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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狼嚎地一通猛喊狂叫。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乡下人,一下子就会被吓晕了过去,问什么都答不上来,只能听凭堂上任意摆布了。
本良虽然是个山旮旯里长大的乡巴佬,从来也没有上过公堂见过官儿,对于这种吓唬人的阵仗,倒也不放在心上,依然是直挺挺地跪着,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金太爷那张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的三角脸。这一声喊,倒把县太爷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眼前这个居然敢跟团总老爷为仇作对的叛逆山民。双方对视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个人都在心里琢磨对方的性格脾气和动态神情。照本良估计,这位铁板着面孔连一丝儿笑意都不露的县太爷,准会先来一个下马威,一拍桌子,大发雷霆,骂人一个狗血喷头的,没有想到,事实竟大大出乎本良的意料之外:这位螳螂似的县太爷并没有发脾气,虽然脸上依旧连一丝儿笑意都没有,但却是轻声细语,心气和平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听上去,温和而文雅,一点儿也没有发怒动气的样子。
“我叫吴本良。”本良不卑不亢,打定了主意,问一句,答一声,不多说话,见机行事。
“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
“什么地方人?”
“离此地西北边三里远的吴石宕村人。”
“干什么营生的?”
“我们吴石宕人世代以石匠为业,我从小学的也是家传的石匠手艺。”
“你不是练武的童生吗?”
“我们手艺人,学点儿武艺,为的是防身,并不为求取功名。”
“你们吴石宕人跟林团总家是什么关系?往常都有过什么纠葛?”
“我们全村人世代采石的石宕,三十年前由业主卖给了林道台,打那以后,林家成了我们的山主。另外,我们吴石宕人也有租种林家几亩山坡地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关系,也没有别的什么纠葛。”
“林吴两族既有租山赁地的关系,遇上水旱虫灾,兵荒马乱的年景,有没有欠租欠款未清的情事呢?”
“石宕租金每年七十二吊,按季交清,年年都是先付后采,五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亏欠过一文钱的。林家租地,定规是四六活租,不论年成好环,实打实分,也从来没有过争执。”
“你们两家,既然是往日无争,近日无仇,听说当年你祖上私通粤匪,为发逆带路,罪当斩首,还是林国栋出面力保,方才救了你祖父的一条性命。那么,为什么前天夜里你要带着几个兄弟打进林宅后院儿去杀人行凶,恩将仇报呢?”
“禀大人,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必得容许我把前后因由详细剖析清楚,才能说清关节眉目的。”
“容你细说。尽量简单扼要,不要啰嗦。”
本良见这位太爷虽然板着面孔,一问一答间,倒像是还好说话,也不像是向着林炳、蛮不讲理的样子,心里的疑虑不觉打消了一大半儿,就先说了一下当年祖父吴绍周被迫为长毛带路、本想带进埋伏圈儿但是未能如愿的的简单经过,接着从前天晚上本忠怎样把黄牯牛拴在蛤蟆岭脚忘了牵回来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林炳开枪本忠逃跑为止,除了顺着大虎的话茬儿说二虎是经过林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外,原原本本都照实情详细陈述。
本良这里刚刚说完,太爷还没有发话,那边林炳早已经忍耐不住,抢着大声嚷起来了:
“大人圣明,这个吴本良说的完全是一派胡言,信他不得!除了是疯子,谁能打死自己的亲爹呀?我家宰牛倒是真事儿,不过宰的确是花牛,跟吴家的黄牯无关。分明是吴本良恩将仇报,为盗被擒,理屈词穷,借端狡赖,求大人明察!”
林炳的三味邪火,并没有把金太爷点着,而只是摆摆手,示意林炳不得擅自说话。回过头来,接着又问本良:
“你到林家后院儿叫门儿,是谁来开的门儿呢?”
“当时林国栋听见我叫门儿,忙着叫人把牛皮牛头藏到牛棚里去,不肯来开,是我用刀子把门儿拨开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林国栋宰的牛,就是你们家的牛呢?”
“我家的大黄牯,不单我自己隔着门缝儿一看就认出来了,就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谁都认识。大人要是不信,只要把牛头牛皮取来,传人一问就明白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确认你父亲吴立志是叫林家给杀害了的呢?”
“我爹离家到林村来的时候,提来一盏灯笼。我在林家牛棚里搜出牛头牛皮来的同时,又找到了我爹的这盏灯笼,地上有一摊鲜血,旁边还有一具沾血的石锁。这不分明是我爹叫林家给砸死在牛棚里,又毁尸灭迹,杀牛灭证吗?”
林炳一听道着了要害之处,刚想张嘴分辩,金大爷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一面传话下去:“牛头、牛皮、灯笼、石锁呈验!”随着话音儿,林国梁上堂来跪一单腿回话说:
“禀大人,小的清理林国栋尸身现场,只有带血半截儿砖一块,并未发现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东西。清理踏看的时候,有本乡乡约林步雪、吴本良的叔父吴立本、本村的乡勇保丁以及林团总本人同时在场,请大人传来一问便见分晓。”
金太爷沉思片刻,就把吴立本传上堂来,问他踏看牛棚的时候,可曾看见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东西。立本是个极为忠厚老实的人,没看见过的,就回说没有看见。
金太爷又问本良,还有谁看见过在牛棚里有牛头、牛皮、灯笼、石锁这些证物。本良回答说:
“我在门外扒着门缝儿亲眼看见林国栋叫来旺儿兄弟俩把牛皮裹着牛头藏到牛棚里去的。我进了门儿,就叫本善到牛棚里去找,一找就找到了。等我到牛棚里去一看,牛皮包着牛头藏在牛栏旮旯儿里,牛皮上还粘着有抹上去的白豆浆。我用松明一照,才看见我爹提来的那盏灯笼也滚在牛栏里,牛栏的木栏杆上和地上都有血,旁边又有一具沾血的石锁。用不着说,这准是我爹站在栏外把灯笼伸进栏里去照牛的时候,叫人在身后用石锁砸死的。在我叔他们听见枪声赶到林家来之前,林保正和林炳就已经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子了。我叔他们去踏看现场没看见这些东西,想必是林炳他们怕机关败露事先藏过了的。如今本善已经被林炳杀害,下余在场的都是林家的人,谁能见证呢?”
林炳又想开口说话,依旧叫太爷给制止住了。金太爷心里寻思:看样子,这件案子事出有因,绝非通常砸明火的抢劫案子可比。如今双方各执一词,难辨是非,证据又不确凿,略想了想,就又提起笔来在单子上点了两点儿,叫传来旺儿和来喜儿。
来旺儿和来喜儿早就知道这件案子一定会问到他们俩头上来不可的。到了堂上,怎么说才好呢?照实说吗?林炳这一关就过不去,弄得不好,还会连小命儿都搭上,照林炳教的那一番话说吗?怎么对得起对天发过誓的结拜兄弟呢?不恪守誓言,即便不遭天打雷劈,可怎么活着做人呢!兄弟两个走上堂来双膝跪下,正提着心揑着汗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太爷大声呵责说:
“你们两个干的好事!还不知罪么?这件四条人命的案子,如今本县已经审理明白,原来干系都在你们两个身上!还不快与我如实招供上来!本县念你两个年幼无知,受人驱使,还可以从轻。要有半点儿支吾,大刑伺候!”
两旁的衙役见太爷脸上顷刻之间乌云四合,雷霆闪电一起发作,也就一齐扯开嗓子喊起堂威来以壮声势。“噹啷”一声,一副夹棍、一副拶(z ǎn 攒)子,同时扔到了他们两个面前,没夹没拶,先就要了人半条命去。金太爷心里寻思:看样子,这件案子事出有因,绝不是通常砸明火的抢劫案子。
原来,从古到今,审理案件的办法,不管是青天大老爷也好,屎包糊涂蛋也罢,调过来变过去,不外乎总是在“堵、访、诈、骗、逼”这五个字上做文章。
可以这样说:凡是经官的案子,不论是由奸情引起,还是因钱财而来,总是在天地之间人群之中做出来的。天有天理,人有人情,不合乎天理人情的事儿,就是请了瞎话老祖来,也难以编得天衣无缝,不露形迹。要是事涉二人以上,两个人所画的圆圈儿,口径尺寸,就更难做到完全吻合,一模一样。遇上这种案件,老练高明的审员,坐上公案,提上犯人来,喜怒不形于色,心平气和,轻声细语,不慌不忙地逐个审问,然后从前后口供中找出漏洞破绽来,用犯人自己的话去堵他自己的嘴。一旦白纸上落了黑字,再想赖可是赖不掉的了。既不必拍一下桌子,也不用打一下板子,三言两语,一讯而服。这号称上焉者的第一招本事,就叫做“前戴口罩后带粪兜儿──两头堵”。
有一些案件,或凶犯狡黠异常,或有老奸巨猾的恶讼师出谋划策,故布层层疑阵,巧设重重屏障,把案情真相荫蔽起来,是非颠倒,真假莫辨,虽有明眼的审员心知其伪而又无可疑的形迹、无可寻之破绽;或有那富家子弟犯下大罪而又无法掩饰,只好豁出银钱去买出代人受过甚至顶缸①代死的替身来,细察案情明明与其无关,而犯人在公堂上偏偏又自认不讳。碰到这种案件,高明的审员只好暂且退堂,回到内衙,乔装打扮一番,微服出行,去到街头巷尾,问那左邻右舍,审慎谛听,详细察访。俗话说,有理没理,出在大伙儿嘴里。街谈巷议,往往是非分明,真假判然。一旦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后,再回到公堂上来,这时候铁证在手,人赃俱获,不怕元凶主恶不服其罪。这号称次焉者也的第二招本事,就叫做“衙门里面的公事衙门外面办──微服私访”。
……………………
① 顶缸──吴语方言,指代人受过。其出典是:明代南京江岸经常坍塌,有人说是猪婆龙(扬子江鳄鱼的俗称)作祟。但是“猪”和“朱”同音,犯了皇帝的讳了,上奏的时候,只好改称鼋(yuán元)。圣旨下来,诏命搜捕。后来果然有人在江边钓到了一头大鼋,但是无法拉上岸来,最后有人出主意用一口大缸将大鼋罩住,方才捕获。于是落下了一句俗话,叫做“猪婆龙为殃,癞头鼋顶缸”。
要是堵又堵不住,访又访不着,就只好祭起第三宗法宝来:诈。方法是:假装案子已经侦查清楚,审员在犯人面前故意说几句影影绰绰、摸不着边际的话,让犯人心里起毛咕,自己照影子。再拿几句“自己认罪可以从宽发落,拿出人证物证来就要从严惩办”之类的言语来一引一诱,就有那案情不太重大的从犯,或是几个当事人中间有一个两个干系不大生怕不说实话会吃挂落的人,自己走了出来,入其彀中,把隐情关节一五一十统统和盘托出。一旦录了口供,量刑轻重,那可就要看大老爷的高兴了。这号称中焉者也的第三招本事,就叫做“揣着明白的,拿出糊涂的──得诈就诈”。
要是犯人软硬不吃,前三种法宝件件失灵呢?那就不得不动用第四招解数了:或用舌剑唇枪,说(shu ì税)之以厉害,动之以名利,封官许愿,兑不了现的庄票满天飞。一旦真情吐露,顿时四大皆空,说过的话,许过的愿,统统不算了。或者搬出“江湖义气”来,夸之为英雄,称之为豪杰,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啦,“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啦,“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啦,“砍头事小,惹天下英雄耻笑事大”啦,等等,等等,八仙庆寿,天花乱坠,什么好听的说什么。一旦英雄气长,慷慨自陈,录了口供,画了花押,英雄立刻变成了狗熊,连臭狗屎都不如了。或者装神弄鬼,不是能掐会算,就是有鬼神托梦,再不然就是故弄玄虚,自称能断阴阳两狱,睡觉的时候垫上一个“游仙枕”什么的,就能够到阴间去查阎王的生死簿。但凭说说瞎话还不够的时候,还不妨在深更半夜里装出一座阴森森愁惨惨两旁站着牛头马面前面放着刀山油锅的阎罗殿来,叫犯人真假难分,阴阳莫辨。必要的时候,再扮一个冤鬼出来当面对质,哪怕是铁嘴钢牙,死不承认,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到了这里也得真情尽吐,抵赖不得。等到真相大白,口供录了下来,灯光一亮,面具一摘,方知仍在阳间,再想翻供,已经晚了。这号称平焉者也的第四招本事,就叫做“假话说尽,手段使绝──能骗就骗”。
要是弄个酒囊饭袋来审理案件,样样本事稀松,宗宗法宝无效,真个是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了,这就不得不拿出最后一招看家本事来,借重夹棍、拶子、皮鞭、棍棒诸种刑具,用酷刑来叫犯人开口,哪怕是哑巴也要他说话,只要有口供,真假倒是可以不管的。这最后的一招,动辄用刑逼供,专在刑具制造上挖空心思的审员,正是那种居于下等末流的草包屎蛋。
金太爷是个来自京师皇帝身边的五品大员,刑部大堂上审理案件,也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对审案的妙法真谛,“堵访诈骗逼”的五字真经,上次中平劣的五宗法宝,能不一清二楚,运用自如么?明知道来旺儿和来喜儿是两个涉世不深的半大孩子,就一改前态,一拍公案,一瞪眼睛,一脸的怒色,打算用第三套招数来诈他们一诈。
他们两个,一个虽然年纪大些,还到过几处大地方,却到底阅历不深,更不知道当官儿的老爷们都有些什么脾气花招儿;另一个则是足迹未出十里之外的地道乡下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员,这么多的官差,一见这种持枪执刀吆五喝六的阵势,早已经吓丢了三魂七魄,哪里还省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跪在地上,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连头也不敢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到底还是来旺儿大几岁年纪,多见过点儿世面,昨儿晚上又给太爷递过茶烧过烟送过夜点心,多少有点儿厮熟,就乍着胆子磕了一个头说:
“回大老爷的话:小的兄弟两个都是林宅的童仆,凡事只知听主人吩咐去做,一应根由内情,小的们从来不敢细问,实在是真的不知道。”
太爷见来旺儿并没有被他的声势汹汹所吓倒,只得加大嗓门儿厉声地说:
“还敢犟嘴!我来问你:前天那头牛是你宰的不是?”
“回大老爷:那头牛是我家大爷用斧头打晕了以后,小的兄弟俩放血剥皮,拾掇干净的。”
“着哇,你可知道这头牛是从哪儿来的吗?”
“那是小的家爷从外面牵回来的。”
“什么时候牵回来的?”
“前天晚上天擦黑的时候。”
“是头什么牛?”
“是头大……大……大黄……”说到这里,刚要吐出那个“牯”字来,林炳一看事情不妙,故意咳嗽一声,来旺儿一扭头,正看见林炳拿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急忙改口,接着说:“大黄……花牛!”
太爷也听出不是味儿来了,不由得真火上来,怒骂了一声:
“混帐东西!什么叫‘大黄花牛’?说不清楚,先打烂你那张臭嘴!”
来旺儿赶紧又磕了一个头,正要分辩,那边林炳一看快要露出马脚来了,顾不得太爷一再摆手不让说话,仗着自己是个上堂可以站着不跪的武举,又是现任的团总,不是官儿也是个头儿,即便冒犯了点儿,估摸着还不至于会翻脸,就接过话头去,陪笑打个圆场说:
“大人有所不知:这头牛本是一条大黄牛,不过背上有几块下太大的白花,小孩子家说不清楚,说成了大黄花牛了。请大人饶恕宽宥!”
太爷见林炳未经问话擅自出来答腔,分明是自圆其说的意思,心中着恼,碍着他大小有点儿身份。没有发作,却也没去理他,放过了来旺儿,指着来喜儿又问:
“你们扒完了牛皮,把牛头和牛皮藏到哪里去了?来喜儿,你说!”
来喜儿听见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看太爷,一脸不高兴的神色,正瞪着眼睛在看自己,心里更慌了,结结巴巴地说:
“回,回大老爷:牛头,牛皮,都是家爷叫我,叫我,叫小的哥哥拿去藏起来的。”
“混帐!一张牛皮,干吗要东藏西掖的,都藏到哪儿去了?说!”
来喜儿张口结舌,正在寻思怎么说合适,林炳生怕他说出实话来败露机关,急忙又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回大人,是这样:剥下来的牛皮,家父叫他们拿到北边棚子里去晾起来,并不是藏起来掖起来的意思。”
金太爷见几次三番快要问出头绪来的话,都叫林炳给岔开去了,心中十分不快,脸色一沉,干脆撇下来旺儿和来喜儿,单刀直入地问林炳说:
“既是如此,那么就请林团总把牛头和牛皮拿出来当堂验看一番,到底是什么牛,不就全清楚了吗?”
林炳见太爷果真有点儿着恼了,不敢怠慢,赶紧深深一躬,陪笑说:
“回大人:那张牛皮,昨天下午已经着人送到壶镇街上玉记鞣皮子作坊里去了。大人要看,请宽限半天,治下即刻着人去取回来呈上过目。要说牛头么,昨天中午就已经下了锅,拆下肉来,恐怕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呢!”
金太爷听林炳对答如流,明知是狡辩,却也并没有发作,只是眯起眼睛,歪着脑袋,半晌没有说话。立本和本良在地上跪着,听林炳藏头露尾地东遮西掩,漏洞百出,正想提出几处要害关键来诘问林炳,抬头看看太爷静坐沉思的那副神态,又不敢惊动。正迟疑间,只见太爷猛可里打了一个呵欠,张大着嘴,嘘出了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过来的样子,打腰间摸了半天,掏出那个宝贝小药瓶子,又倒出一点儿什么药面儿来,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儿里搽,接着脆脆儿地打了两个嚏喷,驱散了一脸的倦容,这才把那个宝贝瓶子装进了荷包儿里去,顺手提起耷拉表来看了看,微微地皱了皱眉头,有气无力地说:
“看样子,这件案子根子扎得不浅,头绪还挺多,不是一朝一夕三言两语就能够问清楚的。本县下乡,只能检验尸身,踏看现场。今天时候不早了,来不及细问案情,且把人犯带回县里寄监,一应两造见证地方人等,明天卯时衙前听点候审。快班里着两个人赍(j ī机)牌票即刻去玉记作仿取回牛皮来县里呈验。吩咐轿班,立即起杠。退堂!”说罢,摆了摆手,一连又是两个呵欠。
林炳一听县太爷要打退堂鼓,又说要把人犯带回县里去明天一早过堂,吃了一惊,心想:这位太爷却也是怪,验完尸,才问了几句话,连人犯见证都还没有全问到呢,怎么又不问了?这会儿才交辰时光景,天色还早着哪,怎么就说是时候不早了?即使是问案问到日落西山,在这儿再住上一夜,明天一早起驾回衙还不行么?要是明天卯时衙前听点,势必今天就进城去投宿才来得及。官司上的事情,一审二审,县审会审,上详下批,公文来往,谁知道该多少日子才能有个分晓?家里现放着两具尸首要含殓入土,林焕又伤了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自己一个人顾得了官司顾不了丧事,顾得了丧事又顾不了官司,分身乏术,左右为难。不管怎么说,断没有停着尸首先去打官司的道理。虽说有林国梁出面来照应丧事,孝子总是缺少不得的,难道也请别人来代理不成?自己是长子,出殡的时候,撑破雨伞、提香碗篮,怎么说也不能叫林焕或是别人来顶替的吧。官司打到什么时候算一站,没有准谱儿,守灵出殡做佛事,排场最大也超不过七七四十九天去。这样看来,权衡轻重缓急,倒是出殡比打官司要急得多,何不就在太爷座前告丧假五十天,请求暂缓提审,等这里最后一场佛事做完了再过堂,岂不两得其便?主意定了,没等大爷退位,赶紧跨前一步去深深一躬,把兄弟伤重,无人张罗丧事,情太爷恩准丧假五十天暂缓提审的原委下情详细禀白了一番。
两旁的文案书办和三班衙役,一听这位乡下地方官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离奇的要求来,真是闻所未闻,“嗤”地一声,不由得堂上堂下坐着的站着的全都忍俊不禁,暗暗发笑。
立本先听太爷说要把人犯带进城去寄监候审,也是吃了一惊,本良的伤不算太重,也折了一条胳膊,二虎的伤那么重,大腿骨刚接上,只能卧床,行动不得,三天两头儿还得换药,一收监候审,这条大腿不就完了么?正想为二虎开脱,忽听林炳告假治丧,灵机一动,没等太爷答话,赶紧爬前一步叩了一个头,细说二虎和本良的伤势如何沉重,大夫如何吩咐走动不得,必须静卧调理将息,还得天天换药,才能在两个月内初步复元,为此也求太爷格外开恩,一并取保就医。五十天后,林炳的丧事办完了,他两个的伤也好得差不离儿了,由自己担保,随传随到。
立本的这一番话,又引起了堂上堂下一片哗笑。也许是这些长吃公门饭的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犯人未曾过堂就先取保就医的先例吧,竟认为这是立本无理取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继而又意识到这个简陋的席棚也是庄严的公堂,嬉笑不得,笑声还未平息,立刻就又喊起一阵堂威来。
出于大家的意料之外,县太爷静静地听林炳和立本讲完了告假和取保的根由,既没有动气,也没有发火,本来就没有任何表情的瘦脸上,依然连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只听他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又一点儿响动也没有了。县太爷就这样像一尊塑像似的呆坐着足有半袋烟工夫,这才猛然间“刷”地一声站了起来,轻轻地朝堂下摆了摆手,分不清是喜是怒,只听得一字一板儿冷冰冰地说:
“也罢,你们两造,各给假五十天治丧治伤。在此期间,双方不得寻衅争斗,借故生事。五十天后,静候本县提审。传话下去,立即备轿,原道儿回衙!”
吏役们听太爷作出了这种出乎寻常的决断,一个个无不咋舌称奇,摸不清金太爷今天打的是什么算盘,用的是什么心计。忙只忙坏了那几个抬轿子的轿班和打执事的衙役,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前院儿去打齐执事穿好轿杠站成班子,恭候太爷起驾。
林炳再三挽留,说是早已备下了饭菜,一定要请太爷用过午膳以后再动身。无奈太爷执意要走,就像是针刺屁股似的,一会儿也坐不住了,竟连烟都没烧一口就上轿要去。好在林国梁早有准备,忙把大小不同多少各异的程仪红封取将出来一一俵送已了,这才放炮起轿,鸣锣开道,依旧是一对对执事前导,大轿小轿随后,缓缓地步出大门,过桥而去。
这边林吴两族以及一应闲杂人等,待太爷轿子去远了,也就各自分头散去,不提。
金太爷这番下乡,除了在半路上打过一次尖,瘾过两泡之外,直来直往,离壶镇不过三五里之遥,竟没有惊动镇上。还有那多嘴好事的人传出话来说:金太爷在林府验尸问案,冷静沉着,明镜高悬,胸有城府,有条不紊;既能够不偏不向,秉公问案办事,又能够体恤下情,给假治丧治伤,不愧是打皇帝身边下来的京官,到底与众不同。
不出三天,方圆十几里之内到处都在纷纷传颂,人人都知道新任缙云县正堂金太爷是个比青天大老爷还要青天的青天大老爷了。
第二十二回
握金枕银,土财主进棺材盖陀罗经被
花钱定计,老牙郎寻活俑走金华兰溪
金太爷起驾回衙以后,林吴两家, 俱各秉承太爷的恩典,暂且按下官司上的事情,一心一意先办丧事。
吴家的伤亡人员,当然由吴石宕人抬回村去医治掩埋。耍手艺过日子的人家,挣一个花一个,量入为出,死下人来,原不过是借一千当八百地东摘西凑,胡乱对付着买口棺材,由远亲近邻们帮着挖个坑埋了也就完了。不过这一回的死人却与往常颇有点儿不一样:本善既非无疾而终,也非暴病而亡,好端端一个身强力壮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个既能铺路、造桥、盖房子,又会雕龙、琢凤、錾狮子的年轻小石匠,为了替吴石宕人讨回被偷走的黄牯牛,不明不白地死在财主家的大少爷、新科武举人、又是壶镇团防局总办的三尺龙泉宝剑之下了。这一场林吴两家的格斗,虽然各有伤亡,也没有因此扩大事态酿成两姓之间的械斗,不过吴石宕究竟是个小村子,又是合族人经营一个石作坊,偷走了为石宕运料的牛,也就是偷走了吴姓合族人的牛一样。为此,几乎每一个吴石宕人都认定本善是为合族人的公益而死的,他的丧事,也就天经地义地变成了一族人的丧事了。
死人刚一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换上衣裳,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就全都自动地聚集到本良和二虎为了方便治伤而合住的一间房间里来。他们一者是送点儿鸡蛋挂面老母鸡之类的将养补品来给这两位负了重伤的亲人,二者也是想到这里来听听或说说如何埋葬本善的意见。本善死得突兀,葬仪也就非比一般,大伙儿都愿意借此表达对死者的一分敬意,也借此表达对林家的满腔仇恨。
本善娘看见抬回一个满身血污一脸怒色但再也不会说话的儿子来,一头抢上前去,捶胸顿足,抚尸嚎啕,痛哭失声。这个年近半百出世以来从未开口骂过人的善良的母亲,不由得也咬牙切齿地痛骂起林炳杀千刀的不得好死来。
本良娘看到生龙活虎般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婿,一夜间叫林炳打断了手脚,另一个儿子则远走高飞不知逃到了何处海角天涯,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又想到老伴儿立志去林家讨牛一去不回,到如今生死不明,存亡未卜,连尸骨都见不着,更是触景伤情,倍加悲痛,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饮泣吞声,悄悄儿地伤心垂泪。
一向爱哭的月娥,这一回却让鲜血淬硬了心肠,一反常态,居然一声不哭,只是死命地咬紧了下唇皮,噙着泪花儿,在厨房里烧着汤水茶饭,一边把柴草拧成草圈儿,用火叉把它捅到炉膛里去,似乎烧的不是柴草而是仇人林炳似的,一边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炉火出神,看炉膛里的星星余火怎样渐渐地引着了干柴,怎样在浓烟弥漫中轰然一声爆发出一阵熊熊的烈火,终于把这个象征着林炳的草圈儿化为灰烬,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引着了这样的烈焰烧死林炳,来洗雪这场杀父害兄伤夫血海一般的深仇大恨。
就在这嚎啕、饮位、沉思的同时,村子里的大小石匠师傅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本良详细叙述从失牛寻父以致大打出手直到接骨治伤、验尸过堂、最后给假治丧的这一番经过,接着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说是县太爷秉公办事没偏没向还算是清廉公正的;有说县太爷明放着清楚不过的人证物证不闻不问,却一个劲儿地在旁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分明是有意向着林炳的;有说办完丧事以后一定要敦请太爷从速着落林炳身上追究立志生死存亡的;有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让他热热闹闹地办丧事,而非得趁此机会以乱裹乱吵他个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先给他点儿颜色看看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来说去,初步商量定了的对策和办法是:三天内打出一具石头棺材来盛殓本善,就埋在蛤蟆岭上刘教师的脚下,不管林炳把他爹娘埋在什么地方,事先偷偷儿地打听清楚了,林家哪天出殡,吴家也哪天出殡,一条道儿上过两路人马,存心在路上堵他。他要是服输呢,就让林炳在本善的棺材后面跟着送殡,他要是不讲理呢,大家就抽出杠子、扁担来打他个灵魂出窍,先出出眼前这口恶气再说。只有立本和二虎不赞成这种做法:他们一个觉得不应该把事态弄大,以致于不可收拾;一个觉得不能只顾眼前痛快,最后却吃了大亏。不过架不住大家伙儿齐了心的一定要这样办才解气,也就不便于出面力阻死劝,只好先就这样定了下来,以后再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林家的丧事,自然又与众不同。两天来,林国梁在前台,张铁山在后台,大吹大擂,摇旗呐喊,吕敬之跑街里,吕久湘跑街外,四处奔走,内外张罗,早已敲响了开台锣鼓。县太爷前脚刚走,勾上了脸谱穿上了行头的主帅大将们,后脚就粉墨登场了。
讣闻排出来,看过了印样,林国梁就打发十来个人带上事先拟好的名单到印刷作坊去坐等,按先远后近的原则一路路出发了。壶镇街上的裁缝,也大都撂下手里正在忙着的活儿,先到林家来赶做丧服和装裹。厨师棚匠以及一应内外粗细男女打杂人等,也都陆陆续续先后来到,并立即领上一份儿差使插手忙活起来。
送走了太爷、相公和二爷们,林家的上上下下先忙着布置前厅的孝堂:挂起了孝幔孝幛;四条板凳支起两块铺板来,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林国栋两口子抬到了前厅,自有那老婆子们把尸身上下打抹干净,换上贴身装裹和林国栋自捐官以来难得一穿的顶戴朝服,连他的胖娘们儿也按品大妆起来。这一对儿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生死冤家,总算是福禄寿考,白头偕老,如今肩并肩双双穿上江牙海水花衣①,脸盖尺二黄绢幎目②,安然仰卧挺尸去了。两具九寸加厚棺材也洗刷一新,油光光地能照见人影子,还在里面烫上了半寸多厚的一层松香,材头上大红方胜写着喜字,抬到前院儿里杠棚中停着,单等赛神仙择吉入殓发引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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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江牙海水花衣──“花衣”指朝服补褂;“江牙海水”指袍子下摆处所绣的波涛和人字形五色花纹图案。
② 幎目──死人的覆面巾,尺二见方,绢制。
③ 发引──灵柩出门,即出殡。
午时以后,一切准备就绪,近处的亲友们接到讣闻或是听到消息的,也已经有人持香烛、银锭、纸剳、包袱④先后来到。少不了由账房收了礼单,由知宾接待祭拜并安排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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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 银锭纸剳包袱──银锭指用锡纸叠成的元宝;纸剳指成沓的剪成钱形的烧纸;包袱指一种纸袋,内装纸钱,外写死者的姓名和钱数。此三者都是烧化给死人在阴间使用的钱财。
申时正,放炮起乐,点起香烛,祭吊开始。林炳夫妇刚脱下拜天地的大红吉服,未及阅月,如今又换上了白衣纸帽,披麻带孝,真是红白喜事接着办。他们两个,一个在帐里,一个在帐外:孝子跪在案边,给叩拜上香的吊客们还礼,孝妇隐身在孝帐之内,每逢有吊客上香,就拖长了嗓音号哭,以示哀痛。
赛神仙择出来的吉日良辰是明天巳时入殓,停灵祭吊三天,赶上头七正好是五合日⑤,上上大吉,辰时发引,巳正奠竁,当天午后尼僧道三坛法事道场同时开坛追荐,超度亡魂。壶镇附近,丛林古刹虽然不多,中不溜儿的寺观尼庵,却也颇有几处。吕久湘坐一乘小轿,东奔西走,一天半工夫,就把三坛七场四十九天佛事全都定下来了。连轻易不下山来的方岩山广慈禅寺主持真空长老,看在吕久湘多年来代寺里经纪米面柴炭的份儿上,也答应不远四十里山路亲自率领僧众们来主持开白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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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 五合日──指甲寅乙卯日月合,丙寅丁卯阴阳合,戊寅己卯人民合,庚寅辛卯金石合,壬寅癸卯江河合。迷信的说法,认为都是上上吉日,宜嫁娶、营葬、动土、远行等等。
① 开白──佛教仪式,法事开场叫“开白”,终了叫“结愿”。
这边刚刚开吊,吕久湘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给林国梁交代清楚了水陆道场上尼僧场次坛位以及应用物事之后,又随众匆匆拈香祭吊了一番,等不得乐止香尽,就悄悄儿地把礼生张铁山拉到一旁去,低声捏咕采买童男童女的事情。
原来,头一天吕久湘就把街上唯一的一名人牙子叫来问过了。正赶上秋后人市淡季,手上连一宗货色都没有,更不用说是十三四岁头面像样点儿的孩子了。听那人说,县里官媒婆手上倒许有几个孩子。不过那是经官发卖的,用来殉葬,一旦本主告发,官里追究起来,到底是件麻烦事儿。照他的想法,像这样的孩子,本地的终究不妥,如果时间上来得及,不如出永康甚或到金华、兰溪去走一趟,买一对儿没瓜葛、没牵挂的孩子来才干净妥当。
赛神仙扳着指头算计了半天,不算明天大殓,第四天一早就要用的,就算吕久湘亲视含殓②之后立即动身,也只有三天半时间了。到金华、兰溪去往返一次,哪里来得及?商量了半天,除非明天不亲视含殓,眼下立即动身,兴许还能赶得回来。只是儿女亲家,怎能借故走开?还是赛神仙多方劝解,什么“凡事应以子孙生发为重”啊,“拘礼不在一时一事”啊,等等,总算把个老牙郎给说点了头,饱餐一顿,另换两个得力的轿夫,带足了银两,天还不黑就动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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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含殓──大殓的时候在死人口中塞以珠玉钱贝之类的东西。古代含殓,天子用珠,诸侯用玉,大夫用璧,士人用贝,庶人用饭(不是大米饭,而是一种碎玉和大米的混合物,称为“饭玉”,也叫“饭用米贝”)。缙云旧俗,庶人含殓,用一枚当十大铜饯,俗称“含口钱”。富贵人家,一般都用珠玉。
当无晚上,暮祭晚香完毕以后,吕敬之亲自送来两条上用的陀罗经被。据吕敬之说:这种陀罗经被本是王公大臣们归天的时候御赐的东西,很少有流传到民间来的;传到江南山乡里来的那就更是少而又少了。这两幅,还是十几年前进京的时候花了近一百两银子从一个大内掌库公公①手里得的,据说有避邪镇祟的妙用。买了来,本打算留作自己百年身后使用的。如今只为两位亲家都惨遭横死,怕犯凶煞,这才特意送来给两位亲家享用。对它的妙用,林炳也是将信将疑,但明天大殓时当众拿出御赐的物件来,借此炫耀一下阔绰,也是好的。连忙叩谢了,交给林国梁妥善保管,明天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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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公公──指太监。
赛神仙又叫林国梁把明天大殓在场亲友的生辰八字都抄了来,说是要查对一下有相克相冲的没有,入殓的时候要避丧煞②。单子送来之后,赛神仙挨着牌儿算了一遍,却正好是林焕和瑞春外加几个远房亲戚生辰冲克,明天只能在房里坐着,出去不得。林焕伤了腰,连拉屎撒尿都要人伺候,正犯愁明天起不来呢,如今有了这样一条事由儿,正是求之不得。瑞春这两天来又是哭又是嚎的,早已疲惫不堪了。听说明天大殓的时候不许出房门儿,真好比得了赦书一般,欢喜不禁,只是嘴里不能说出来罢了。反正按老辈儿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丧家祭吊,只要过了头一天,孝妇陪哭的事情请人代理,是有先例可循的。村子里小神童的媳妇儿“高脚灯台”,就经常应这样的差使。她的嗓门儿又高又尖,娘家又是卖盆儿的出身,编出来的词儿都是一套一套的,有这样好的名角儿当替身,白落一天歇息,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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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避丧煞──是一种迷信的习俗。古代的避丧煞按死者的生辰和方位推算冲克,方法比较复杂,缙云旧俗,按死日推算,例如子日死的,损子午卯酉生人。犯丧煞的人,入殓的时候就是孝子也只能躲开,称为“避丧煞”。
第二天一大清早,林家内外上下就跟蜜蜂炸了窝儿似的,人来客往,大呼小叫,嘤嘤嗡嗡,非常热闹。内外亲戚,远近朋友,都要在这时候跟死者见上最后一面;还有那一班专门赶丧事的丧虫①和“丘的笃”②们,也要在这时候大显身手,跪在灵前有声无泪、一板一眼地读自己那篇东抄西凑换换姓氏到处都能用的祭诔文字,虽不是韵脚铿锵,落地有声,却也得一唱三叹,装出不胜凄楚、哀哀欲绝的样子来。就是那些平时受林家苛租重利盘剥遇上婚喜寿庆有份儿送礼没份儿喝酒的草鞋亲和黄泥巴脚杆佃户们?(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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