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18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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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处,叫我这位乡亲打几枪给你看看,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实底儿,免得你拿不定主意。”

    一句话搔着了林炳心中的痒处,真是巴不得。哪怕不买,不也开开眼界吗?三个人走出城来,找了一个小山坡儿,那汉子取出枪来,上了六颗子弹,指着三百步开外坡前的一棵大树说:“你看我打那棵树!”说着,一抬手“嘡”地就是一枪。

    林炳冷不防吓了一跳,看那棵树,只见刷啦啦掉下好几根指头粗细的枝条来。那汉子又说:“我的枪法不灵,试试看,看能打中那树干不。”说着,“嘡嘡”又是两枪。打完了,三个人一起走过去,在树干上仔细找了找,只找到一个窟窿,子弹头陷在里面有半寸多深,还有一枪,可能打飞了,怎么也没找着。

    那人把枪递给了林炳,告诉他怎么瞄准,怎么个打法。林炳一向胆子大,接过枪来,走到离树一百多步远的地方,瞄着那树干一连打了三抢。走过去看,却只有一枪打中了树干,还有两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经过亲身试验,林炳才知道这种洋玩艺儿果然厉害,拿弓箭跟它比,那简直就成了小孩子的玩艺儿了。看起来,打枪比射箭还要好学得多,从来没见过,第一次试打,三枪中还打中了一枪,要是下苦功练练,不也就可以跟射箭那样百发百中了么?林炳满心欢喜,有心买下它来,又怕价钱太贵,迟疑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那汉子要卖多少钱。林炳只顾翻来覆去地摆弄那支枪,一句话不说。

    那汉子倒显得挺痛快的,指着田茂林说:

    “我跟田三爷是乡亲,一家子不说两家子话。这支枪本来说是田三爷留下的,我没敢讨虚价,要了五十两银子。你老哥是田三爷的朋友,也就是自己人了。今天头一回的买卖,咱们先交个朋友,我也不跟你来虚的,你照原价给就得了。另外还有二百多发子弹跟枪走,不另加价。不够,下次可以托人到宁波码头来找我,我一定帮你带来。”

    林炳一听五十两这个价码儿,不算高可也不算低:买大米,五千多斤呢!花这么多钱买一支一时用不着的手枪,父亲一向小气,能答应吗?琢磨半天,不管他,将在外,君命尚且可以不受,何况这么点儿小事?难道还千里迢迢跑回家去禀过了父亲再回来买不成?一狠心,也不还价,就把这支枪买了下来。回客栈兑过了银子,田茂林和那汉子告辞自去。

    第二天放了榜,林炳得中第三十六名武举人,好不兴头,立即打发来旺儿星夜赶回家去报喜信儿。

    壶镇这边,自打林炳走了以后,天气渐渐放晴,中秋前后,竟是白云悠悠,青天朗朗。林国栋忙于收租,亲自掌秤记账,忙着晾晒入仓,倒把林炳的事情放宽了心怀,不像上回等喜报那样着急焦心了。租谷入仓完毕,正好来旺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呈上一封家书、一张泥金帖子喜报,写明林炳中了第三十六名武举,已经择定八月底荣归故里,九月初准时回到家中。

    得到喜报,一家人好像炸了窝相似:赶紧在祖宗灵牌前面供上果品清香,廊檐下挂上大红宫灯,大门口挂上执事灯笼,又叫来旺儿带上泥金帖子到吕家去报喜,面禀考场盛况,再请亲家就近找张铁山择一个九月初的黄道吉日,好办喜事儿。

    不多一会儿,来旺儿带回信儿来,说是赛神仙说的:只要躲开九月甲寅日阴错①、庚戌日阳错②,其余日子全都大吉大利,可以随意选用。即使有一些小小的冲克,有新科举人的喜气和福气镇着,都能逢凶化吉。倒是拜天地的时辰,关联到夫妻百年好合,非得按年月日辰和喜神方位相配不可。不过这不是什么急事儿,等大爷回来以后临时推算选定也来得及云云。

    ……………………

    ①②阴错、阳错──星相家认为诸事不吉的两种日子。具体推算方法:把六十甲子分为四段,自甲子、己卯、甲午、己酉得十五个辰,甲子、甲午之前三辰为阳错,己卯、己酉之前三辰为阴错,因为是天干配地支的所余之数,因此这一天诸事不吉。

    两家百事俱备,只欠东风,都盼着林炳赶紧回来。

    林炳自打八月廿三日放榜以后,忙着领文凭、拜恩师、会同年、放赏钱、吃贺酒,团团转足足忙了五天,才算消停下来。八月三十日,办齐了婚礼用品,收拾行李下船,赶上那西北风偏顺,第三天中午就到了兰溪码头。还没有下船,有回金华的便轿到码头上来揽生意,价钱便宜,就下船上轿,没在兰溪歇脚过夜。九月初三日天不亮又从金华坐轿子动身,在永康过了一夜,初四日申牌就到家了。

    林炳回到家里,见门里门外张灯结彩,粉刷一新,诸事全已齐备,心里一团高兴,就好像吃了人参果相似,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坦的。当时就有村里的族人闻讯来贺,少不得陪陪客,讲讲杭州的见闻、考场的盛况,应酬一番。林国栋赶紧打发来旺儿提着灯笼去吕家送信儿,还叮嘱他一定要讨一个好日子回来。

    一直等到戌正过后,来旺儿才气喘咻咻地赶回来了,说是见了亲家公,报了信儿,又一起到大桥头去找张铁山选时辰拣日子。张先生掐着指头算了半天,说明天是乙未日,喜神在乾方,戌时,太晚了一些,发嫁妆铺房还可以;后天是丙申日,喜神在坤方①,申时,不早不晚正合适。选定的日子是:明天初五日申时正发嫁妆,戌时正铺房;后天迎娶,申时正谢天祭祖,夫妻交拜,送入涧房。

    ……………………

    ①  这里说的乾方、坤方,指的不是男方女方,而是用八卦来表示方位。坤方,即西南方。

    林国栋听说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正中下怀:一来想到儿子远道归来,饥寒劳碌,怎么的也得将息一天,二来也正需要有一天时间来做一些准备工作,倒也两便,当时就叫来旺儿传下话去。

    客人们散去以后,林炳打开行箧,取出从杭州带回来的物品,大大小小的堆了一桌子。除了他自己婚礼中的穿戴之外,还有一对儿龙凤花烛,几样上供用的蜡果:桃、李、苹果、葡萄,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不仔细分辨,几乎可以乱真。有几匣四川银耳和官燕②,那是给林国栋夫妇和吕敬之两口子准备的。给林焕的是一把扇骨精刻山水人物、两面有名人书画的杭扇,带一个白玉的扇坠儿。还有十来斤杭州名产香榧子和山核桃,两锡罐西湖龙井。最后拿出那支莲蓬枪来,一边夸耀这枪如何的厉害,如何的稀罕,如何的难得。林焕刚拿过去想仔细地看个明白,林炳生怕他弄坏了,没地儿修去,一把又给抢回来了。

    ……………………

    ②  官燕──颜色洁白的上品燕窝。

    林国栋早就听说过洋枪的厉害,知道这是一件好东西。要说家里有这么一宗法宝,遇上个什么动静,倒是所向无敌,万无一失,连连地夸了林炳几句,说他是个办事儿的衙役。等到问明了价格,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五千斤大米,十几亩地一年的收成,就买这么个铁笤帚疙瘩,急得老财奴连连跌脚。东西已经买回来了,又赶在儿子办喜事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口儿,能说他什么?只是连连说了几个“真是,真是……”,就不言语了。

    林焕呢,也是一肚子不高兴:你去一趟杭州,花了几百两银子,就给我买回一把折扇来!秋后送扇,暂且不说,你自己却花了五十两银子买这么个劳什子玩艺儿,别人想看看都不让。一赌气儿,冲他哥哥翻了翻白眼,没拿那折扇就回到自已的房中去了。

    林炳一团高兴,跟炭火相似,没想到掉进了冰雪窟窿里,连烟儿都没冒一下就熄灭了,灰溜溜地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场是别重逢的欢聚,竟因为这支枪闹得不欢而散。

    林家大少爷得中举人、初六日完婚的消息,像一阵风儿似的传遍了壶镇垟。林家的佃户们,少不得又得勒紧裤带儿,从自己的牙缝儿里省下几个钱来,给林大爷凑份子。几天来,落成不久的林村新桥上不时有那提着两只鸡或是抬着一坛酒的庄稼汉到林家来送礼。傍晚时分,林炳踱进账房,翻开收礼品的账本子看了看:各村各店的佃户们,全都送礼了;独有吴石宕的几家,还是跟上次一样,一个来送礼的也没有。林炳心里老大的不乐意,暗想:上次考秀才,多少有点儿碴儿,不来送札,倒还有得可说;这回考举人,跟你吴家一点儿瓜葛也没有,怎么连大面儿都不亮?一边翻着账本子,一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那管事儿的:

    “吴石宕的那几家,没通知他们吧?”

    管事儿的连忙陪笑说:

    “怎么没通知?来旺儿一回来,第二天也没歇一歇,各村各店都挨家挨户通知了的。他手里拿着经折子,怎么会忘记?他打吴石宕回来,学着吴立志的腔调给老爷回话说:‘回去替我多多拜上你家老爷,就说吴石宕的男女老少都跟老爷道喜道贺了,愿你家大爷指日高升,三元及第。眼下吴石宕人正给你家老太爷赶修阴宅呢,也没那工夫过去道贺喝喜酒,回去禀过你家老爷,咱们就两便吧!’老爷一听这话,气得呼哧呼哧的,说吴立志又不是我家的佃户,要他出来说什么话,这不分明是存心跟咱们作对么!老爷说了:眼下家里事情太多,没那份儿闲心跟他制这气儿,等喜事儿办完了,腾下工夫来,再细细地跟他算这笔账也不晚。老爷还说:‘孙猴子本事再大,总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去,不信吴家那几个猴儿崽子,就能尿出八丈远的尿去。’你瞧吧,热闹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林炳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笑着说:

    “我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一生胆小怕事,总是以忍让为上,宽厚为本,不挤得他急了,哪能说出这话来?我爹是外头面子上要好看的人,收佃户们三五十文钱的礼,也不过是为了图个热闹,谁能白要人家的?吴石宕人仗着自己胳膊粗,练过几天本事,愣要猴子披虎皮装大个儿,连个面子都不给,也实在欺人太甚了。论起来,我跟他们是师兄弟,都是自己人,理当相互照应着点儿才是。只是我爹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真要是发起火儿来,我们做小辈儿的,那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

    林炳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巴不得立即打上门去,大兴问罪之师,治得吴石宕人服服帖帖的怎么说怎么是,心里才痛快呢!

    第十四回

    佩刀挂剑,娶媳妇戎装拜天地

    猜谜对歌,闹洞房妙语惊群魔

    吉期将到,林、吕两家,各请管事、知宾、伴郎、伴娘、礼生、喜娘人等,分头准备。

    金银大嫂是吕敬之的本家,又是从小儿带着瑞春长大的,为人小心谨慎,温良敦厚,说话有分寸,行事懂规矩,见过世面,上得台盘,请她当喜娘,把新娘子交给她,没得说,准保是快刀切豆腐──面面光,失不了礼,露不了怯,丢不了丑,出不了乖,该应酬的都能应酬到,该照应的都会照应到,尽可放心。

    不好物色的是伴娘。

    这路人物,当地俗称“卵生姐”①,戏称“妖妖姐”、“丽丽姐”、“美美姐”、“啭啭姐”,虽不是十分重要的角色,但却绝不可少,而且入选的条件相当苛刻。

    ……………………

    ①  卵生姐──“卵”指鸡蛋,“生”指花生,是“管鸡蛋和花生的小大姐儿”的简称。

    第一是长相模样儿。既要略具几分姿色,却又最好别超过新娘子去,以免相形之下,喧宾夺主。

    第二是家境出身。大家闺秀,官府千金,当然不肯抛头露面出来担当这份儿差使;穷苦人家的姑娘,即使各方面条件全都具备,可是考虑到新娘子的身份,像吕敬之这样的人家,当然是不会降格以求的。掐头去尾,能够入选的,就只有小康人家的小家碧玉这一路姑娘了。

    第三是脸皮还得锻炼有素。办喜事人家,三天之内无老少,闹起房来,什么村言粗语说不出口?在这种场合,当伴娘的,不单不许害羞,两颊通红,羞人答答,无地自容,还得镇静沉着,旁若无人,任你说什么野语村言,只当没听见,一旦抓住了机会,反戈一击,才能占住上风,以静克乱,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然的话,稍一慌张,微露愠意,不待你发作,枪炮箭矢就会如飞蝗般向你袭来,不叫你当场哭鼻子,那才叫怪哩!

    第四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闹房的时候,一切逗新娘子的话语,难新娘子的题目,诸如猜谜语,对对子,照例都得由伴娘代解代答。不是聪明伶俐的脑瓜子,不是对答如流的嘴巴子,怎么干得了这份儿差使?

    最后一条,还得是个正经八百的姑娘。取书①回来的小媳妇儿固然不行,就是有了人家还没过门儿的大姑娘,碍着婆家挑剔责怪,不敢也不愿应承这宗既要抛头露面又要让人家评头品足的差使。至于行为不检点、跟小伙子有些不清不白的姑娘,事情办得隐秘没人知道的倒也罢了,万一走漏了风声,泄露了天机,让别人知道了一星半点儿蛛丝马迹,平时也许不便于揭短,心照不宣,一旦等你当上了伴娘,坐在新娘子旁边的时候,那种话里带刺儿,旁敲侧击,绕着脖子,话中有话的妙词儿,可就会劈头盖脸,没遮没拦,不管不顾,无休无止,像狂风暴雨一般向你袭来,弄得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乐也不是,骂也不是。临阵脱逃吗?更显得作贼心虚,心中有鬼;坐着不走吗?难免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黄一阵,憋着一肚子火儿可又发作不得,受了一肚子委屈,可又分辩不得。真好比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眼泪也流了,洋相也出了,脸面也丢了,名声也臭了。因此,但凡已经暗渡陈仓的巫山神女们,大都有自知之明,遇到有人来请,总是寻各种理由,找各样借口,逊谢不迭。

    ……………………

    ①  取书──即女子被休、离婚。书,指“休书”。

    这样看起来,这一路人材,倒还真叫难于物色呢。

    吕敬之张罗完了嫁妆,请好了管事、知宾、喜娘、礼生人等,两口子踱进闺女的房间里来,跟闺女商量请谁当伴娘的事儿。

    女孩子们,谁都有仨俩知心亲近过得着的小姐妹。临出阁的时候虽然也有囿于闺训、碍于身份、由于脸嫩等等原因,不能或者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中抛头露面受人揶揄的,但就大多数姑娘来说,却都愿意趁此机会在人前一显自己的美丽过人,聪明绝世,敏于思考,善于辞令。因为只有做姑娘的时候,才有这样的资格和机会去尽情地表现自己,显示才华,借此博得小伙子的垂青,老年人的赞叹,并有希望因此结上一门可心的亲事,嫁一位如意的郎君。一旦自己戴上凤冠做了新娘子,可就只有低着头听人摆布的份儿,连说句话儿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每逢有了当伴娘的机会,尽管她们嘴上也许会连说“不行,不行”,小心眼儿里,可都巴不得去大显身手,大出风头。要是遇上知己的女伴出阁不去请她做伴娘,还有可能为此生份怄气,甚至再也不来往的呢!

    瑞春娘是过来之人,懂得个中奥妙,因此对于请谁来做伴娘这件事情上,特地跑来跟闺女商量。可是娘儿俩掂掇了半天,想来想去,按照上述五个条件去衡量挑选,竟连一个人也挑不出来。什么原因呢,不要忘了,当时当地人们习惯于早婚,男人过二十未娶的倒还不少,像瑞春那样二十出头的姑娘还没出嫁的,可就不多了。用不着说,瑞春的朋友知己,大都跟她年纪相仿,这会儿早就已经凤凰于飞①,弄璋弄瓦②,不可能再来当伴娘了。有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却又大都拙嘴笨舌的,不善于应对,或者是见个生人都会脸红的怵窝子,根本上不了台盘,要是让她去当伴娘,到时候让小伙子逗哭了下不来台,那才叫麻子叫门儿──坑人到家啦!想来想去,想到了柜儿上几个老伙计的闺女头上。这几个闺女,十六七岁上下,长相模样儿也都还说得过去,口齿也还伶俐,只是机灵劲儿上差点儿,遇上什么难题儿,只怕她们应付不了。琢磨半天,猛古丁想起金银大嫂来,她在这条街上人头最熟,谁家的姑娘怎么样,她也最摸底,何不请她来商量商量?

    ……………………

    ①  凤凰于飞──指夫妻和睦。语出《左传》:“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②  弄璋弄瓦──指生儿育女。语出《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弄之瓦。”“璋”是圭璋美玉,祝贺男孩儿长大以后成为王侯手执圭璋玉璧。“瓦”指古代妇女绩麻用来压住麻缕两头的陶制圆鼓墩儿(清末民初浙江农村还到处可见),祝贺女孩儿长大以后勤于纺织。

    老肉球赶紧派人去把她找来。金银大嫂一听是为这件大事把她请来商量的,不禁抿着嘴儿乐开了:

    “真是木樨花开远处香,天灯高照远处亮,鼻子尖儿底下的人,怎么倒忘了?要挑能说会道脑子快的姑娘,壶镇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出了名的快嘴吕翠莲?新房里只要有她压场,还怕什么样的难题解不开呀!”

    一番话提醒了娘儿俩,不由得也哑然失笑了。不是么,要说是伶牙俐齿,通壶镇的姑娘,谁能比得上她?

    吕翠莲是吕久湘的闺女。吕久湘是壶镇市上的牙郎③头子,居间买卖,抽取佣金,虽然算不上是财东富户,却也是小康人家的班头,吃穿有余。这个吕久湘,今年五十多岁了,却没有儿子,两口子就守着这么个十六七岁的闺女过日子,所以把个女孩子娇惯得了不得,从小儿就爱跟男孩子们做一堆儿厮闹,既泼辣大胆,又调皮淘气。这两年长大了,黄毛丫头十八变,倒是越变越俊,越变越悄,胖乎乎的圆脸蛋儿上老是泛着两朵桃花似的红云,笑起来两腮一边儿一个浅酒窝儿。谁见了都夸这姑娘机灵俊俏,两口子更是拿她当心肝宝贝儿。好在吕久湘每天经纪收入颇丰,除去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之外,还有几个余钱,反正没有儿子,用不着置田买地,就把攒下的钱全都花在闺女身上,并非过年过节的日子,也是金银首饰,珠翠头面,穿红着绿,打扮得跟花蝴蝶一般。

    ……………………

    ③  牙郎──也叫“牙人”、“牙子”,即掮客,是商业买卖居中的经纪人。

    要问吕久湘的钱都是怎么挣来的?当地人有句歇后语专门用来说他,叫做“狗掀门帘儿──全凭一张嘴”。不言而喻,他的这一张嘴,比起大桥头的赛神仙张铁山来,绝不会有逊色之处。俗话说:“牙郎牙郎,信口雌黄,没本有利,买田盖房。”可见吃牙行饭的,嘴巴子功夫都不弱。吕久湘既然是牙郎的班头,掮客的魁首,当然又是能人里的能人,干将中的干将,一条舌头,比一般的牙郎更胜一筹,真叫粗的细的,雅的俗的,真的假的,软的硬的,样样货色齐备,各有各的用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心明眼亮,触类旁通。买卖上的事儿,只要一沾他的手,不成也得给你说成了。谁家摆喜庆筵席,只要座上有他,准保人人欢天喜地,个个笑逐颜开,嘻哈之声,不绝于耳,拍手顿足,热闹非常。

    吕久湘的这一套嘴巴上的功夫,舌头上的本事,其实也并没有给他闺女专门秘传心授,只不过女儿与他厮守久了,近朱者赤,每天耳濡目染,心领神会而已。饶是这样,翠莲的一条舌头,比起她的尊翁来,居然更溜索,更好使。近两三年来,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赛歌会上打擂台,也不知道她肚子里哪儿来的这么多词儿,总是不假思索,张嘴就来,而且合辙押韵,出口成章。对起歌来,她看得上眼的,嘴下留情,文绉绉地送你几句,请你主动撤兵;遇上那看不上眼的对手,那可就老实不客气,尖酸刻薄,刁钻古怪,挖空心思编出来的绝妙好辞儿,能骂得你狗血喷头,让你招架着住,不得不丢盔弃甲,伏鞍拖枪,落荒而逃,灰溜溜地败下阵去,由着她一连三年独霸擂台,捧走了彩头,谁也只能白瞪眼,干着急,奈何她不得。正因为女孩儿家嘴头上过于厉害了,男人们包括老的少的,大都是三分爱她,七分怕她,直到如今,还是小姑独处,待字闺中,名花无主,没人敢于问津求亲。真是的,要选伴娘,现放着这样… 位妙龄女将不请,还请谁去?

    壶镇地方,古代本是姓胡的和姓陈的两姓聚族而居,所以古名“胡陈”,至今当地人仍这样叫。却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胡、陈两姓逐渐式微,人丁骤减,如今这里早已经变成了吕姓人家聚族而居,连地名也变成“壶镇”了。翻开宗谱,吕姓人家家都是亲戚。仔细推算,翠莲算是瑞春的堂妹──只要在辈份儿上不僭越,别的就什么都好说了。这位好出风头的姑娘,赛歌擂台都敢打,当个伴娘,简直是大材小用,拿出三分本事来就绰绰有余了,还有什么可顾虑可推辞的?金银大嫂受托登门拜请,果然痛痛快快,一口承允。

    第二天,吕翠莲和柜儿上伙计们的三个闺女,一起在瑞春屋里碰了面,商量计议一番,听金银大嫂讲解当伴娘的规矩和忌讳。

    在儿女亲事上头,吕敬之一向不悭吝小气,布店里有的是料子,家里又现请着一帮裁缝,做几件衣服,还不是咄嗟立办的事情吗?依照金银大嫂出的主意,给四个小伴娘一人赶做一件可身儿的粉红春绸掐金挖云①小褂儿,四角镂着四合如意云头,黑色大绒宽边儿上镶着珠花翠钿(tián 田),十分时新显眼,再配上一条葱绿镶边的宁绸裤子,真是红绿相映,厮称得体。俗话说: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四个小伴娘本来都有几分姿色,经过金银大嫂这样一调理,更显得窈窕婀娜,飘逸有致了。瑞春也知道伴娘在婚礼中的重任非比一般,早已经打点下几样送给伴娘的礼品:每人一对金耳环,一副银镂枫藤镯①,一串香珠②,一匣胭脂花粉,一方伽罗油③。

    ……………………

    ①  掐金挖云──掐金:衣缝里嵌金线。挖云:衣角挖空成云头状花纹,再衬垫其他颜色的里子,构成装饰图案。

    ①  枫藤镯──枫藤是一种木本攀缘植物,黑褐色,用单股或多股枫藤扭绞成镯子形状,在接口处用银子镶裹而制成的镯子,是清代末年在当地颇为流行的首饰款式。

    ②  香珠──用香木雕成的珠子,每串十八枚,俗称“十八子”,夏天佩带,可以减少汗气。

    ③  伽罗油──当时妇女用的高级润发油。用白蜡、松脂、麻油加丁香、百檀、冰片、麝香等熬煎凝固而成的白色半软固体。

    九月初五日,是男方往女方送催妆冠帔花粉的日子,也是女方往男方发妆奁铺新房的日子。一大清早,吕家门前轿夫杠脚进进出出的,门庭若市。吕敬之亲自带着管事的打点嫁妆,大的从橱柜儿箱笼到桌椅板凳儿,小的从木盆水桶到笤帚簸箕,全搬出来放在院子里;细的软的,零星杂件儿,用红头绳拴着稳住在箱子、桌子上面。抬嫁妆,有这样一条规矩:一柜一桌,分不开拆不散的大件儿,一样就是一抬儿,至多桌面上再拴一些零碎什物。小件儿,比如一只箱子配两个枕头,四只方凳配一条被子之类,都尽可能勉强凑成一抬儿。原则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显示出来,尽量增加抬数,以视嫁妆的丰盛。瑞春的嫁妆,积攒多年,应有尽有,再按照这个办法一配抬儿,居然配成了七十二抬儿之多。每只箱子里,还有文章:先放进四千个精选的康熙大铜钱①垫底儿,再装进衣裳去,抬起来,忽扇忽扇的,显得特别沉重。嫁妆经过一村一店,抬箱笼的杠脚就故意颤悠颤悠地颠起来,让人们去猜想箱笼里有多少珍珠宝贝、金银细软。

    ……………………

    ①  康熙大铜钱──清代的制钱中,以康熙年间出的一种最光亮周正而厚实,个儿也比较大。

    吕敬之一大清早起来就为发嫁妆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配件数,拉清单,定先后,足足忙了多半天,才算安排就绪。午时前,请轿夫杠脚饱餐一顿,稍事歇息之后,未时正,花炮三声,鼓乐前导,嫁妆起杠。

    从壶镇到林村,正好是十里路,七十二抬嫁妆,当然不是一抬接着一抬紧挨着的,而是一抬与一抬之间,相隔那么一段路。当时当地,三百六十步算一里,一步相当于一弓②,即五尺,一里地是一百八十丈。如果每隔三十丈抬一抬儿嫁妆,一里地之内不过六抬儿。因此瑞春的七十二抬儿嫁妆,的的确确是头一抬儿已经到了林家,末一抬儿还没有动身,十里路内,抬嫁妆的络绎不绝,这就是被人们所羡慕称道、为婚家所津津乐道的“嫁妆十里红”。

    抬嫁妆的每经过一村,村民们就纷纷涌出来,男女老少拥挤着站在路边指指点点地看,小孩子们奔跑着追前赶后地嚷,有那好事的就一抬抬儿地数,从第一抬儿花橱数起,到末一抬儿马桶箱为止──这是当时抬嫁妆的规矩:末一抬儿,必然是马桶箱,数嫁妆的数到马桶箱,就知道后面没有了,不用再等着数了。金漆马桶里面,垫着黄裱纸,放着两个染红了的生鸡蛋,抬马桶箱的要特别小心,千万不能把鸡蛋碰破了。等到嫁妆抬到男家,抬马桶箱的两名杠脚不但赏钱比别的杠脚要加倍付给,坐席的时候,还要请他们坐在上首,以示尊重。

    等到最后一抬儿马桶箱过去,沿路数着嫁妆抬儿数的村民们咂着舌头赞叹地说:

    ……………………

    ②  弓──指丈量土地用的工具,是一个两脚规,两脚之间相距五尺。

    “啧啧,好家伙,七十二抬儿呢!真有嫁!”“有嫁”是当地方言,专用来指嫁妆的丰盛富足。

    “不对,明明是七十抬儿整数,我数得清清楚楚的。”自己数错了的人,总相信自己对,发誓赌咒要赢东道。等到多数人都证明是他数错了,这才不好意思地搭讪着走开。

    “比卢举人家还有嫁,卢家不过才五十抬儿。”

    “卢家哪有这么好的木器?桌子椅子都是红木的,还用蚌壳儿镶着花儿!”

    “你尽露怯,说些不在行的话!告诉你吧,那叫螺钿(diàn 电)嵌花儿!”懂行的人纠正他说。

    “卢家也没有时辰钟!”

    “林家的一千两聘金,全买嫁妆恐怕还不够呢!”

    村民们望着渐渐远去的嫁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感叹着。他们哪里知道,这七十二抬儿嫁妆,两千两银子都打不住,要是折成大米,足足二十万斤呢!

    嫁妆抬到了林家,万子儿鞭炮迎进门去。林国栋亲自指挥,把一件件妆奁在新房里安置下来,内外两间,放得满满堂堂的。厨下用品,单开一间厢房先放着,以供宾客们观赏。箱笼之类,卸杠之后,特别还有一个叫做“开箱”的仪式,当众把大小箱子一齐打开,炫耀一下各种各样金珠翠钿的首饰头面和满箱的皮棉单夹丝绒绫罗妆蟒酒堆①缂丝弹墨②的各式衣服,然后搭进新房里去摞起来。

    ……………………

    ①  妆蟒酒堆──“妆”指妆缎,是一种织有花卉图案的缎子;“蟒”指蟒缎;“酒”指酒花儿绸缎;“堆”指堆花儿,是用各色绫缎剪成花枝或各色图案然后拼合堆缝,以代替织绣。

    ②  缂(k è刻)丝弹墨──“缂丝”也作刻丝,是一种丝织品,花纹似刺绣而平整,近似雕刻;“弹墨”指夹有黑线“纳”成行线或简单图案的装饰。

    从壶镜到林村,路虽然不远,但是连装带卸,开箱观光,一通折腾,等到全部嫁妆安置就绪,太阳已经偏西了。前厅后厅以及席棚里面摆出了酒水,林国栋让管事的招呼抬嫁妆的轿夫杠脚们入席。七十二抬儿一百四十四名杠脚,再加上乐师和管事的,不下一百八十多个人,圆的方的,足足坐了二十多桌──按规矩,必须是抬马桶箱的坐上席。这是粗席,黄酒管够,米饭足吃,菜是八大碗,碗碗离不开猪身上。此外,每人还有两个大馒头,两块一寸半见方的半熟猪肉。这也是当时当地的风俗:吃喜酒,都得往家里带馒头肉,名之为带回家去逗孩子。习惯变成规矩以后,为了携带方便,馒头端上来是冷的,肉则是半生半熟的。反正是一人一份儿,谁也不吃,生熟冷热,无关紧要的。

    吕家这一边,打发完嫁妆以后,紧接着林家的催妆冠帔花粉又送过来了,合家上下,又为新娘子上花轿而忙碌起来。

    从初五日一早发嫁妆起始,瑞春就水米不敢沾牙了。除了鸡蛋之外,别的东西一概不许吃。原因是新娘子不能像新郎那样可以到处走动:下轿以后,一直到闹完房夫妻关门入罗帏,在这一段时间内,只能在房内坐着,上厕所是绝对不允许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据说是吃鸡蛋不但可以耐饥渴,而且可以避免如厕之烦。

    初六日一大清早起来,喜娘就忙着给新娘子上头开脸①,梳洗打扮,吊起眼角,描弯眉毛,细匀铅粉,淡施胭脂,深染猩唇,浅点眉心,然后穿上盘尤舞凤朱红袄、山河地理石榴裙②。俗话说:“三分人才七分扮,瘌痢头和尚扮花旦”,果然不错。瑞春本来就有几分姿色,经过这么一打扮,果然是花容月貌,千娇百媚,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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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上头开脸──当时的习俗:少女垂辫,嫁后改梳发髻,新娘子第一次梳发髻,称为“上头”;出嫁前用线绞去验上和鬓角的汗毛,描画眉毛,称为“开脸”。

    ②  山河地理石榴裙──绣有金线水纹图案的大红色裙子。

    喜娘金银大嫂的… 身打扮,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红缎子衣裤红围裙,脚下红绣鞋,头上红绢花,再加上脸上的红胭脂、手上的红罗怕,除了手腕上的银镯子之外,浑身上下就像一团火炭相似。

    四个小伴娘,穿着一色儿的衣裙,戴着一色儿的枫藤镯和金耳环,油松大辫子梳得油光水滑紥着红头绳,簪着小绒花儿,脸上薄薄地施一层脂粉,美而不妖,丽而不艳,格外显出少女独有的那份儿丰姿异彩来。尤其是翠莲,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滴溜乱转,衬着胖乎乎的鸭蛋脸儿,细细的糯米牙儿,长长的眼睫毛儿;乐起来,小嘴儿一抿,跟银铃儿相似;两个梨涡生颊,一朵红云盖脸,更显得聪明绝世,伶俐非凡。跟新娘子比较起来,一个像瓷观音,一个像活龙女;一个端庄静默,一个活蹦乱跳;一个是红粉佳人,一个是丽质天生,一个如出水芙蓉,一个如带雨梨花;一个面如满月,福厚寿长无比,一个眼如流星,富贵荣华无双。谁高谁低,众人意见不一,各人看法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于强求一致。

    正午时分,外院儿的粗席请轿夫、杠脚、打杂人等,内院儿的细席则请媒人、礼生、亲友、贺客。此外单有一席,设在瑞春房内,由四个小伴娘陪着喜娘随意用饭──新娘子当然只是陪坐而已。席间,金银大嫂又细细地叮嘱几个小伴娘一番:见了不同的贺客应该怎么说话,忌讳些什么,遇到某种特殊的场面应该怎样对付等等。等到席散,已经是午末未初。吕敬之两口子急急忙忙奔进房来,通知说乾方媒人已经押着花轿来到了,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喜娘回说一切停当。吕敬之在房内转了一圈儿,看了看确实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这才又回到前厅去陪媒人说话儿待茶。

    瑞春娘看着小丫头撤下席去,端上茶水来,也就在床沿上挨着瑞春坐下,拉着女儿的手上下端详了半天。本想再叮嘱几句的,可又不知道从那里说起是好。母女二人,手拉着手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各人都有一腔心事,满腹离愁,却又都是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默默无言地相对静坐了半天儿,不觉都流下眼泪来了。

    当地风俗,女儿临上轿前一天,要跟做娘的一个被窝儿里睡一宿,许许多多不能当着第三者说的话,还有一些大白天不好启齿的话,做娘的都要一五一十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其中主要是传授做媳妇儿的经验,诸如怎样孝敬公婆,如何伺候丈夫,怎样和妯娌小姑相处,如何对待下人、邻居之类,其次,还要传授一些洞房花烛夜中的注意事项以及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变故如何处置等等。总之,自己出嫁的时候母亲怎样对自己说的,这会儿又原封不动地照搬给自己的女儿。反正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经验和办法,是不是行之有效,那就不知道了。

    到了下半夜,这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官话”说完了,接着就说些私房话。还是那几个题目,还是那些内容,说着说着,也许会跟上半夜说的话正好是猴儿吃麻花──满拧。不过女儿耳朵里听着,嘴巴上嗯嗯地应着,心里也明白哪些是走过场的官样文章,只供参考,哪些是母亲的经验之谈,必须永远铭刻在心,身体力行,完全照办。这一晚上,是闺女在娘家过的最后一夜,做娘的恨不得把整个儿心都掏出来给闺女,把自己当儿媳妇多年积攒下来的点滴心得全都传给闺女,反复交代,再三叮咛,哪有说够了的时候?说着说着,不觉东方发白天又晓,娘儿俩只好肿着眼泡皮儿爬起身来。

    娘儿俩说了整整一宿的话,该说的话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这会儿拉着手,到了“施衿结帨”①的时候,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虽说闺女已经二十岁,在当时当地说来,出嫁已经算是很晚的了,但在母亲的眼睛里看起来,女儿永远是女儿,总觉得女儿还太小,还太娇,还离不开母亲,总担心女儿到婆家去要受气;虽说婆婆是她亲舅妈,但是隔着肚皮,不能像亲娘疼闺女那样疼儿媳妇,何况瑞春从小娇生惯养的,婆婆难免会看不惯。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再不济再没起色的闺女,也是娘的心头肉,也是娘的宝贝疙瘩。要按做娘的心愿,叫女儿守着娘,一辈子不出阁不嫁人才好哩!如今嫁到林村,虽说路途并不太远,又是自己的娘家,但却总是生生地分离,一早一晚的,再也见不着了。闺女出嫁,好比剜走了娘的一块心头肉,做娘的怎能不心疼?想着想着,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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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施衿结帨──古代婚礼仪式之一:女儿出嫁,离家之前,母亲把一条手帕别在她衣襟上,并谆谆嘱咐一番。

    瑞春看见娘掉了眼泪,也想到了离别的痛楚:虽说林炳是自己的表哥,从小在一起厮闹长大的,两家走动频繁,彼此都知根知底儿,但到底不能像在家当闺女那样随心了。自从彼此都长大以后,跟林炳见面的机会一天少似一天。听说他中了秀才以后,一个劲儿地只知道在外面串,三天两头儿不着家。如今又中了举人,保不齐腿脚比从前会更野。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常跟着他走,怎么管得住他?虽然林家有房产田地,不愁吃穿,可是嫁过去以后,谁知道日子过得和美不和美?还有那个林焕,从小儿话语不多,肚子里满有数,是个出名的“蔫有准儿”,日后娶了弟媳妇儿,谁知道兄弟妯娌之间,将会是怎么一个光景?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禁不住两行眼泪像决了口子的河水滚滚而出,在她那涂满了脂粉的脸上纵横交流。母女二人,心中各有苦楚,相对默默无言,低头握手泪涟涟,难分难解难劝。

    金银大嫂见母女二人这般光景,哪儿知道两人肚里各有盘算?只认为是生离死别,伤心在所难免,只好走上去相劝几句。

    正在这时,听得门外闹闹嚷嚷,金银大嫂掀起门帘儿一看,见是花轿抬进后院儿来了。吕敬之跟儿子福根两口子也都进房来促妆。福根媳妇儿手里端着一碗面条,碗是大号八角金边碗,面条堆得尖溜尖,斜插着一双筷子,递给了婆婆。这是按规矩新娘子在上轿之前必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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