷子放在有水的碗里,为什么就变弯了?”
他说那是光的折射现象。“光为什么会产生折射现象?”
他说这与媒质有关。“媒质是怎么回事儿?”
他没好气了:“你去问编书的!”
“怎么了,老师?书上说的有嘛。”
他愤怒了:“你混蛋!”
有几个学生来寝室找他问:“在井里提水,装满水的桶在水里、水面、井外重量是否相等?”
他说根据阿基米德定理在井外最重,井外没有浮力。
“为什么感觉提离井外还轻些?提离水面那一瞬似乎最重。”
“关于H2O,你应该问化学老师,他要讲H2O的物理属性。”他明明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可是没有办法呀。
“那么,老师,阿基米德也该编排在化学书上了?”
他大怒:“见鬼了!”
几个学生连滚带爬跑了。
被学生未倒的时候越多,他心里越不是滋味儿,便又迁怒于M县教育局的领导和文校长之流。他不明白,他跟丁局长、阎股长等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何苦这样作弄他?
“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这句话跟沧海桑田一样,饱含人生哲理。沈伟终于结识了一位对他很有意义的人物。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冬天,天下着大雪。县局的刘股长来了,安排寒假集训诸事宜。他暂住X镇中小学。他分管江南片区,而这一片还有几个高中班,教育站不便管。
会议过后,刘科长被热情好客的尤先存拉到下榻之处(沈伟和尤先存住一屋)。自从跟文校长发生冲突以后,沈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只与刘股长淡淡的寒暄了几句,就不说话了。由于尤先存的开朗幽默,由于刘股长的不摆架子,沈伟才少了些矜持。刘股长表示,他算不得当官的(沈伟这个人,对当官的总有点“那个”),是一个上传下达的人。气氛很快融洽了。沈伟拿出一瓶酒,尤先存拿出了半升瓜子。
于是,他们一边嗑瓜子,一边呷酒,一边谈论人生、机遇、领导、老师、学生。沈伟完全没有了拘束,而他本来就健谈,谈话便热烈起来。尤先存不会喝酒,沈伟和刘科长已喝了两三杯,话语没有了关栏。沈伟一个劲儿问县局为啥这样摆布他。
开头,刘股长不肯说,后来,兴许是“杜康”起了催化作用,也许是被沈伟凌厉而耿耿的言辞所动,他才说:
“那么,我先问你,去年暑假,你在局里玩,谈论过你们师专的老师没有?”
沈伟沉吟了一刻,说“谈过”。
刘股长咂咂嘴,会意的一笑“那你应该明白了。
去年暑假,沈伟邀程仝、王歇到县城去玩,反正大热天的又做不成什么,看书也看不下去。王歇提议何不到教育局一游?探探明年分配的情况!这一动议,立刻得到沈伟、程仝的同意。一行三人,到了县局。丁局长、阎股长等亲切接见了他们。沈伟觉得领导很随和,招待又周到,一张嘴巴就没关隘了。当阎股长问到师专师资力量时,王歇狡猾的说,多半是些有牌牌的、有资格的。程仝说,还是老老师功底深,驾轻就熟,讲课能够举一反三……
沈伟抢着说:“不过如此!”
并举例说,心理学老师字写的差,但面子观念很强,每次下课总是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并申述说,我们在大学教授就是给我们这么告诫的,防止别人添一笔、擦一笔,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同学们起码笑了半个学期。
这个老师讲经济危机时,还说过美国人往长江里扔鲜猪肉的话。
为说明其真实性,沈伟最后强调说:“我们班里有个爱好文学的女生还编了一本新语林,专门收集这位老师的话。说暑假整理一下,准备寄出去呢。她表示:‘说不准能发表呢。’哈哈!”
沈伟饶有兴趣的把这些话讲完,很觉得舒心,像一位委屈的媳妇回娘家诉说衷肠般的愉快。末了,他总结性的指出,地区一中的教师比师专要强。不知领导是怎么考虑的。大概因为高中是要送大学生的,师专没这个顾虑,但是,读过高中的学生有的却要进师专,然后才有资格参加工作。恶性循环,师资自然出了问题!
他只顾讲,却没有注意到领导们的脸色已经阴暗了——M县也是如此呀!
回来的路上,王歇、程仝说,领导对他的那番话,好像有反感。王歇面授机宜,让他今后多多在意:你这样讲,只能给人留下一个少年轻狂的印象;再说了,县局和地区师专之间,鞭长莫及呀,你让他们去管管吗?还有,老师只这个水平,教出来的学生又该如何!
这一说,沈伟倒有些悔了。可是你们二位也没说学校多少好话,沈伟当时想。
不过,只这样,县局领导就能形成对一个年轻人的不良看法吗?以至于……他不大信,便又问:
“刘股长,我的确评价过我们学校的老师,仅仅因为……”
“是的,领导对你那次睥睨一切的谈论,有些反感。至于对你的工作安排,有些出乎意料,跟这件事有关系,但不光这件事。”
“不妨说说,刘股长。喝酒,喝酒!”
“兴许是在酒席上,沈老师失礼了。”尤先存触景生情估摸着说。沈伟曾有过这种事。
“还在上师专之前。”
“那怎么跟教育局挂得上钩呢?”尤先存大惑不解,看了沈伟一眼
,“那时你在修补地球吧?”
“你想一下看,在高考分数公布以后。”刘科长嗑了一粒瓜子,再次提醒道。
“体检,填志愿都在县里,好像没有什么。”
“好好想想,沈老师。”尤先存有点着急。他喝了一口茶,他以茶代酒。
沈伟像静坐参禅的老法师样,冥思苦索,过了一阵子,摇摇头,怎么也想不起来。
“刘股长,实在想不出了。来,干了!”沈伟举杯相邀。
刘股长干了杯中酒,有些激动的说:“一个人对别人的看法的形成和改变,往往只需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就够了。有时当事人根本摸不着头脑,这就叫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那次说的话,照说不算个啥,……有些事说不清楚呢!”
“嗨!”
“什么话呢?”尤先存到底沉不住气,抢着问。
“那一年高考,”刘股长接过尤先存递过来的茶水,扭了扭身子,对沈伟说,“你在县里名列前茅,一中老师不服气,暗暗组织了一个调查组,明察暗访,想取点经验……”
“来了四个人。”
“可是他们很失望。你是一个自学青年,且学得很吃力,学得很苦。有所发现的只能是恒心和毅力,而恒心和毅力是好说不好学的。他们还得知你复习一个月,生产队赔了你两个月的工分,他们把这个情况向县局反映了,县局领导也有些气愤。”
“后来工分还是赔了的,我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尤先存很关切的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那次在局里填报志愿,说沈伟当着众多领导的面,高声大嗓要控告生产队干部,大有不可一世的派头。你——沈伟,应该知道,世人都有一个同情弱者的天性,当初,你本来是个弱者,但你考取了,就不同了。所以县局几位领导认为你要控告,是狂妄,是目中无人。再说,还没拿到录取通知,就这样气壮,将来毕业了,怎么得了……我醉了吗?”
“记不清楚了,按说生产队干部不值得一告。不说了,谢谢刘股长!”沈伟和刘股长拉了拉手,都站了起来。
“问题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你能录取,实乃万幸,也是天意!当时,有人告你的状,说你不爱劳动,不问政治,还有历史问题等等。局里也有不同意见,有人说历史背景还是要看的。好在招办的人考虑到M县考取的人本来就少,如果政审一卡,就更少了,所以……不说了,不说了!喝高了哟!”
“真是嫉贤妒能!”尤先存有些愤愤然。
“一万年以后也会有这种人!”沈伟俨然是一个哲人,又似一个虚怀若谷的政治家。
门被推开了:“刘股长,睡吧?”文校长很谦恭。谈话便告一段落。刘股长所讲的,沈伟觉得似在意料之中又似在意料之外。他看看表,零点过了。
正文第九章懵懂的爱情(1)
为了初中、小学步调一致,坞堡寨中小学按星期放假(一般的初中是半个月放一次假)。那些半边户老师高兴的不得了,他们有一多半心在家里呢!而尤先存、沈伟这班年轻的,没有家室之累,巴不得一年到头不放假。特别是沈伟,回家简直是一种痛苦。一放假,学校就停伙了,不像大学校。刚出来,手头不灵活,又懒散惯了,还有“君子远庖厨”之虞,沈伟没有自己起伙支锅灶,只好硬着头皮回家受窝囊。坞堡寨在离X镇以西五六公里的地方,尤先存和沈伟都住在X镇以东,所以同路。二人一路走走谈谈,看山看水,也是乐事。但乐与忧共存,最近的一桩事,使沈伟好恼。
从坞堡寨到X镇的路上,有一座青树绿竹环绕的大院。院子里有一户人家姓卫。卫家只有两个姑娘,老大就是尤先存的大嫂,尚有小女待字深闺。这小女已是不小,过细算起来,还长沈伟一岁,时年二十五。名叫卫虹。奇怪吧,在乡下,为何二十五了还未出嫁?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呢。
卫虹哪怕二十五了,显得比人家十八九岁的女娃子还年轻些,穿着打扮更是时髦新潮。脸上雪白,虽有几分病态,却让人想入非非。也许,那似失血的脸,是因为她二十多年来未经风吹雨淋的缘故吧。她十七岁高中毕业,继而在X镇供销社百货门市做了营业员,集体性质的。这样过去了几年,其间,不乏追求者,她一个个甩开了。在供销社干了两三年,因为她家祖祖辈辈给地主当牛做马,又是供销社系统少有的高中生,便被推荐上了省财经学院。但就在最后两个月实习的时候,她有些憔悴的回来了,连同被盖和皮箱。
乡下人对这类事最喜欢议论。人们似乎永远对它感兴趣,永远都具有魅力,是永远讲不败的题材。没有人去真正关心过她,大概也不便关心吧。只听见风声,得了病,休学了。
在家里睡了个把月以后,卫虹到省城找学院领导,要求复学(她对人这样讲)。学校几位主要领导亲自送她回公社。公社领导战战兢兢,在这小天地里,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领导!但当学院领导提出,公社可否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安排卫虹的工作时,公社领导们脑壳摆得下水来,“你们要找县里……”
三天以后,公社党委总算松了金口,说可以找供销社商量商量,还让卫虹依然作营业员。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卫虹谢绝了——怎么能这样不争气!出外学了三年,缴了上千块钱,还是“一步跳过沟,捡起现门头”。作为学校,善了后;作为地方,了了愿。至于卫虹的处境怎样,那又是一回事了……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沈伟读大一的那个寒假,听X镇的人讲,几天前,程仝做局长的父亲曾在卫家为程仝问过讯。遭到委婉拒绝后,做局长的不服气,又问沈伟怎么样?谁知卫虹拒绝的更果决。局长长叹一声:人家压根儿没打算回M县,更不用说X镇了!成事不足,局长也就不好跟沈伟讲。沈伟对卫虹其人只听说过,不大熟悉,自此先已存了三分芥蒂。他听人说卫虹上街了,就邀了程仝偷偷的看。他觉得那春风得意的姑娘并不怎么漂亮,却透出一种贵妇人的风度,显得娴静端庄、大方文雅。碰着了,就低了头,走开去,像陌路人一般。
以后,沈伟和程仝更是避着卫虹。
但是,大凡世间之事,往往不随人意!沈伟一日不从坞堡寨调走,一日便得从卫虹屋门前银杏树下过。渴了,还不得不去喝一杯水。还有尤先存等人极力撮合,说他俩是天生一对儿——只不过卫虹暂时冇得工作……
乡下有人把为人提亲叫做“做好事儿”,并说在生只要做了一百次“好事”,来世便可托生做花猫咪——比猪呀狗呀不知要强多少倍!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理想”,有些敦厚的尤先存对沈伟的事很是卖力。
沈伟既惶恐又苦恼。
这日,他俩又到卫虹家喝茶。沈伟显出了大学生的臭架子,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任挤眉弄眼的尤先存去做戏!这之前,尤先存已向他透露,卫虹方面绝对没有问题……
卫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绝不会那么浅薄。她话语中不乏暗示,不乏内在的热情,但随你怎么想都无可无不可。抽烟,喝茶,然后嗑瓜子,吃核桃。这当儿,卫虹给火盘里加白炭后,便搬一把小椅坐下,织起手里的毛衣来,手里的针时快时慢。
半天没有人开口。卫虹要恪守女孩家的本分,尤先存是故意不做声,沈伟有难言之隐。
时间一长,不仅仅是默然,而是有几分难堪了。沈伟无话找话:
“你——那毛线的成色?“
“怎么样?”卫虹连忙接茬,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
“嗯……尤……你、你看呢?”
“我不大懂,你们谈,你们谈。”尤先存不知中了什么邪,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兀自笑个不停。
卫虹眨动着好奇的眼睛,问:“你认为这颜色可以?”
“是的。”
“样式呢?”
“时髦。”
“那我卖给你,咋样?嘻嘻!”
“那感情好!”简直是赶鸭子下水,不,是赶鸭子上架!
尤先存停住呵呵的笑,:“沈老师,你认为这颜色这样式,真的很好吗?”
“你这人,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倒是怎么了?”
“呵呵!我——贵人多忘嘛。哈哈!”
“你——”
他陡然想起来,,上个月发工资时,他给了尤先存二十五元钱,托他帮忙买一件毛衣。冬天来了,沈伟好没有像样的御寒衣物,一件旧棉袄在师专就很少穿,现在更不愿穿,早给沈友了。莫非……这小子,真是乱弹琴!
理智告诉他,不能再呆了,久呆不妙!外面,那忠于职守的大黄狗在叫,有几个负重的人过去了,带錾子的打杵敲打得石板路丁丁当当响。沈伟焦灼的看看表,向尤先存频频示意,尤先存只当没看见,顾自说:“哎,沈老师,往常这时候,该吃午饭了吧?”
不等沈伟答话,卫虹把手里的活计放在茶几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说:“你们等一下,我给你们煮面条。”
沈伟连忙站起来,说:“不了……我们得马上回去……还有,还有要……要紧的事儿。”他脸都憋紫了,狠狠瞪了尤先存一眼。
尤先存根本不看他:“如果方便的话——”
“方便的话,我也……这样吧,小尤老师,你饿了,你吃!我——得走了。”
尤先存和卫虹还来不及说话,沈伟已跨出门槛,大踏步走了。
“这人……唉!”尤先存只得嘀嘀咕咕紧跟上去。
正文第十章懵懂的爱情(2)
一顿午饭没吃成,沈伟饿着肚子赶回家。但他没敢从前门进,因为院坝里有很多人在掰苞谷种,种子是不能用机器打的。他自从调到坞堡寨,就像员外家的小姐或者说像偷了鸡的狐狸一样怕见人。
外面很热闹。“过称咯!”银铃似的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翠翠。她是记工分的,这会儿正在过磅、记账,待收工时要按所掰苞谷种的斤两算工分。
“李二婶,一百零五。”
“五叔,七十三斤。看称!”
“二毛娃子,三十一。你在怎么忙,都半天了?”
……
“现在吃午饭,都早点来,迟到了要赔工分!今天好歹要掰完,队长说了的。”
接着有人喊:“扑克招生咯!”
“快来呀,学习五十四号文件!”
听着翠翠悦耳圆润的声音,沈伟心中猛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要说他自记事时起,全过的是坎坎坷坷、楚楚巴巴的生活,也未免武断了些。他二十几年的人生,或者说在生活的某一角落里,尚有几许童真童趣可拾可觅,还有几瓣馨香温柔可想可忆。
他家和翠翠家是“门当户对”,中间只隔一条马路。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他们是形影不离的。有月亮的晚上和上十个光腚孩子捉迷藏,第一个捉住沈伟的,往往就是翠翠。白天里,他们一起打猪草、割羊草。这小镇实在算不得“镇”的,只比邻村多了几栋房子,多了几爿店铺,直到打到“四人帮”,才有了三两栋财经单位的平方。
小时候他和翠翠常在别的孩子的怂恿下,装作“两口儿”。在山坡上的石屋里,置办家具什物,当然是些石头呀泥巴呀枝枝叶叶呀。脸烧什么?哈哈!那也是一种创造哟。他?(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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