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26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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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捕归案,然后一起开刀问斩的。没想到金太爷只是眯着眼睛,似听不听的样子,脸上连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叫人猜不透他拿的究竟是什么主意,想的到底是什么心思。林炳这里背书似地口中念念有词,他那里正襟危坐,不动声色,既不答腔,也不发话,一直等到林炳念完,这才慢慢儿地打腰间荷包儿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套料瓶来,拔出塞子,倒了一点点儿不知什么药面儿在手心儿上,用手指头捻了捻,搽到鼻子眼儿里,猛嗅了嗅,紧接着打了两个震天价响的嚏喷,又掏出一块白绸子罗帕来捂着鼻子大声地擤了擤,“噗”地一声,就在地当中吐了一口粘痰。这两个嚏喷打过了,似乎略为精神了一些,抬头看了看院子四周,又扭头看看客厅的布置陈设,这才答非所问地说:

    ……………………

    ①  夹单──清制:下吏禀事,除红白正禀外,别有陈述,可用单片附在禀帖里,叫做“夹单”。

    ②  海捕──通缉。

    “林团总祖上是什么出身?当过什么官儿?是在京还是外任?”

    林炳见金太爷“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提官司上的事情,却问到家事上来了,不知道太爷用意何在,又不能不答,只好据实回话说:

    “先祖乃是两榜进士出身①,中年出仕,放过一任道员,又回京当过几年散官,年过花甲以后就告老还乡了。家父倒也捐过候补知县,却无意仕途,只在家乡布衣淡饭,当个田舍翁,从来没有补过实缺的。”

    ……………………

    ①  两榜进士出身──科举时代,乡试中式的榜示叫乙榜。会试中式的榜示叫甲榜,由举人而考中进士的,叫两榜进士出身。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

    “如此说来,府上倒也是官宦世家。不用说得,在这方圆几十里之内,当然是田连阡陌,富有千顷,称得起壶镇第一家啰?”

    林炳听他问到财产上来,倒也多少存了一点儿心眼儿,不敢如实以对,摇摇头说:

    “大人有所不知:敝县地面,山多地少人众,西乡一带,多少还有几片平整点儿的土地;东乡地方,除了壶镇垟这一片烧饼般大的平地之外,哪有什么好地?敝村背山面坡,到处是沟沟坎坎,寒舍虽有祖上遗下的几十亩薄地,也大都分布在山沟里、土坡上,非旱即涝,收益甚微。一年的收成,怕还没有街面上一家小铺子三个月的出息多呢!”

    金太爷见他说话甚是谨慎,也不去深追细究,点点头,静场片刻,又换一个题目说:

    “本县到任不久,就听说壶镇有个新科武举人本事了得,武艺高强,接替了老团总的职务以后,训练有方,乡勇强悍,还只当足下是个世代习武的将门之后呢,没想到今日一见,竟还如此青春年少,又是书香门第,谈吐不俗,后生可畏,善自为之,善自为之!”

    林炳一听,县太爷不问官司上的事情如何,竟信口开河地夸起自己来了。心想:自己接任团总才半个多月,金太爷到任已过半年,这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打哪儿说起呀!要像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瞎聊,哪辈子才能扯到公事上去?灵机一动,有意把话茬儿又引回到官司上来:

    “承蒙大人过奖,不胜赧颜。若非卑职处置失当,何至于为宵小所忌,授群匪以可趁之机,以致林炳兄弟高堂弃养①,总望大人体恤治下一心为民的半点儿衷情,为卑职作主,从速从严惩处逆贼,为地方除大害,为乡里保平安,免生灵遭涂炭,林氏一门幸甚,壶镇一方幸甚!”

    ……………………

    ①  高堂弃养──指父母故去。

    金太爷见林炳总听不出自己这一番说话的弦外之音,却把话题又拉回到官司上去了,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直了直身子,看了看天色,又从怀里掏出耷拉表来瞧了瞧。九月底的天气,日子一天比一天短,过了酉时太阳一落山,天色霎时间就暗了下来,不觉困劲儿也上来了,烟瘾也发作了,一时间眼泪鼻涕,呵欠连连,可又明说不得,只好依然强打精神,使劲儿揉揉眼睛,又打荷包里掏出那个小料瓶来往鼻子眼儿里抹上点儿什么药末儿,接连打了两个山响的嚏喷,这才掏出罗帕来擤擤鼻子,擦擦眼睛,含糊其词地说:

    “林团总不必过谦,些许几个毛贼,有如几条泥鳅一般,谅他们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乡里有团防局乡勇日夜巡逻,县里有小队子①捕快严加侦缉,何方草寇,敢怀觊觎之心,以卵击石,自寻死路?须知本县生平最最痛恨者即为盗匪,不叫我逮住便罢,一旦拿获,本县绝不轻饶。既然是团防局负有绥靖乡里之责,何以团总住处,反倒不派乡勇守卫门户,以致三五毛贼,即能杀进庄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切记,切记。昨晚来犯盗寇,既已捕获,待本县验过尸身问过正凶之后,自有发落。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验尸验伤,诸多不便,不如明日一早传齐地方人证等等,一总检验审问,也就是了。”说罢,闭眼张嘴,一连又是几个呵欠。

    ①  小队子──州县官临时招募的练勇。

    林炳正想答话,旁边那位仵作隔着茶几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儿说:

    “堂翁②远道而来,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疲惫倦怠,哪有精力挑灯夜审?林团总要是体恤为民父母者的苦处,还不赶快收拾出一间洁净的上房来,请太爷先好好将息将息?验尸问案的事情,自有太爷作主,林团总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比划着大烟枪模样,伸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架势,冲林炳挤鼓挤鼓眼睛。

    ……………………

    ②  堂翁──县佐对知县的称呼。

    林炳听这位仵作话中有话,抬头看看金太爷,眼泪鼻涕,一脸的烟容,赶忙站起来说:

    “大人一路辛苦,自当歇息歇息,卑职并无催请大人连夜审问的意思。后面早已收拾出一间干净上房,请大人即刻起驾稍事歇息,晚膳随后就送过去。”

    金太爷烟瘾上来,別的全顾不上了,站起身来,冲亲随摆摆手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晚上好生歇息,不许走远了,明天早上传齐地方人证和一干人犯,卯正准时开审。”

    林炳赶紧站起身来,找着了林国梁和老学究,请林国梁招呼三班衙役,让老学究陪着三位长衫先生另房叙话抽烟安歇,自己领着金太爷到第二进上房里来。这里本是林国栋两口子的卧室,临时归置了一下,改为太爷的馆舍。这时候,房里已经掌上了灯,桌上果盒里装着各色干鲜果点,擦得干干净净的银制二马车水烟袋①闪闪发亮,装满了兰花潮烟②,插着一支一尺来长的火纸媒子。烟榻上黑漆描金的烟盘里放着一盏太谷灯③,一杆镶着翡翠烟嘴安着寿州瓷斗④的广竹烟枪,一盒英国飞剪船⑤运进来的精制阿芙蓉膏⑥,上横着两支擦得雪亮的钢制烟签⑦,一只掏烟灰的小挖勺,一块做烟泡的长条小铜板,全部打抹得干干净净。烟盘旁边是茶盘,茶盘旁边又有两个小碟子,盛着一色儿大小的几个黄岩名产金钱蜜橘和五六个秋白梨。金太爷见是这番光景,绷得紧紧的寡妇脸第一次舒开了,露出一丝儿笑意来。

    ……………………

    ①  二马车水烟袋──老式的水烟袋,下面没有底座,烟管和贮烟筒二者分开。后来加了底座,使之联在一起,以便携带,成为现在的样子,当时称为“二马车水烟袋”,以别于老式水烟袋。

    ②  兰花潮烟──广东潮州产的皮烟丝,  烟内拌有泽兰子,专供水烟袋用,是烟丝中的上品。

    ③  太谷灯──山西太谷县产的烟灯,以火力足、光头大、样式好而闻名,是烟灯中的上品。

    ④  寿州瓷斗──斗,指的是横装在烟枪中下端的陶质或瓷质壶形物,鸦片燕泡就安在壶嘴上。安徽寿州(今寿县)产的瓷烟斗,是烟斗中的上品。

    ⑤  飞剪船──英商走私鸦片烟的一种强盗船。

    ⑥  阿芙蓉膏──指鸦片烟膏。

    ⑦  烟签──挑烟膏做泡的烟具。

    林炳不便于在室内久留,叫来旺儿沏上了茶,道过了劳乏,就告辞出来。

    这时候,前院两廊上只剩下了一大三小四顶轿子和一些横七竖八的执事旗牌,那四十多个人,林国梁早已经把他们安置在第三进屋的十来间房间里,按人头份儿送去了烟茶果点。太爷一离座,这些二爷们顿时间热闹了起来,每间屋子里都是烟雾腾腾的,一阵阵打闹哄笑和怪声怪调溢于户外,间或夹杂着一句两句大戏小曲儿。

    林炳来到第三进房,林国梁正在指挥童仆抬桌子搬板凳儿,准备上菜开饭。为这一拨官差伕役,单开六桌粗席。除了昨夜里宰的那头黄牯牛之外,又宰了一口大肥猪。这种粗席,讲的是大碗筛酒,大块儿吃肉,以酒足饭饱为度。另有一席略为做得细点儿的,质量并重,则是给三位长衫先生准备的。用不着说,给太爷单做的那一提盒儿细菜,是头把厨师的手艺,讲的是色香味俱佳,以质优取胜。五桌粗席是早就做端正了的,只要摆好桌凳,搬将出去就是了。半粗细的一席,不免还要煎煎炒炒,烹烹炸炸,待粗席开出去好久了,才装上提盒儿送了过去,就烦老学究作陪。

    太爷的一席,有炖的肥鸡嫩鸭,烧的鱼翅海参,炒的虾仁缮丝,溜的肝尖儿腰花儿,干烧的是鲤鱼,清蒸的是圆鱼,有早就做得了座在砂锅里的,有要现炒现烹搁不得凉不得的。来旺儿悄悄儿地去问了两次太爷的跟班儿,回话都是“正瘾着呢”,又说太爷的晚膳一向很晚,叫厨下不要着急。这样,该炒的该溜的,也就没放下锅。一直等到公差伕役们一个个全部酒足饭饱,打着嗝儿站起来的时候,来旺儿第三次又去探听动静,小跟班的大着胆子上去回了,传下话来:立等开饭。不想吃的时候不着急,想吃了又是火烧眉毛,立刻就要,哪儿有那么现成的?好在一切都已齐备,大师傅端起炒勺来,往炉膛里泼了两勺子油,霎时间炉火熊熊,锅勺噹噹,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几个炒菜盛在盘子里热气腾腾地还冒着泡儿就送上去了。等到小跟班儿的吃完二水撤下残汤剩菜来,还透出一句话来说:太爷吃得十分满意,比平常在衙门里还整整多吃了一小平碗饭哩!

    等到林炳自己吃完饭,已经是深夜了。洗过手脸,送走了老学究,又到太爷房中去请过晚安道过安置,这才退了出来。看到大爷脸上果然又添了一分笑意,心里也美滋滋的,自以为接应得体,款待周到,伺候尽心,上上下下都已经灌够了米汤,明天开审,准可以等着瞧吴本良的好看了。想起爹娘的尸身还在后院冰凉地儿里躺着,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父母,就又到后院儿去转了一圈儿,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又关照看门的老婆子小心门户,这才离开了后院儿。

    林炳正要回前院儿自己房中去安歇,迎面碰见来旺儿带着一个小跟班儿的找了来了,说是太爷又传出话来,要一个干净点儿的大丫头去给太爷做泡烧烟①。

    ……………………

    ①  做泡烧烟──指做烟泡和伺候别人抽烟。抽鸦片之前,要把烟膏从烟盒里用烟签挑出来,在烟板上调弄成枣核儿形中空的烟泡,叫作“做泡”。把做好的烟泡一个个存在盒子里,抽的时候取出一个来,安在烟枪的瓷斗上,放在烟灯上面的小口子上烧,叫做“烧烟”。有钱人抽鸦片,做泡烧烟的差使另由婢仆担任。

    这倒真叫林炳为难了。家里的几个丫头,都是粗使的,大手大脚,长得也蠢,要说烧个火挑个水什么的,倒是全都来得;要叫她们面对面地替县太爷做泡烧烟,别说她们谁也不会,就是会这一手活儿,怕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就是有这样大的胆量,这种上不得台盘的柴禾妞儿,也拿不出去呀!想了半天儿,只有瑞春带过来的两个陪嫁丫头倒有几分姿色,勉强还拿得出去,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烧烟,也不知道瑞春肯放不肯放,就打发小跟班儿的先回去,自己到前院儿来问瑞春。

    瑞春和两个陪房丫头都在屋里赶着缝孝衣孝帽,三个人凑着一盏油灯,正在飞针走线。好在都是大针脚的活儿,只要把两片布缝在一起开不了绽就行。林炳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问两个丫头谁会烧烟。两个丫头都是机灵鬼儿,明知道林炳不抽鸦片,又看见下午来了一帮公门中人,不用问也知道是找人去给谁烧烟了。一个摇摇头,答说不会;另一个更干脆,说是见也没见过。瑞春也听出话里的意思来了,就问林炳是不是找人去给太爷烧烟。林炳也不相瞒,就把刚才小跟班儿的传出来的话又讲了一遍。瑞春一听,登时就火儿了,一噘嘴儿指着林炳半嗔半怒地数落说:

    “我还没有死呢,就惦着把我跟前的人送去陪什么腌臜男人烧烟去了。你这不是明明拿我娘家带来的陪房当粉头看待么?你不要脸面了,难道我也跟着你不顾羞耻不成?告诉你,我可还要在人前说话做人哪!别说她们两个都不会烧什么断命烟,就是会烧,要提这话,也得等我咽了这口气儿以后再说!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存心怄我,还是存心咒我?”说着,扔下手里缝着的孝服,打衣襟上抽下一条帕子来,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林炳没想到自己这一问竟会惹出瑞春这么大的火气来,当着两个丫头,又不便于低声下气地陪不是,只得打个哈哈把话岔开去说:

    “谁咒你来着?我也不过是随口问问,行与不行,是你的人当然还是你点了头才算数。就这样一件小事儿,也犯不着动肝火抹眼泪呀!”

    瑞春想了一想,正色说:

    “我爹是不抽烟的,我家的丫头,谁也不会做泡烧烟。你爹可是抽烟的呀,平时都是谁给他做的泡烧的烟,你还找谁去,不就完了吗?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中了举人赚人家叫你一声‘老爷’呢,连这么点儿事儿都分拨不开,往后你还怎么管这个家和壶镇团防局里的事情?”

    林炳摇摇头说:

    “你过门来半个多月了,什么时候看见我爹抽烟叫小丫头伺候了?他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动手,得闲工夫了,就自己做泡,做出一盒子来放着,什么时候想抽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歪在烟榻上消消停停地抽。最多八月里收租忙不过来,让来旺儿帮他做几个泡罢了。”

    瑞春听说来旺儿会做泡,笑了起来说:

    “既然来旺儿会做泡,你就让他去伺候大老爷一回吧。你自己的人会做泡,倒来跟我商量什么?”

    “可人家要的是丫头,我打发来旺儿去合适吗?”

    “反正是做泡嘛,丫头小子不一样么?”

    林炳讪讪地退了出来,边走边在琢磨这件事儿。刚走到穿堂门边,正好碰见来旺儿迎上前来,回说太爷房里催着要烧烟的丫头呢。林炳想想给太爷烧烟的丫头实在没法儿着落,只好按照瑞春的主意,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去了。

    来旺儿这个孩子,原是一个长工的孤儿。十年前,林家有个长工上山去砍柴,让毒蛇给咬了一口,回家后没来得及去讨药就死了。他媳妇儿出典①在外乡多年,男人一死更不愿意回来。家里只剩下祖孙三人,一个老的已经六十开外,两个小的一个刚七八岁,一个才五六岁。林国栋看着老的还能干点儿杂活儿,小的已经能放牛割草,就把这祖孙三人收留下来,只管吃穿,不给工钱,还落下一个惜老怜贫体恤孤儿的好名声。如今老的已经故去,大的一个来旺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头几年林炳见他长得挺机灵俊俏的,就叫他跟着自己当个小厮,把放牛的差使留给他弟弟来喜儿一个人去做。林国栋是个精明人,有个孩子在跟前,准不会叫他闲着,跑腿儿传话,送茶递水之外,实在没事儿干了,就把他叫到烟榻跟前去教他做烟泡,伺候林国栋烧烟。算起来,林家的下人中,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应付这一手活儿。如今太爷发出招贤榜来要找这一路人才,就只能打发他去了。主意打定,眼望着来旺儿透着十分温和十分亲近似的笑嘻嘻地说:

    ……………………

    ①  出典──封建时代,一直到解放前,浙南山村中的婚姻制度除买卖婚姻之外,还有一种出典制:贫穷人家,多数是男人帮工外出,把妻子出典给娶不起妻子而又想延续后代的人,旨在生儿育女,或三年,或五年,期满仍回夫家。也有因原夫死亡等原因不回夫家的。

    “你是知道的,咱们家里,哪有会烧烟的丫头哇?我房里的那两个,我都问过了,她们谁也不会。没办法,只好辛苦你去伺候一趟啦!烧完了烟,再把莲子八宝粥给太爷送进去,多加点儿小心,别把太爷给得罪了。”

    来旺儿一听,这桩美差兜了一个大圈子到了儿还是落在自己的头上,吓了一跳,又不敢驳回,急得直搓手,眼望着林炳嗫嚅地说:

    “大爷怎么作弄起小的来了?人家指明了要的是丫头,怎么又打发我去呢?”

    林炳却冲他挤挤眼睛努努嘴,傻乐着说:

    “反正是烧烟呗,丫头小子不一样吗?快去吧!好歹把今天晚上对付下来了,大爷明天重重地赏你!”说着,把来旺儿往太爷住着的那个房门口直推。

    来旺儿听林炳这么说,不敢不去,只好提着心捏着汗一步一挨地走了。林炳眼见他进了门儿,又等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没听见屋里炸窝儿,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转身赶紧回到自己房里去。

    林炳前脚刚进门儿,还没给瑞春细说端详呢,后脚来旺儿又在门外叫开“大爷”了。深更半夜的,来旺儿没敢进屋,只在门外隔着窗户说:

    “回大爷,太爷打发我回来了。”

    林炳吃了一惊,忙开了门出来问:

    “你给太爷烧烟了吗?”

    “烧啦!我进门去,太爷正躺在烟榻上瘾着,一个跟班儿的在做泡。我请了一个安说:‘大爷打发小的来伺候大人烧烟。’太爷只瞅了瞅我,没说什么。我就从跟班儿的手里接过烟签来替他烧,刚烧了一泡,太爷就吩咐铺床,打发我回来了。”

    “太爷还说什么来着?”

    “太爷就说了一句:‘不抽啦!难为你,回去吧!’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我也不敢问什么,就回来了。”

    林炳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像是什么漏子:晚饭前抽足了烟,饭后随便抽几口就睡觉,倒是常情,也就不往心里去。打发来旺儿上厨房去给太爷取莲子粥,自己进房跟瑞春细说了一说前后经过,瑞春也觉着没多大不是的地方。昨夜一宿没睡,今天又赶了一天孝衣孝帽,早就已经眼皮发粘,睁不开眼睛来,就吩咐卸装铺床,吹灯睡觉了。

    第二十一回

    连蒙带诈,大老爷验尸问案

    治丧养伤,原被告给假取保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林家大院儿里鸡飞狗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穿梭也似的:一会儿喊汤水,一会儿传早饭,房间内烟雾腾腾,院子里人影幢幢。嘁嘁喳喳,嘤嘤嗡嗡,像炸了窝儿的一群马蜂,像粪堆上的一群苍蝇,像争夺骨头的一群饿狗,像闯进羊圈的一群恶狼。乱成了一锅粥,忙了个不亦乐乎。

    县太爷到底是打当今皇上身边来的朝里官儿,听惯了说一不二的圣旨,传惯了不打折扣的钦命,金口玉言,简直就跟铜匠师傅铸出来的金钟一样,连一丝一毫都是相差不得出入不得的:才交卯时,就已经梳洗完毕,传出话来,叫开早饭,喝了一小碗燕窝粥,又歪在烟榻上烧了两口烟,啜着来旺儿送进去的贡饼香茶。掏出耷拉表来看了看,长短两支针正好上下对直,已经是卯正时刻了,这才伸个懒腰,起来穿上快靴补褂,戴上大帽子,传话点齐了三班衙役,带上文案、书办、仵作,由林国梁前导,起驾往后院儿高升宝座。三声堂威喊过,太爷开审问事。

    头一天晚上,吴石宕人就已经知道了太爷驾到林村的消息。立本刚想到林家去打听一动静,正好林国梁派了一个庄客来传话,说是太爷吩咐下来:明天卯正准时开审,凡是昨天晚上到过林家后院的吴石宕人,都得在卯时以前赶到现场听审,不得有误。

    林家的庄客刚走,用不着立本挨家挨户去通知,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吴石宕十几户人家的大大小小全挤到立本的家里来了,把一间原本就不太大的屋子挤得严严实实的,床上柜儿上全坐满了人,连个插足的空儿都没有。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怎样见官儿以及估计着县太爷都会问些什么话应该怎样答这些事情,七嘴八舌的,有说只要盯住了林家偷牛,又仗势行凶,官司就输不了的;有说趁着太爷下乡来亲自踏勘的工夫,非得把立志的生死下落追问个水落石出的。小娥一听说太爷在林家过夜,心里就嘀咕:这一夜工夫,林家还不好酒好菜好吃好喝地上足了劲儿奉承这一帮衙门里出来的官差吏卒们?俗话说:“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短。”大把儿的银钱到手,大碗的酒肉下肚,明天问起事儿来,要是官儿差儿的上上下下全都向着林炳,吴家岂不是要吃亏?俗话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说:“宁交贼,不交番儿①。”公门中人,有几个不是除了铜钱银子之外,连爹娘都不认的?

    ……………………

    ①  番儿──也叫“番子”,原指锦衣卫侦事的,也泛指捕快衙役。

    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小娥悄悄儿这把自己的顾忌跟她叔叔说了。立本却说:县太爷下乡来,住在团总的家里,也是合乎情理的。那么多人,不住林家大院儿,又能住到什么地方去呢?

    第二天天不亮,吴石宕前天晚上到过林村的原班人马全都到了林家后院儿,不但一个不少,倒还多了一个月娥。

    自打去年刘教师讲了他那一节不平凡的身世以后,月娥对那些当官儿的老爷们就打心眼儿里没好气儿。这次金太爷下乡来,不住壶镇,却径直住到了林炳家里,更叫月娥相信当官儿的总是跟有钱人伙穿一条裤子,因此非亲眼去看看这个县太爷是怎样审案的不可。立本说:地保没传的人,怎么好自作主张去听审呢?无奈月娥吵着非要跟着去不可;好在林家的后院儿她已经去送过好几次饭,知道本良他们现住着的那间屋有一扇格子窗户正斜对着专为太爷问案才搭起来的席棚,躲在屋子里朝外看,总不妨事的。立本缠她不过,嘱咐她不要出头露面,只说是去给本良送饭的,就把她也带上了。

    天亮以后,往常只有佣工仆妇牵牛喂猪的林家后院儿,由于县太爷的光临而忽然间庄严肃穆起来:席棚外面,整整齐齐站着三班衙役,一个个闭着嘴,绷着脸,好像哪位欠他们每人二百钱似的,除了两只乌溜溜的贼眼骨碌碌地乱转之外,全身钉牢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猛一瞧,真像是阎王殿里的一班泥胎小鬼。席棚里面,正当中一张太师椅上坐着的是县太爷,面前用两张八仙桌拼起来的公案上,放着硃笔硃砚。县太爷瘦削的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俨然是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两边的交椅上,坐着文案和书办两位相公,面前放着笔墨纸砚和一个打开的皮护书。仵作已经换了一身短褂,在一旁站立。文案欠身把一张登着原被告两造和地方见证人等名字的单子送到了太爷面前,又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只见太爷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是板着面孔。文案冲衙役们一扬手,说了一声:“开审!”

    随着话音儿响起了三声炸雷也似的堂威。喊声过去,堂上堂下一片肃静,鸦雀无声。县太爷提起硃笔来在那张名单上点了两点,先传地保、乡约。

    老学究身穿海青头顶银雀一步三摇地走上堂去,按制凡是有秀才以上功名的人,上堂立而不跪,所以只是拢手施了一礼,就在一旁站立。林国梁是个白丁,一听到堂上一递一声地唱着“传地保”,赶紧躬着身子头也不敢抬地快步走上堂去。还没有走进席棚,猛听得两旁衙役发一声喊,也不知道是什么规矩,吓了一跳,噗通一声,老远的就在地上直挺挺地跪下了。太爷抬起眼皮儿来待搭不理地翻了他们两个一眼,嘴里叽哩咕噜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话。林国梁跪得远,太爷说的又是一口难懂的京腔,一个字也没听明白,跪在那里,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

    文案见他没有听懂,只得临时充任一下通事,用缙云话翻译出来说:

    “金大人问你:前天夜里林团总家中出的这件命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当时到现场来看了没有,双方都有些什么说法?”

    林国梁听明白了,这才把前天晚上半夜里吴本厚在村子里挨家叫门儿,以及乡亲们听见枪声才从床上爬起来赶到现场的前后经过和现场当时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最后说:

    “发生械斗的原因,双方各执一词:林家说吴家夜入民宅,非偷即抢,吴家说林家盗牛杀父,藏尸灭迹。孰是孰非,各持己见,求大人明察。”

    金太爷坐在堂上,眯着眼睛,似听非听的样子,也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好久,这才又问:

    “林、吴两家,往常有过什么冤仇没有?”

    老学究比林国梁站得近些,金太爷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声音也不大,老学究却完全听清楚了,生怕林国梁照实把去年林炳告本良冒籍报考一节说了出来,没等文案复述,就赶紧抢着回答说:

    “林、吴两家,都是学武的生员,还是一个拳教师教出来的师兄弟,一向没有间隙,也没有冤仇的。”

    金太爷点了点头,接着又问:

    “吴石宕的人,以前有在外面做过案子的没有?”

    老学究猛然间想起当年吴立志为太平军带路的那一节故事来,觉得不妨可以在这上面做点儿文章,给吴石宕人下点儿蛆,以此来证明吴石宕人一贯不安份守己。略一沉思,急忙跨上半步,打了一个躬,振振有词地说:

    “启禀老父台,治下身为乡约,对吴石宕的这些大小石匠们,虽不是了如指掌,却也还知根知底儿:自打他们祖上在这个地方落脚谋生以来,好的是学武,村里人不问大小,拳脚枪棒上都来得,不过在本方地面儿上倒也还没听说有做过案子的情事。只是凶犯吴本良的祖父吴绍周,在咸丰十一年辛酉发逆攻打壶镇一役中,曾给长毛带过路,为此发逆平定以后,本方团防局立即将附逆犯吴绍周缉捕归案,要不是林国栋看在乡亲近邻的面儿上,一力担保,早就开刀问斩了。这件事情,凡是本地方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太爷“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不问什么了,只挥了挥手,示意证人退下。接着,又转脸冲仵作一扬下颔,说了一声:“验!”那个仵作赶紧过来,从文案手里接过尸格,一手捏着一把折尺,从东角门开始,依次验看三具尸首。

    仵作这一行,大都是子承父业,世代相传的。这位仵作,祖祖辈辈也都是吃的验尸验伤这碗饭,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九世玄孙了。祖孙九代,靠着一部《洗冤录》①,加上历代宗亲口传心授的什么秘诀之类,明清两代,在这个缙云县县衙门里主持检验一事竟达二百来年之久。历任知县交卸接替,幕僚属吏撤的撤、换的换,独有仵作检验这一席,一则这是一门专门的行当,既需要精通医理,知道哪个部位里面有些什么内脏,知道哪块骨头本来就是青的,并非中毒或负伤②;又需要深明药性,一望肌肤脸色,就能判断是何种毒药致命。要是没有独到的本事,没有祖传的秘本可据,一旦遇上内伤暗伤或是死因不明的腐尸,就会束手无策,验不出伤在何处,死为何因来。

    ……………………

    ①  《洗冤录》──宋代宋慈原著,迭经后人修订,共二卷。历代刑狱检验,都以这部书为依据。其中大都是刑狱检验的经验总结,也有不少牵强附会无科学根据的地方。

    ②  《洗冤录》中说:妇女耻骨本来就是青的,不可误验为伤。

    仵作这份儿差使,在衙门里固然也能置身于刑房诸吏之列,但只能算是半件长衫──也就是说,平时虽然穿着长袍马褂,而到了验尸检伤的时候,却不能不短衣出场──不仅比师爷老夫子的地位要低得多。就是比起文案、书办这些相公来,人家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在公案一旁手抄笔录,而他则只能垂手侍立,一旁伺候。为此。那些有鸿鹄之志的闻人高士们,哪怕是穷得当掉了裤子,也不屑于来抢他的这碗饭吃的。再说,当仵作的这双手,什么男尸女尸都得验,朽骨烂肠都得摸,那些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看见大粪挑子过来尚且掩鼻不迭的相公们,要他去干这种跟死人打交道的肮脏差使,不是连请也请不动么?

    当仵作的,第一是有闲工夫,只要衙门里没有凶杀官司人命案子,就落一个清闲自在,喝茶下棋聊大天儿,并没人来管你;第二是小有财路:有伤没伤,伤轻伤重,既然要凭仵作检验,有那办了亏心事儿的人家,案子犯了,衙门里上下打点,少不了也要往仵作那里塞一份儿遮眼钱。只要明面儿上没伤,能遮住太爷和苦主的那双眼睛,官司就好打多了。所以林国梁开发过差役们的烟钱酒钱草鞋钱之后,又巴巴儿地找到了林炳,主张给这位验尸验伤的半件长衫专门送几两程仪。林炳一心只想官司上打赢,大宗的银子都舍出去了,这区区小数,能不答应吗?

    当下那位仵作下堂去验尸,不过一袋烟多点儿工夫,就已经填明了尸格,呈到太爷案前来了。

    金太爷拿起尸格来一看,见写的是:

    一、验得女尸一具林张氏,年近五十岁,左胸第六第七两根肋骨间,有七分长二分宽刺穿胸口致命伤一处,系匕首短剑之类锐器刺入心中毕命。

    二、验得男尸一具吴本善,年约二十许,左胸第五第六两根肋骨间有一寸长四分宽伤口一处,洞穿后背。

    出口长七分,宽三分,系长剑贯穿胸膛毕命。

    三、验得男尸一具林国栋,年五十余,后脑偏左有方圆一寸一分破损下陷不规则伤口一处,系以钝器击破脑胪毕命。

    县太爷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这才手拿尸格亲自离座去验看尸首。仵作跟着在一旁指指点点。须臾看毕,回到公案上来,提起硃笔在尸格上批了几个字,递给了文案。又从荷包里摸出那个小料瓶来,倒了些许药面儿在左手手心儿上,然后用右手食指指肚搽到鼻子眼儿里去,脆脆儿地打了两个嚏喷,精神突然为之一振,那双老是睡不醒睁不开的眼睛似乎也张大了许多,这才一手掏出块白罗帕来擤着鼻子,一手提起硃笔来在名单上点了一点,传林炳上堂。

    林炳听到传呼,不慌不忙地正一正冠,掸一掸鞋上的尘土,这才昂首挺胸,缓步走了上去。一直走到离公案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一面口称:“卑职壶镇团防局总办林炳参见父台大人!”一面深深一躬,站起来在一旁垂手站立。

    金太爷见了林炳,透着十分客气地说:

    “昨天接到禀报,方知林团总府上前夜为群小所觊觎,令尊堂亦不幸为匪徒所杀,本县现已验过尸身,还需林团总将过往细节详述一番,以便本县据情审理,严饬凶手,如何?”

    林炳听县太爷的口气,不单透着近乎,竟还有执法无颇要为林炳兄弟申报杀父之仇的意思,就站在太爷面前,编出四名匪徒如何手执凶械半夜里打进后院儿,以遗失耕牛为由,借端寻衅,杀死他父母;他和弟弟闻讯赶到,怎样奋力双战群匪,终于当场击毙一名,击伤两名,在逃一名,如此这般有声有色有头有尾的一个故事来。

    金太爷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半眯着眼睛,神态木然,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菩萨。听着听着,听不见响动了,这才睁开眼睛,略想了想,又开口问:

    “那么,据林团总推测,这几个吴石宕人半夜里杀进府上,意将何为呢?”

    林炳不假思索,随口答复说:

    “明火执仗,夜人民宅,非盗即匪,非偷即抢,那还不是十分清楚的事情么?”

    金太爷点了点头,旋即又问:

    “你们交锋厮杀,双方各用什么兵器?”

    “吴本良使一条竹扁担,吴本善使一把四齿锄。吴本善被治下刺倒以后,又杀进张二虎、吴本忠二人。张二虎就使的是本善使过的四齿锄,吴本忠使的是一把七寸尖刀。治下兄弟二人,各使的是防身宝剑和一把单刀。另有两个家童,各使一把牛耳尖刀在一旁助战。”

    “吴本良等人使的扁担、四齿锄,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么?”

    “这都是本宅后院儿牛棚里现成的家伙,他们随手抄起来使用的。”

    金太爷又“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如此说来,一方倒是手执兵器,一方不过是随手拿起一件家伙来迎敌的啰?”

    林炳自知这是亏理的地方,只恨当时没有来得及做手脚,拿几件刀枪出来给吴石宕人揞上,只好低头不语。县太爷见林炳语塞,转了转小眼珠儿,没有往下深究,却冲棚外的衙役摆一摆手,说了声:“凶器呈验!”衙役传话下去,林国梁赶紧把前天收起来的刀剑扁担之类统统送了上来,就在案前地上一件件摆开。县太爷只用眼睛睃了一睃,也不离座下来验看,也不叫林炳下去,却传下话来,叫提吴本良。

    本良就在席棚外面的空地上坐着,离棚并不远。刚才县太爷的问话虽然听不清楚,林国梁、老学究和林炳的答话却是全都听得真真儿的。不出所料,林炳果然给吴石宕人编派了一个明火执仗、夜入民宅的罪名,只是不知道金太爷怎样发落。正疑虑间,听得一片声喊“提吴本良”,就站了起来。经过一天一夜的将息,精神倒是好了一些,只是失血过多,面色苍白,伤口红肿,痛得钻心,身子十分软弱,猛一站了起来,两眼直冒金花儿,两条腿也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刚走了几步,就奔过来两名衙役,“哗啷啷”一声,抖开一条铁链儿,不顾本良的伤势如何,往脖子上一套,拉着就走。还没有走进席棚,两边的衙役就像狼嚎似的喊起堂威来。胆小点儿的,单是这一招儿,几乎就能吓晕过去,分不清东南西北。进了席棚,两名衙役先把本良摁倒在地上双膝跪下,然后屈一单腿高声报称:“吴本良带到!”又是“哗啷啷”一声,除去铁链儿,衙役退下。

    本良抬头看看堂上,一个精瘦的小个儿,像一尊佛像似的坐在正当中,细长脖子上顶着一张螳螂似的三角脸,头上戴着拖花翎的大帽子,叫人一看就会想起细杆儿大帽的狗尿苔①来。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紧绷着,耷拉着眼皮儿,好像对眼前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的。回过脸来,正好又跟林炳那股得意的眼光碰了个正着。这双乜(miē咩)斜着的三角眼,阴险,奸黠而狡诈,撇着大嘴,像是用无声的语言在说:“你看,这里虽然是用席棚搭的公堂,却也有高低上下贫富贵贱之分,我是新科举人老爷,堂堂壶镇团防局的总办,就是到了公堂上,也是我站着,你跪着,怎么样,你还不服输吗?”

    ……………………

    ①  狗尿苔──是一种野菌,形似蘑菇而杆细。

    两旁的衙役见这个杀人凶犯上堂来不单不低头,虽然是跪着,却昂首挺胸,两只眼睛居然还敢直瞪瞪地对着太爷相面,简直是少见的大胆,急忙又喊了一声更响的堂威,十几条嗓子同声呐喊,就跟暴风雨即将到来之前的滚雷相似,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喊堂威这个规矩,不知起于哪朝哪代,何年何月。当初的意思,想必是用它来显示一下公堂的威风,以此震慑犯人,让犯人一上堂来就吓一个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放刁抵赖。如今则已经变成了陋规,只要是犯人一提上堂来,不管是非黑白,先就鬼哭狼嚎地一通猛喊狂叫。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乡下人,一下子就会被吓晕了过去,问什么都答不上来,只能听凭堂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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