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54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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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娥娘的一番言语,引起了人们新的分歧和争论:大体上有点儿岁数的都同意月娥娘的看法;火气正壮的小伙子,则都同意小强子和大武子的主意。这工夫,立新小声地跟他三叔嘀咕了几句,站起来宣布最后的决定:

    “时间紧迫,今晚上就要动身,没工夫再争执了。我跟三叔商量了一下,决定按我大嫂刚才说的主意办:三叔一房三兄弟、大武子、小强子、小清子三家,加上立德爷儿俩,一共七户人留下不走。这七户人家中,大小还有十几个石匠,勉强还能应付石作坊的大小活路。三叔的意思,我也是官司上没牵连的人,要我留下主持石宕里的事务。三叔年纪大了,照应不过来,我反正是没儿没女的,就留下给他当个帮手好了。上山的人,要准备吃大苦,要准备流血流汗,能不能在山上站住脚,能不能打退官兵的进剿,能不能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就看你们的了。留下的这几十个人,不单要把祖先开创的这个石宕继续开下去,更主要的还要暗中注视林家的动静,随时给山里通风报信儿。山里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上山的人,是面对面一刀一枪来硬的;留下的人,却要随机应变,该硬则硬,该软则软。比较起来,我看还是留下的人日子难过些,危险也更大些,所以肩膀上担的份量实际上比上山的更重。今后到底怎么办最合适,咱们另商量好了。月娥年轻,又有武艺,进山去是不用说的了。本良现押在大牢里,他娘躲到哪里去也不稳便,三叔的意思,不如也一起进山去。大嫂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除了动动笔管管账之外,烧个火看个堆儿什么的也还用得着。小强子他们,仗着有几斤力气,动不动就想来鲁的,只想手起刀落,图个痛快。要知道一者这里还要留下人;二者今夜明早这里还要悄悄儿地陆续撤走一批人,打草惊蛇,把事情闹大了,从眼前来看,也绝无好处;三者,冤有头,债有主,血债是林炳欠下的,就得向林炳讨还,趁他不在家,杀他一家良贱,也不是咱们吴石宕人是非分明的行径。林炳哪天回来,还没一定,咱们得在他回来之前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今天下午,除留下的人之外,不论上山的还是远走的,都要把行装拴束停当,把浮财分散完毕,今夜明早,分批上路。紧着点儿,各家各户分头准备去吧!”

    这样的决定,尽管小强子他们几个留下的小伙子还有些意见,但是心知再争也没有用,就也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商量对付林炳的主意去了。

    一时间,满屋子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大虎见自己的差事已经办完,准备回银田村去。正要告辞,月娥走来轻轻地问他:

    “哥,我嫂子她们,是跟你上山呢,还是留下不走呢?”

    关于这个问题,大虎早就思谋成熟,也跟二虎商量过了。照他们想,银田村属永康县地界,壶镇团防局管不着他们。再说,二虎是个伤号,谁也不会想到城门上的礌石是他带人布下的。为此,估计林炳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找到银田村去,就告诉月娥:他娘、他老婆孩子和他妹妹,暂时仍都住在银田村,看事态变化再另作打算。有人问起,就说大虎出门挑炉匠担去了;二虎送到外地治伤去了。月娥想了一想,对她娘说:

    “娘,今晚上你跟大虎哥一起动身,先到舅舅家等我吧,我到银田村跟我金凤嫂子一起住几天,等林炳回来以后看他怎么摆布。要是他不去难为我嫂子,我住两三天就到石笋前去,咱们一路上山,要是他找上我嫂子的麻烦,我就跟她一起走。好歹我比她胆子大一些,路上多少还能照应着她点儿。你说好不好?”

    她娘也正为金凤的处境安危而担心。虽说是个没过门儿的儿熄妇,可定下这门亲事以后,已经是远近皆知的事情了。林炳摔了跟头赖西瓜皮,回来以后拿金凤出气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听月娥这样说,虽然明知女儿留下来危险很大,但这样的事情又只有她能办,也只得狠狠心同意了。

    傍晚时分,月娥带了随身衣物和双剑,先到了银田村张家。上山去的二十四个人,分头拴束扎结停当,一人一份儿行囊、一件称手的家伙,天黑以后,都到蛤蟆岭脚大樟树底下取齐,由大虎带路,分作几拨儿,前后相跟着绕开林村上路了。月娥娘先到石笋前,要等天亮以后,才跟外出暂避的老弱妇孺们一起动身。

    这个时候,山上房上的积雪虽然还没有完全化尽,通往城里去的大路,经过人来人往的践踏,却已经融化殆尽,比进城去打官司那阵子,要好走得多了。二十四个人中,虽有七个是女的,好在刘教师在世的时候早有先见之明,劝说她们的父母亲,把闺女的小脚都放了。别看那是半大的白薯脚,练过几年功夫,腰身腿脚都特别灵活,走起夜路来,还真不在小伙子以下呢!

    按照预先的约定,一行人应该在天亮之前赶到问渔亭跟老和尚取齐,由于大家脚底下加了劲儿,动身的时间又比预计的提前了不少,因此到达仙都山脚,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大虎把人全都带到山脚下隐蔽的地方藏住了身子,自己一个人走上问渔亭等着老和尚。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大虎刚迈过半步鸿沟,星光下看见老和尚在亭子里迎着寒风踢腿练拳等待多时了。见大虎提前到来,老和尚爽朗地笑着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提前到了。”又回过头去喊:“都出来吧!还跟你大虎哥藏猫儿玩儿哪?”

    随着老和尚的话音儿,来喜儿跟小红像小燕儿归巢似的张开两臂扑了过来,一齐叫开了“大虎哥”。星光下,见这一对儿宝贝已经脱下僧袍还了俗,依旧是去年十月里投黄龙寺来的那一身穿着打扮,只是腰间各挎着双刀,显得更英武了。老和尚笑了笑,对大虎说:

    “去年十月,是你把这一对儿小猴子送到贫僧这里来的。如今修行了四个月,他们还没有成精。这一者是老僧道行浅薄,点化不了他们;二者也是他们没有仙胎道骨,缺乏慧根。今天你把他们接走,就算是物归原主了。老僧一身无牵桂,也要云游去啦!”

    大虎听说老和尚要去云游,吃了一惊,忙问:

    “老师父不跟我们一起上山么?”

    老和尚耸耸肩膀,大笑着说:

    “你们上山,修的是营寨,又不是寺庙,要我老僧去干什么?”

    “我们这些庄稼汉手艺人上了山,就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安下营寨,扯起了大旗,往后跟官家、乡绅少打不了交道,要是走错了一步棋,就会牵动全局。您见多识广,刘师傅临终的时候,再三叮嘱遇到大事要听您的主张。我来的时候,立本叔和大伙儿嘱咐了又嘱咐,叫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您请上山去。我们刚刚起手,心里一点儿准稿子也没有,大事儿小事儿,都还等着您去替我们拿主意安排呢!”

    老和尚呵呵地笑着说:

    “一个人再聪明再有本事,也有失策失手想不周到的时候。这次你们起手,大伙儿一起商量,事情不是办得挺干净利落吗?往后只要事事都跟大伙儿商量,什么好点子都能思谋出来,比我一个人出主意,不知道要强多少呢!”

    大虎十分失望地说:

    “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您怎么可以甩手不管,四海云游去呢?往短里说,也得等我们打开了局面,安定下来以后再走哇!”

    “要等你们安定下来了,我那老朋友就不得安定啦!”老和尚绕了一个圈子,这才点了题。“你不想想,你们四个小伙子把我那老朋友一乘小轿抬到白太尊府里去了,回头你们倒又去砸衙门、杀官兵,这不分明是要他的好看吗?你倒是说说,你们打算怎样解开这个扣儿,把他从处州府抬回来呢?”

    一提起李隐吏,大虎心里很明白,尽管白太尊不会难为老头子,但是怎么个收场法,还得好好斟酌斟酌。事实上,也只有老和尚出马,面见老隐吏,才能圆过这个场来。听老和尚的口气,四海云游是假,去了却这宗公案是真。先不说破,试探地说:

    “这件事情,我们想是想到了,不过没来得及细商量。照我们想:李老先生去见白太尊,本来就是打着叙旧的旗号去的,太尊那里,并不知道他是说客。县里出了事,飞报到府里,最多太尊不再查问本良的案子也就完了,对李老先生的安危,总不会有影响吧?”

    “照你这么说,咱们在太尊面前放的这一把火,就算是白放,不单没点着,差点儿还烧了自己啰?不是老僧有什么回风之术,我这一去,还得借你们这一闹,把白知府那里的火点得更旺些。往轻里说,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私造非刑、激起民变这四条罪名,是要奉送给金太爷的。”

    大虎听到这里,方才知道老和尚处州之行,是从另一方面替吴石宕人使劲儿出力气,不禁大喜过望地说:

    “要是真能点起这把火来,从背后给姓金的一闷棍儿,那就太好啦!您从处州回来,可一定得进山去呀!”

    “我去处州,除了我那老朋友之外,免不了还要见见太尊,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当面煽风点火。这把火要是点着了,白太尊就会一蹦三丈,打消疑虑,出面弹劾。那时候,老僧要是进山去跟你们会面,不就露了形迹了吗?好在你们还有四个人在处州,结果如何,我在哪里落脚,他们都会带信儿回来的。你们慢慢儿走吧,我的路远,得先走一步了。”说着,背起一个褡裢来就要走。

    大虎几个依依不舍地送了几步,老和尚拦住了,伸出手来摸了摸来喜儿和小红的头顶心,无限深情地说:

    “翅膀还没有长硬,就让人捅了窝儿,不得不提前飞出去啦。这四个月,一者是我过于溺爱,对你们姑息怂恿,管教不严;二者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你们出山,所以你们长进不快,责任在我。这一去,就得在风风雨雨中自己磨炼了。你们两个,冤重如山,仇深似海,只要你们紧紧记住自己是怎么叫人埋进坟里去又怎么叫人救出坟来,就会恩仇分明,就不会看错人,走错路。你们两个,都一样任性,在我这里,几次都宽容了你们,没有严责,这不能不怪我过于心软;要是往后你们依旧在任性上出了差错,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在我这里,不过是个师徒的名份,实在不堪造就,赶出山门也就完了;到了山上,进了大营,就跟投军一样,如果不听将令,任性胡来,轻则责打,重则斩首,军令如山,求饶说情都是没有用处的,这一条一定要牢记。另外,你们的功夫、学问还都非常浅薄,进山以后,要像在我身边一样,昨晚上给你们安排下的功课,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回来,要是还不见长进,这一顿戒方,可是再也不能寄下啦!”

    来喜儿和小红眼里噙着热泪,唯唯地应着。听师父说完了,两个人一起跪下叩了一个头算是辞别。老和尚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转过身去,甩着广袖,迈开大步,顿时间就消失在夜幕里了。

    夜,依旧是沉寂的,宁静的,黑暗的。恶溪溪水,也依旧在平稳地向西静静流去。可是有谁知道,什么时候平静的溪水会掀起巨浪大波,奔腾喧嚷,去冲破这宁静的黎明前的黑暗呢!

    第四十二回

    假设现场,小淫妇身归阴曹成烈女

    微服验尸,大老爷假借公事了私情

    林炳伏在小巷中一户人家的矮墙里,光着上身,惊魂未定,在夜半的寒风中瑟缩着。背上挨了雷红梅一铜锤,虽不是致命伤,但是喘息稍定,那伤发散开来,举手弯腰就有些不大自如起来了。挨揍之前,只不过吃了一片心、两口酒,并没有半粒米饭下肚,跟翠花儿尽情地奉承了一番之后,已经精疲力竭,接着又跟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们接战了一仗。一者众寡悬殊,二者事出意外,三者力气刚刚用尽,因此虽有一身本事,也施展不开,不得不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一头扎进墙犄角躲了起来。这个时候,只觉得肚子里咕咕叫,耳朵里嗡嗡响,眼前金星乱迸,头脑昏昏沉沉,真是又冷又饿,又羞又恼,又怕被人发现,不得不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寒风一吹,脑袋瓜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就尽力回想刚才那一帮男女的音容面貌:火把儿下面,只见一个个头上全裹着英雄巾,脸上都涂得跟包龙图相似,漆黑墨乌的,难以辨认。看起来,倒像是一帮砸明火抢钱的土匪,不像是专为他林炳而来的。但是再仔细一想,不对,开了大门之后,明明听见有人大喊“打开西厢房捉拿贼林炳”这样的话,而且那嗓音尖细尖细的,十分耳熟。这样看来,这些人又明明是为他林炳而来的。要是确实如此的话,那么这帮人准是吴石宕人无疑的了。从道理上说,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来杀他泄忿,很说得通。这么一想,他猛地记起来了:这耳熟的尖细嗓音,不正是去年九月二十六日在后院儿跟自己怒目相向小有接触的吴本厚么?还有,他使的双刀,不正是前年秋天在南校场上本良使过的那一对儿柳叶刀么?不错,不错,正是这小子。转念间又一想,不对,打了自己一锤的,明明是个姑娘,吴石宕并没有这么个使铜锤的好手哇!

    从使锤的姑娘,一下子又想到了雷一鸣身上:这个卖膏药的,外号不是叫铜锤子吗?昨天晚上,不是有个红衣姑娘去砸过站笼吗?那个红衣姑娘,不就使的是一对儿铜锤,还击伤了一个衙役的手腕子吗?对了,对了!这件案子,是雷、吴两家合伙儿做下的无疑!就跟铁板上钉钉子一样,再也没个跑的了。

    也不知他蹲了有多少时候,尽管身子越缩越紧,上牙跟下牙还是不往地捉对儿厮打。心想:与其在这里冻饿而死,还不如撞出去拼个你死我活倒痛快些。侧耳一听,四处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琢磨着吴石宕人一定已经远去,就站起身来,刚要跳出墙头,又犹豫了一下,弯腰从地上摸着了两块土块儿,啪!扔出去一块,没有动静;啪!再扔出一块,依旧没有反应。像耗子似的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细看了看,星光下不见巷内有人埋伏,就忍着背上的伤痛,一跃而出,身子紧贴着墙壁,瞻前顾后地一步一步向李家门口摸去。

    拐了几个弯儿,来到李家门口,只见大门洞开,里面一团漆黑,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根据常情推测,凡是做案子的人,不论得手不得手,都不会在现场久留的,但林炳是个狡黠的家伙,为防万一,先往门里扔了两块石头,不见有反响,这才一手仗剑,贴着门扇,悄悄儿地溜了进去。

    大门里面,正房厢房漆黑一片,只见厨房里有一丝儿灯光透过穿堂射了出来。林炳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除了一盏昏灯在灶壁上摇晃跳动之外,没有一个人影儿。锅碗瓢盆,菜厨饭桌,一如以往,并无半点儿异样。看起来,不速之客没抓到他林炳,已经离此远去了。放下了心,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翠花儿:自己跳窗而逃的时候,她还蜷缩在床角,这会儿怎么样了?连忙左手掌灯,右手仗剑,匆匆回到前边来。

    西厢房的门窗全都洞开着,走进房内用灯一照:桌子旁边的两张方凳虽然已经倒翻在地,桌子上的酒菜却依然未动。就手把桌上的灯点着了,拨得亮亮的。灯光下,照见罗帐低垂,踏床上两只绣花鞋一正一反地交叉着,像是翠花儿还在床上没有下来的样子。急忙过去撩起帐子一看,吃了一惊,只见翠花儿一丝不挂地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雪白的胸脯子上开了一朵大红花儿,闭着眼,张着嘴,脸上还留着惊恐的神色,却是再也不会说话了。

    林炳放下了帐门儿,一屁股坐在床前的踏脚上,一手支着剑,垂下了脑袋。想起自己跟翠花儿眉来眼去已经非止一日,转眼之间,这个刚刚投入他怀抱中来的多情嫂嫂,就此撤手长逝,一去不返了,怎不叫他悲从中来,怅然凄然呢!

    由痛惜翠花儿的死去,陡然间恨上心头,猛地站了起来,一挥宝剑就想冲出屋去,赶上吴石宕人,跟他们决一死战。但是刚迈出一步,背上的伤痛迫使他不得不站住了。刚才挨的那一锤,清楚地告诉他:尽管他林炳本事高强,但在人群之中腹背受敌,不但不能取胜,反而有被擒被杀的危险。他清醒过来了:翠花儿固然可爱,但自己的性命更其要紧!一站住脚跟,另一个念头又随之而生,使他有恃无恐,心安理得起来了:这一回,吴石宕人夜入民宅谋害人命,真的成了土匪了。这样的案子,自有太爷作主,不难一个个收拾他们。一回身,又作了难:翠花儿如此这般地死在他林炳睡的床上,时已夜半,老少讼师马上就要回来,这桩公案怎么交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见他放下手中剑,拨亮了桌上灯,把帐门挂到了帐钩儿上,把翠花儿的尸体头朝里横了过来,让她上身仰卧在床中心,两条腿则在床沿半搭拉着,然后把床角的那一堆儿衣服抓了过来,穿上自己的内外衣裤,却把翠花儿的衣服胡乱地四散扔在地上,再用脚搓揉几下。布置妥当,正要端灯出门,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没动几筷子,是个破绽,恰好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十分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儿灌下半壶去,接着风卷残云,把翠花儿亲手调制的心儿肝儿全装进了肚子里,这才一手掌灯,一手提剑,虚掩上房门,走出厢房来。

    客厅里,自鸣钟砸了,帽筒花瓶碎了,大理石的小插屏裂了,唐太宗的《百字箴》撕了,桌椅板凳倒了,铜痰盂扁了;正房里,橱门掉了,箱笼撬了,被褥撕了,满地上扔着皮棉单夹的衣服裤子;东厢房里,钱柜儿劈了,算盘散了,洋画扯了,蒙难的耶稣再一次蒙了难,玻璃的煤油灯摔成了细粉,缸瓦的圆鼓墩儿碎成了八爿儿,状稿簿子、《圣经》和《大清律例》之类的书册撕成了一片片扔得满地都是。林炳见是这般模样,反倒笑出了声儿来:这样的场面,还用得着再做什么手脚?想起那几个丫环仆妇是住在楼上的,就又端着灯走上楼去。

    楼上跟楼下并没有什么两样:凡是能翻个儿的,统统都翻了身,凡是能砸烂撕碎的,也绝不留下整的。一个丫环、一个厨娘和一个老苍头,六只手背靠背捆成了一盏走马灯,绳头拴在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早已吓成一摊泥软瘫在楼板上了。林炳用剑割断了绳头,替她们解开了绳扣。三个人各自取出嘴里的破布,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四个人刚下楼,见一盏灯笼两条黑影儿急冲冲地扑进门来。从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就可以辨认出这是老少讼师赴宴回来了。

    原来,爷儿俩噇够了黄汤,塞饱了鱼肉,说和了官司,美滋滋地提着灯笼一步三摇地晃回家来。刚走到衙门口,只见站笼碎了,地上躺着好几具死尸,正要找人探问是怎么回事儿,恰好迎面碰见小队子的人马大败而归,一个个丢盔弃甲、头破血流,舍命狂奔而来,好像后面有追兵赶来似的。小讼师拦了几个没拦住,还差点儿叫人撞倒了,好容易拽住了一个问是什么事儿,只说得一句:“土匪打进城来了!”就甩手挣脱了身子接着飞跑起来。林炳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灌下半壶去

    老少讼师一听是土匪进城,只叫得苦,不知高低,急忙没命地往家跑。跌跌撞撞地跑到家门口一看,见大门洞开着,先就慌了神儿了;又见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就奔了西厢房。刚推开房门,一见房里的情景,爷儿俩就全愣住了:一路上念叨上帝保佑,千万别叫土匪光顾自己的家;真是伯什么偏遇上什么,不要什么偏来什么。用不着说,久揽词讼的人,一看眼前的光景,就知道这是先奸后杀的案子。只是翠花儿怎么会跑到这间屋里来呢?林炳又跑到哪里去了呢?一时间还琢磨不透。看看桌上,残肴剩酒还没有撤去,是不是林炳……?

    爷儿俩正在伤心落泪,惊愕狐疑,见林炳端灯提剑,带着一男两女走进门来。小讼师是个吃官司饭的,当然懂得死尸不离寸地的规矩,但是当着外人和下人,叫自己老婆赤身露体地躺着,也实在不太雅观,就把床上那条血被拉了过来,把翠花儿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候,老讼师还不知道厅房被砸的事情,只知道儿媳妇叫人奸杀了,两条眉毛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无可奈何地搓着手,正在琢磨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见林炳进来,好像捉住凶手又像是见到亲人似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一面摇晃着一面就嚷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们爷儿俩出门去不过才两个时辰,我们翠花儿怎么就叫人给杀啦!是谁干的,你在家里,总看见了的!你得替翠花儿作主,替她申冤报仇哇!”

    小讼师见他爹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就过来劝慰说:

    “爹先别着急,事情已经出来了,急也无益。尽管咱俩没在家,好在大世兄没出门去,翠花儿又是死在他床上的,这里面的细节,他能不知道吗?再说,咱家里也还有三个大活人哩!您先坐下定定神儿,听世兄慢慢儿跟你说。”

    讼师到底是讼师,几句活,明的暗的,就点到了点子上,立等着林炳往外撂真的了。

    林炳虽说没有小讼师精明强悍,也不像老讼师那样老奸巨猾,但是从小说惯了瞎话,锻炼有素,张嘴就来;再说,进城几趟,又跟老少讼师学到了不少打官司的诀窍,得到了真传,融会贯通之后,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只见他不慌不忙,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土匪破门而入、杀人越货的经过:

    “今天晚上世伯和世兄出门去赴宴,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嫂子就把晚饭整治好了送进屋来给我吃。等我吃完了饭,嫂子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有一伙儿土匪闯进门来,打着火把儿,大喊大叫的,眼看就要进房来。我一看事情不好,先把房门闩上,回头拔出剑来,打开窗子,一凳子打倒了一个为首的,接着就跳出窗去,跟匪徒们搏斗起来,为的是护住嫂子,不叫他们打进门去。无奈匪徒越聚越多,不下四五十人,团团转围着我。我奋力砍杀,砍伤了他们好几个。匪徒们狂怒起来,上来几个有本事的截住我厮杀。廊子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杀着杀着就杀到大门外面去了。我一个人力敌他们二三十个人,这一拨杀败了,那一拨上来,在大门口足足杀了有半个多时辰,叫我砍伤的匪徒不下十几个。他们见得不到便宜,就唿哨一声,且战且走,要想逃跑。这时候,大门里面的匪徒也一拥而出,四散而逃。我又追赶了一阵,小巷狭窄,怕中埋伏,想起穷寇莫追,又惦着嫂子还在屋里,就折了回来。进了门,才知道嫂子已经遭了毒手了。”

    老讼师瞪着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对于林炳的叙述,有些似信不信的样子。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插嘴问:

    “先奸后杀的案子,不是素有宿仇,就是怕被认出。我们翠花儿,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夸她的。她又不是本地人,谁跟她有那么大的仇哇?”

    老讼师的怀疑,小讼师并不是没有想到。看起来,爷儿俩对林炳的描绘并不是那么相信的。不等林炳开口,小讼师就问那三个婢仆:

    “土匪打进门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少奶奶被杀,你们是否看见?”

    那丫头跟厨娘,受到了一吓一捆,加上进门来看见少奶奶赤身露体叫人杀死在床上,早已经吓得脸皮发青,眼睛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苍头到底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经得多也见得广,前前后后想了一想,这才结结巴巴地说:

    “今天晚饭做晚了,少奶奶亲自炒完菜,才想起来叫我去打酒,等我打了酒回来,天就黑了。我们吃完了饭,林大爷还刚吃。少奶奶就吩咐不用伺候了,叫我们去睡觉。我刚躺下眯着了不多一会儿,就听见楼下兵乓乱响,大呼小叫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隔着门缝儿一看,只见一院子的火把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围着林大爷在厮杀,吓得我躲在床下没敢出来。躲也没躲过去,到了儿还是让人家给拽出来了。那为首的年纪不大,涂着一脸的锅烟,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东家哪里去了,我说出门去了;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得过三四天;他叫我传一句话给东家:说是暂且寄下这两颗狗头,从今往后,要是还不知悔改,继续坑害良民,随时来取。说完,就把我们三个捆在一堆儿,唿哨一声,一起动手,把楼上楼下的东西乱砸乱摔了一通,再唿哨一声,就统统都退出大门去了。这不是,直到刚才林大爷追杀土匪回来,才把我们几个解了下来呢!”

    老苍头这两天来没有少从林炳手里接钱打酒喝,东家问到他头上,顺顺当当地就按着林炳定的调子唱了起来。老讼师听着,先还觉得跟林炳说的不相上下,后来听说砸了东西,脸刷一下子就白了,顾不得多说话,从儿子手里接过灯笼来,就迈出房门去查看。从厅堂查到上房,又从上房查到东厢房,越查脸色越白,越走两腿越迈不开步儿,最后看到钱柜儿劈开、大小元宝一个不留的时候,老头子再也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像死了爹娘似的嚎开了:

    “完啦!完啦!统统都完啦!可怜我一生的心血呀!挣这份儿家业不容易呀!我一个一个攒的钱,让杀千刀的连锅儿端啦!抢我的钱,造孽呀!不得好死呀!”嚎着嚎着,痛心已极,干脆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个坚信“财色”二字是天下至宝的老讼师,只在一夜之间,就财色皆空了,怎不叫他伤痛备至,哀哀欲绝呢!对于“财”和“色”,他也并非等量齐观,不分厚薄的。在他看来,翠花儿死了固然可惜,但还算不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大不了花几百两银子,再到班子里赎一个出来就是了;砸了浮财固然心痛,但是算算总账,也不至于大伤元气,用不了太多的钱,就又可以照样购置一套陈设在厅上房中;独有这个钱柜儿,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一点一滴搜刮积攒起来的,这是他的聚宝盆,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命根子呀!拿走他的钱,他就变成穷光蛋一个啦!到了这会儿,他才懊悔不该不听他儿子多置田产的劝告,总觉得从泥腿子手里敛钱,数目不大,花的精气神却不小,不如攥在手心儿里把牢。谁知道住在县城里面,就在太爷眼皮子底下,也还会遭到匪抢呢?

    小讼师据老苍头的叙述和被砸被抢被奸被杀的情景细一琢磨,已经觉察到今天的抢匪绝不是单为钱财而来的了。想到他父子二人今晚要不是赶巧外出,十之八九跟翠花儿是一个下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命不该绝。虽然杀死了老婆抢走了钱,爷儿俩却白拣了两条性命,也算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财色固然是至宝,狗命却更其值钱。命都没有了,更漂亮的女人更多的钱谁去享用?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么?女人是钱买来的,钱是人挣来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就凭自己这通天的手眼和生花的妙笔,还怕买不到女人弄不到钱吗?要紧的倒是得把这帮抢匪的来历搞清楚,才好借重太爷的虎威神力,捉贼追赃。这样一想,真是痛定思痛,反觉不痛了,急忙从地上扶起老头子来,一面宽慰,一面询问林炳在这一伙儿匪徒中可有他面熟认识的。林炳到底年轻,不知利害,连忙照实说:

    “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世伯给打断了。这一伙儿人,尽管个个都脸上涂着黑,不过其中有一个使双刀的我认出来了,那是吴本良的弟弟吴本厚;还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除了就是砸站笼的雷一鸣的女儿之外,也不会是别个。只要有这两个人在,用不着问了,这件案子准定是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亲人一起干的啦!”

    老讼师一听,眨了眨小眼睛,精神马上又来了,表面上却依旧装出一副伤心绝望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不错呀!我们爷儿俩刚才路过衙门口,已经看见那站笼叫人砸了个粉碎,雷铜锤也叫人劫走了。这件案子,准是吴、雷两家人干的。一定是他们先在县里砸了站笼,又上我家来要杀我爷儿俩,没找着我们,就拿我家的钱财和翠花儿解气啦!大世兄啊,我家跟吴石宕人无怨无仇,今天可完完全全是为你林世兄落了个家破人亡啦!别的先甭提起,单说我这钱柜儿里,封存的整数就有五千多两,我李某人呕心沥血、闯荡一生的全部积蓄,可全都为你世兄抖搂得干干净净啦!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遭到这样一场塌天大祸,林世兄总不会丢手不管,眼看我老头子一家人饿肚子吧?”

    看到老讼师的凄声惨相,又想起了翠花儿的深情厚爱,林炳心中不觉也酸楚了起来。一时间动了真情,不假思索,就把事情揽了下来说:

    “老伯放心,你家为小侄遭此惨祸,林炳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哪能撤手不管呢?嫂子的后事,一定要从丰办理,一应寿衣寿材坟地佛事的零整花销,统统由小侄一人承担。说到老伯府上的损失,我这里虽不能如数照赔,总也还有点儿小小的意思。等我回家以后,立刻差人送上一千两的即期庄票一张,老伯先对付着把嫂子的丧事办了,余下的先打发日常的用度,往后的事情,咱们再另商量吧!”

    小讼师见林炳出手大方,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心里面明知道这是翠花儿的好处,也知道老头子的老底儿早已经收藏稳妥,不会全都放在银柜儿里,不过这场戏既然老头子已经如此这般开场了,他当然也得紧锣密鼓呐喊助威。小讼师赶紧恳切陈词,以表谢意:

    “家父追随令祖,闯荡半生,又加上回乡来惨淡经营了半世,一共就积了这五千多两的产业,可以说是惨而又惨,微乎其微的了。如今为世兄面上开罪了吴石宕人,杀了我女人不算,还把一应家财洗劫一空,手段可谓毒辣之极。经此一役,吴石宕人不单是世兄府上的仇人,也是我李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从今天往后,咱们两家,一定要携起手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把他吴石宕弹丸之地踏平烧光,不把吴姓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难消我心头之恨!如今事不宜迟,赶紧报官!我这里马上写下禀帖,也不必惊动地保和四邻了,等天色一亮,我就送进衙门里去,务必请大老爷亲自来验尸踏看。世兄是唯一的目击人证,还得有劳世兄把当时情景备细详述一番。要是能说动太爷发兵去吴石宕搜捕,当然更好;要是太爷唯恐城内空虚,不敢发兵,世兄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绥靖地方正是你世兄的职责,吴石宕又是你世兄辖下的地面,何不就请太爷发下一纸公文来,由世兄返里缉捕归案?这叫做公报私仇,一举而两得。到时候怎么办理,还不全凭世兄的高兴,一切可以便宜行事吗?”

    对于老少讼师的深谋远略,林炳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切行止,都是言听计从的了,还有什么可以商量还价的呢?当下帮着小讼师从地上拣起笔墨砚台,扶起倒翻了的桌椅,翻出撕剩下的纸张,点起没砸烂的灯盏,让小讼师坐了下来,哀哀切切,详详细细,依照林炳所言,写了一张禀帖,递给林炳和老讼师看过,又修改了几个字,这才伏案恭楷誊清。

    等到一切就绪,已过四鼓,小讼师揣上了禀帖,亲自上衙门投递去了。

    衙门口的门子衙役,跟李梅生本来都相熟,听说李家也遭祸死人,一向只帮别人出谋划策打官司的讼师,如今官司打到他自己头上来了,不敢怠慢,赶紧接过禀帖,报了进去。

    自从昨夜流星飞起,号炮爆响,县太爷坐在二堂提心吊胆,调兵遣将,一夜没有合眼。绿营兵和小队子两起败兵回来,清查之后,报来了伤亡人数和匪众人数:衙门前有多少人砸站笼,大牢外有多少人劫狱,城外又有多少人接应,三处人马加在一起,总数不下三四百人之众──要不是有那么多的悍匪,官兵死伤几十人之多,又怎么交代呢?──金太爷看后,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传令未曾受伤的兵丁衙役,一律列队衙前,布伏衙后,严防吴石宕人二次光临。另外单派几名剽悍亲丁,持枪执刀,在内衙护卫掌印夫人。全衙上下不分文武,都分派了职守,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摆出一副严阵以待、决一死战、誓与衙门共存亡的架势来。金太爷在二堂上秉烛独坐,发号施令之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人出城去探听一次消息。探子们一拨一拨出去,又一拨拨回来,众口一词,都说匪众出了东门之后,不知去向。实际上,那些怕死的大烟鬼只不过站在城楼上往远处望望,唯恐黑夜里中了埋伏,连城门洞都没敢钻出去!

    天亮之前,门子送进李梅生的禀帖来,金太爷匆匆一看,脸色刷地就白了。从本良和雷一鸣的被劫,他已经意识到案子是吴石宕人做下的,但没有想到吴石宕人怎么能够一下子纠集起好几百人来,兵分几路,一齐动手,最后居然还把两哨绿营兵以及一百来个小队子土兵和衙役军牢杀了个落花流水,大败而归。李家父子适逢外出,未遭毒手,这真算是命不该绝,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是一想到翠花儿的先被奸,后被杀,金太爷不由得暗暗地攥紧了他那瘦弱的拳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两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子努了出来,放射着凶光,几乎就要离开眼眶掉出来了。恼怒中,他一动不动地愣了神儿,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翠花儿的婀娜身影、两只丰腴而雪白的奶子和一对善于察言观色的慧眼;特别是那双替他搭桥引线的纤纤玉手,给他的宦囊里装进了多少封白花花的银子啊。如今,所有这些他所喜欢、所迷恋的,全都随着翠花儿的横死而化为子虚乌有了。“该杀的吴石宕人,只要有我金某人坐镇缙云县大堂一天,你们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你们仗着懂点儿武艺,会几路拳脚,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须知我金某人可不是吃豆腐长大的,而是吃海椒长大的!你们吴石宕人哪怕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得把你们一个一个抓进衙门来,尝够了三十六道名菜之后,最后送进站笼里去……”

    金太爷从沉思中醒来,见那门子还在一旁侍立,就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早衙点卯暂免,告诉李梅生,辰时正本县准时去他家踏看现场,吩咐仵作、书办,准备验尸。另外着人去知会典史和守备大人,巳正内衙三堂有要务相议,请他们务必准时来到。”

    尽管死伤士兵丁壮多人,当县太爷的都可以不看不验。但是翠花儿的最后一面,多情的太爷怎么能够忍心不去一见呢?

    吩咐完毕,门子“喳”地一声,打了个千儿,退了下去。看看天色,已经放明,闹腾了一宿,金太爷这时候感到又困又倦,眼泪鼻涕,呵欠连连,一拂袖子,回内衙过瘾去了。

    金太爷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来,金太太体恤老爷夜来辛苦,亲自下厨房整治早膳去了,没在屋里。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神色不对,急忙迎上前去,伺候着卸去了袍带靴帽。春梅见老爷急不可待地歪倒在烟榻上,心知他通宵未眠,这会儿瘾急了,赶忙也半个屁股斜倚着烟榻,拿起烟膏烟扦来,熟练地用最快的手法做好了一个烟泡,装在瓷斗上。金太爷侧身躺着,就着太谷灯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喷出一缕烟来,两眼呆呆地望着袅袅烟云愣开了神儿。直等到这一口烟升腾消失殆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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