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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的现眼周仓,双手摔心,五官挪位,眼睛眉毛鼻子全拧到一块堆儿去了。刚才林炳盛怒中的那一脚,也实在踢得过于重了一点儿,一时间把个赛周仓踢成了个病周仓,瘫倒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先是听林炳一迭连声赶着挨自己打的那个人叫“国梁叔”;又听另一个乡巴佬儿有条有理地一通分说,这才知道自己错把林国梁当成了吴立本了,马屁没有拍成,倒拍在马脚上,难怪林炳赏他的那一脚不偏不斜,端端正正赐在他的心窝儿上,这不是眼前报应吗?
林炳听立本把这一段端由讲明白了,他也已经把林国梁扶起来拍打了尘土,让他半哈着腰站定了身子,这才回转身去,冲那团丁大喝一声说:
“周昌!你个狗仗人势、不识好歹的东西,谁叫你在这里装英雄充好汉,胆敢连我叔都打了?转眼间我一个不留神,你就捅下这么大的漏子来!叫你自己说,你打算怎么个赔礼请罪吧!还不赶快滚起来把我叔扶回家去,坐在这里还要等我去请你呀?”说着,走过去提起腿儿来装出又要踢他一脚的样子。
那周昌刚才挨了一顿窝心脚,被踢怕了,见林炳又冲自己走来,赶忙一骨碌翻身而起,顺手从大门口拣起那根烟袋杆儿,三步并作两步蹦到林国梁面前,“噗通”一声直挺挺地两膝跪倒,咚咚咚一连在石头地儿上碰了三个响头,又左右开弓噼噼啪啪一连打了自己十来个嘴巴,嘴里亲爹亲娘地叫着央告说:
“好爷爷哩!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饶我这一回得啦!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还当您老是吴石宕人上门来找碴儿来啦!您老快情回去先将息将息,我这马上就到壶镇街上给您老请大夫去。赶明儿我再买两只鸡、一对鹅,挑上一担好酒,上门去给您老赔礼请罪。您老就当是疼儿子疼孙子,饶了我这一遭儿吧!要不,我们总爷生起气来,打不死我也得打烂我下半截儿啦!”说完,咚咚地又一连磕了几个响头,碰得脑门儿前面立刻长出一个公鹅顶似的大包儿来。林炳听了,又气又恼;转圈儿十几个大人孩子却忍不住,响起了哈哈一阵哄笑。
林国梁当众出丑,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揍,又羞又恨;再加上这位周仓像苍蝇似的跪在面前苦苦哀求,又许了两只鸡、一对鹅,外加一挑好酒,虽然有些哭笑不得,似乎已经把面子抓了回来,这才哼哼唧唧地点了点头,连说:“罢咧!罢咧!”伸出手去把这个赖皮周仓拉了起来。这时候,立本却走上一步,开口说话了:
“当着团总、保正和众乡亲们在这里,咱们可得把话说清楚了:今天是我们爷儿俩约会了林保正找团总结算坟园石工账目来的,半点儿也谈不上什么上门找碴儿这样的话。这位团丁把保正老爷给打了,刚才团总说得好,这叫做狗仗人势、不识好歹。如今保正让人给打坏了,当然不能在这里多呆久留。那未,咱们账目上的事情,是这会儿当着林保正说说清楚呢,还是林保正请自便先回,咱们再另行照合同结算清楚呢?请林团总给句话吧!”
关于蛤蟆岭陵园的账目,林炳自打从林国栋手里接过账本子来以后,就已经动过一番脑子,细细地考虑过,周密地盘算过,也跟林国梁两人反复地商量过,早有成竹在胸了,这会儿听立本回到本题上来,既不着急,也不赖账,不慌不忙地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用一种谁也奈何他不得的语气慢条斯理儿地说:
“蛤蟆岭陵园的合同,我早就查看过了。开工以后,已经支过两期工钱,还有一百六十吊的尾数没有结清,这个我也清楚。要是咱们两家不打官司,这笔账,两个月前就该结清了。眼下咱们两家的官司还没有打出个结果来,这笔账,一时半会儿的也算不清楚,还是先挂起来,往后等大老爷来公断吧。你放心,我爹跟你订的合同,该付多少钱,已付多少钱,下欠多少钱,我这里都有账可查,一个小钱儿也不会少你的。不过,还有一笔账,我这里也记得明明白白:先不说官司谁输谁赢,就说县太爷这一趟下乡来验尸踏看,四五十口人两天一宿的烟酒饭菜,临走时候开销的茶水钱、草鞋钱,我这里请国梁叔经的手记的账,一共是三百二十吊零点儿,家里现成的烟酒油盐还没有算在内。既然是咱们两家打官司,为官司上花的这笔钱,总不能叫我林炳一个人独出吧?就算是二一添作五,咱们两家对半劈,你吴家不也得出一百六十吊挂零儿么?国梁叔,你说说,是不是这个数儿,这个理儿?”
“是啊,是啊,正是这个数儿,这个理儿。林炳眼下管的也是地方上的事情,一向是公事公办,公平合理的,那还有错儿?”
林国梁一想起头些日子自己经手接待县太爷,沾了不少的油水,顿时脸上的伤也不痛了,嘴里也不哼哼了。花在公差衙役县太爷身上的钱,又没写字据收条,什么叫多,什么叫少?还不是稀里糊涂一锅粥,账上写多少就是多少吗!谁还能跑到衙门里一笔笔对账去?这番道理,林国梁明白,吴立本也不糊涂。听他们两个一帮一唱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一百六十吊工钱全给抹掉了,弄得不好,还得找人家一个零儿,吴石宕人打的是石头,就是不怕硬,哪能叫人当作烂柿子似的随便捏随便揉?立本冷笑一声,正要发话,身后本厚早憋不住了,一步抢上前来,指着林炳气愤愤地说:
“放你娘的屁!你们贿赂公差勾结官府,倒要我们给你出钱哪?告诉你吧,这种两头占便宜的事儿,你永古也别想办得到!”
本厚跟林炳是交过手的,虽然年纪比他小得多,武艺也比他差得远,可在他面前却从来没有服过软。一看见这个砸死大伯、杀死本善、打伤了本良和二虎的凶手,本厚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真所谓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林炳呢,自以为方圆几十里之内除了本良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本事能够超出自己之上了,对本厚这样的半大孩子,当然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会儿见本厚抢上前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一顿痛骂,不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走上一步,两眼逼视着本厚恶狠狠地说:
“住口!你个胎毛未退的小兔崽子!我跟你老子这儿说话,你搭什么茬儿啊?捅下漏子来了,你倒又舍不得花钱啦?照我看哪,这汗早晚还非出在你病人的身上不结。实话告诉你吧,这百十吊饯才不过是个零头儿呢,往后金太爷明镜高悬,断明你家勾结匪类、明火执仗、夜人民宅、杀人越货,该砍头的砍头,该发配的发配,完了还得着落你家包赔我爹娘的烧埋银子。到时候三天一比,五天一追,问你家要上千两银子,你也冲当官的说办不到?我看你才是死到临头还在做梦呢!”
林炳被本厚一骂,火头上把心里话通通通全折了出来了。立本听他那口气,透着十分把牢的意思,就已经觉察到这些话的后面另有文章了。为了避免动武,立本冷笑一声,喝退了本厚,自己把话茬儿接了过来,稳重镇定,一字一板地说:
“林团总这话,好像说得太早了点儿吧?我这里何尝又不可以说:金太爷明察秋毫,一定会明辨是非,判明你是偷牛害命的罪魁祸首,定了你该当何罪之外,还得着落你身上追收医药铜钱、烧埋银子呢!再说,鸡鸭鱼肉是你请人家吃的,铜钱银子是你塞给人家的。人家酒肉吃进肚子里,银钱揣进腰包里,领的是你林家的情,不是我吴家的情。你姓林的送人情,还不是为的狠狠整治整治我们姓吴的?你送人情我出钱,自己害自己呀?这种落地人头赞快刀的把戏,我可不跟着你去变。咱们一是一,二是二:官司上的事情、听凭大老爷公断,陵园的工钱,有合同为据,还是年前结清的好吧!”
看热闹的人们,听这一番来言去语,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四下里嘁嘁喳喳,“赖账”、“耍青皮”、“仗势欺人”这些字眼儿,断断续续地送进了林炳的耳鼓。他明白,在家门口当着那么多的人,愣要把不是当理儿说,是很难叫大家心服口服的。这场戏只能演到这儿就收场,不能再接着唱下去了。一阵寒风吹过,林炳身不由己地缩进了脖子,浑身战栗起来。抬头看看天气,比刚才阴暗得更加厉害了。翻滚着的乌云后面,隐隐地透过来一层暗红色的虚光。长住当地的人都知道,一场蕴藏在云层背后的大雪,随即就要飘下来了。林炳装出一副不屑于再说下去的厌烦神态,冷冷地说:
“得了,得了,别再啰嗦了,大冷天儿的没那闲工夫跟你站在风口里瞎磨牙!我说过不给就是不给,你说下大天儿来也没有用。不服气,县衙门朝南开着,县太爷在堂上坐着,你尽管进城告我去!有本事,我公堂上服输;没本事,你就委屈点儿吧!”回头又朝那团丁挥挥手说:“周昌!天要下雪了,你快扶我叔回家去,跟我婶儿说明白了,再去讨伤药,快去快回,小心门户!”说着,看也不看立本一眼,就转身走进大门里去,跟脚两扇黑漆大门吱吽一声关上了。
林家门前看热闹的人们见林炳理屈辞穷逃之夭夭,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有的撇着嘴角,有的使劲儿地往地上啐唾沫。本厚涨红着脸,嘴里喊着:“讲理的不要逃走!出来!出来!”一面橐地跳到黑漆大门前面,双手一齐用劲儿,把两个亮闪闪的门环拍得擂鼓敲锣相似。
震耳欲聋的铜环撞击声在低沉的云层下面回荡,传到了旷野荒郊,给这宁静的山村凭添了几分凄厉恐怖的气氛。
大门里面已经下了闩,静悄悄儿的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看起来,任凭你拍碎了门环,也不会有人来开门了。
雪,陡然间纷纷扬扬片片飘落,转眼变成了团团飞絮,迎面扑来。不过一袋烟工夫,地上就积起了一层白雪,远处的村庄山峦,也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之中,恍恍惚惚,若隐若现。污浊肮脏的人间,暂时又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但是这件薄如蝉翼的虚伪的外衣,又能够遮盖多少污秽浑浊,又能够保持多少个朝朝暮暮呢?
第二十九回
求雨祭天,金鸡太爷一篇奇文禳旱魃
赏雪烤肉,姽婳夫人半点灵犀设酷刑
缙云多山,溪流虽长却缺少水利工程,百姓只能靠天吃饭。同治十二年,从开春以后到清明、谷雨,点雨未下。这时的江南气候,本该是“路上行人欲断魂”的风凄凄雨纷纷季节,可是恶溪两岸的睛空下、星夜里,人踏的龙骨水车和牛拉的伞轮水车,相接相望,从“二月二懒龙不抬头”的那一天起始,两个多月来,哪一天停止过转动?
好不容易车来了水,耙平了地,撒下了种,插下了秧,返青了,分蘖(niè聂)了,芒种过去,焦心地咽下了端午节的粽子,紧跟着进入了黄梅季节。缙云有句俗语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因为这一天是关老爷磨刀的日子,即便不下倾盆大雨,至少也要下场小雨应应景儿。也许是时代前进了,关云长也嫌他那把八十三斤重的青龙偃月刀不称手,换成了一搂扳机就响的掌心雷、莲蓬枪,从此不再磨刀的缘故吧,那年的五月十三,竟连一滴应景的“磨刀雨”都没下。
离水源近的人们,看看关帝的圣水没有指望了,不得不挪动疲乏的身躯,再一次扛出了水车,叽叽嘎嘎地转动起来。靠天吃饭的人们,则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上苍有好生之德,之所以会一连几个月不下雨么,其原因当然不外乎是“人心险恶,不诚不古,杀生过多,天廷震怒”的缘故。于是乎禁屠①锁喉②,四处求雨,隔长不短儿的,外乡的求雨行列像潮水一般涌进城来。人们手里擎着几支点燃了的线香,光着头,忧心忡忡,神色凄然,扛着锄头、扁担、三眼铳③之类,上面挂一把枯干了的禾苗,径直涌到县衙门前面的空场上跪倒,一眼望去,黑鸦鸦的一片,上千条嗓子齐声呐喊,敦请县太爷光头素服出来跪香。这时候,头戴法冠的师公一路筋斗翻上了支在四根毛竹所架起来的一根横木棍儿上面──那毛竹的桠杈从脚到稍盘成了龙形,两两交叉。在两个交叉点平放一根手臂粗细的硬木棍儿,形成了一架离地几丈高的特殊的单杠──那师公两脚分开,稳稳当当地直立在棍子上,在半空中手敲铜锣,口吹觱篥,拖长了尾音,用一种谁也听不明白的言词哀哀祷告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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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禁屠──迷信的说法,认为干旱的原因是由于上天对人类杀生过多的惩罚,因此在求雨期间禁止屠宰若干天,以示忏悔。
② 锁喉──封建迷信的求雨方式之一:用一把特制的银锁穿过一人的喉部,锁上连着细长的链子,套在所求神像如城隍、龙王之类的脖子上,对面静坐,直至下雨为止。当时在这种近似于无赖行径的迷信行为毒害下,经常有人伤口发炎溃烂,甚至绝食而死,做了封建迷信的牺牲品。
③ 三眼铳──是一种迎神赛会专用的响器:木柄上品字形安放着三支直立的短铁管,装上火药,连上引线,可以连放三响。
旱情重的年月,这种求雨的行列一拨子过去一拨子又来,当太爷的几乎整天都得光着头在太阳地儿里跪着。这种场合,戴草帽当然不行;装病不出来,或是请幕僚相公们代理,那就更其不行,愤怒的人群会质问:“今年的钱粮还打算要不要了?”“百姓的死活当父母官的管还是不管?”要是三请五请还请不出来,黎民百姓们可就不卖账了:一顿锄头扁担,先把大堂砸烂了,再冲进内衙,把县太爷揪出来乖乖儿地在衙门口石头地儿上跪着,哪怕他真的染病在身,也要他在大毒太阳底下晒上一晒,出一身臭汗,那就什么病都治好了。
金太爷是很懂得南蛮鴂舌之人“民智未开”、“尚欠教化”的,也懂得千百条扁担一起砸下来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儿。自从他走马上任署理缙云县正堂以来,偏偏天时不正,雨雪稀少,要不痛痛快快地下几场雨,又将是个不大不小的荒年。端午节一过,布政司的实补札子刚刚驿传而至,还没有等他大排筵席接受僚属商民的拜贺呢,倒一连三天之中就有六起求雨的人流涌到了衙门前面来,恭请县太爷降阶跪香。金太爷出身翰林院,熟读满汉典籍,知道“入境先问俗”,每逢求雨大军到来,硬是每请必到,直挺挺地一直跪到法事完毕才站起身来。好在他们当京官的人,上朝见驾是常事,波罗盖儿着地的时候多,故此锻炼有素,一次跪上个三袋五袋烟工夫,还不算怎么大苦,更何况大肥裤腿儿里面,两个膝盖上都绑着软垫儿呢!
不过饶是这样,金太爷也还是觉得颇有些应接不暇。一天跪香归来,回到内衙,早已经错过了午饭时刻,加上鸦片烟瘾发作,腰酸背痛,两腿麻木,眼泪鼻涕,饥肠辘辘,唱开了《空城计》,好生苦恼。躺在烟榻上,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转开了心思。
金太爷少年时代读欧阳修的《集古录》,就知道缙云县城隍庙里有一块唐令李阳冰祈雨有应之后篆写刻石的《城隍神记》,署理缙云县之后,趁降香之便,也曾到庙里去找着了那块石碑,摩挲再三,诵读再四。石碑上圆下方,高五尺三寸,广三尺五寸,碑文篆书八行,每行十一字,末行九字,字体瘦长,字高不足三寸,宽二寸余。文曰:“城隍神,祀典无之,吴越有之。风俗水旱疾疫必祷焉。有唐乾元二年秋,七月不雨,八月既望,缙云县令李阳冰躬祷于神,与神约曰:五日不雨,将焚其庙。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与耆耋(q í di é其迭)群吏,乃自西谷迁庙于山巅,以答神休。”寥寥八十六字,记叙祷雨、迁庙两件大事,言简而意明。石碑原刻于唐乾元间,宋宣和间方腊造反,刀兵所及,碑石断裂,文字残缺。现存的石碑,是宋宣和五年缙云县令吴延年根据搨片重刻的,比起原刻来,虽然经历的时间更久,兵燹更多,但却居然保存得颇为完整,只是重刻题记下面立石人的官爵姓名缺蚀三字而已。当时心想,农田需雨,多在盛夏,碑文中说,七月不雨,至八月既望才找城隍求雨,只怕是求来甘霖,也无济于事了。不过李阳冰的祷雨法却实在有点儿离奇得近似耍赖。鬼神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有如此灵验?“五日不雨,将焚其庙”,万一五天之后依旧滴雨不降,难道真把城隍庙烧了不成?看起来,这个办法学不得。
那么,久旱不雨,除了祷于城隍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办法呢?一想两想,就想到了韩愈当年在潮州祭鳄鱼的典故来了。心想:他姓韩的祭得,难道我姓金的就祭不得么?何不也照方抓药,做一篇祭文,祭一祭恶溪的水怪、缙云的旱魃呢,要是果真能像韩退之那样,一篇奇文,泣鬼神而感天地,上苍有应,天神共佑,驱除旱魃,风调雨顺,保一方连年丰收,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别的不说,至少自已也可以少跪几炷香,少晒几回头皮呀!
主意打定,当天晚上先学一个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拿出小讼师李梅生送的乌银梅花自斟壶和海棠冻石蕉叶杯来,烫的是马翰林送来的陈年头烧佳酿──在北京长大的金太爷虽然喝不惯当地那不酸不甜浑浊不清的土酿黄酒,却对用这种酒糟蒸制的净流头烧赞不绝口,说它既有茅台之醇,又有大曲之香,就是武松在景阳岗下喝的那种三碗不过岗的“隔瓶香”,也不过如此云云──就着笋鸡①肥鸭,喝了个乜斜半醉,这才又学一遭儿唐伯虎画观音,叫过自己的秋香来,站在案边慢慢儿地研墨。待到磨浓了墨汁,构思也将次成熟,于是乎铺下雪笺,提起羊毫,叫那丫头双手捧定了蜡烛,又伸出左手去把她半搂在怀里,半坐在腿上。就在这脂粉熏陶中,烛影掩映下,在绮罗队中长大的金太爷才能够浮想联翩,才思敏捷,一手抚摸着纤腰丰乳,一手挥洒着鸡狼羊毫,不到一顿饭工夫,一篇骈四俪六、铿锵有声、洋洋千言的《祭旱魃文》居然一挥而就。第二天沐浴更衣,亲自在上千人的求雨法坛前面朗朗跪读一过,然后付之一炬,托火德星君上达天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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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笋鸡──大约一斤重左右的嫩鸡。
这篇妙文,对那上千“未被教化”的顽民和“不读圣贤之书”的俗子们说来,只听见唔唔呀呀,舌头打滚,好难懂的一口京白,不知道奇在何方,妙在何处;而太爷身后的那一帮幕僚相公师爷夫子以及通儒学士们,却一个劲儿地摇头晃脑,一唱而三叹,说是即便复生初唐四杰①于地下,还阳陶柳韩欧②于人世,也不过如此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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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初唐四杰──指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
② 陶柳韩欧──指陶潜、柳宗元、韩愈、欧阳修。
不知道是太爷的文章果然做得好感应了上苍驱走了旱魔呢,还是求雨的师公神通广大居然从东海龙王那里借来了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反正是金太爷读完了那篇祭文的第三天,早上还是湛蓝的晴空,万里无云,中午时分忽然间阴云油然而生,甘霖沛然而降,真个是“六丁白昼诛炎魃,百怪苍渊起蟄雷”,一场暴雨,终于沟满壕平,禾苗复苏,旱象从此敛迹。
于是“今朝一雨聊自赎,龙神社鬼各言功”③:有说应该归功于城隍的,有说应该归功于龙王的,但是更多的说法,则都认为是金太爷的那篇祭文奏了神效,上天怜悯生灵,特遣天兵天将四值功曹来行云布雨,救此一方百姓的。证据是:这一场雨下得与往常不同,先是晴空里一声霹雳,接着阴云四合,雷鸣闪电,暴雨如注,那雨丝儿一条一条直有筷子粗细,滴水檐前的檐漏都快连成片儿了。人在屋子里坐着,简直就跟进了花果山水帘洞相似。这场暴雨,从午时正到申末,不多不少,足足下了两个半时辰。又是一声霹雳,立刻云收雨歇,转眼间一天乌云四散而去,连一丝儿也不剩,头顶上依旧是湛蓝的天,火红的太阳刚刚西斜,还没下山哩!这样的神雨,龙王爷行得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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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见苏轼《祈雨有应诗》。
看看到了七月半,早稻开镰,新谷登场,年年最早抢种又抢割头刀的西乡富户丁四爷,照例亲自捧着一个红漆细篾饭篮进城来给县太爷送“尝新饭”。没想到金太爷双手接过这碗溜尖雪白的新米饭来,捧在手上,回头叫小跟班儿的搬来一张茶几、一个托盘,点上几支香,把那碗饭端端正正地放在托盘的正中央,接着铺下一条大红氆氇毡,强拉丁四爷跟他并排跪下,恭恭敬敬朝天叩了三个头,嘴里叽哩咕噜地祷告了一番。丁四爷虽然听不大懂他撇的京腔,却也大致听出他说的是“上赖苍天保佑,下托今上洪福,方能驱除旱魃,甘霖普降,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古者天子尝新,尚且先荐寝庙①,金某何德何能,怎敢贪天之功为己功,先天地而受黎民之血食,尝新粮之甘饴哉?”如此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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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天子尝新,先荐寝庙──《礼》:“孟秋之月,……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
丁四爷三十多里路一大早的赶进城来,原指望抢先送上这碗尝新饭去,太爷一高兴,赏个十两八两银子的,没想到金太爷比起前任太爷来,不单来头不一样,脾性不一样,办起事儿来更显得特别:尝新饭供了天神地祇,自己白陪着跪了半天儿,一个赏钱没捞着暂且不说,反倒搭进一只细瓷金边大碗去。真是偷鸡不着赔把米,一心想讨个便宜,反倒连老本儿都贴了进去,从此之后,再也不敢来送什么尝新饭啦!
丁四爷从衙门里提着空饭篮出来,噘着花白胡子逢人就说,见人就讲。从衙门口往西到十字街头,再从十字街头往北出了北门,拢共不过二三里地,却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一大半儿时间都花在跟路遇的人说话上了。原来,丁四爷的村北山脚下有一块悬崖峭壁,当地人叫做“仙人榜”,直上直下,就跟刀劈斧砍似的。“仙人榜”的下面,就是丁四爷的那块金不换风水宝地,地边有淙淙(c ón ɡ丛)而流常年不断的山泉,还有一口不大不小的清水池塘,真是背风向阳,能排能灌,旱涝保收。就在这块宝地上,丁四爷年年亲自带着长工们整整比别人早一个多月下种,早二十多天插秧,又早半个多月收割。割完了早稻,放水翻地,跟脚又插上了晚秧。一年能种两季水稻的,在当时当地说来,也就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指着这块风水宝地,丁四爷年年七月半之前就手捧饭篮到县衙门去献尝新饭,年年怀里揣着三五两赏银回家。常来常往的,从衙门口到北门口的买卖人家、街头小贩,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丁四爷的。
金太爷头一年上任,就赶上缺少雨水,哀哀上告苍天,才算保住了秧苗,如今新谷登场,丁四爷代表全县百姓献上一年辛苦的收成来请父母官尝新,不管照谁想,今年的赏钱总得比往年加上一倍了吧?
等到丁四爷手提空饭篮从衙门口出来,走不到十步二十步,就会有人拦住了问长问短。丁四爷于是也不得不停下步子来,把刚才给别人讲过的那一番话再从头至尾重复一遍。
对丁四爷来说,来回白走了六十多里山路,没有得到一分赏银,还搭上一个细瓷好碗,心里正窝着火儿,揣着一肚子的不高兴,正想把金太爷的抠门劲儿给他传扬传扬,抖落抖落,于是一路上指天划地,唾沫星儿四溅,原词原句,讲得有声有色。他的这一番话,本是明褒实贬的意思,设想到这一方的百姓,早已被金太爷下轿以来的“仁心德政”所感化,他们听说县太爷连这么一点点儿功劳都不敢归在自己名下,说什么“不敢贪天之功为己功”,一碗尝新饭都要供献给皇天后土去享用,不是天子脚下来的大圣大贤,怎能有这样宽宏的肚腹?哪会有这般菩萨样的心肠?丁四爷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反倒把金太爷的官声一阵风儿吹到了云端里去,遐迩闻名,成了真正“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的好官了。
江南的秋天,往年大都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出也愁,入也愁”的秋风飒飒、秋雨绵绵季节;今年入秋以来,天时不正,连一个雨点儿也没掉过,大地金黄,骄阳似火。“秋老虎”的厉害,并不亚于酷暑。好不容易捱到了开镰割稻、打场晒谷的日子口儿,正用得着太阳的时候,也就是林炳到省城去赴乡试的时候,老天爷偏又给人们作对,竟一连下了十几天的绵绵秋雨,淅沥淅沥,不大不小,不紧不慢,令人生厌,惹人心烦。熟透了的稻子,在风雨中摇曳,颗颗粒粒,撒落一地,经雨水一泡,几天之后,柔嫩碧绿的秧苗就好像地毯一般,铺满了田间。人们叹息着,咒骂着,不得不在牛毛细雨中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抢割,把湿漉漉的稻谷挑回家来,晾得满世界都是。
等到稻子一割完,雨也不下了。人们赶紧把晾晒粮食的竹席扛出来,起早贪晚的,总算把湿淋淋的稻谷都收进粮仓里去了。
但是这一放晴,就晴了个底儿掉,秋分过去,寒露到来,朗朗晴天,老天爷却再也不下一个雨点儿。──晾晒粮食的时候,人们固然欢迎多出几个太阳,可是赶到播种冬小麦的季节,却又是多么盼望连阴天儿啊!
有好几次,镶着白边儿的乌云堆起来了,西北角天边儿也一阵阵地亮着闪电,招得人们欢喜起来,都以为要下雨了,也该下雨了。但是过不多一会儿,乌云又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偶尔还鬼眨眼似地亮一亮的闪电,照得天空更加高了,也更加蓝了。有人说:这闪叫做“露水闪”,这云也不是积雨云,都是老天爷拿来骗人的玩意儿。
中秋节的黄昏,西山顶上奇崖怪石似的乌云排山倒海地滚滚而来,霎时间布满了天空,疾速东移,遮住了刚刚升起的圆月。云气也越来越低,好像伸手就能摸到雨珠儿似的。“好像真的要下雨了。”不同的音调从怀着不同心情的人们口中吐露出来:有那闲心赏月的人们,这是懊丧地诅咒这场雨水来得不是时候;急等着抢墒播种的人们,则是从心底里涌起的喜悦和希望。深夜里,人们抬头看看天空,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低沉地紧扣在人们的头顶心儿上,一场倾盆大雨似乎就要泼下来了。人们赶紧盖严了酱缸,关紧了窗户,睡在床上焦急地等待着雨点儿来敲打门窗,来湿润这干透了的土地。
可是一大清早开门出来,呀,满天乌云又在人们熟睡中正做着好梦的时候悄悄儿溜走了。清晨的碧空,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只有一丝儿浅红色的朝霞,像胭脂似的淡淡地抹在东方的天边。不久,火红的太阳依旧像昨天一样从东山上冉冉升起,昂首阔步,骄傲地睨视着人间,显得更加飞扬跋扈,更加不可一世。
有经验的老农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场雨,老天爷要存到元宵节才下呢!
俗话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节气不饶人哪!庄稼人种地,农时可是误不起的呀!难道说,还能够等到霜降以后,在寒风凛冽中去播种冬小麦么?
无可奈何之中,人们只能把麦子播进焦脆的干土里,等待着老天爷来浇水发芽。
但是,望穿了多少人的眼睛,这圣水一般的雨水依旧是一颗一粒也没掉下来。
一天天过去,地里的麦苗虽然也长出来一些,可是缺行断垄,又瘦又弱,稀稀拉拉的,好像瘌痢头似的,十分难看。
有好几回,风向变了,阴云堆上来了,好像大雨就要淋头的样子,可那都是逗着人玩儿的,不一会儿工夫,满天云雾散,转眼间依旧是青天朗朗,赤日当空。一直到了腊月,也不见有个雨点儿掉下来过。
老农们慨叹着:冬水不出溪,没麦子可喂鸡呀!大冬天的一场雪都不下,麦子怎么过冬?来年怎么返青?收成指谁要去?一家大小的嘴巴子,又用什么填哪?
难怪老农们焦心。当地祖田,按规矩稻谷收成的多一半儿要挑到田东的谷仓里去,只有麦子杂粮打多打少全归佃户。庄稼汉庄稼汉,庄稼人想着庄稼地里的庄稼,庄稼地里的庄稼连着庄稼人的心哪!
离立春不到十天了,老天爷对庄稼汉的心焦如火、情急如焚,依然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朗朗乾坤,穿梭日月,白天碧云悠悠,夜晚寒星闪闪,除了偶尔刮过一阵刺骨的寒风之外,又上哪儿去找一丝一毫的云情雨意,一星半点儿的雪花儿雹子儿呢?
腊月二十四,清晨起来,天色阴沉沉的,好像罩着一层薄雾,太阳也就没有露脸儿。中午时分,天上的乌云淡淡的,灰秃秃的,匀得好像用扫帚扫过,用画笔描过。四周静悄悄儿的,鸡不飞,狗不跳,鸟儿也不叫,连寒风好像都躲进了哪家的烟囱里打盹儿去了。于是田头地角的枯草秃树就在这一片静得出奇的田野中沉沉睡去,一动也不动地做着那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好梦:梦见了冬去春来,到处是和风吹拂,细雨轻洒,枯草返青,秃枝发芽,燕子又从南方飞来,衔泥筑巢,大地上又开满了鲜花,招蜂引蝶……。
就在这人们怀着希望、草木做着好梦的时候,西北风陡地刮了过来,落叶在脚下婆娑起舞,乌云在头顶翻卷滚动,鸡飞狗跳,鸟雀啾啾,枯草瑟缩,秃枝颤抖,六出之花,打着旋儿扑到了人们的脸上,钻进了人们的领口里,一朵朵,一团团,纷纷扬扬,遮天盖地。大人们从屋里走出来,张着大嘴笑嘻嘻地望着当空;孩子们从家里奔出来,叫着,跳着,兜起长衫的下摆来,把飞雪接进怀里去,滚哪滚哪,顷刻之间就滚成了拳头大的一个小雪球,赶紧捡起来,塞进小嘴儿里……。
隆冬腊月的初雪,不但填平了地上的沟沟坎坎,也填平了人们心头的缺陷、心坎儿上的创伤!
北风呼啸了一夜,大雪飞舞了一夜,腊月二十五清晨开门出来,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已经有好几寸厚了。风渐渐微弱下来,终于停止;雪却依旧像扯絮似的一团一团往下飘落,重重地砸在积雪上,似乎嚓嚓有声。“瑞雪兆丰”嘛,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都把笑意挂在眉尖嘴角,堆在脸上,或从眼睛里喷射出来。谁不盼着日子过得松活一些呢?谁又会跟丰衣足食有仇而情愿啼饥号寒呢?
鹅毛大雪无休无止地飘落了五天五夜。站在野地里抬头看看天,头顶上好像是个可天大的大筛子在筛着雪白的面粉。扫眼看看四周,除了青灰色的砖墙和黄褐色的土墙之外,屋顶、树干、小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纯白一色。积雪逐渐地厚了起来,像一条广阔无垠的崭新棉絮,把山丘、田野,村庄统统地遮住盖严,只留下一条罪恶的小溪依旧缓慢地向西汩汩流去。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事实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往日那纵横交错、阡陌交通的大路小道儿,这会儿全都已经盖到了那条极大的雪被下面,谁也分不清哪儿是沟儿,哪儿是坎儿,哪儿是路,哪儿是田了。
大年三十儿黄昏,有人拿尺子到平地上量了一量,积雪已经超过了一尺二寸,真是缙云县少见的大雪!房屋陈旧梁柱单薄的人家,已经有人架起梯子爬到房檐儿上,拿一把翻晒粮食用的木齿儿钉耙往下扒拉着房顶上的积雪了。老人们都说:年年除夕,只扫屋里头的尘上,爬到房顶上去扫,还是头一遭儿哩!
按照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不论是欠租还是该账,都得在年前还清,不能拖过年去。只要一过了年三十儿,不论该多少欠多少,大正月里是绝对不许讨账的。往年的年三十儿晚上,大门里面是鞭炮爆竹,谢年祭祖,辞旧岁,迎新年;大门外面,也还有人手提灯笼,夹着包袱,扎着裤腿儿,急急忙忙,行色匆匆,来往于村店之间,出入于街头巷尾。这些人,有的是买卖家的老板,有的是田东家的账房,手捧账本儿,讨租要债。他们知道,只要一过子时,新账就会变成了旧账,只好等到明年再说。弄得不好,就只能明年端午节前再结算了。
可是今年老天爷平空出来挡了驾:雪太深,行动不得,为了讨那不一定讨得回来的老债,掉进沟里井里淹死了冻死了,连年都过不去,那可就赔到家了。
年三十儿,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家人照例要不停地打着算盘,结算账目。大人孩子只要看一看当家主事的脸上是什么眉眼神色,就可以判断明年一年家里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景象。要是那只打算盘的手打着打着。逐渐缓慢了,哆嗦着,有气无力地拨弄着算盘珠子,两道眉毛也渐渐地拧到了一块儿去,苦涩无神的眼睛盯着账本儿一筹莫展,用不着问,这一年不是亏了,就是赔了。孩子们心里明白,今年的压岁钱,准定又会比往年更少,筹划了多少日子想在新年里买齐的心爱的东西,多半儿实现不了,或者要大大地打折扣了。
大年三十儿,妇女们除了要在灶上忙着蒸糕烧菜准备谢年祭祖之外,还得把正月新春十几二十多天中的饭食和菜肴都准备出来。当地的风俗,正月里以玩儿为主,连饭菜都是就现成的点把火热一热就吃。人口多的家庭,光是正月里吃的菜,就是好几大缸呢!此外,一家大小在新年里穿的戴的衣帽鞋袜,在年前也必须完工。有那做不完的,大年三十儿夜里不睡觉也得赶出来。即便万事俱备,等到扫完尘土祭过祖先,一家人坐下来吃年夜饭的时候,也已经是华灯初上,真正应了“年夜饭”这个“夜”字的景儿了。
吃过了年夜饭,夜就已经很深了。但是这个时候,孩子们既不能放下饭碗就去睡觉,更不能呼朋唤友四处去玩儿,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和习惯,他们还必须在书桌前面坐下来“抢书声”,朗朗长声地把自己这一年来所读过的书从头到尾通读一遍两遍甚或五遍十遍。他们相信,年三十儿晚上,是文昌阁魁星下界来巡查的日子。要是魁星听谁读书读得好,提起笔来在他头上连点三下,这个人就一定会三元及第的。所以,他们都不惜用最大的力气、最响的嗓门儿,像炒蹦豆儿似的一口气儿读那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了的课文,总想用自己的读书声竭力去把左邻右舍的读书声淹没。人们从“诗礼传家”的读书人门前经过,一时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①“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何利于吾国乎?”②或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③之类的论孟诗文,就会穿过门窗,越过庭院,溢于户外。那些还带着奶音儿尖声地读着“浑沌初开,乾坤始奠”④或是“人之初,性本善”⑤之类的启蒙书的,则是这些书生中的“后起之秀”,也惦着那丑八怪似的魁星会看中他,在他的头上连点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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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是《论语》的第一句。
② 这是《孟子》的第一句。
③ 这是《诗经》的第一句。
④ 这是《幼学琼林》的第一句。
⑤ 这是《三字经》的第一句。
他们读着读着,先是眼皮儿有点儿发涩,上下眼皮儿老想打架;于是眼前书本儿上的一行行木刻宋体大字全都活动起来,摇摇摆摆地爬下书本子来到处乱钻乱闯,终于它们之间互相厮打起来,浑搅一锅粥,打呀闹的,挤呀撞的,最后,这些伸胳膊踢腿儿的方块儿字一下子熔化成一团了,一下子又全都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正是那个丑八怪似的魁星,左手执斗,右手拿笔,瞪着那双十分滑稽?(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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