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28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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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丧虫──指一些专吃丧家的无赖游民。旧俗:办丧事人家,以吊客众多为体面,凡是持香烛来祭拜的,一律招待吃饭并回赠路费。因此产生了一种专门靠到丧家吃喝拿钱的人,被称为“丧虫”。

    ②  丘的笃──丧虫的一种。明代万历年间,天宁寺当家和尚死了,徒众们为了广招吊客,凡是去祭吊的人,都厚赠“程仪”。后来有个姓锺的富绅死了,家里也如此办理。有个姓丘的秀才,形体侏儒,外号人称“丘的笃”,跟死者素不相识,但为了贪得程仪,也写了祭文备礼去吊,从此不论谁家办丧事,丘某必然去吊,不给足程仪就不离去。丘某死后,人们把传他衣钵以斯文自居专吃丧家的人统称为“丘的笃”。

    原来,当时大户人家办丧事,以吊客众多为荣。丧榜贴出来,不管你跟死者生前是否有一面之交,只要花上二三十文钱买两支蜡烛一戳香,外加一刀黄标纸,送进门去,就能受到知宾的接待,坐进临时搭起来的席棚里去吃三天以豆腐为主的“豆腐席”。当地俗话就叫“吃豆腐”或“吃死人豆腐”,含有占便宜的意思。有时候,外乡外县的过客经过某处,正赶上当地有大户人家办丧事,不妨也如此办理,只需送一份儿香烛纸钱,就可以坐下来饱餐一顿而去。有一句歇后语叫做“陌生人吊孝──死人肚里明白”,说的就是这一类典故。

    林炳既然是派人四出去送讣闻贴讣告,广招吊客,大殓这一天,仅次于出殡的好日子,用不着说,当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门前停满了大轿小轿,吊客摩肩接踵,纷至沓来,连团头金老儿仍要备一份祭礼带领他的那一帮孩子们前来哭吊,从而再次给大小花子们各讨一份儿份子。场面的热闹,比起半个月前林炳金榜题名加洞房花烛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了。

    辰时刚过,两具九寸加厚棺材就由杠脚们搭到前厅灵堂正中央来。赛神仙指派专人先在材底铺一层松炭,然后按年龄分别在一具材里平铺了五十三包石灰,在另一具材里铺上四十九包石灰,再平铺一层籽棉,这才重重衾,层层褥,把棺材里面垫了足有半尺多厚。巳正起乐,孝子请灵,四个人把尸身冉冉抬起,平平正正地放进棺村里去。林国梁端过托盘来,给林国栋夫妇每人两手上先捏一篇烧成灰的《高王经》①,再握上十两一锭的金元宝,两足蹬上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两人枕着的枕箱②里,则放进了他们生前各自所喜欢的珠宝饰物之类,又仿古天子之礼,把两颗晶莹剔透滴溜儿滚圆足有猫眼睛大小的传家宝珠纳入死者口中,叫这一对儿富贵一生、荣华一世的生死夫妻,到了阴间依然是握金蹬银头枕珠宝,可以置田买屋,随意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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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高王经》──即《高王观世音经》,本作《观士音救生经》,佛家对所尊者称为王,比王更尊者称为高王。佛教传说故事:北魏天平年间定州人孙敬德,笃信佛教,曾自造观音佛像,早晚香烟供奉。后被盗贼所劫,被处死刑,临刑的时候刀自折为三段,不能伤其皮肤。擐了三次刀皆如此。据说他曾经做一梦,梦见有人叫他诵读《高王经》一千遍,他照办了,所以才能刀枪不入。回到家里,见所供的观音佛像的头颈上有三道刀痕。后人据此把《高王经》烧灰捏在手里,意思是让死者到地狱里受刑的时候可以少受痛苦。

    ②  枕箱──上盖做成凹弧形的长方形匾箱,出门的时候,既可以当枕头,也可以存放纸笔和贵重物品。

    含殓完毕,又给死者正正脑袋,理理衣衫,这才请孝子和诸本家亲戚们大家过来瞧上一眼,一者是看看尸身平正与否,二者也是看了这最后一眼,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的意思。一直到孝子和本家亲戚们都亲视一遍并点了头了,吕敬之和林国梁抖开御赐的藏文陀罗经宝被来,从脚下盖起,一直盖到头顶。真个是“一床锦被遮盖”,严严实实地连一丝儿手脚头脸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时候礼生赞礼之声又起,每四个大汉手搭一块棺盖,砰然一声,把棺盖扣上了。与此同时,以“高脚灯台”为首的四条尖细高音嗓子在乐曲伴奏声中也一齐咿咿哑哑、呜呜咽咽地嚎将起来。在场的亲人宾朋们也赶紧举起手来使劲儿地去揉眼晴,可就是挤不出泪珠来,好像也已经痛哭失声欲流而无泪了似的。

    在一片唏嘘嚎啕声中,木匠已经把每面三只骑缝硬木元宝楔揳住了棺材盖儿,接着是两名油漆匠用生漆和布条儿把棺盖转圈儿的缝儿全都堵得纹丝儿不透。然后搭上大红金绣盖袱,请过马翰林粉书题写的“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①张氏之柩”绛帛铭旌来,安放在两柩之中。到此,礼生高唱:“止乐!”霎时间,所有箫笙管笛、锣鼓铙钹全部嘎然中止;连那哭得刚刚来劲儿的四条尖细高音嗓子,也好像猛然间叫一双无形的巨手掐住了脖子似的,顿时把下半句没有嚎出来的哭丧调儿咽进肚子里面去了。整个前厅,忽然变得坟墓般的寂静,阴森森的,叫人毛骨悚然,各人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别别”跳动,但却又都感到透不过气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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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孺人──清制:官员的正妻,一品二品封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七品以下统称孺人。

    这时候,赛神仙赶忙把灵堂重新布置一番:除了正中并排放着两具寿材之外,靠东边安放了一张大红雕花灵床②,灵前正中央用两张方桌拼成一副灵座③,支着闱幔,座后放两张红木太师椅。一张椅子上搭着林国栋家常穿的那件蓝布大褂儿,下面放着从他脚上换下来的那双后跟已经开绽了的厚底老布鞋──不拿新的出来,无非取一个“如在”的意思。椅子旁边,靠着他那根三尺多长的旱烟杆儿。另一张椅子上,却搭着林国栋娘们儿出客吃喜酒才穿的石青刻丝八团①衬绒褂子和一条碧绿百折湘妃裙,放一双软缎紫红绣花鞋。跟林国栋那身蓝布“补褂”对比起来,确实很不相称。不过人们都知道林国栋一生吝啬,有好衣裳也舍不得穿,还说这叫做“真桐油不晃荡,真财主不露相”,倒也不失他土财主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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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灵床──供灵魂安睡的床。《清通礼》中规定:“大殓后设灵床于柩东,施帏帐枕衾衣冠带屨之属,设頮(音huì会,同靧,洗脸的意思)盆帨巾于侧如生时。及夜,奉魂帛于床。

    ③  灵座──供祭奠用的座案。《清通礼》中规定:“大殓后于柩前设灵座,奉魂帛几筵,供器具。”

    ①  刻丝八团──刻丝,也作“緙丝”、“克丝”,是一种回手工织成的丝织品,有花纹图案,在强光下看起来,又如刻出来一般而得名。八团,指一件褂子上绣有八个团花的图案,是一种高贵的妇女礼服。

    灵座的桌面上,林国栋前面放的是一副二马车水烟袋,一把算盘、一副半黑半黄的玳瑁边老花眼镜,好像他到了阴间依然有许许多多跟穷人算不清的账要算似的。他娘们儿面前,只有一支翡翠嘴儿仙鹤腿儿的短烟袋锅,还有一支她常用来给自己捶腰腿间或也用它来打使唤丫头的美人拳②。另外,桌子中心大大小小摆了二十四个盘子碟子,供着林国栋两口子平日爱吃的干鲜果品糕点之类。桌子靠外是一副步步高升镴制十六斤大烛台、一只宣德年间铸造的三鼎足青铜香炉;靠里是两块红漆金字魂牌。一时间香烟缭绕,烛泪点滴,祭告祝祷,涕泣哀号,酒捧一盅,香上三炷,男女老少,亲疏远近,换着班儿地叩头礼拜,倒好像林国栋两口子这一死,果真已经登仙成佛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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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美人拳──专供老人捶腰腿用的木制拳形长柄小棰,有的包有皮革,可以代替拳头。

    老学究自从头一天跟赛神仙斗法败下阵来,昨天见官又没有得到好脸面,心里堵着一口怨气出不来,加上又是有了年纪的人,竟然头重身飘,四肢酸软,觉着很不自在。今天大殓,林国梁登门敦请了两次,老学究半真半假地托病卧床,没有出场。大殓时有他没他,倒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为难的是,蛤蟆岭上陵园里还有几块碑铭,却是非请老学究大笔一挥不可的。并不是除了林步雪这个不第的老秀才之外,附近村店乃至壶镇街上就找不出几个会写字的人来,只因他是族中的长辈,舍近而求远不单多费周折,而且真要为这件事情得罪了老学究,往后族中有什么事情,多一个人出来跟自己唱对台戏,也犯不着。赛神仙不是林村人,不怕老学究到大桥头去抢他的买卖。林国梁却比不得赛神仙,他是个常在林氏族中出头露面而且主要靠族中长辈赏脸才能赚一碗饭吃的混混儿,既非士农工商,又无一技之长,怎能够也像赛神仙似的,敢于无所顾忌,自己给自己树立仇敌呢?

    入殓祭拜告一段落之后,林国梁为此急忙找林炳商量,封了十两银子的一份儿厚礼,以探病为由到老学究家中叙话,说了一些“季节交替,冷暖无常,年事已高,多加保重”之类的客气话,然后把红封取出来,说明此番来意。老学究本没什么大病,如今见这重甸甸十两一封的润笔,心里的疙瘩先就消下去一多半儿,只见他先是慨叹了一阵儿年老体弱,继而谦称自己才疏学浅,不胜如此重任;最后半真半假地说,要是实在急等要用又一时无人承应的话,也只得勉力而为之,如果他日求到高手名笔,不妨另刻重换。林国梁见他眉开眼笑地看在十两润笔的份儿上居然不记前愆,一口允诺,也就放下心来。又说上几句客气话,说明头七发引奠竁,接着就要树碑,除去錾文凿字得一天工夫之外,实际上就剩两个整天了,请老叔务必赶上一赶,只求词句通顺,不必过于斟酌推敲,以免病中费神劳心等等,也就告辞了自回林炳家来。

    老学究收起十两纹银,赶紧从书箱中找出那部珍藏多年却难得一读的《墓铭举例》①来,东抄一章,西摘一句,加上虚词实事,之乎者也,悲夫痛哉,于戏咨嗟,说的无非是林国栋夫妇如何德高望重,吴家子弟如何恩将仇报,以致八方震惊,千夫所指,异口同声,怒叱群寇,如此等等,尽情地捧臭脚,拍马屁,反正做吴氏一门不着,骂了个痛快淋漓,狗血喷头。写完之后,自己又咿咿呀呀地击节而读,一句一点头,三句一兴叹,看起来文通句顺,读起来铿锵有声,就好像读的是一篇千古绝唱似的。读到后来,简直是三代以下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文章,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了。自我欣赏之后,取一张雪浪笺来恭楷誊清了,第二天一早就打发孙子送去给林炳过目,单等丧主点了头,再用中楷写出,交给石工去拓硃錾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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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墓铭举例──明王行编,取韩愈、李翱以下十五家墓志铭文,标为十三例,共四卷。

    林炳是个自幼不喜读书的武人,在文字上头,本来就不十分讲究,如今见说得自己父母如此之好,吴家子弟如此之坏,又是叔公扶病挥毫的佳作,还有什么可说的?

    弹指间又过了三天,眼看着已经到了第六天的中午了,还不见吕久湘回来。凡是知道老牙郎去干什么营生的“军机大臣”们,都有些着急起来了。赛神仙说:择定了的吉日是不能更改的,童男童女也不能省去不用,要不然,一圹风水宝地就这样白白地糟踏了。不用说上千的银子统统付诸东流,镇不住龙脉,子孙后代不单不能生发,反而有家败人亡的祸事临头。这一说,说得林炳也毛咕起来,就想趁眼下还有半天多工夫,多着几个人出去不惜重金就近找一找,就不信会一处也找不着。

    林国梁的意思,想去找一趟金团头,看他手里有头面整齐点儿的男女孩子没有,哪怕年龄大点儿小点儿呢,就买他一对儿回来,一者在价码儿上可以少花许多钱;二者那些穷花子们只要有了钱,哪怕日后知道孩子进了坟莹了,也不会惹起麻烦。林炳却说不妥:一者是金团头的那一班孩子们,素常大家也都见到过的,肮里肮脏,邋里邋遢,哪有一个像样儿的?赫赫有名的林府,规模宏大的蛤蟆岭坟园,竟然埋进一对儿小花子去,岂不叫人笑话?再说,即使真有干净端正的,金团头那里,能这样太太平平让你把孩子埋掉吗?要不事先用银子塞住了他的嘴,别看那小老儿见了谁都低头哈腰叫老爷,耍起赖皮来,可比谁都行家。这样的人,还是不去沾边儿的好。

    吕敬之跟吕久湘打交道已经二三十年,深信他人头熟、门路广,像这样的事情,虽说在时间上紧迫了一些,却还不至于办不成功,因此主张不妨放宽心再等上一等。万一要是真的明天一早回不来,到时候他还有一条锦囊妙计可以应急,管保少不了这一对儿孩子来陪葬就是了。说着,凑到林炳的耳朵旁边轻声地嘀咕了几句。林柄先是脸上微露一丝儿为难的神色,略为迟疑了一下,也就点头认可了。

    赛神仙不知道吕敬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然神机妙算赛过神仙,却也摸不透他的腹内文章,难解个中奥秘,别人家里的丧事,自己既不掌令,不过是个军师谋士的角色而已,只要他明天一早能交出一对儿童男童女来,管他是抢来的还是骗来的呢。这样一想,也就不再过问了。

    林国梁自以为身居护丧,主持一切,可以预闻军机,虽不发问,直瞪着两眼只管瞧着林炳和吕敬之。吕敬之见林国梁瞪着自己目不转睛地傻看,就说这事儿眼下还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要是天黑以后吕久湘还不回来,大家再聚到这里来听他下一步的对策。林国梁见如此说,也就不便于紧钉着细问。大家怀着不同的心思,各自散去。

    申牌过后,太阳看看偏向了西山,大家都估摸着吕久湘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回说:蛤蟆岭那边有两乘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八成儿许是吕久湘回来了。大家听说,都步出大门外来看,果然有两乘轿子往林村方向快步抬来,就站在门外看个分晓。约摸也就是两袋烟的工夫,两乘轿子都在大门口落了肩,后面一乘没等轿子停稳,一个人一掀轿帘儿,就迈出轿杠外面来了:圆乎脸儿,大肚皮,浓浓的眉毛八字胡,一天到晚喜笑颜开的鲶鱼阔嘴里上下镶着四颗金牙,不是吕久湘又是谁呢!只见他走出轿来,也不忙跟大家打招呼,却走到头一乘轿子旁边,亲自掀起轿帘儿来,嗓门儿虽大却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到家啦!快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儿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俊俏丫头来:明眸皓齿,梨颊生涡,穿一身崭新而略肥大一点儿的掐金挖云大红衫裤,越发衬得那张桃花也似的脸蛋儿有如火烧云一般鲜红欲滴;身段纤细苗条,却是一双天足,虽然没有缠小了,倒也娇小玲珑,十分可爱,不见得比三寸金莲有何减色之处。只见她走下轿来,在几十双眼睛下面,依然抬头挺胸,神态泰然自若。刚走了几步,见吕久湘在人前站住了,也就止步立定,却拿眼睛不住地前后左右四面打量,上下观看,全无半点儿羞涩畏缩的样子。

    吕久湘不等林炳开口,见来喜儿正在旁边,就叫他过来把这个小丫头带到大奶奶房间里去,自己这才跟吕敬之等拱手相见,进门落座,摒去从人,细说这几天来出去采买男女孩子的经过。

    原来那天吕久湘赶夜路到了永康,大清早的把几个认识的人牙子愣从被窝儿里拉了起来,可是结果很叫人失望:虽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但那是骗子手从人家里拐出来的,已经倒过几次手了,不单年纪不合适,长相模样儿也拿不出去,再说,谁也不敢保她真是姑娘不是。要找小子,更是谁的手里也没货。无可奈何,换一乘轿子又到了金华,找着了几个人贩子一问,连二十以下的姑娘都缺少,有的,不过是被婆婆或大伯子卖出来的中年寡妇,再不然就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了。男孩子,更是不论大小全没有。有一个人贩子说:

    “这年头儿,人口买卖的生意也很难做。一是没来路,不比那兵荒马乱的年月,大路边儿上死了爹娘没人要的孩子有的是。如今只能指着遇上水旱天灾,或是赶上青黄不接的日子,穷种田的家里揭不开锅,拿个七八岁的丫头换上几吊钱,好歹籴几升米一家人对付着熬粥喝。十多岁的丫头,怎么说也能帮家里干点儿活儿了,谁又舍得往出卖?要说到小子,哪家都是十个八个不嫌多的,要不是拐子拐来的,穷疯了也不能把儿子卖了呀!二是销路窄,这年头儿,除了娼家妓院每隔一两年还能买进个把女孩儿之外,谁家愿意买个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儿的小丫头?除非有人愿意买去当童养媳,可那样的人家又出不起大价钱。好卖的倒是二三十岁的小寡妇,只要她娘家没人,花十吊钱从她婆婆手里买过来,再卖到深山冷岙一般姑娘不愿意嫁的地方去,一转手之间,倒许能落个对半儿利息,你要找十四五岁的一对儿孩子,还要头脸整齐模样儿好看,只怕不那么容易。这样的女孩子,只有花茶店①、档子班儿②、勾拦院儿③里才有。不过那里面没有出过门儿④的清倌人⑤,不花大价码儿恐怕也接不出来。我听说兰溪朱家班子里早年买进去一个女孩儿,论长相,不用提有多可人疼的了,可就是一宗,那性子比野牛野马还要野上三分儿,如今也有十四岁了,却连脚都没能给她缠上,任你有几个人看着她,错眼不见自己就解下来了。单为这件事情,她干娘没少打她,却谁也没见过有这样不怕打的女孩儿的,任你打得她皮开肉绽,就是不求饶。往后要靠皮肉挣钱的姑娘,只能拣那人前不露的暗处打,还不能打伤了打残了,气得她干娘也是无法可想。还有一宗,小小年纪,嗓音甭提有多亮多脆多好听了,可只有在她自己高兴的时候才拣她爱唱的唱上那么一支儿半支儿的。她干妈教她的那些行院小调儿,她连半句也不肯开口。为这一宗,鞭子蘸凉水也不知打过多少回,吊起来不给饭吃也不知吊过多少天,软的硬的招儿全使遍了,愣是降不下她那天生就的野性来。她干娘也实在没办法,只好发她到下房去挑水劈柴洗衣裳,当个粗使丫头,没想到她又几次三番惦着跑,如今只能关在屋子里,还得搭上一个人看着她。前儿我有个拜把子同行兄弟从兰溪来,讲起了这件事情,说是她干娘透出话儿来了,要是有人愿意要这个孩子,她情愿赔几吊钱倒出手去。这样出了名儿的犟丫头,干我们这一行的,都怕砸在手里,谁敢伸手?你要是只为买个使唤丫头,这倒是个好机缘儿,有我兄弟在那里做经纪,包你吃不了亏。孩子也算有了造化,省得往后卖皮肉混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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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花茶店──有妓女陪客的茶馆儿。

    ②  档子班儿──即卖唱的小班儿,只唱不演,是戏班儿的一种。

    ③  勾拦院儿──即妓院。

    ④  没有出过门儿──“没有接过客人”的妓家行话。

    ⑤  清倌人:对“红倌人”而言,指没有接过客人仍是处女的稚妓。

    吕久湘心想:这次要买的姑娘,反正是往坟墓里一送就算完事大吉的人,管她性子好性子野呢,就谎称要给自己的闺女买个陪房丫头,赶到兰溪,烦那人的兄弟做中,只花了九十吊身价五吊佣钱,就把这野性子姑娘买过来了。细细问她,才知道因为她右手手心儿里有一块硃红的硃砂记,班主又姓朱,就给她起名叫朱红。她说她自己本姓李,是金华北山双龙寺里一个种菜道人的女儿,八岁那年跟爹进城买东西叫人拐了去卖给朱家的。

    你想那吕久湘是什么人物,对付这样一个刚懂人事的小丫头,还不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吗?他带她到估衣铺去拣那最新最美的衣裳给她买了一身,又答应她往后一准儿给她家里送信儿,叫她爸爸来赎她,透着又和气,又豪爽,三十六招儿鬼花招刚使出头一招儿来,就把这个六年来泡在苦水里受尽折磨饱尝鞭笞不知人间尚有温暖二字的苦命姑娘给蒙了个晕头转向,只当自己遇到了好人,从此跳出了火坑,有了重见爹爹的指望了,就乖乖儿地跟着吕久湘上了轿子,一个比野牛还野的犟姑娘,一下子变得比绵羊还温顺,成了个怎说怎么听的小丫头了。

    吕久湘两天工夫跑了三个县,却只办成了这样一档子事情,还欠一个小子没有着落。他经营了一辈子棉麻粮油山货土产,说句不是吹牛的话,那真好像自己仓库里现存着上万件货色似的,要什么有什么,调拨周转,买进卖出,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拿着现钱无处买货的尴尬局面。算算日子,只剩下两天了,要回去尚且得搭上赶夜路的工夫,哪里还有时间再在这里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旋磨(变音为xué…mo ,也写作踅摸)?一面感叹着隔行如隔山,不是地头蛇降不住强龙,一面雇了两乘轿子,连夜赶了回来。

    林府丧事的军机大臣们听吕久湘讲完了这一趟辛苦买卖的前后经过,给他道了劳乏,大家坐下来另想补救的办法。赛神仙说:这个姑娘又水灵又活脱,长相模样儿、年纪大小全都合格,缺就缺哪儿找一个跟她相称的男孩子去。天明以前要是再弄不到手,明天的出殡那就叫做猴儿吃核桃──满砸了。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地瞅着吕敬之。

    吕敬之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再不拿出他跟林炳商量好了的锦囊妙计来,更待何时?说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奇方妙策,原来是他看见来喜儿这孩子模样长得倒也还算整齐,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就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去了。还说:要是吕久湘买不回这个丫头来,他连女孩子都已经相中了呢。吕敬之的话刚说完,吕久湘急忙站起来双手乱摇说:

    “不好,不好!来喜儿又不是林家门儿里的家生孩子①,咱们手里没有人家的卖身文契,他哥哥来旺儿又现在咱们家里,你把他弟弟送进坟墓里面去活活地埋了,他做哥哥的能答应吗?要是有那好挑事儿的从中一撺掇,跑到县衙门里去喊起撞天屈来,却也是一件人命关天的案子。万一要是闹到开坟验尸的田地,一圹上好的凤水坟地,不就全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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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家生孩子──指奴婢相配所生的孩子,依旧是奴婢的身份。

    林炳一听,却觉得老丈人的主意确实不错,生怕更多的人出面反对,赶紧说: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能在自己家门里面分割清楚的事情,何必又去找别人招惹是非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孩子,我看也只好叫来喜儿去顶这份儿差使了。我明天打发他哥哥别处去走走,等他回来,人早装了进去,封死了墓门,想出也出不来了。来旺儿要是不吵不闹呢,我赏他一百吊钱,再把瑞春身边的丫头配一个给他,他要是不依呢,我这里自然拿得出他爷爷亲笔画押的卖身文契来,不怕他不服。这孩子跟着我好几年了,脾气秉性我最清楚不过:只要给他点儿甜头,再拿轻重利害的话去说他,没个不听我摆布的,只管放心大胆地办去就是了。”

    吕久湘听林炳说得这样有把握,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谁的雷谁顶着,虽说是亲家,但到底女儿还没有过门儿来,只算得一门“望门亲”,多争也没什么意思。赛神仙见是童男童女都有了下落,时间紧迫,不能再扯皮了,急忙上场来出谋划策,商量定了妙计,由吕久湘和林炳分头出马,去引诱这一对小鸟儿自己飞进笼子里去。

    吕久湘走进瑞春的卧房,小红正坐在踏床①上跟瑞春的两个丫头学着折银锭呢。见是自己的新主子来了,赶紧放下膝头上的小竹丝栲栳,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吕久湘还是那么嘻嘻哈哈,一点儿架子也没有,自己站着,却冲小红摆摆手,透着十分和气地说:

    ……………………

    ①  踏床──放在床前用来踏脚、放鞋子的一种长条宽面矮凳,一般与床配套,长度比床略短,宽约一尺多,高约半尺多。

    “坐着吧,坐着吧!咱们小户人家,比不得你们班子里,没那么些规矩讲究的。往后有事儿我就叫你,没事儿你尽管干你的,不用管我。明儿个是你姑爷家两位亲家入土的日子,咱们今儿个就不回家去啦!明儿发引,也让你在这儿见识见识,看看林府上的排场。你是就在家里随便看看呢,还是随到陵园里去见识见识大花坟的场面呢?”

    吕久湘非常明白,这个十分好动的姑娘,从小就圈在班子里哪儿也不让去,乍一来到这样的山乡,简直是什么也没见过,这也新鲜,那也稀罕,一路上扒着轿门探出头来四面观看,尚且没有看够,如今又说明天可以上陵园去见识见识从来没见过的什么大花坟,哪儿还肯坐在家里?果然不出吕久湘的所料,小红是一个劲儿地喊着,也要跟着到陵园里去看看热闹。吕久湘见她自己飞近笼子边儿来了,连忙趁势抓住:先是慨然答应,接着又连连摇头说:

    “不行,不行,你家姑娘还没有过门儿,明天不能来送殡,我又事情太多,没人带着你,你的这两位姐姐都是派的家里的差使,没法儿跟你一起上山去。你一定要到山上去见识见识,除非也给你讨上一份儿出殡的差使才好。还得小心在意,别砸了锅,叫我脸上下不来才好呢!”

    小红想看热闹的心切,哪里知道这是吕久湘做就的圈套,赶紧起誓赌咒说:任什么样儿的差使都一定尽心尽意,准保砸不了锅。吕久湘果然出去到账房间找林国梁讨差使去了。没过一袋烟工夫,那沉重的八字脚又登登地从外面响了进来,一进门儿就笑嘻嘻地对小红说:

    “差使倒是还有一件,原本也是派给了人的,如今现让给你,只是不知道你的胆子够不够那么大呢!”

    小红听说还有差使,心里先就乐了,仗着自己一向胆子大,又想想出殡的时候有那么多的人,怕什么呢,赶紧一迭连声地说:自己从小在庙里长大,什么都不怕。吕久湘这才说:

    “管事的见你长得俊,临时把装玉女的撤下来换上了你,你可得装像了,千万别慌了神!其实呢,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只不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放着魂牌的香案旁边一站,发引的时候有人抬着你走,左边是金童,右边是玉女,他敲两下鼓,你敲一下磬:嘣嘣,噹!嘣嘣,噹!就是这样子,有个什么难的,绷住了劲儿不要笑不就得了吗?到了陵园里,那花坟就是一座石板砌的大房子,灵柩停下来,倒仗①放棺,把两具棺材都放到大房子里面去,再把魂牌香案也请进去,大家叩头祭拜,你们俩别的都不用管,只管嘣嘣,噹!嘣嘣,噹!明白了吗?”说得三个丫头都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①  倒杖──堪舆家放棺入圹的一种方法,即用圆形木杠倒换着放在棺材下面使棺材滚动前进。

    她们哪里知道,就在这一言一笑之间,吕久湘那只长满了汗毛的大手,就已经把这个从小没娘的苦命孩子送进坟墓里面去了呢!

    与此同时,林炳那边也同样地设下了一局骗局,方法各异,言词不同,目的则是一样,都是想借这一对儿童男童女无辜的生命,当作敬献神祇(q í其)的牛羊牺牲,来换取林家子孙后代的腰金衣紫,骏马轻裘。在他们的心目中,小小两个孩童,不过百金之值,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十三回

    魂亭香案,开路神为石棺送葬

    绞车滑轮,千斤闸镇玉女金童

    出殡前的头一天晚上,按照祖先传下来的规矩,是要通宵祭拜,彻夜不眠的,称为“伴宿”或“坐夜”。候补知县林公之丧,当然应该恪守成规,不能例外。

    这一晚,林家大门两边儿,一边儿戳着四只贴有蓝字官衔的绰灯①,前厅后厅,也都挂满了白纸金丝灯笼,照得门里门外堂上堂下一片雪亮,如同白昼。门外两面新制朱红销金虎头牌上,“候补知县”四个扁宋大字金光闪闪。僧道联坛的第一场追荐②佛事,也从这天晚上开始了。门前的四根黑漆衫木旗杆上,挂着一丈多长缀有杏黄色流苏的幡幢旒旜③,迎凤飘荡。门首东面白粉墙上贴着全张黄标纸拼接而成的丧榜,大书:

    ……………………

    ①  绰灯──也写作“戳灯”,是一种长柄有底座直立放在地上可以挪动的灯。灯上写的官衔,本应是红色,因为是丧事,改用蓝色。

    ②  追荐──也叫“追福”,指为死人念经做佛事。

    ③  幡幢旒旜(liú…zh ān 流毡)──四种不同形式的下悬的旌旗。

    故候补知县林公暨孺人张氏之丧

    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运大清帝国,虚无寂静沙门僧尼及元始正一教门道众敬谨修斋,朝天叩佛,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日僧道联坛销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

    灵堂前面,粗细十番乐轮番间歇地吹拉弹拨,敲敲打打,小堂锣“嘡嘡”之声,静夜里远播十里之外。每个更次,起一通乐,上一次香,叩拜一番。中厅里香灯供着神像,一溜儿四张方桌拼接,真空长老居中,东边是比丘僧,西边是比丘尼,正在放焰口,拜水忏,各各双手合十,垂首低眉,拖长了尾音念什么消灾洗孽的经忏。随着木鱼碰钟摇铃铜磬的一撞一击,东边的僧脚不由悄悄儿地伸过去勾一下西边的尼脚,那边的女脚不免又翻过来踏一下这边的男脚,一勾一踏之间,倒也和经文的呐呐声和木鱼的橐橐声两相合拍。后厅的正中墙上供着三清①始祖,两边墙上挂着十殿阎罗画像,每张像前点着一碗特制的油灯:一个饭碗里装半碗油,一根竹签儿上裹着棉花,下端插在一小块萝卜上,浸在油碗里,上端点着,这样,只要油不竭,油灯就不会熄灭。几个师公②头戴法冠,身披道袍,有拿法螺的,有拿觱篥(b ì lì必立)的,有拿羯(ji é结)鼓的,正在朝三清,叩玉帝,一时间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又念又唱,又蹦又跳,法螺呜呜,号角嘟嘟,倒也十分热闹。僧尼又勾又踏,又念又唱,大吹大擂地闹了一个通宵,看看东方将次发白,这才收坛歇息,略进早点之后,准备起灵发引。

    ……………………

    ①  三清──指玉清、上清、太清,都是道家虚拟的仙府。

    ②  师公──当地对道士的称呼。

    卯时正,前面院子里诸般执事都已齐备,赛神仙一声“请灵”令下,上来六个年轻的女尼,身披五彩斑斓袈裟,脚踏大红无花云鞋,手持碰钟木鱼各种法器,在灵前默诵了几遍《接引咒》之后,赛神仙又一声“起灵”唱过,乐声大作,林炳头戴粗纸帽,身穿白孝袍,腰系稻草绳,手拿哭丧棒,低着头哈着腰走到灵座前面,拈起三支香,恭恭敬敬地高举过头,跪拜叩首,然后把香和灵牌请到一个竹篮子里面,打杂的撤去灵座,上来三十六个杠伕,穿好绳套木杠,又把两只避邪的白公鸡分别缚在两具棺材上,林炳这才拿起灵前的一个瓦盆儿,一扬手,“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杠伕一声吆喝,两具棺材同时离地。林炳转身走下了月台①,接过递上来的一把破旧油纸雨伞,慢慢地在柩前驾灵领路。跟摔丧同时,三只双响九寸冲天炮腾空而起,浩浩荡荡的出殡大军,已经从大门里走出来,过了石桥,往壶镇方向迤逦而去了。

    ……………………

    ①  月台──正厅中间连着前阶的方台。

    走在最前面的是开路神方相,当地俗称“大头鬼”。这是在一杆长竹竿儿上用篾丝和色纸糊成的一尊凶神:身高丈八开外,头大三尺见方,红头发,蓝脸皮,长着四只灯笼大小金光闪闪的眼睛,胸前飘一部三尺五寸长的钢髯,皂衣红裤,左手拿盾,右手执戟,由一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持竿前导,后面跟着两面铜锣两支喇叭“哒嘟──哒嘟──哒嘟嘟嘟嘟”地配乐,按着节拍一摇一摆地缓步前进。

    紧跟在方相后面的,是一班二十四个人的加细十番乐,全副执事和旌旗幢幡之属。尼僧道三班,身披袈裟道袍,手执各种法器,口诵经文咒语,以真空长老为领班,且行且念,还在一路上散发《文昌帝君阴骘文》,劝人行善。接着就是打着破雨伞拎着香碗篮的驾灵孝子林炳,一面弯着腰慢慢地走着,一面嗷嗷地嚎着,装出一副痛哭流涕十分凄楚的样子来。孝子身后,先是七八张供桌,八仙桌上抬的是各种干鲜果品,荤素菜肴。跟着是一溜儿十来个香亭,扎着彩缎绣球,供着香炉宝鼎,一路上香烟袅袅,随风飘散。这些供桌香亭,都是至亲好友们送来添彩的礼品。

    最后面也是最大的一抬儿是魂亭,一块横着的铺板上面,中间是一张香案,上面放一个精雕细刻的红漆刷金的神龛,里面供着林国栋两口子的描真影像和灵牌神位。神龛前面点着香烛,香案两旁,左有“金童”,右有“玉女”,一个击鼓,一个敲磬,连人带桌,由四个大汉俩前俩后用搭襻抬着,离地不过二尺来高。一路上,两声鼓,一声磬,“嘣嘣,噹!嘣嘣,噹!”地敲敲打打,好不热闹。

    扮金童的来喜儿,今天穿一身葱绿色的湖绉夹袍,雪白的和尚领,脚上套一双鸟黑的粉底快靴,头上勒着紫红软缎金绣二龙戏珠的抹额①,本来是油亮黝黑的脸上,显然抹上了一层脂粉,看上去居然也唇红齿白,鼻正口方,虽然是个放牛娃,打扮出来,居然好一副相貌,比起对面那位花朵儿似的“玉女”来,真是天生一对儿,地凑一双,绝无半点儿逊色之处。小红依旧是昨天下轿时穿的那一身装束,只不过在鬓边发际转圈儿插了一溜儿大红绢花,越加透着俊秀娟美了。这两个,一男一女,一红一绿,一个怕砸锅,一个怕出丑,都一本正经地在奉行自己神圣的差使,专心一致地在“嘣嘣,噹!嘣嘣,噹!”只怕打乱了鼓点,回头挨一通苦剋(k ēi)。一路上瞧见这对儿“金童”、“玉女”的人们,不禁都在暗地里连声喝彩:林国栋家里,多咱见过这么俊的丫头小厮呀!就说这副容貌,跟观音大士座前的善才、龙女又有什么两样?

    ……………………

    ①  抹额──也叫“帽缺”,似帽而无顶,露出顶心的头发,是男子“未冠”时的帽子。

    魂亭后面,又是一溜儿五彩缤纷的纸人纸马、纸轿纸车。接着才是亲友们的执绋引柩:两匹白练,一头拴在棺材的绳套上,一头由身穿白衣素服的至亲好友们牵引着,男女两行,低头饮位,手扶白练,缓缓而行。

    灵柩前面,龙头曲竿挑着三尺白布,名叫“功布”,这是因为十六个人抬着一具棺材,杠伕们根本看不见前面道路的高低倾欹,有了功布引路,大家只要看那布高布低,也就可以知道路面的平整坎坷了。原来悬在灵堂里的绛帛粉书铭旌,这时候也撤去了另纸书写贴在旌下的题款,覆在棺上。

    灵柩后面,才是接到告窆①以后赶来送殡的行列,有乘车坐轿的,当然更多的人只能用腿儿走着,哩哩啦啦的,拉了足有二里多地。

    ……………………

    ①  告窆(biǎn 贬)──入葬前的讣告,通知下葬的日期。窆,埋葬的意思。

    从林村到蛤蟆岭,本来只有四五里路,出门以后,也不必过桥,进街出村往西,走不多一会儿就到了。但是按照“军机大臣”们的策划,今天出殡的路线却是出门儿过桥往东南方向走,经过坑沿、和车路、南顿诸村?(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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