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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虎见雷一鸣还不知道刘教师已经故去,慨叹一声,神色凄然地把林炳回家以后怎样请客劝酒,刘教师怎样久痢不愈,马有义怎样起死回生,林炳又怎样送来半支人参害死刘教师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大虎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虎早已经气得憋紫了脸,瞪着眼睛哇啦哇啦大叫,攥紧了拳头直捶自己的大腿,就是说不出话儿来。雷一鸣是个久闯江湖的人,见多识广,经的事儿也多,心里存得住喜怒哀乐,还不至于跳起来蹦起来。不过听说刘教师这样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竟这样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地死在林炳的手里,也是百感交集,又是悲,又是痛,又是怒,又是恨,好比怀里揣着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禁不住两行热泪扑簌簌地夺眶而出,滴在刘教师当年坐过的那张破椅子上。
大虎见他们两个都动了感情了,自己心里也难受得说不下话去,更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可以劝慰他们。大家低了头不说话,沉默了有半袋烟的工夫。过了半晌,雷一鸣抬起头来,首先打破了沉闷的空气说:
“刘教师英雄一世,没想到竟会遭人暗算,含恨归天。今生今世,再也无缘相见了。像我这样的,武艺不济,功夫不深,也还有心想为刘教师报仇雪恨;本良师有那么了得的本事,难道就眼看着别人暗算,干咽这口气儿不成?”
大虎叹了一口气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说:
“谁说不是呢!要依着我的性子,早就豁出这条命去不要,跟他拼了。你不知道,本良是个忠厚本份的人,抓不到别人的真凭实据,就凭这么想当然地一猜,他怎么会打上门去?林炳要不是看他姓吴的一家人忠厚老实,良善可欺,哪儿敢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落得今天爹死弟亡,自己受伤,人命官司打到县衙门里来?”
雷家父子听如此说,不由得睁大了四只眼睛,又吃了一惊。雷一鸣一把抓住大虎的手,身子几乎全站起来,激动地说:
“你是说本良师爹死弟亡,自己受伤了么!是不是又是林炳那小子使的坏招儿?如今官司打成什么样子了?你快说呀!”
大虎也站起身来,双手按着雷一鸣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这才自己也归了座,不慌不忙地把刘教师死后,吴家为林家修花坟,完工的那天,本忠把运石料的黄牯牛遗忘在蛤蟆岭脚,被林国栋牵走,吴立志夜探虎穴一去不归,吴本良带上四个兄弟去林家寻父索牛,动起手来,本善被杀,本良、二虎负伤,本忠逃亡在外,以及县太爷下乡验尸,给假治丧治伤,林炳进城来勾结官府,自己来探听消息等情节,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楚明白。
大虎这里话刚说完,小虎那边早已经气得满面通红,脸上的伤疤一块块都闪闪发亮,鼻尖上、额头上渗出一片汗珠子来,牙齿咬得嘎嘣嘎嘣直响地大叫着说: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天下还有比这个姓林的更坏更不讲理的吗?跟这种人,打什么断命官司!干脆杀进他家里去,把那小子宰了,一把火连房子也烧他娘的,岂不痛快?”
这个不爱说话只会憨笑的孩子,这半天来,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这可真是挤得哑巴都说话了呀!
雷一鸣不满地向小虎挥了挥手说:
“小声点儿!天下的事情要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就人人都成了诸葛亮了?别以为你有几斤力气,就天下去得,本事比你强的人,还多着呢!就数你能耐?”数落完了小虎,回头又对大虎说:“真没想到才一年半工夫,本良师家里竟会遭到这么大的变故。这件事情,照我的想法,一经告到官里去,十成有九成是要打下风官司的。打我记事儿起始,但凡是没钱没势的老百姓跟有钱有势的财主打官司,不论有理无理,哪回是老百姓打赢了的?财主破点儿财,官家动动笔,老百姓就倒了楣了。咱们这位金太爷,外头官声好得很,办匪案更是办得雷厉风行,连省里京师里都有点儿名气,骨子里的实情,瞒得了老百姓,还瞒得了我们江湖上的人么?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要说是官宦世家,兄弟我还是真的连一家也不来往走动;要说是那些专做没本钱买卖的绿林英雄,江湖豪杰,不管是青帮、红帮、南路、北路、本地的、外地的,兄弟我多少也还认识几个。这些人都不是三头六臂,铜筋铁骨,更不是个个都会飞檐走壁,高来高去,不过就凭金太爷的那一班草包捕快,四五十名饭桶练勇,要想去逮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当替死鬼的,还不是没钱没势的老百姓?本良师的这件案子,我不知道倒也罢了,知道了,能丢手不管么?看起来,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咱们就不得不作两步打算:先力争打上风官司,也作万不得已的准备。林炳年前到县里来都有哪些动静,走的什么门路,定的什么诡计,你挑一副炉匠担在城里转,就是转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打听得出来。这件事情,你交给我去办好了。我在衙门里、酒馆里、赌场上、茶楼上,都有几个过得着的朋友。向他们去打听,强似你在城里转三天。摸摸林炳的底细,原也不过是知己知彼的意思,其实官司上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要紧的倒是怎么撤身,别等人家把咱们手脚都捆住了死挨打,那可就吃了眼前亏了。我这里吃过饭就打发小虎先回一趟家,给家里报个信儿,也好做一些准备,买卖反正是做不成了,下午我去打听消息,你愿意出去转转就去转转,不愿意出去就在店房里坐着听我的消息。你的意思怎么样?”
大虎没有想到这个无意中交的朋友,不单爱憎分明,见义勇为,而且是深谙人情、精通世故、交游广阔、见识深远、为朋友两肋插刀、拿别人事儿当自己事儿办的那么一个人,还有什么说的?不过想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坐着也烦得慌,倒是愿意出去走走,就匆匆忙忙吃了酒饭,三人分头自去。
大虎挑着炉匠担子,摇着串铃儿,专一在后街李联升家前后左右来回来去地串。大正月里,人们都忙于吃喝玩乐,谁有心思想到补锅修锁?串了半下午,才有个三十岁上下年纪的女人开门出来唤住了叫修锁。大虎把担子停在路边背风向阳的墙脚下,接过锁来一边修着,一边故意跟那个女人用永康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儿。这时候,正好李家大门里走出一个穿着阔绰高贵、举止潇洒、带着两个小跟班儿的官太太来,身后一老一少加一个体态风流步履轻盈的少妇一直送出门外,辞谢再三谦逊再四,双方行礼后,目送官太太走远了才进门去。大虎故作不知地打听这家人家官居何职。那女人说:这是本县有名的讼师李联升家,送出来的那位女客人,就是本县太爷的太太。大虎又问李家跟太爷是什么亲戚,那女人回说不知道。再想细问,那女人干脆转身进门去了。直到大虎修好了锁,喊内掌拒的取货的时候,那女人才拿出钱来把锁取了回去,连闲话都不搭一句了。
大虎明白这是人家居家过日子仔细的地方,生怕“是非只因多开口”,不敢多嘴的缘故。收了钱,挑起担子来又在左近地方串了一圈儿,就再也没人招呼一声了。生怕在一条街上转的时间过长,反倒引起别人多心怀疑,就慢慢儿地一步一步走回隔溪下处来。
回到店里,雷一鸣还没有回来。一直等到快要掌灯了,才见他急冲冲地迈进房门。大虎怕他饿了,来不及细问端详,先到铺面上去端回饭菜来,两个人一面吃着一面说着。
原来,雷一鸣午后先到衙门里找到捕头叙了一会子话,打听林炳的案子有什么消息,两造可有人进城来上下打点。那捕头说:“林家的案子自打太爷验尸回来以后,不单没有发下来交委员们去办,这两个月来,竟连提也没有提起,也不见两造有谁托出人情来打点过银子,大伙儿还都觉得纳闷儿呢。八成儿是赶上过年封印,压下了。也许是要等开印以后,或委员代办,或太爷亲自审理,等发出牌票来,就明白了。”这就是说,即使林炳在衙门里花过银子,也没有上下通盘打点。
雷一鸣回头又走了一趟高升客栈,打听到林炳来的那天,就是一轿一仆,不见挑着担子;在李家盘桓两天,就匆匆离去;第二天来旺儿进城,也是空身一人,径直就去了李家,没在客店歇脚。仔细琢磨起来,来旺儿此行,绝非送信,倒像是解送庄票。于是雷一鸣又走了几家钱庄,悄悄儿打听年前可有从壶镇解来衙里或李家提取的庄票。果然,打听到第三家,就问到有两张壶镇来的即期庄票,一张一百五十两,一张一千六百两,都由李家提走了。日期则是来旺儿进城以后的第三天。这样看起来,事情非常明显:林炳已经通过李家走了太爷的内线,讲好了价钱,交付了现款,掘好了陷阱,张好了罗网,就等吴石宕人去跳去钻了。金太爷已经独吞了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本良们的脑袋卖给了林炳,在僚属们面前连一丝儿口风都不露。好狠毒的父母官哪!
雷一鸣一边不知滋味地吃着饭,一边说完了他一个下午奔走打听得来的消息,最后总括一句说:“这样看来,这场官司不单是谁占上风谁占下风了,简直就是林家准备好了尖刀血盆,而吴家则闭着眼睛往屠场走去,任凭别人屠杀宰割。这样的官司,还打得么?这样的县太爷,能相信他会秉公办案么?要是把伸冤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岂不等于是请豺狼虎豹来放羊么?咱们要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文章,钻进人家的圈套里去,那叫上当;如今既然是大体上明白了,还能瞪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呜?用不着我说,你回去把林炳的诡计跟大伙儿一讲,这样的官司准保谁也不会去跟他打了。费斟酌的是怎么撤身,往哪儿去躲避些日子。再有,林炳既然舍出一二千两银子来要买本良师的人头,看不见真东西他当然也是不肯甘休的。我也要设法治他一治,‘劝’他一‘劝’,叫他就此住手,不再死死地咬住不放才好。县太爷那边我看倒好办,牌票下来,人犯在逃,回去报一个拘捕不到,也就完了。我的意思,是想请本良师带上有牵连的兄弟们到我们山里去暂且栖身。我们那里山高林密,尽管虎豹不多了,但还常有野兽出没,本良师武艺高强,弓箭刀枪都是内行,到那里去,准保闲不着饿不着。再说,乡亲们久慕本良师的武艺和为人,正想请他去点拨点拨,指教指教呢!你回去就把我的这一番话说给本良,请他务必照我的主意去办,我包他身家老少安全,万无一失!”
大虎进城之前,原只以为林炳不过是进城来找李家父子出些鬼点子,计划些口供证词之类罢了,没想到这个守财奴的后代倒透着比他老子阔绰大方,竞舍得拿出一二千两银子来打官司,可见得他这回是狠了心要置吴石宕人于死地而后已了。雷一鸣的话,全是合情合理的,大虎打心里佩服这个人判断的正确,设想的周到。要是没有他,自己像个没脑袋苍蝇似的,在城里乱碰乱撞,什么时候才能摸清这些底细,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复命?只怕大雾迷漫,方向难辨,让人家蒙在鼓里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不过大虎总觉得林炳坏,李家父子更坏;林炳狠,李家父子更狠。要不是李家父子出的鬼点子,要不是李家那骚娘们儿去内衙牵线搭桥,他林炳再能耐,能跟官府里勾搭上么?大虎对李家三口儿没好气,愤愤地说:
“照我看,李联升一家子没一个好人,个个都是狐狸精。要是没有他们出点子牵皮条,县太爷不见得就会向着林炳打一面官司。这回的事情,要不吃亏便罢,要是吃了亏,打我这里先就饶不了他们!我明天一早就回去,叫本良斟酌着你的意思办就是了。”
雷一鸣连说带吃的,才扒拉完一碗饭。大冬天的,饭莱早就冰凉的了。心中有事,饭吃得也不香,放下饭碗,干脆不吃了,却接着大虎的话茬儿说:
“天下当讼师的,有几个是善心的?还不是有奶便是娘,谁给钱就替谁出主张,连良心都能当驴肝肺卖?反正今年新春里雪大,走路也难,离正月十五也不远了,我不打算到别的地方去转市,就在这里再帮你打探打探消息,等本良师来了,一起进山去,有什么变故,赶紧着个人来给我报个信儿。用人用钱,我好去安排。”
对于雷一鸣的热心,大虎是不能也无法推辞的。江湖上有一句话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凡是长着人脑袋的都是兄弟。要不然,雷一鸣为什么不拿林炳做朋友,却跟本良、大虎他们一见如故呢?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不论走到多么远的地方,都可以找到意气相投像兄弟一样的人。”既然是亲如手足,还有什么客气好讲的呢!
第三十一回
举棋不定,吴石宕人难决是进是退
贪得无厌,地保公差趁机又诈又敲
第二天一早,大虎别了雷一鸣,挑起炉匠担子,回家去报信儿。积雪经过践踏融化,路更不好走了。到壶镇的时候,已经是家家灯火,户户炊烟。从壶镇到吴石宕,走的是小路,偏偏又下起了大雪,一团一团扯絮似的雪花儿兜头盖脑地扑来,直往人领口里钻,叫人睁不开眼晴,伸不出脖子。最后那一程,几乎是一步一滑,跌跌撞撞,仗着路熟,才摸进了村里的。
二虎斜靠在房门口看雪,见大虎这么晚了才回来,赶紧拄着拐杖迎出屋来。月娥叫来了本良和立本,本厚和一众叔伯弟兄们也闻声赶来了。顿时间,十几个人团团转把大虎围在中央,顾不上问饥问寒,只是一迭连声地问他进城后都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大虎拍打拍打身上的雪花儿,坐下来定一定神儿,掏出旱烟袋儿把烟点着了,喷出一口浓浓的烟来,这才一五一十说出自己怎样找不着门路打听不到消息,后来多亏雷一鸣放下买卖不做,在城里转了一个下午,才摸清林炳托李家出面买通了官府,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吴石宕人给卖了。至于李家父子给林炳出了什么主意,串了什么口供,金太爷又打算如何发作,一时间是无法打听详细的。
大虎刚说到这里,本厚头一个跳起来说:
“我说怎么样?听他年前说话那口气,用不着问,准是跟官府勾搭上了。如今人家官绅勾结,合伙儿做好了圈套儿,咱们能乖乖儿地送上门去请人家砍脑袋么?这样的官司,咱们不打啦!县里发下牌票来,咱们给他个不理踩。他有本事派兵下来,县里就那么几个人灯儿似的绿旗兵,咱们使个调虎离山计,把他们引出城来,连县衙门老窝儿都给他端了!”
本厚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直眉瞪眼地站了起来,炒豆子似的一口气儿说了一大篇。
本良看立本不动声色,连忙喝住本厚说:
“又是你能!抗拘拒捕,砸衙门杀官府,难道是说干就干的事情吗?事情做出来了,怎么收拾,上哪儿躲着去?俗话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你拍拍屁股走了,叫一村老小替你顶雷去?咱们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立得正站得稳,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跑了叫女人孩子们去受罪呀,那还有脸活着么?”
二虎听本良如此说,忍不住插嘴问:
“照你的意思,这场官司咱们是非奉陪到底不可啰?”
本良摇摇头说:
“我不是一定要打官司,不过至少眼下还看不出官司不能打的充足理由来。就说雷大哥探听来的消息吧,能肯定从壶镇划到县里去的银两就是林炳贿赂官府的赃银么?再说,李家的媳妇儿跟衙门里的太太有来往,就一定是替林炳拉皮条牵马讲价钱么?林炳要想贿赂官府,县太爷住在他家里的时候,还怕送不上去呀?这种事情,总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难道一定要别人替他说合做中不成?”
“你呀,怎么倒替林炳辩解起来了?”本厚虽然挨了说,可是依然不服本良的那些道理,奇怪地感叹着说。
“不是我要替林炳辩解,凡事总要从正反两个方面多想想,才能全面周到。如果单从自己这方面想,不免就会自以为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了。”
“我看你才自以为是呢!”本厚不敢大声反驳,只是小声地咕噜着。
大伙儿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大虎见没人说话了,接着又把雷一鸣让大伙儿上山暂避的主意说了一遍。本厚又憋不住了,一拍大腿又捅捅大虎说:
“你看怎么样,人家雷大哥的意思也说这官司是不能打的。你看人家想得多周到?连上哪儿去落脚都替咱们安排好了。我看依着人家的这个主意办就挺合适。”
二虎眨巴眨巴眼睛,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早就说过了:进衙门见官打官司,当然是不会有咱们什么好处的。别人不知道倒还有得可说,咱们可是吃过官家的亏的。只要想一想本良爷爷怎么从大牢后门抬出来,这官府的门槛儿为什么迈不得,还不清楚么?打官司,就算是碰上了青天大老爷,能够秉公断案,像这样几条人命的案子,大概也不能够一审就判决。保不齐要初审复审,上详下批,快则一年半载,迟则三年两年。人家有的是银子,又有功名公职在身,自己可以不出面,打发个闲人当抱告,拖多长时间都可以。咱们种田耍手艺的人家,哪有那么多的闲人闲钱闲工夫跟他拖?即便末了儿官司是咱们打赢了,吴石宕恐怕也早就被拖垮了。要是真像雷大哥说的那样,金太爷已经收下一千六百两银子,把咱们几个的脑袋卖给了林炳,那样,就不是打官司了。说是自己伸长了脖子叫人家砍,我看也差不多。这样的官司,我当然不主张打。可是不打这场官司怎么办?要是按照那位南乡老哥的主意,先到白水山去躲些日子,那就得琢磨去多少人?留下来的人有危险没有?靠什么过日子?林炳肯不肯白花一二千两银子就此善罢甘休?上山的人多久才能够回来?回来以后官府里再来抓又怎么办?所有这一连串难题如果不事先商议停当,也难怪大伙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我的意思,打官司不论好歹总是输的,打不如不打。不打以后又怎么办?我没有准主意。听听立本叔和大伙儿的吧!”
为这件事儿,立本也已经翻来覆去地琢磨过好一会儿了。事情确实如二虎所说的那样,两头都难。这样的官司打下去,肯定是占不了上风的。好则贴钱贴工夫,坏则连性命都会搭进去。不打呢,又怎么办?白水山能长期呆下去么?那里的人靠得住么?思前想后,也实在难以决断。听二虎点名问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才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对本良说:
“自古官官相护,有钱人跟有势人总是伙穿一条裤子的。‘衙门口儿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古话,我也不是没有听到过。有一句俗话,叫做‘鸡不与狗斗,贫不与富斗’,说的也是贫富相斗总是穷人吃亏的意思。对那些财主官家,我的主意一向是惹不起躲得起。不欺侮到我头上,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车归车,船归船,各走各的路。要是他河水一定要犯我井水呢,不管是车撞船还是船撞车,为了出这口气,跟他们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不过这说的是我自己。要是为我一个人要牵连到全村老小,我是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愿别人为我受苦的。也就是说:官司打不打,不在于自己平安不平安,要紧的是全村老小平安不平安。这场官司要是不打,能够确保自己平安无事,却要叫全村老小去受罪吃苦,我倒是宁愿豁出我一个去。你这个南乡朋友叫你到白水山去躲些日子,那山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底细吗?”
本良轻轻地摇摇头说:
“我跟这个姓雷的也不过是一面之交,谈得倒还算投机,看他人也不错。山上的人怎么样,我哪儿知道呢?”
大虎插嘴说:
“听雷大哥说起来,他倒是个十分好交的人,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他自己在江湖上跑了多年,下九流的人物只怕交了不少。据他自己说,连绿林英雄、江湖好汉都跟他有来往。看得出来,他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俗话说:鲤鱼赶鲤鱼,鲫鱼赶鲫鱼,像他那样的人,交的朋友总也是跟他一路的吧?”
立本点点头,感慨地说:
“这年头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本来就很难分清楚。咱们说好的,官府里总说坏;咱们说坏的,却又都是官府里进出,当贵客上宾般对待。我所虑的,正是这个。咱们家祖祖辈辈打石头,世代清白,要是官府里逼得太紧了,暂时进山去躲躲,也是事出无奈;万一真地钻了土匪窝,不是反而给官府和林炳他们送把柄去,有口难辩么?”
二虎不以为然地说:
“投什么样的人家倒不打紧,要紧的是躲得开躲不开。要是走了两三个人,只怕留下的人依旧要吃官司。要是一走走一大帮,留下这一帮老的小的,指什么吃喝?男人们一走,吴石宕作坊不就算关张了么?再说,官府里也不会就此罢手的。真要是把老婆孩子都抓了去当人质,咱们能在白水山呆得安心么?要是这些难题都能解决,住在什么人的家里倒是无关紧要的。为什么呢?你想想,咱们躲出去,为的是怕官府来抓,躲在什么地方,还能叫官府知道么?反过来说,真要是叫官府找到了,咱们就是住在最安份守己的人那里,官家说咱们是土匪,清白人家也就成了土匪窝儿,谁能分辨得清楚哇?”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明摆着官司是打不得的,但躲出去也不是万全之计。在这种决定合族人命运的大事上,平常月娥是不会插嘴的。她只是默默无语地用心听着,独自个儿在暗暗地琢磨着,有什么想法,最多不过是事后悄悄儿地问一声哥。可是今天的事情有点儿特别,一屋子人,几乎全是衙门里有名儿、官司上有份儿的,要走,这些人都得走。而用不着走的,偏偏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场,人人都在为她们的处境和生活担心,难道她不应该把困难多留一些给自己,好让哥哥他们放心外出么?考虑再三,这才鼓一鼓勇气开口说:
“我也跟大伙儿的想法一样,觉着这场官司打不得。大哥你们只管到山里去躲些日子,官差来了我们自然有法子应付,就是让他们一条链子给锁了去,到堂上一问三不知,也奈何我们不得,最多不过关几天,早晚还得放出来。只要有我们在,哪怕全是些女人孩子,也一定要种出粮食来吃,绝不叫村子里有一个人饿着。你们只管放心去就是了。等官司上松了,我再进山接你们去。跟林炳的这笔账,咱们先记着,总有一天要跟他算清楚的。”
大虎很赞许弟媳妇能有这么宽的肩膀把这副千斤重担接过来挑上。他看看二虎,二虎也微笑着点点头。再看看本良,却见他皱着眉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大虎怕他有疑虑,紧钉他一句问:
“到底怎样决定,你拿个主意呀!人家雷大哥还等着我的回话呢!什么时候进山,给人一个准日子准人数,人家也好安排食宿住处。”
本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沉思着,似乎很难决断的样子。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瞪眼看着立本说: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厮杀的时候死都不怕,难道上堂对质反倒怕了?咱们姓吴的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这一次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却叫女人孩子去受罪?这样的事情,我吴本良办不出来。我的意思,二虎跟林家往常没冤没仇,不必裹在我们中间吃挂落,该往哪儿去住些日子就往哪儿去。除此之外,那天晚上在场的,本善死了,本忠跑了,本厚事后才露面可以不算数,说来说去,要紧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其余的不过都是见证,县太爷又能把他们怎么着了?就算是县太爷收了赃银,卖的也不过是我吴本良一个人的脑袋。为了我一个人,难道我能够叫合村老小替我去受罪么?我情愿冤屈死了,也不愿叫别人把我笑死,把我羞死。更不愿别人代我去受过。我还真不相信他一个小小的县官就能一手遮天,瞒天过海。只要他依着《大清律》实断实决,这宗官司县里不完省里完,省里不完我跟他上京师过刑部大堂!反正脑袋只有一颗,掉在哪里都是个死。这场官司,我非跟他干到底不可。”
本良的这番话,既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他的性格大家是很清楚的。他捅的漏子,让他丢手不管,却让别人去顶雷,那简直要了他的命也办不到。奇怪的是他竟会那么信任这位金大爷,总觉得金太爷不一定就会贪赃枉法。是不是验尸那天,县太爷的假宽厚假仁义蒙住了他的双眼呢?
立本还没有发话,月娥却忍不住了。那天验尸,她躲在窗户根儿后面,看得比谁都清楚。她看出这位金太爷绝不是一位能够替小百姓申冤的青天。他那一副装模作样的言语神态,赤裸裸地画出他是一个假仁假义的伪善者。哥哥呀,你怎么会被这样的人所蒙蔽呢?她见哥哥要不顾一切地去过堂,不由得大吃一惊。她想起了刘教师临终的遗言,忍不住竟大声地嚷起来说:
“哥呀,你不心疼你自己,我们还心疼你哩!难道你真相信金太爷会秉公办案吗?别的事情你忘了倒还有得可说,刘教师临终时候说的话,总不能忘记了吧?”
一提起刘教师的临终遗言,本良不觉一愣。是的,刘教师从师傅那里得到的师训,是一辈子不登官绅豪富的门,不为他们办事,不跟他们共事儿。他自己为了不离开吴石宕人,违背了师训,进了林家处馆,最后竟死在林炳的手上。这样血淋淋的教训,自己并没有忘掉,不过见官打官司,总不能算投靠官府吧?如今还是大清朝的天下,当百姓的年年要向皇上完粮纳税,百姓有事儿,不报官打官司,又向谁去申诉,叫谁去断案?不承认官府,除非是扯旗造反。但是眼下还没有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只要不出事端,当个石匠再种几亩田,一家的温饱勉强还能对付。他只要求过太平日子,没有人欺负,能自由自在地靠力气吃饭,就很满足了。正因为他有这种想法,加上验尸那天见这位太爷说话和气,办事还公道,就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到金太爷的身上了。
本良听月娥提到了师傅的临终遗言,又把自己的想法前后回味了一番,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师训的地方,他不想跟月娥再争论,却想请立本作最后的抉择:
“不是我愿意打官司,如今实在是骑虎难下。事情很明白:这场官司跟他打到底,最多不过是一两个人吃点儿苦头,牵扯的人不会太多;要是逃袍了,事情就得由全村人来担待。掂量轻重,这场官司打下去比不打也许要强些。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意思,到底怎么决断,还得听我叔的。趁这会儿大伙儿都在,就请叔拿个准主意吧!”说着,拿眼睛直看立本。
一屋子人的眼睛,都瞪望着立本。尤其是小娥,两只水灵灵的眼睛,本来就跟两颗晶莹的珠子相似,这时候求援似地望着立本,显得更大、更水灵、更盈盈欲滴了。她希望立本会支持她,会阻止本良去见官,并打发他进山去躲过这场是非。
立本似乎也很难决断,不顾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依然是闷头抽烟,一言不发。烟油子在旱烟杆里嗞啦嗞啦地响着,烟袋锅里的余火随着他一口接一口地抽吸,在一红一红地闪亮着微光,终于渐渐地暗了下去,再也不红了,只留下烟杆里的烟袋油子仍在嗞啦作响。烟丝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再也抽不出烟来,但是立本依然叼着烟袋嘴一口接一口地在猛力抽吸,好像要从中吸取什么主意什么决断似的。
自从立志下落不明以后,吴石宕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的大小事务几乎就要靠他一个人来安排处理了。要说石宕里的活茬儿,不论头绪有多紊乱,花样有多复杂,他都能够安排得井井有条,不让一个人闲着,不让有一处窝工。可是这两个月来吴石宕人所遭遇到的,都是吴家祖祖辈辈所没有经历过的呀!这些事情,安排得好不好,处理得对不对,不是多挣几个钱少挣几个钱的问题,而是关联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关联到吴石宕人今后能否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继续立足的大问题呀!这样大的问题,要他一下子作出决断,一下子来决定全村和族人的前途命运,无怪乎他会感到棘手,犹豫不决,举棋难定了。立志在家的时候,不论是石宕里的活儿还是族中的大小事务,都由立志作主安排,自己不过出出主意,遇事儿两个人商量着办。如今帅位空缺,将令要自己来代行,虽然手下还有那么多的谋士,而且各人都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单单只等他来最后拿主意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怎么能不慎重其事,翻来覆去地多考虑几遍呢!
不冒烟的烟袋锅儿还在嗞啦嗞啦地响着,一屋子不安的眼睛仍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样的时候,真是捱一刻赛一年哪!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终于立本伸手把叼在嘴上的烟杆儿取了下来,紧皱着的眉头也突然舒开了。显然他是在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运用他的全部智慧和才能,作出了他认为最最恰当的判断和决定的。只见他正了正身子,紧握着烟袋杆儿的手高高一扬,一字一板斩钉截铁地说:
“城墙上跑马难掉头,咱们如今是骑在虎背上,要上要下全由不得自己了。我琢磨着本良的话是对的:逃不是办法。一逃,本来不亏理的也理亏了。咱们一逃,官府里一捕,从此就打定了下风官司,不单外逃的人不得安生,就是留在村里的,也会叫官府里扰得鸡犬不安。照我想,当官的再怎么贪赃枉法,无法无天,没有亲笔画押的口供和真凭实据,总不能随便定罪的吧?任凭他是皇亲国戚,一个巴掌也遮不住天去,不信府里省里京师里都会跟他林炳一个鼻孔子出气儿。咱们反正是两个肩磅扛着一个脑袋,除了两只手,也没有什么怕人抢去的产业。豁出两个人去跟林炳打官司,总拖得过他。这官司要是拖到林炳都不想打下去了,咱们就会变下风为上风了。我的想法,第一是以少保多,第二是静观其变,策略就是一个拖字。官府里对林、吴两家,一手要钱,一手要命。钱是要了以后还可以再要的,命却一个人只有一条。只要咱们咬住牙不把命送上去,林炳就得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往外拿钱。拿到林炳都舍不得再往外拿钱了,咱们的命也就保住了,官司也就算是赢了。大伙儿再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除此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妥善的办法?如今我立志大哥不在了,这样大的事情要我一个人拿主意,我心里也没有准稿子呢!”
在场的人,听立本先说出一番道理来,似乎也入情入理,不过闹了归齐,还是主张进城去过堂打官司,小伙子们就沉不住气儿了,不由得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本厚顾不得屋里有那么多人,就急眉瞪眼地反问他父亲说:
“只怕是县太爷的算盘珠子不听咱们拨弄呢!爹总是惦着讲理讲理,跟林炳也讲理,跟县太爷也讲理!他们这些人,满嘴上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哪一个是讲理的人?大伯也跟爹一样,总相信有理走遍天下,要不是半夜里去跟林炳讲什么理儿,何致于遭人暗算,到今天下落不明,连尸身都不知道在哪儿!金太爷收下林家的银子,能那么规规矩矩坐下来讲道理吗?咱们倒是憋着去讲理的,他那里却来个蛮不讲理,假赃假证一起上,软的硬的一齐来,三句话不对付,夹棍拶子一件件地换着使,这眼前亏就先吃定了。爹还相信没有口供衙门里就没有办法,依我看,县太爷请了那么多的师爷相公,他什么样的鬼花招琢磨不出来?”
本厚的话,博得了大部分小伙子的赞许。月娥偷偷儿地看了看二虎,只见他低头凝神正在沉思,猛一抬头,正好跟月娥的眼光碰个正着。月娥用一种焦急的期待的眼光直勾勾地逼视着二虎,他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懂得月娥的意思?他又何尝不想劝阻立本不去打这种有害无益的官司呢?可是一者他是当事人,二者他又是外村人,事情既有自己的一份儿,堂堂一个男子汉,站起来不比别人矮半截儿,轮到要自己豁出去的时候,就是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有勇往直前,怎么好意思临阵脱逃,说出打退堂鼓的泄气话儿来?可是仔细想想,这件事情的确关连到吴石宕全村几十口人的生死命运,绝不能意气用事的。二虎等大家都说出了自己的主见之后,这才悄悄儿调皮地向月娥眨眨眼睛,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大家翻来覆去地说了这么多,主意不过就两个:一个是打官司,一个是躲出去。刚才我也说过,打官司,不论是输是赢,对咱们总是害多利少。大闹林家后院儿,事情有我一份儿,按说我不该说躲出去的话。我考虑的是:进城去打官司,正中林炳的下怀,好比自己把脑袋揪下来,双手捧了献上去,看起来很英雄,其实是傻瓜。明知道别人布下了陷阱,却还要愣充好汉往里跳,这样的傻瓜我不当。我倒是同意本厚的看法:不如先出去躲一躲再说。躲是为了不吃眼前亏,不是胆子小。月娥说得好:就是村子里的男人全走了,只剩下女人孩子,也不见得就会饿肚子。我所虑的倒不是官家。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村里的男人全跑了,离林村又那么近,难保林炳不会找到女人孩子头上去。只要有办法制住林炳,我看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躲过了风头,再慢慢儿地另想对付的办法。这个主意,立本叔能点头吗?”
立本还未置可否,本厚却又抢先发话了:
“林炳的事儿还不好办吗,咱们反正是已经落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瞅准了哪天他上团防局去,咱们趁他擦黑儿往回走的工夫,埋伏在千家岭路边坟地里,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刀把他结果了,岂不是干干净净,再也不用担心了吗?”
本厚的这个生意,立刻得到了在座多数小伙子们的赞同。只有立本听自己的儿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声呵责说:
“什么事情就你歪点子多!你是嫌乱子闹得还不够大怎么着?你想想,就算你们人多,真能把林炳给结果了,咱们这里的人又逃了个无影无踪,地方上不用查就能猜到人是谁杀的。官府里能够丢手不管么?真要是那么办,留下的女人孩子就更其没有活路了。这样的馊主意,再也别提起!”
本厚让他爹一阵火炮轰了回来,闭着嘴不敢吭声了。
怎么才能够制住林炳,叫他不敢到吴石宕来欺侮女人孩子呢,一时间,谁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主意来,屋子里又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本良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右手攥紧了拳头连连击掌恨恨地说:
“得了,我看这件事儿甭再扯下去了,就是争到明天,也拿不出一个两全的主意来的。我琢磨过了,这场官司,打与不打,对咱们吴石宕人都是害多利少,不过掂量轻重,还是打下去对咱们的损失要少些。这场官司,牵扯的人尽管不少,要紧的不过我和二虎两个。二虎一者是外村人,二者伤口也还没有好?(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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