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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小的没有看见。”
“你说的是实话吗?你是里正,说话不能有偏有向,往后本县要是查出你有虚妄的地方来,可要唯你是问!”
“大人明察:小的要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日后死在刀斧之下。”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摆了摆手轻声地说:
“是实就好,不必设誓,下去吧!”
林国梁爬了起来,不敢转身,弯着腰,屁股朝后退着走,一直退到撞着了戒石,这才急忙转身溜下堂去。
林国梁下去以后,金太爷正了正身子,那一丝说不清是喜是怒的笑意,立刻从他嘴角消失,重新沉下了寡妇脸,接着又问本良。
“吴本良,你可都听见了?”
本良明知道林国梁上堂来作证,绝不会向着自己说话,听他的证词,果然是瞎话连篇,不觉怒火中侥,直起腰来指控说:
“林国梁是林国栋的本家兄弟,由他来作证,难保不向着他一家子说话。我家那头黄牯牛,被林家偷走以后用豆浆抹花了,先放倒,后开剥,早已经粘满了黄土,藏在牛栏里的牛皮,我亲眼看过,已经什么花也不花了。小民进入林家后院儿之后,亲眼看见牛栏里有灯笼、石锁,所以才会跟林国栋发生争执;枪响以后,过了好长工夫林国梁才到的,这中间,本善已死,我和二虎伤重被擒,本忠在逃,院子里只有林家的人,难保林炳不做手脚,把灯笼和石锁都藏过了,或许就是林国梁来了以后他们一起藏的都难说。”
金太爷一听本良说话一点儿也不糊涂,不由得也警觉起来,脸上露出了三分怒意,改用一种恐吓的口吻冷冷地说:
“吴本良!在大堂上说话,讲的是真凭实据,你拿不出人证物证来,想当然的话,说也无益。”
本良心想:林国梁依附“进士第”的权势,指着在村子里当一名地方混饭吃,尽管表面上处处都得装出一副十分公正的样子来,骨子里向着林炳,那是必然的。好在当时还有来旺儿在场,他是来喜儿的亲哥哥,来喜儿叫林炳送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他做哥哥的总不能没有一点儿骨肉之情,反倒向着林炳说话的道理吧?只要他肯于作证所杀的牛是大黄牯,再证明立志到林家被杀,林炳就是浑身上下再长出一百张嘴来,也分辩不得了。想到这里,就又抬了抬头,大声抗辩说:
“回大人,小民说的不是猜想,确实是亲眼目睹的。那天夜里我赶到林家后院儿,隔着门缝儿一看,林国梁正在催着来旺儿跟来喜儿快扒牛皮。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家的大黄牯,这才敢于敲门闯进去找林国栋说理的。大人不信,只要问一问来旺儿就清楚了。”
金太爷略为迟疑了一下,生怕缺口从这里冲开,以至于真相败露,无法收拾,就翻了翻笔录,指着来旺儿的口供掩饰说:
“这个来旺儿,本县已经前后问过他两次,现有笔录在案,分明说剥的是花牛,何必再问?”
本良不知道金太爷是故意推托,忙又分辩说:
“回大人,来旺儿是林家的僮仆,口供都是事先串通了的,不敢不依着林炳教给他的话说。大人把他宣上堂来,晓以大义,就一定会吐露真情,望大人明察!”
金太爷明知林炳一伙儿早已经串通了口供,就是提上来旺儿来再问一遍,无非也是重复一下,不见得就会翻供,过份地替他们掩饰,反倒照影子了,就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声:
“带来旺儿!”
衙役传下话去,把来旺儿带上堂来。只见他两眼焦躁不安地看了看本良,就低下头去,在本良的身边跪下了。金太爷故意咳嗽一声,语意双关地说:
“来旺儿!林团总家里宰牛,是你兄弟俩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花牛还是黄牛,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也只有你最清楚。所以说,这件案子早结晚结,怎么个结法,干系都在你的身上。只要你照实招供,事情不就完了吗?要知道你主子有罪没罪,罪轻罪重,全都在你的一句话儿上,万万造次不得。要是胡说一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不要害怕,只要你好好回想一下,说清楚你们开剥的那头牛,到底是黄牛还是花牛,也就是了。”
来旺儿跪在地上,听金太爷阴一句阳一句地一通旁敲侧击,分明是暗示他事关重大,不能随便说话,林炳有罪没罪,干系就在他的一句话上了。林国栋偷牛,大黄牯变成了花牛,林炳一石锁砸死了吴立志,这些事情,他都在场,怎能不知道?来喜儿跟本忠是拜把子兄弟,他也没有忘记。不过想到他们俩一个杀死人命,远走高飞;一个以身殉主,进了坟墓,今生今世,要想重相会再相见,恐怕只有黄泉道上南柯梦中了。想想自己,又是这样命苦,从小儿爹死妈嫁人,总算祖先积德,幸亏遇上一位好心肠的东家,收留下一老二小,免受饥寒;自己又蒙大爷看承,扔下了放牛鞭,在他跟前做一个跑腿儿承应的心腹小僮,也从来没有拿自己当作奴仆看待,就拿这次进城打官司来说,居然还出娘胞胎以来头一次坐上了轿子,这是多么大的面子!这样的大恩大德,来喜儿是以身殉主了,自己补报无门,身无寸功,大爷赏还了卖身文契不说,又赏了五十吊钱,还答应把大奶奶身边的两个陪嫁丫头给自己一个,叫自己好安家立业。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从今以后,自己要不一心一意跟随大爷,做一个忠奴义仆,还想干什么去?再说,大爷有这么好的一身武艺,又有这么好的一圹祖坟,他年风水有应,真要如赛神仙说的那样有公侯将相之份的话,那自己不就是宰相家人七品官,也能图一个小小的出身,享后半世荣华富贵么?一想到大奶奶身边的那两个大丫头,眼前不由地就映出了一个瓜子脸儿、大眼睛、溜肩膀、水蛇腰、拖一条鸟黑的油松大辫儿、笑起来露一口糯米细牙、还有两个十分迷人的浅酒窝儿、走起路来像是风吹柳枝那么轻盈、浪摆荷花那么婀娜的一个俊俏姑娘来。自己的一颗心,早已经被这个丫头所掳获,自己的三魂七魄,也有多一半儿拴在这个丫头身上了。看起来,大爷把她俩之一许给自己的话儿,她也已经有所风闻,不然的话,为什么自那以后,她一看见自己,就拿眼睛瞟过来,眉目之间,似有无限风情的样子呢?那天在后门口,要是不叫烧火的小丫头子撞破冲散,憋在心头的一腔子悄悄话儿,早就当面跟她剖析清楚啦!……
来旺儿正在思前虑后地想入非非,金太爷见他低头沉思良久,还不答话,生怕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真地说了实情,那可就糟了,赶忙又拿话催他一催,点他一点:
“来旺儿!眼面前的事情,还用得着翻来覆去地细想吗?那天你剥的牛,是一色儿黄的,还是有黄有白两色的花牛,不是一句话就交代清楚了吗?”
来旺儿正沉浸在遐想之中,听金太爷又一次拿话点自己,赶紧朝上磕了一个头,就顺着金太爷的话茬儿说:
“回大人,那天小的兄弟俩开剥的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是一头花牛。”
金太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钉问一句:
“你没有记错吧?”
来旺儿再朝上磕了一个头,真事儿似地说:
“回大老爷的话,那头牛自打家爷牵回来一直到炳大爷一斧子放倒了叫小的兄弟两个开剥,都有小的在场。那么大的一条牛,还能看错了?”
金太爷对来旺儿的答话十分满意,嘉许地点了点头说:
“没记错就好,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来旺儿又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低着头正想走,猛听得本良叫了一声:“等一等!”吓了一大跳,不由自己地扑通一声重又跪下了。
本良万万没有想到来旺儿竟是这样一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县衙门的大堂上,忍不住大喝了一声,直起身来气虎虎地指着来旺儿的鼻子问:
“来旺儿!你怎么学会了瞪着眼睛说瞎话了?林国栋牵回去的是头什么牛,你再说说!开剥的时候,牛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你不知道那是豆浆抹的么?你手拍良心问问你自己,你说的是实话不是?林家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向着林炳说话?你爹给林家种了一辈子田,末了儿叫毒蛇咬死了,林国栋把你们祖孙三个弄了来当奴才不算,林炳又把你兄弟活活理进花坟里去当陪葬,你心里就一点儿也不觉着难过吗?你是叫钱财迷了眼,还是叫美女蒙了心?怎么这样好歹不识、恩仇不分起来?你有仇不报,有冤不伸,反到帮仇人说话,你不觉得害臊吗?你对得起爷爷、爹爹和弟弟呜?你这样不知羞耻地活在世上,别人能拿你当人吗?你自己闭上眼睛好好儿想一想,该说真话还是假活,该站出来伸冤报仇,还是昧着天良去给仇人当奴才?”
火辣辣的言词,一针见血地刺痛了来旺儿的心。这个放牛娃出身的长工的儿子,从小跟穷哥儿们一起在苦水里泡大,肚子饿了,吃过吴石宕人的白薯面窝窝头;衣服破了,是吴石宕的婶子大嫂们帮他缝;来喜儿跟本忠对天磕头拜把子,他也算得是吴石宕人的一位干亲,他的心本也想向着吴石宕人的呀!可是,可是自己要是说了真恬,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五十吊钱,那个俊俏的大丫头,日后的美满夫妻和更加远大的前程,可就跟自己再也不沾边儿了。再说,新任团防局总办的林炳,能轻易放过自己吗?放在自己面前的,又只能是面向黄土,背负青天,去过那汗水长流的苦日子。啊!矛盾的、复杂的、痛苦的、难以抉择的思绪在噬啮着他的心,不由得全身都难以自制地哆嗦起来了。他知道,这时候本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盯视着自己,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里都有些什么样肮脏的念头似的。他不敢抬起头来去看这样灼灼逼人一团烈火似的的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贪鄙和可耻了。内心的痛苦,天良的谴责,不由得脑袋越垂越低,几乎整个身子全趴到了地面上,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从此不再跟吴本良照面儿。心里空虚,全身却反而哆嗦得越加厉害起来。他经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鞭笞(chī痴),良心上的抶(chì斥)扑,用双手捧住了发胀的脑袋,依旧觉得天旋地转,乾坤倒置,好像被抛进了汪洋大海,被刮上了九霄云外一般,随波逐浪,腾云驾雾,连伸胳膊动腿儿都不由自己起来了。他觉得与其这样羞死了憋死了,反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实话说出来倒好受些。他狠了狠心,使劲儿张了张嘴,可是麻木了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堂上堂下,只听见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是一阵猪叫般的嗷嗷声,依稀听得“我……我……我……”地语不成句,别的什么也听不清了。
金太爷一看缺口马上要被冲破,顺手抓起惊堂木狠命地在公案上重重一击,提起他的全部底气儿大喊一声:
“吴本良,你好大的胆子,公堂之上,是你随便说话的地方吗?本县的大堂,自有本县问话,何用你来多嘴?再要如此,立即发下站笼里去枷号三天,先治你一个吵闹公堂之罪,回头再来跟你算账。来旺儿!下去!”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两旁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的大小衙役们,赶忙发出一声鬼哭狼嚎似的叫喊,用以显示县太爷一呼百诺的威风,用以震慑吴本良胆大包天的犯上;更主要的还是借这一声叫喊来壮一壮他们自己的胆量。
来旺儿一听是县太爷亲自出马助阵来了,一声“下去”,简直就跟得到一道赦书一般,沉重的脑袋登时轻松了许多,赶紧双手扶地,爬了起来,顾不得磕头,更不敢去看本良,转身就蹿下堂去。也是慌不择路的缘故吧,瞎眯瞪眼地一头撞在戒石上,立刻脑门儿正中长出公鹅块儿似的一个大包儿来,用双手捂着,灰溜溜地下堂去了。
本良见自己的一番言语,已经打动了来旺儿的心,都快要吐露真情了,斜刺里叫金太爷揳了一杠子,把话头打了回去不说,自己反而落下一个吵闹公堂的罪名,真是越想越气。看起来,这个金太爷收了林炳的赃银,向着林炳说话,是一点儿不会错的了。只是,如今印把子抓在人家的手里,自己赤手空拳,要从人家手底下过,哪能不低头?只好强咽下这口气儿去据理分辩说:
“回大人的话,这个来旺儿,吃小人一番言语,打动了他的心,自知理屈,正要说出实情,大人怎么反倒叫他下去了呢?”
金太爷见吴本良步步进逼,快要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儿了,要不给他点儿真凭实据堵住了他的嘴,说话间就要反宾为主,受审的居然变成审人的了,于是脸色一沉,圆乎脸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顿时间乌云乱翻,袭来了狂风暴雨:
“住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现在是我问案,不是你问案。该怎么审,该怎么问,本县自有主张,用不着你来多嘴!告诉你,公堂上问案,讲的是真凭实据。只要证据确凿,就是一句口供没有,也是铁案如山,照样可以定你的罪,判你的刑。这个来旺儿,本县已经几次三番审问过了;迭次口供,都是所宰花牛属实,为什么你还胆敢在公堂之上唆使他翻供?实话告诉你说,林团总宰的是条什么牛,本县早在三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察访明白,今天问你,只不过看看你老实不老实就是了。像你这种刁民惯匪,不拿出真凭实据来给你看,谅你也不会认罪服输的。”说着,回头对身边一个管档案文书的书办一努嘴说:
“去把那张牛皮取来!”
那书办转身从屏风后面去提了一卷未经去毛揉制的生牛皮重上堂来,哗啦一声,把一卷儿牛皮扔到了本良的眼前。一丝儿得意的微笑掠过了金太爷的嘴角,一面用右手的中指叩着公案,一面扭动着他那细长的螳螂脖子,冷冷地说:
“吴本良,你自己打开来看看,是你家的黄牯牛不是?”
牛皮的毛面儿朝里卷着,从那干硬的程度看来,绝不是三四个月以前剥下来的,少说也是半年以前的东西了。本良遵命把系在牛皮外面的一根细棕绳解开,把卷着的牛皮就地铺平。这是一张黄白参半的花牛皮,白毛发暗,黄毛发黑,既不是吴家的大黄牯,也不是来旺儿所说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花的花牛。用不着说,在牛皮问题上,林炳已经跟县太爷串通一气做了手脚了。本良把牛皮斜举起来,指着花纹说:
“回大人,这张牛皮,黄白参半,跟我家的大黄牯不相干,踉来旺儿说的脊梁背儿上有两块白花的花牛也不靠谱儿。牛皮干硬,更不是三个多月以前剥下来的东西。一定是林炳做了手脚,悄悄儿地换过了。”
金太爷让本良一语道着了痛处,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一哆嗦,脸色陡地变得更加阴沉起来。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也显得格外苍白、阴森而可怕,伸手抓了两抓,才把那块惊堂木抓到了手里,使劲儿在公案上重重一拍,尽管嗓门儿不大,却像是咆哮似地嚎叫:
“混帐!你说林国梁跟林团总是本家,向着他说话,本县没有怪罪你。这张牛皮,却是验完尸的当天本县派人到壶镇街上玉记作坊里去起出来的,难道说,本县正堂也跟林团总是本家,也向着他不成?看你说话东拉西扯的,又拿不出一点儿真凭实据来,分明是个一贯为非作歹的刁民。今天在本县大堂之上,居然还敢放刁耍赖,想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实招的。来呀!大关①伺候!”
……………………
① 大关──指夹棍,在大堂上叫大关,俗称三根木。
只听“咣啷”一声,三根无情木扔到了本良的面前。木棍上血迹斑斑,不知道有多少个跟本良一样的安善良民在县太爷一怒之下夹破了皮肉,最后挺刑不过,屈打成招,成了没有抢过人的“土匪”、没有偷过东西的“盗贼”。这个时候,本良方才意识到:金太爷确实已经被林炳所收买,完完全全站到林炳的一边儿,替林炳说话,为林炳开脱,正在找碴儿编派吴石宕人莫须有的罪名。本良也意识到:一场难以想象的刑讯,眼看是躲不过脱不开的了。眼前的这三根木棍儿,只不过是开始,更新奇更难熬的刑具,还不知道有多少。在刑具面前,难道就可以自认杀人自认作贼吗?不能,绝对不能!今天哪怕是死在刑具之下,也不能给吴石宕人丢脸!再说,金太爷的用意不过是想用刑具撬开自己的嘴,想把吴石宕人打成群匪。就是自己大包大揽,什么都承认下来,不单救不了大伙儿,反而会把大伙儿给断送了。这样看来,今天的对策只有一个字:“挺!”能挺过来,就挺过来;挺不过来,不还有一个死字么?继而又一想:不对,自己决定进城来打官司,并不是为来熬刑、送死的。金太爷既然不许自己跟林炳对簿公堂,难道就乖乖儿地任人摆布,单去那挨打的角色,连一下也不回击么?不能,绝对不能!就是在非刑拷打之下,也不能忘了跟林炳讲理!金太爷护着他,就连金太爷一起揭!对!当着堂上堂下的吏役皂隶们揭他的烂疮疤,揭他的痛处,把他见不得人的真相揭出来……
本良正在想得入神,金太爷在座上见他眼瞪着三根无情木愣神儿,还以为他没有上刑就已经吓傻了,随即又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面孔来,用比较缓和的口气说:
“吴本良!本县听说你跟林团总还是一师所传的师兄弟,虽说还在草莽之中,却也不失为当世的一位英雄豪杰。英雄嘛,就得有个英雄的样子。江湖上常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嘛!事情既然做出来了,就该挺起胸脯子来承担,有什么可怕的?识事务者才是俊杰,本县大堂上的诸般刑法,就是专治那推三阻四百般狡赖的刁民的。痛痛快快地自己说了,又何必叫皮肉受苦呢?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今天才劝你几句。有道是:好马一鞭,君子一言;听与不听,随你自己,可不要想错了心思,打错了主意。你要是个好汉呢,赶紧把你怎么定计,伙同兄弟多人,指牛讹诈,夜人林宅,企图抢劫还是绑票,后来又怎么杀的人,怎么格斗负伤等等一应细节,统统如实招供上来。本县看在你是一筹好汉的份儿上,笔下超生,倒许替你开脱开脱;你要是执迷不悟,本县说话向来只说一次,说出来的,就得算数,可别怪我事先没有跟你说清楚。”说着,居然露出一丝儿微笑,活像虎狼要吃人之前的龇牙咆哮一般,令人寒心,也令人恶心。
对于金太爷的“公正”和“好心”,仅仅在早一会儿工夫之前,本良对他多少还有点儿相信,并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任上。来旺儿的下堂,花牛皮的出现,说明了这种希望的落空,幻想的破灭。事态的发展,站在本良对面的,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林炳了。一千六百两银子买动了官府,于是乎站在本良面前跟吴石宕人作对的,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人以至上百人。这些人并不是赤手空拳的,他们有刀枪,有刑具,有印把子,他们有权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连一点儿折扣还价都没有。这时候,本良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错就错在只看到跟自己作对的,不过是林炳一个人,充其量再加上他的兄弟和族人,而没有看到他能够跟官府勾结起来,利用朝廷的王法,公开地、合法地、令人无法还手地整治自己。这时候,本良才想起刘教师经常说起的话儿来:“敌强我弱,势力悬殊,善战者不战,以避其锋,而以奇计智取,出奇以制胜。也就是孙子兵法上所说的‘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眼前的这位县太爷,一会儿猫脸儿一会儿狗脸儿地软硬兼施,一方面表明他比林炳更奸诈、更凶狠,一方面也表明他心中有鬼,外强中干,不管他带上了什么样的面具,是面目狰狞的凶神恶煞也好,还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也好,目的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诈出自己的口供来,才好开一张发货票,把自己的脑袋发奉购货人林团总。
认清了金太爷的这颗豺狼之心,本良不由得气往上冲,要不是在大堂上,一把抓下这个赃官来,摔他个狗吃屎,不就跟抓一只小鸡子一样吗?不过那么一来,杀头的罪名不用招供就能成立,反倒成全了这个狗赃官了。看起来,今天既然已经走错了路,撞进阴曹地府里面来了,生死存亡,也就不得不置于度外,要紧的倒是不能白饶了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面前哪怕放着刀山油锅,不单不能按照他的心思招供,还得当堂揭他的底儿,就是死了,也落一个死得清白。主意定了,陡地挺直了腰,提起左脚,变成了单腿而脆,半侧着身子,一手指着那块戒石,不慌不忙地说:
“这戒石上的十六个字,正对大堂,天天跟你照面儿,总不会一下子忘了个干干净净吧?你当县太爷的,拿的是皇上的俸禄,吃的是百姓的粮食,民脂民膏养活着你,不说尽忠报国,总也得为老百姓办点儿事儿,才对得起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吧?像你这样,收下林炳一千六百两银子,就把我的性命卖给他了。实际上,你出卖的是你自己的良心,你自己的灵魂;你出卖的是朝廷的王法,是天地的正气!你的所作所为,不单为国法所不许,也为天地所不容!张开眼睛,看看戒石上的这几个字吧:‘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要是还有一点点儿天理良心的话,我奉劝你几句:及早革面洗心,交出赃银,放下屠刀,秉公断案;要是一意孤行,离你的末日也就不远了。我吴本良行得正站得直,一生没有拿过不花力气的钱,要想叫我供认谋财害命,好比井里捞月亮,灯草架大桥,你也不必白费这番心机了。”
本良的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匕首,直刺金太爷的黑心。一生中,除了在御书房侍读那几年听皇上用这种口吻训斥过他之外,连父母师长都没有这样说过他,难怪他一时间蒙头转向,傻了呆了似的,只是瞪直了眼睛,连拍惊堂木都忘了。两旁的文案书办皂隶衙役们,自进公门以来,只见过县太爷拍桌子动肝火儿的,哪儿见过受审的训起县太爷来的事儿?只为不见县太爷发话,底下人不敢擅自动手,仅是半喝半唱地喊了一个低沉的堂威,算是替金太爷撑腰打气。
在衙设们的叱喝声中,金太爷这才醒过茬儿来,感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损伤,一般无名邪儿蓦地从丹田里升起,上冲泥丸宫,脸皮一下子变得铁青铁青,伸手一把抓住了红头签筒,就想往出掣签儿①。继而转念一想:本良能说出赃银一千六百两这个数目来,尽管比自己实际所得多一百银子,但数目相去不远,看起来,李联升父子办的这件机密大事,并不绝对机密,指不定有多少把柄已经落到吴本良手中去了。吴本良现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会儿自己要是发作起来,公堂上现有的这几件官刑不但不能叫他供认出什么来,反而保不齐又会当着众人抖落出更多不中听的言语,到那时候,再要想遮遮盖盖可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了。金太爷到底不愧是从皇帝身边来的人,真是经得多,见得广,伸向签筒去的手,突然又缩了回来,代之而起的却是一阵纵声狂笑,避开了本良直勾勾紧逼的视线,眼看着旁边的书吏衙役们发话说:
……………………
① 公堂上设两个签筒,绿头签是传唤与案件有关人员用的,红头签是打屁股用的,一根签打五下。
“这个人痰迷心窍,得了惊厥了,满口里说的都是胡话。带下去暂且寄监,给他一瓢凉水,叫他清醒清醒,回头再来问他!”
两名近身的衙役马上明白了太爷的心思,一齐蹿了过来,不由分说,把本良架下堂去,关进羁押犯人的单身牢房里去了。
金太爷受到了本良沉重的一击,惊魂未定,好像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已经被吴石宕人所洞察,每一个吴石宕人上堂来,都是专为揭露自己的隐私似的。加上早衙至此,天已响午,烟瘾已经发作了,眼泪鼻涕一齐往外流。为此,干脆吩咐把吴石宕人暂且全部看管起来,听候明天早衙过堂再审。
三声退堂鼓响,金太爷转身从屏风后面退入内衙,一边过瘾,一边跟鬼话夫人商量对策去了。
第三十四回
三生有幸,翠花儿心许林团总
一箭双雕,李梅生计害雷铜锤
林炳过完堂下来,又到门上跟那个门斗鬼鬼祟祟地嘀咕了好一阵子,这才兴冲冲地从衙门出来,喜形于色。
头堂官司,尽管没有判处吴本良一个斩立决,但是把吴石宕人统统押了起来,上风官司,就算有了端倪,一千六百两银子,也算有了效应了。
一行人回到客栈,林炳叫来旺儿先把一个重甸甸的包袱给门斗送去,回头再到五昧和菜馆去点了八个应时现成的好菜,装成两个提盒儿,着一个小堂倌挑了回来。叔侄兄弟三人开怀小酌,来旺儿在一旁伺候着。
席间,林国梁一再夸耀自己眼明手快,踏勘现场的时候,发觉牛栏内外的灯笼、石锁有问题,当时就悄悄儿地藏过了,总算没有把真凭实据叫吴石宕人抓在手里,单凭他空口说白话,谁也不会理他。林炳则夸耀自己的神机妙算,判定县太爷一定要派人到玉记鞣皮子作坊去起牛皮,事先请吕久湘出面拿银子买通了作坊老板、偷天换日,找来一张花牛皮顶替了那张黄牛皮,一口咬定这就是林家送来的原物。办事的衙役也是花钱买通了的,一场戏法,变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林焕则极口夸奖来旺儿是个好样儿的,咬得住牙,口供前后一致,没有露出破绽。为此,特地亲自斟了一盅酒,撕下一只鸡腿来,奖赏这位忠心的义仆。来旺儿惊魂未定,忽然间又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恩赏,受宠若惊之余,心里更加忐忑不安起来,只好谢了赏告了罪,一手抚摸着脑门儿上磕出来的大包儿,一手端着酒杯,站着一饮而尽,这才接过那只鸡腿来,闪到一边儿啃去了。心里兀自在庆幸:多亏刚才在大堂上没有把实情说出来,不然的话,这顿中午饭上哪儿去吃都还不知道呢。
三个人吃过了中午饭,来旺儿这才坐下来打扫了残汤剩水,收拾起杯盘碗筷,又忙着去茶房提水沏茶。林炳说:下午反正不过堂,闲着也是闲着,林国梁和林焕又都没有见过李联升父子,不如趁此机会一起去走走。就吩咐不用沏茶了,留来旺儿在栈房里看家,自己领着堂叔和弟弟,在就近的南货店里买了四色拜年的礼品,安步当车地踱到后街来。一者是给他们引见引见;二者也为头堂过完了,情形怎么样,下一堂又该怎么着,正想找李家父子请教请教;三者自从上次见了李梅生的娘子翠花儿以后,丽影娇容,时刻在脑海中浮现,尽管眼下一脑门儿官司,一亲芳泽的渴念依旧时时袭来,难得有这样半天闲工夫,不趁此机会前去一见,更待何时?
到了后街李家,林炳是走熟了的门路,不用通报,带着叔弟二人径直穿堂入室,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林炳正要声唤,跟里间相通的白布门帘儿一掀,走出一个人来,正是翠花儿。鸭蛋脸儿上淡淡施一层脂粉,乌黑的两鬓簪一朵浅红的绒花,里面穿一件十样锦的紧身丝棉袄儿,外面罩着家常穿的雨过天青罩衫儿,干净利索,朴素大方,而又婀娜多姿,美而不艳,还把她身上能够显露出来的丰满和苗条,恰到好处地统统显露了出来。真叫做淡装素裹,衣锦尚絅①,丽质天生,不同凡响。只见她一面步履轻盈地飘出来,一面手里还拿着一个没有做完的槟榔荷包儿。一见是林炳带着两个不认识的陌主人径直进屋来了,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顺手把荷包儿住茶几上一摆,未语先带笑,娇滴滴地叫了一声:
……………………
① 衣锦尚絅(jiǒn ɡ窘)──穿着花衣服,外面罩着罩衫。絅是罩衫。
“哟!是林叔叔哇!我还只当是我们那口子回来了呢!”
听那语气,细品那话里面的话,即便不是故意撩拨,也是极熟的老朋友之间的口气。在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中,翠花儿扽了扽袖子,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只顾在林炳身上含情脉脉地滴溜乱转。
林国梁和林焕是初次登门,倒不理会。林炳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早就听出她那话里的弦外之音,连忙躬身还礼,唱了肥肥的一个大喏,一面也假装疯魔,半打哈哈半正经地说:
“不敢,不敢!嫂子别来安康!来者非梅生也,乃林生也。都是木字旁的,倒有一半儿是一样的呢!”
翠花儿翻了翻眼皮儿,半媚半嗔地白了他一眼,笑着说:
“林叔叔就是爱说笑话。我家那位,要是真有一半儿跟林叔叔一样,我可就享福啦!只怕他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林叔叔呢!今天是什么风,大雪天的把你们三位贵客给吹到寒舍来了?让我猜:准是衙里开了印,太爷发下牌票来,明天要开审了,是吗?要是我猜得不错,那么这位准是林二叔了,难怪眼睛鼻子眉毛都那么相像呢!这一位是……”眼睛瞅着林国梁,却又瞟了瞟林炳,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个答案来。
林炳连忙给他们引见,大家又重新见了礼。翠花儿忙着拿搌布重新打抹了其实并没有灰尘的桌子椅子,让了座儿,敬了烟,端出几色糕点和缙云人家家户户过年必备的应时土产米花糖来,又喊丫头沏茶,叽叽喳喳,跟一头山麻雀似的。先说李联升父子一早就到北门头耶稣堂做礼拜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八成儿是被牧师先生留下商量什么事情了。又问林炳吃过午饭没有,在哪儿落的脚,为什么不上家来住,说话中间透着十二分的关心和亲热。
林炳坐在椅子上,跟翠花儿说着话儿,眼睛却不时瞟向茶几上那个没做完的槟榔荷包儿。月白色的绫子上,绣的是一枝干枝梅,枝头上一只喜鹊。这种花样,叫做“鹊踏枝”,也叫“喜鹊噪梅”。那干枯的老梅和活蹦乱跳的喜鹊,一老一嫩,一动一静,适成对比,倒跟梅生和翠花儿这不和谐不相称的一对儿有几分相似。
林炳趁林国梁和林焕两人错眼不见,借侧身端茶的工夫,悄悄儿地把荷包儿捏在手心儿里,塞进袖筒里去了。翠花儿坐在对面,全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只是做声不得。
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天儿。林焕对翠花儿的轻挑风骚有点儿看不上眼,只是默默地坐着,连茶也懒得喝;林国梁则又插不上嘴,所以实际上只是林炳跟翠花儿在一半儿正经一半儿调笑地一递一搭借题传情。说话间,客厅上的时辰钟“噹噹”地打了两下,已经是未正时刻了。林焕的意思,李联升父子不在家,干等着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不如先回去,等晚上再过来瞧瞧。林炳好不容易撞上今天李梅生不在家,正好跟他娘子多说会儿话,哪里肯走?
翠花儿自从见了林炳,知道他家财万贯,又有一身好武艺,正好比潘金莲见了西门庆,越看越觉得他风流倜傥,少年英俊,越比越觉得自己爷们儿猥獕(w ěi cuī委崔)寒碜,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跟那“三寸丁谷树皮”也差不了多少,一颗芳心,也早就拴到了林炳的身上,每日里只盼他早来。今天天从人愿,心里想着惦着的人儿从天而降,自己爷们儿又不在家,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能跟他多厮混一会儿,多聊一会儿,借此眉目传情,卖弄风骚,因此巴不得他们多坐一会儿。又怕只顾跟林炳说话,冷落了那两位,就拿出当年风月场上一个人要应酬两拨子客人的功夫来,说是已经吩咐厨下整治晚饭了,到李家来就应该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没有空着肚子出门去再上饭店吃饭的理儿,又说往常他们爷儿俩即便在耶稣堂吃饭,这早晚也该回来了。
四个人,一个是陈遵往井里丢车辖①──热情留客;一个是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执意要走;一个是大冬天儿的不愿出被窝儿──多热乎一会儿是一会儿;一个是闲来无事遛牲口──信马由缰,走到哪里去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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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陈遵往井里丢车辖──陈遵,字孟公,西汉时人,豪爽好客,为了要把客人留在家里痛饮,就把来客车上的车辖扔进井里,叫客人走不了。这个故事,叫做“陈遵留客”。车辖,是穿过车轴两端卡住轮子不使脱落的铁制部件。没有车辖,车子就不能走了。
四个人四种心思,正在合唱一出不知名儿的好戏,推阻劝留间,李联升父子推门而入,于是满屋子人皆大欢喜:走的不说去了,留的也不用留了,大家重新厮见,归位落座。不等林炳开口,老讼师就说:
“今天是礼拜天,我们爷儿两个,一早就到北门头耶稣堂做礼拜去了。本来是午前巳牌光景就可以回来的,只为牧师先生有一些事情要跟我们商量,又留我俩吃了一顿洋饭,回来得也就晚了。有劳三位在舍下久等,失礼,失礼!三位既是昨儿晚上就进城来了,怎么不径直到寒舍来委屈几天,反去住了栈房?知道的,道是林世兄嫌寒舍地方儿小,歇不得脚;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爷儿俩怎么把林世兄给得罪了呢!三位要是肯赏脸,这就甭走啦,回头打发个人到栈房里去跟贵价②送个信儿,叫他把三位的随身行李捎来,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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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贵价(jiè介)──尊称别人的仆人。
翠花儿见公公留客,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急忙也笑着插嘴说:
“咱们不定什么时候把林叔叔给得罪下了呢!刚才三位客人来了,见爹爹没在家,刚刚坐下,抬腿儿就要走,我这里好说歹说,想留他们多坐一会儿都不行,就好像咱家的椅子凳子全长着蒺藜似的,怎么也坐不住,一个劲儿地只是嚷着走走走!要不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来,我还真疑心林叔叔栈房里藏着个什么人,放心不下呢!幸亏爹爹赶巧这会儿回来了,要不,林叔叔这一走,我爹还只当是我招待不周,把客人给气走了,轰走了,再跟我嚷嚷一通,那才叫冤枉呢!”
林炳心知翠花儿是真心留客,但是考虑到耳目口舌,还是以暂住栈房为上,就笑着逊谢说:
“嫂子热情待客,那是不用说的了。为兄弟的事情,有劳嫂子穿针引线,来回奔走,做兄弟的刻骨铭心,感谢犹恐不及,哪儿还好多所打搅,给嫂子增添麻烦呢!我们三个这次进城来,一者要与吴石宕人对簿公堂,传讯提审,住处不免常有公人来往进出,寄寓尊府,颇有不便;二者有舍弟和族叔同来,人数繁多,如果在府上久住,一早一晚,寻汤觅水,势必扰乱世伯清思。好在学宫前离此不远,前途如有疑难,仍可随时进府聆教。世伯和兄嫂的这一番盛情,我们就算是心领了。等官司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下次我一个人进城来的时候,一定在府上多住几天,还不行么?”
小讼师明知留下林炳在家里打官司不大合适,投鼠忌器,还是以尽量避开嫌疑的好,因此也不再强留,就顺着林炳的话茬儿下了台阶儿:
“既是三位不肯委屈,也不相强。只是下次不论何时进城来,可不作兴再去住店了。在寒舍下榻,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不敢说宽敞多少吧,有你嫂子在家,喝口汤吃碗饭什么的,总比客栈里干净些可口些。不是我帮着她自吹自夸,你嫂子做的菜,连牧师先生都赞不绝口,吃过第一回,还惦着吃第二回呢!”
林炳见老少讼师接二连三地提到了洋教士,心里已经纳闷了许久的疑团,不觉又翻了上来,先撇开自己的事情,一探究竟说:
“有一件事情小侄早就想动问了,只为不得机缘,不好启齿。今天既然世伯和世兄自己提起,倒想请教一番:世伯这书斋里供着洋神,藏着洋书,世兄脖子上还挂着洋牌牌,用不着问,当然都是吃了洋教的了。你们念过洋经的人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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