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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本赞许地点点头说:
“是得去通知他们一声。不过你去了就别回来了,四更起更以后,你和大虎带着小红到蛤蟆岭脚那棵大樟树下面等我,到时候我把来喜儿送到那儿去跟你们一起上路。去吧!”
本厚见立本叫他走,就到本良床前来取双刀。二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把本厚叫到自己床前说:
“你送小红上我家去的那天,她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她刚从坟里爬出来,可不是穿的那身掐金挖云的大红绸子衫裤么?”
“今儿晚上上路,可得给她换一换。”
“她在你家都住了三天了,还不早就换上了?”
“换上的也是我妹妹的衣服,那哪儿行!你回家去让你娘找一套你头几年穿过的衣服来带上,回头把她也打扮成个小子模样,扣上顶帽子,脸上抹上点儿黄土面儿,在路上越不扎眼睛越不惹人注意越好。”
本厚嘻嘻地笑着,一面捧上双刀往外走,一面又回头冲着二虎说:“就数你心眼儿多,鬼主意也多,都快赶上徐文长①了。”说得屋子里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
① 徐文长──当地传说故事中的徐文长,是个诡计多端、诙谐善谑、喜欢拿别人开玩笑的的烂秀才,跟历史上的徐文长不是一回事儿。
过了三更,立本等村子里的人全都睡了以后,这才悄悄儿地到楼上去把来喜儿叫醒了带下楼来。一连三天,来喜儿就窝在立本家的楼上没有露头,连拉屎撒尿都没让他下楼来过。
头两天,来喜儿心潮澎湃,满肚子怒火,捧着脑袋坐在床沿上前前后后翻来覆去细细地想了又想:打自己记事以来,人人都说林国栋是一只笑面虎,笑里藏刀,一面给你一个糖球儿噙着,一面再用软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儿地剐你,扒了你的皮,喝了你的血,落地人头赞快刀,满口里还让你说他的好。如今换了他儿子,接过账本子来才几天,就透着跟他老子不一样了:林国栋来软的,林炳却来硬的;老子办事,既要银子又要面子,儿子办事,竟连脸皮都不顾;那一只是笑面虎,这一只则是下山虎,正呲牙咧嘴地冲下山来,头一个被他吃掉的,就是自己。回想自己从穿着开裆裤进林家那一天起,放牛打草,烧灰点秧,挑粪种菜,车水割稻,十多年来,给林家干了多少活儿?得到的报酬和下场又是什么呢,活埋!这是小伙伴儿们平时用来诅咒那最坏最坏最最不长人心的东西所能想到的最重最重最能泄忿解气的刑罚了,其惨毒的程度,是不亚于千刀万剐的。自己还是个孩子,生平从来没有干过一件见不得天日的事情,凭什么自己要遭到这种不公平的惩罚?相比之下,林炳和他爹盗了牛杀了人,这种刑罚,应该加到他们的头上倒还差不多。
来喜儿越想越有气,越想越窝火,要不是立本看住了他不让他下楼来,早就豁开这条小命儿不要跟林炳拼了,立本让他自己前前后后地想了两天,到第三天上才慢慢儿地拿话去开导他,压下了他的火气,叫他暂且忍耐一时,安下心来学好本事,只要有志气,十年之后报仇也不算晚。好说歹说,总算把他说点了头,答应到石笋前去躲避一些时日。还怕哥哥为自己着急,求立本得便的时候透个信儿给来旺儿。立本也不把话说穿,只是含糊地答应了。
可怜的来喜儿,他怎么会想到,这时候占据着来旺儿的心的,不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却是林炳和林国梁的一番花言巧语和大奶奶身边那个俊俏的丫头了。
立本把来喜儿领下楼来,该说的话全都说了,这时候也不过剩下“一切事情自己小心”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来喜儿换上了一身本厚的旧衣服,又讨了一把七寸钢刀掖在腰里,辞过本良、二虎,就要跟立本上路。这时候,月娥忽然腰系宽带挂着双剑进门儿来了。她一者想起了爹爹只身夜探虎穴至今一去不回的教训,二者也还想见一见只要见上一面就难以忘怀的小红妹妹,死活非要跟立本一路去一路回来不可。立本见她这些天来胆子大多了,性格也强多了,正想抻练抻练甩打甩打她,就由她跟着,三个人一起出门往蛤蟆岭脚摸索着走去。
那天是十月初六,正赶上是个半阴天儿,一弯新月刚出来不多一会儿就躲进云层里面去了。从云层薄处透过来的一丝儿微光,只能依稀地看到一点儿小路的影子。好在他们三个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走熟了的路,哪儿有沟儿,哪儿有坎儿,心里全有谱儿,不至于一脚踩空了栽到田里去。来喜儿走在最前面,瞪大了充血的眼睛,探索着前进的道路。一手摸着插在绑腿带里的攮子,准备万一遇见林家的什么人或是发生什么不测的时候,蹿起来就把攘子捅进敌人的心窝儿里去。三天之前,他还是林村“进士第”里听林炳差遣和驱使的一名童仆,替林家奔走效劳;今天,他已经成了林炳的死敌,有你无我,绝不跟林炳在一个天公下讨生活。这时候,林炳要是蓦地出现,挡住了去路,来喜儿虽然明知道自己武艺不济,不是林炳的对手,但他绝不会犹豫踌躇,绝不会怕死惜命,他一定会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死抱住这个不长人心的东西不放,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要用牙齿把仇人的咽喉咬断!
深更半夜的,四野静悄悄,三个人全都侧着耳朵谛听周围的响动,一句话也不说。一路上,更是连个猫儿狗儿也没有碰到。两里多路,不过半顿饭工夫,就走到了蛤蟆岭脚,隐隐绰绰可以看见那棵三百年来不避风霜雨雪、日日夜夜守卫在山岭下面的大樟树了。
突然,从樟树下面传来了“啪啪”两下清脆的击掌声。来喜儿猛地收住了脚步,不自觉地把手伸向了小腿,攥紧了刀把儿。与此同时,背后立本也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这是事先约定了的暗号,随着掌声的消失,一条黑影儿飞了过来,看那矫捷的身影,一望而知那是本厚。等他到了身边一看,果然不错。只听他压低了嗓子轻声说:
“爹,我们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呢!”
立本摆了摆手,示意他少说话,跟脚也来到了樟树底下。大虎和小红本来是在树下的青石板上坐着的,见立本他们来了,一齐站了起来。月娥赶紧迎上去,星光下见小红穿着本厚早几年穿过的一套蓝布裤褂,戴着一顶旧毡帽,虽然显得肥大了一些,打扮起来,居然是一个漂亮的美少年。小红一眼看见月娥也来了,只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就扑了上来,搂住了月娥的脖子,抱得紧紧的。两个人就像两块牛皮糖相似,搅成一块,拧成一股,再也分不开你我,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个从小没妈,刚懂事儿就被人拐卖到班子里去挨打的苦命姑娘,小小的年纪,在别人正是滚在爹娘怀里撒娇的时候,她却已经饱尝了人世的凄楚辛酸,经历了人生的艰难险阻,看透了人心的污秽丑恶,懂得了人情的炎凉冷暖。可不是么?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什么是辘辘饥肠,只有来自苦海的人才懂得什么叫惨痛悲伤,只有失去了亲娘的人才知道母爱的可贵,只有在皮鞭下长大的孩子,才最懂得怎么区分好坏美丑凶狠善良。这个在苦水里泡大、在污泥里成长、在炉火中锤炼得性格坚强、爱憎分明的半大小人儿,刚刚离开了狼窝,又被拖进了虎穴,从兰溪稀里糊涂地让一顶轿子抬到了壶镇来,连东南西北都还没有搞清楚呢,就叫人活活地埋进坟墓里面去了。要不是有这一家善心的人担着风险把她从阴曹地府里夺了回来,她这年轻的生命、美丽的躯壳、纯洁的灵魂不是就永远封锢在林家的青石板花坟里面,香消玉殒,紫玉成烟,做了死神祭坛上的牺牲品了吗?
当她突然之间被封进花坟里去的那时候,她弄不清楚这猛然袭来的变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分不清这是一场料想不到的祸事呢,还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骗局。人的求生本能告诉她,如果她不能从这座密封的阴森森的奇坟怪墓里跑出去,她就将永远不能再见天日,永远只能在这里跟这两具棺材做伴了。面对着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大难,她没有大声号哭,也没有吓坏晕倒,只是愤怒地拍打着石门,扒在门缝儿上狂呼大叫。渐渐地,从门缝儿里漏进来的丝缕阳光一点儿一点儿缩小了,消失了,终于被堵死塞严了。墓堂里只剩下两支巨烛发出跳动着的红光。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被害和被骗,停止了叫喊,瞥一眼身旁那位陌生的但是跟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的男孩子,像是商量也像是求助似地轻声说:
“咱们上当了。咱们可怎么出去呢?”
不错,来喜儿也醒过了茬儿来:他们是上当了,受骗了,让林炳当作殉葬品被活活地禁锢在这座比牢狱还要坚固的墓室里面了。当地用童男童女殉葬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过,但绝没有想到自己今天也会来充当这种陪葬的牺牲品。尽管他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但是他觉得在一个弱女子的面前绝对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和畏缩来。他环视一下四周,满有把握似地说了一声:“别害怕,有我呢!”说着,就把那身绿绸子斜领长袍脱了下来甩在棺材上,“噗”地一口吹灭了一支蜡烛,又伸手把另一支蜡烛拔了下来,递到小红手上,叫她捧着,自己倒提起二十四斤一只的大镴台来当扦子,选一块高低适中的条石就抠起墙缝儿来。
啊,小红永远不会忘记当时那一场紧张的生死搏斗。烛光映红了石壁,也映红了来喜儿那张挂满了汗珠但却充满着希望与信心的坚定的脸。一股同生死共命运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跟眼前这位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的陌生男孩儿一下子好像亲近了许多似的。她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这个小哥哥身上,寄托在他手中紧握着的那支大镴台的铁扦子上。一直到了她被救出坟墓,重新看到了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她还弄不清楚自己被什么人所害,又被什么人所救。自己跟林家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既无冤,又无仇,他们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呢?一直到了银田村以后,吴家的月娥姐姐和张家的金凤姐姐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约略地给她说了个大概。三天来,金凤姐姐又把自己所知道的详情细节都给她解说清楚了。陡然间,她对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林炳打心底里燃烧起一股仇恨的火焰,她不相信这是上天给自己安排好的命运,她憎恨毒害过自己的人,也憎恨一切不拿人当人的人。只要她活着,她决计要跟这些吃人的豺狼虎豹抗争到底,自己就是粉身碎骨呢,也绝不畏缩后退。
但是当她再一次见到把自己从坟墓里救出来的月娥姐姐的时候,她却抑制不住自己了。
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了亲人。她像一头牲口一样被人卖来卖去,从这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从这家班子又被卖到了另一家小班儿。不论是男的班头还是女的假母,也不论是软的皮鞭还是硬的竹板儿,从来没有把她治服过一回,打哭过一次。在班子里,虽然她也同情那些跟自己一样被出卖、被折磨的姐妹们,但是她鄙夷她们的软弱,更讨厌她们只会流泪哭泣,低声下气地向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哀哀求饶。几年来的生活经历告诉她:凡是没有人味儿不长心肝的东西,都跟野兽一样,在他们面前,流泪就是示弱,求饶就是服输!眼泪,只能在母亲的怀抱里流,只能在亲人的爱抚下流,只能在悔恨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而伤害到别人的时候流。可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她也早已经没有母亲和亲人了呵!
今天,她却觉得自己的情感有点儿变样了。当天黑以后本厚过岭来告诉她,今天夜里就要把她送走的时候,一种异样的心情和感觉占据了她,使她的心肠变软了,眼泪水也变多了似的。三天的相处,她把自己看成了是张家的二闺女,又尝到了一份儿久未尝到过的天伦之乐。她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了。才相见,又相别;才相亲,又相离。她到底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姑娘家呀!残酷的经历夺去了她的儿女之情,三天的温暖,又把她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热情点燃了。
送她到什么地方去,本厚没有细说,只说一共五十多里路,一定要在午前赶到,所以不得不在半夜里动身。对于救自己出坟墓的这位吴大伯,她完全信得过。送她到哪儿去,她也完全放心。即便那个地方也有一位更好的妈妈、一位更好的姐姐,但是马上就要离开眼前的这位妈妈、这位姐姐,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重相会再相见,叫她心里怎么扔得下丢得开呀。
整整半宿,金凤姐姐一面替她修改那套不合身的衣服,一面跟她说着话儿,话头儿就跟扯乱线似的,一直扯到三更天过后,大虎来带她上路的时候,这才噙着一泡泪水,依依不舍地辞别了妈妈和姐姐,悄悄儿地跟着大虎和本厚走出后门来。
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小红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招妈妈和姐姐陪着流那么多的眼泪;又暗暗地提醒自己,一会儿见到月娥姐姐,可不能这样儿女情长了。在她的眼中,月娥是一个腰悬双剑在黑夜里把自己从阴曹地府中救出来的巾帼英雄,要是让她看见自己流眼泪,那是一定会叫人笑话的。她哪儿知道,她的月娥姐姐不久之前还是一个眼泪水最多又最爱哭的姑娘呢!等到她们两个在大樟树底下见了面,“女英雄”的概念忽然之间淡薄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亲人”,是“姐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终于把自己满腔的热情和热爱化成了一声深情的“姐姐”,接着就身不由己地扑进了月娥的怀抱里,紧紧地搂着她,扒在她的肩头上,肚子里千言万语一齐往上涌,堵在喉间说不出来,却变成了两泡泪水,点点滴滴地洒在月娥的肩上。幸亏她死命地咬紧了下唇皮,总算没有哭出声儿来。
小红正在她月娥姐姐的怀抱里尽情地享受着多年没有领略过的人间的温暖,也让自己从来没有流露过的满腔热情痛快淋漓地在亲人面前抒发一番,突然,一只粗大有力的手在摩挲着她的头顶,接着从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但却是十分慈爱的呼唤。呵,回忆的翅膀,把她带回到依稀隐约模糊不清的童年时代里去了,那时候,当她跟着爹爹住在金华双龙寺里的时候,经常在她耳畔响起的,从她背后传来的,不正是当家老和尚也像这样慈爱、这样低沉、这样充满着关注和爱护的呼唤么?她不由得陡地抬起了脑袋,松开了搂着月娥的双手,很快地转过身去。虽然没有月亮,但是仅凭星光她就可以清楚地认出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深情地、感激地、同时又略带爱娇地轻轻叫了一声“吴大伯”,就在立本的面前跪下了。
立本没等她磕下头去,就把她扶起来搂进自己的怀里。一面抚摸着她那微微颤抖的瘦削的肩膀,一面俯下身去在她耳边慈爱地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听说你和你来喜儿哥一样,也是个没爹没妈的苦命孩子,老天爷疼你们,没让你们死在林家的花坟里头。你们俩年纪虽小,却已经是两世为人了。千万可不能忘了你们是怎么叫林炳给封进花坟里面去的呀!你来喜儿哥就是林家的放牛娃,林炳是怎么一个人,以后他会详细告诉你的。冤仇一定要牢牢地记在心里,只要有志气,一定会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的。要知道林炳害的不单单是你们两个人,在你们的背后,还有我们吴石宕人。只要咱们心连心,肉贴肉,抱成一团儿,拧成一股儿,尽管咱们既没钱也没势,也还是有杀掉林炳的那一天的。你们两个,是一根藤上结的俩苦瓜,是一起埋进坟里去的一对儿金童玉女,又是一起从阴曹地府返回阳间的患难之交,你们又都没有父母,从今住后,你们就是一对儿异姓兄妹,我就是你们的父亲了。要知道,你们的生死,也就是我吴家的存亡。今天送你们离开这里,躲开林家的耳目,一方面是放你们一条生路,一方面也是免得我吴家为此遭难。你们一定要懂得我的苦处和用心,不要说是我不管你们了。到了那边,一定要安下心来,勤学苦练,有机会了,我还会去看望你们的。”回过头去,又单对来喜儿说:“你妹妹还小,又不是本地人,你做哥哥的要多照应她一些。时候不早了,记住我的话,快动身走吧!”
立本说一句,小红和来喜儿就应一声。他们没有想到,进了一次坟墓,出来以后,真的成了两世人一样,忽然之间竟又有了父母和哥哥姐姐了。晶莹的泪珠,在他俩的眼眶里滚动着,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立本又跟大虎交代了几句,把一个印花包袱递给了他,就催他们快走。来喜儿和小红不约而同地又一起跪了下来,给立本磕了一个头。立本挥了挥手,大虎和本厚上来一人挽起一个,不由他们多说话,连扶带拉地就把他们带走了。
走了将近一个更次的夜路,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赤岩山脚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过了这里,也就出了“壶镇垟”的范围之外。好在没有到壶镇街里去,没有遇上乡勇盘查,也没有碰到什么熟人──黑灯瞎火的,就是碰见了,准又认得出来呢?
过了赤岩山,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为了万一碰上了熟人好打岔儿,大虎叫本厚走在最前面,叫来喜儿把笠帽压得低低的隔十几步路跟着,叫小红又在来喜儿身后十几步跟着,自己远远地断后。
本厚心里急,恨不得一步就跨到黄龙寺,又怕万一碰上了熟人啰嗦,低着头只顾往前钻。来喜儿从小放牛,穿山越脊惯了的,再走快点儿也不在乎。小红这几年来一直让人给关在屋子里,哪会儿走过远路?跟在这四条飞毛腿后面紧撵,累得满头大汗。汗水把脸上的土面儿和成了泥,再用手一抹,一块黑一块白的,跟戏台上的小花脸儿也差不多少了。
四个人大步小跑的,小五十里山路连气儿也没喘一口,只走了两个来时辰,就到了仙都山读书洞前面了。
吕久湘把小红从兰溪码头带到壶镇来,走的是经金华、永康直接到壶镇的官道,没从缙云县城经过,所以小红今天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山明水秀、风景如画的仙境,两只眼睛左盼右顾,都不知道先看哪一处奇峰怪石好了。
临行之前,本良给本厚详细指点了从问渔亭通往黄龙寺去的路径,不用问路,一行人在问渔亭前取齐了,就拐进山路,直奔黄龙寺走去。
拐过了那座障眼的山岗,前面的山谷中果然是苍松翠柏掩映着红墙绿瓦,一所寺庙坐北朝南背靠山坡修筑在夹谷之中。大虎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红说:
“到总算是到了,还不知道人在不在呢!”
小红听说到了,抬头看看寺庙,又看看大虎,赶着问:
“咱们就在前面那庙里住么?”
大虎不置可否地说:
“还不一定呢,到了就知道了。”
四个人快步来到庙前,推开庙门,进入大殿,小红见满院的荒草,房倒屋塌,佛像四肢不全,内外阒无人迹,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不觉惊叫起来说:
“哟!你瞧这房子都破成这样儿了,这儿能有人住吗?”
大虎依旧是半真半假地回答说:
可不就为的是这里没人,才送你到这儿来修行的嘛!要是这里住满了人,不是就没有你们落脚的地方了吗?“
一行人说着话转过了大殿。析玄堂前,依旧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红惊叫了一声:“你瞧,这个小院子里连一根草棍儿都没有,准有人住!”说着,跑过去就敲门。但是房门虚掩着,屋里没有人。大家琢磨着主人八成儿是在园子里,就又踅到后院儿。刚走出穿堂门,就看见一个老和尚光着头赤着脚,穿一身白土布衫裤,正在整地,见大小四个人闯进来,就扔下手里的锄头迎上前来问讯。
大虎还没有开口,本厚摘下双刀,连刀鞘一起递给他说:
“师父认识这刀么?您要是认识它,就知道我们打哪儿来了。”
老和尚接过刀去,只拔出一半儿来略看一看,就递还给本厚,哈哈大笑起来说:
“哈哈!宝刀不老朋友老,庙宇不深交情深,既然是吴石宕来的客人,请前面屋里坐!”
本厚见老和尚一眼就认出了双刀来自吴石宕,等不得走到析玄堂,就介绍起自己来说:
“我叫吴本厚,本良是我大哥。他说您这里园子大,师父一个人侍弄不过来,要两个小猴子松松土除除草。今天我们就是专为送这两个小猴子来的。师父您先相相,中意不中意,要中意您就留下;要不中意呢,我们就送到别家去了。”
老和尚听本厚说话有趣,没遮没拦,只当是玩笑,瞥了来喜儿和小红一眼,笑着说:
“多谢本良师惦记着。要是真能把这两个小哥儿留下,老僧就太造化啦!园子里刚下完果子挖完药,接下来剪枝、整地、刨茬儿、栽菜,活儿正忙不过来呢!只是出家当和尚可是个清苦事儿,不光吃素念经,还得干活儿,你们小哥儿俩可真的愿意?”
小红进园来一看,见这个不大的园子黄一片绿一片的,瓜果菜药,样样都有,先就欢喜了,听老和尚说当和尚清苦,就叫起来说:
“当和尚苦什么?我起小儿就当和尚来着。我爸爸种菜我放牛,我们还常常有肉吃呢!”
老和尚见小红的穿着打扮是个男孩儿,说话声气儿却是个女孩子,而且还是金华口音,又说她自己起小儿就当和尚,心里一动,不由得瞪直了眼睛,上下打量起小红来。大虎听刚才本厚说话没遮没拦的,先就有几分担心,半路里又钻出个小红来说当和尚还有肉吃,生怕老和尚不乐意,把事情办砸了,赶紧把话岔开去说:
“师父放心!这两个孩子,都是苦出身,从小就放牛打草,样样庄稼活儿都插得上手。要不,本良也不敢把他们送来给师父添麻烦了。”
老和尚注视着小红的脸,若有所思。听大虎这样说,就顺着话茬儿问来喜儿和小红:
“你们真的起小儿就干过活儿么?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来喜儿和小红顺从地摊开了两手。老和尚一眼就看到了小红右手手心儿里铜钱大小的一块硃砂记,不觉轻轻地“唔”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了。大虎不知道老和尚的心思,还只当是嫌小红的手太嫩,赶紧补充一句说:
“她是个女孩儿,庄稼活儿是干得少些,不过人很聪明,也能吃苦,庄稼活儿么,学几天也就会了。”
老和尚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早来几天,该有多好哇!”
大虎只当是没有赶上忙季,也就没有答茬儿。老和尚让大家进穿堂门往前边去。到了析玄堂,推开房门,让大虎他们进屋去坐。大虎却怕事情变卦,一面扶老和尚在椅子上正面坐了,一面对来喜儿和小红说:
“你们两个过来给师父磕头,从今往后,你们就在这里跟着师父学本事,凡事都要听师父的话。”
不料老和尚却站了起来连连摇手说:
“我这座破庙,园子倒还有,香火是早就没有了。园子种不过来,招两个小工倒使得,徒弟却是不收的。我是个游方和尚,什么时候想走就走,也没有什么衣钵可以传给你们。我这里连经忏功课都一概免了,还磕什么头认什么师父哇!”
大虎只以为老和尚是托词推诿,哪里肯依,做好做歹,还是让他们俩磕了一个头,算是见面的常礼。屋里一共就两把椅子,老和尚和大虎分宾主坐了,本厚就在大虎身后站着。小红和来喜儿磕过了头,自以为是本寺里的人了,就在老和尚的肩下站着。
老和尚满面春风,显得很高兴的样子,问过了来喜儿和小红的名字,笑呵呵地说:
“你们两个要不嫌我这里清苦,就住在我这里好了。东西厢房都空着,一会儿我帮你们收拾去。咱们先把话说清楚了:我这里是一座破庙,早就没有香火了,只能指着后面那个园子和几亩庙产自耕自种过日子。收成好,咱们就吃得饱点儿,穿得暖点儿;年成不好,咱们就得一起饿肚子。咱们三个,既然是住在一起了,尽管没有师徒的名份,却也算得是一家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可就得全看咱们自己的了。”回过头来,又问大虎说:“你们两个都是从吴石宕来的吗?刘教师可好?回吴石宕了没有?本良师傅怎么也不上这里来走走?”
大虎见问起了刘教师,不觉一阵伤心,神色凄然地回答说:
“我不是吴石宕人。我叫张大虎,本良是我妹夫,我家就在吴石宕北边不远的银田村住。师父您不知道,刘教师自打去年从城里回来,没过几天就故去了,到今天已经整整一年多。本良家里,更是天翻地覆,一言难尽。要是他自己还能走动,哪儿能叫我送这两个孩子到这里来呢!”接着,就从林炳敬酒下毒药说起,一直说到三天前立本盗墓救出小红和来喜儿为止,把一年来林吴两家的明争暗斗详详细细说了个明白。最后才说:“本良恳求师父收留这两个两世为人的孩子,让他们在您这里躲躲风头避避耳目,跟师父学点儿本事,往后也好去找仇人报仇雪恨。一应粮米衣服,回头办齐了就送过来。”
随着大虎的叙述,老和尚的脸色也在不断地变换:刚一听说刘教师已经故去,吃了一惊,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敛了,一片愁云疑雾堆上了眉稍眼角;接着听说林国栋牵走了吴家的牛,吴立志夜探虎穴一去不回,又被林炳打死本善打伤本良和二虎,他那两只愤怒的眼睛里几乎就要喷出火来;后来又听说林炳用童男童女为他父母殉葬,立本深夜发墓救出小红和来喜儿这一节,老和尚不禁也是热泪盈眶,一把将来喜儿和小红搂进怀里,用十分慈祥的眼光端详着这两个从坟墓中死里逃生的孩子,用一种交织着仇恨、愤怒、同情、怜悯的语调,几乎像是发誓似的,一字一板铿锵有声地说:
“高山上有虎豹,平原上有豺狼,山南海北的财主人家,都是吃人的魔王!这些妖魔鬼怪,有呲牙咧嘴张着血盆大口的;有装出笑脸对你点头哈腰的;有变成毒蛇猛兽的;有化作美女善人的。尽管他们的嘴脸不一样,心里可都惦着喝穷人的血,吃穷人的肉。报应不爽、天理昭彰的神佛菩萨在哪里?古往今来哪个贪官污吏豪绅恶霸是天打雷劈死了的?要都能像孙悟空那样反上天宫去,把玉皇太帝的龙廷一把掀翻,把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一脚踢倒,打他个天翻地覆,天下倒许能太平了。只可惜刘教师英雄一世,误人狼窝,遭到了暗算;本良师傅又过份儿忠厚,过于讲理,反叫这个‘理’字给拴住了手脚,伸展不得,只落下一个白挨打干生气的份儿。唉!你们这两个小猴子,什么时候才能成精得道,变成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我是个看破红尘,六根清净的和尚,方外之人,化外之民,本来是不该管这些人世间的尘务俗事的,不过老僧今天还不能不吃人间烟火食,也就还割不断人世间的尘俗事。别的事情,老僧插不上手帮不了忙,这两个小猴子,只管放心寄在这里,有我的衣食,也就少不了他们俩的吃穿,过一阵子,老僧再来慢慢儿地点化他们。能不能得道成精,那就只好看他们自己了。”说着,一手一个十分慈爱地抚弄着小红和来喜儿的头发,意味深长地单对他们两个说:“你们两个,往后住在我这里,当然只能是出家人打扮,来喜儿、小红这样的名字,也不像是出家人的称呼,来喜儿既然是林家的放牛娃,就叫牛娃好了;小红呢,既然当过小瘦马,就叫马驹吧!”
两个孩子各人眼睛里噙着一泡泪水,默默地偎着老和尚,心里面就像是开了锅,此时此刻,他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有一肚子的苦要诉,可是激动的心情,倒把这两张山雀似的嘴给封住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啦!
大虎讲完了吴家的变故和这两个孩子的来历,又听老和尚感慨万千地说出了这一席话,琢磨着不会有反复了,这才解开包袱,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说:
“临来的时候,本良他叔叫我把这十两银子交给师父,请就近替他们置办两套衣帽鞋袜铺盖被褥,再籴两担米先吃着,不够的时候,本良他姥姥家就在这里不远的石笋前村,回头我就去告诉他们,让他舅舅随时送来。”
老和尚瞥了一眼桌上的银子,也不谦让,却说:
“我这里残灯破庙,底子薄,凭空要添两口人的衣食,不免有些饥荒,有这十两银子打底儿,尽够的了。这里地方尽管偏僻,耳目却也很杂,尽量不叫别人看出这两个孩子跟石笋前有什么瓜葛,倒更省心。我这里有房有地,他们俩也不小了,过了这冬仨月,我们自己翻地点种,怎么也够我们三个人的嚼谷,你们要是不放心,隔个仨俩月的着个人到这里来看看,就可以了。别的,一概用不着。倒是本良师傅的这对双刀,我想留用几天,做个样子,就请附近的铁匠铺照样儿给他俩一人打造一对,等下次你们来人了再带回去。想来,总还信得过老僧吧?”
大虎见如此说,虽然这对双刀不是自己的,作不得主,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又是在这样的师父面前,怎能说出“不借”这两个字来呢?两个孩子交给他都信得过,两把刀交给他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么?略一思索,就问本厚要过刀来,双手递给了老和尚说:
“师父既然要避人耳目,那么三两个月之内我们就不打发人来了,一切全凭师父自己主张。万一有什么事情,就到石笋前去找刘福喜,他是本良的舅舅,在村子里的刘氏宗祠设馆教书。我们这就到他那里去关照一声,能办的事儿,他就办了,有那办不了的,他自会到吴石宕去找本良他们商量。”说着,就站起身来,跟本厚两个告辞要走。
老和尚接过刀来,见大虎执意要走,也不苦留,就起身相送。牛娃和马驹子也跟在后面送出门来。短短的三天,牛娃跟吴家的关系深了,马驹子跟张家的情意厚了。林炳的诡计,林国栋的坟墓,把他们四家变成了一家,如今这四个异姓骨肉分离在即,虽不是海角天涯,永无谋面之期,却也是惜别依依,难分难舍。大虎和本厚刚迈出山门,老和尚就拦住了牛娃、马驹,不叫他们走出门儿来,自己合十当胸,打个问讯,送走了客人,就把山门虚掩上了。
第二十六回
盗亦有道,恶讼师传打官司诀窍
夜无虚夕,骚公鸡比登徒子好色
林国栋死后第四十九天,做完了最后一场断七结愿佛事,焚化了纸钱银锭和纸人纸马纸糊的灵屋等等烧活儿, 撤去了灵座灵床孝幔挽幛,送走了超度亡魂的尼僧道士,远近吊客也渐渐地各自散去。一场惊师动众、轰动一方的丧事,就这样烟消云散,完事大吉了。
林家兄弟两个,根据礼制,脱下断七之内穿的生麻布丧服,换上了断七之后穿的熟麻布丧服,深居简出,在家里守孝居丧。一面打发丧事以后的一应未了事宜,一面静候县里太爷发牌票来提审。
看看又过了二十几天,已经到了腊月初头,官司上的事情,竟如泥牛人海,连一点儿消息动静都没有。林炳心中不禁狐疑起来,猜不透金太爷的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跟兄弟和媳妇儿一商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让林焕留在家里将息养伤,捎带着照应家务,自己带上来旺儿,雇一乘小轿,一径投城里来,打算到衙门里找门上探听探听消息,要是还没有动静的话,就上个禀帖催上一催。
到了县里,依旧在学宫东头去年住过的那家高升客栈里安顿了。想起自己衙门里人头不熟,门径生疏,就连写个禀帖,都不知道程式格局,少不了还得上老讼师李联升家里去走一遭儿。
这次林府大出丧,李联升父子因为与林家有过主仆关系,如果亲自前去奔丧,名份上有点儿不好安排,所以借个因头派人把一份儿体体面面的丧礼送上门去,父子二人都没露面。林炳这次登门拜访,一者请教打官司的门路,二者也算是答谢李家丧礼的意思。于是就备了四式果点,叫来旺儿跟着,一前一后,径投后街李家而来。
李家住的是一所独门独院儿的朝南房子,北房五间,厢房四间,正对大门儿,是一个很大的客厅。李家以刀笔为业,每天进出的人颇多,故此大门儿整天开着,并没有人拦阻。
林炳上次来过这里,今天再次登门,已经熟门熟路了,没让来旺儿去回话,就迈进大门儿。鹅卵石砌的天井里,东西两面各有一架条石长案,放几盆兰花、菊花、山茶、干枝梅之类。这时候,有的枯黄,有的凋零,有的连花蕾都还未吐,正是什么花儿都不开的季节。迎面的客厅上,正中挂着一帧巨幅中堂:整张的宣纸上,写着二尺见方的“旦白”①两个大字,笔锋雄健,苍劲有力。上款缺如,下款落的是“吏隐山隐吏醉笔”拳头大一溜儿行草。林炳不知这“旦白”二字出自何典,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这个吏隐山隐吏是何等样人。中堂的两边,是四扇屏条儿,写的是正草隶篆四体的一篇唐太宗《百字箴》。中堂的下面,放一张精雕细刻的红木画桌,正中央供着一台大座钟;两边花瓶、帽筒、小插屏②一应俱全,画桌前面,紧接一张方桌,东西两边靠墙各有两张太师椅夹着一张高脚茶几,都是红木雕花儿,跟画桌成堂配套的。茶几面前,各放一个白铜痰盂。
……………………
① 旦白──戏曲唱本中,常有“生白”、“旦白”等字用方括号标出,提示以下台词属于哪个角色。在“旦白”的后面,往往是“奴家(妇女的自称)某某,家住何处,多大年纪”之类。这里把“旦白”用作歇后语影射“奴家” ,指李家为奴才之家。
② 小插屏──嵌插有大理石的有架镜框,是陈放在画桌上的小摆设。
林炳在厅前滴水檐下的台阶儿上伫立片刻,为的上次是夜间来的,未曾细看李家的陈设气派;这回时间充裕,就驻足仔细地观光了一番。早有一个老苍头①出来动问姓名来历,报了进去。正好李家父子都在家里,一听说是老东家的大孙少爷又是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林举人专诚来拜,赶忙一齐接出屋来,让到书房里落坐。
……………………
① 老苍头──老仆人,老奴。苍头指白头发。
书房里面的布置,比起客厅来,又是一种款式。除了靠窗一张大书桌上放着水盂、砚台、笔架、镇纸这些中式文房用具之外,几案上陈设的,墙壁上张挂的,就大都是些洋玩艺儿了。一个古铜的耶稣蒙难像,足有一尺多高,放在一个特制的高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整个房间,代替了“天地君亲师”的神龛牌位,两幅画在布上的洋画,绷在宽边儿框架上,挂在基督的两边;红木的书架上,除了《大清律例》之类的线装书外,一部硕大无朋的烫金硬面洋装本圣经十分显眼地供在正当中。这种不伦不类颇不协调的装饰布置摆设,加上小讼师李梅生脖子上挂的那个行动坐卧绝不离身的白银十字架,说明了这家人家不单跟衙门和县太爷关系密切,就是跟教会和洋大人之间,关系也非比一般。正是这种亦土亦洋,兼收并蓄,衙门教会,两头投靠的双重关系和力量,把他们父子捧上了台盘,挤进了县城里头面人物的行列。
客人坐下,家人送茶,把来旺儿带到下房去歇息。这里主客寒暄之后,老讼师李联升先开口说:
“去年秋天一别,时刻挂念。节后听说大世兄仕途顺利,今秋乡试高高得中,正待打点为世兄道贺呢,不意噩耗传来,令尊堂竟以知命之年即撒手仙去,丧生于匪徒之手,实在令人可悲。回想老堂翁在世的日子,何等显赫,何等权势,别说是区区些许毛贼,就是那打家劫舍的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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