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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变化,颇使金太爷忧心忡忡,感到既不利又不安。城里空虚,兵力不足,会给山寨里造成可乘之机,而一旦敌方以飞兵奇袭,城里兵丁一无主将二无斗志,势必一击即溃,到了那个时候,身家性命是否能够保全,就很难说了。
为此,金太爷向知府、兵备道、巡抚衙门一连发出了三封告急文书,要求温处总兵驰援征剿。但是此事经白知府一参、金衢严道一查,上下皆知“叛匪总数不足一百”,文书送上去,也不过批复“些许毛贼,着该县火速剿灭”几个大字,又退回来了。
梅得标依旧称病,不打算把这把老骨头扔在白水山头。除他之外,县里只剩一个哨官和几个千百把总,打不出旗号去,也挑不起班子来。想来想去,经与丁师爷密商,决定保举林炳出任守备,办理守城、招兵、剿匪诸般事务。荐书上去,白太尊那里就没通过。自从清兵入关,入主中华,顺治皇帝登基以后的头一道圣旨上谕,就给汉民定下了三条规矩:一是垂辫,二是低薪,三是不得在本籍为官。不要提林炳缺乏资历和功劳了,单就他是土生土长的缙云人这一条,就阻碍他坐上缙云县守备的宝座。他怎么会想到,当年本良因为取不到缙云县的籍贯而名落孙山,今天他却正因为多了这么个籍贯而进不了守备衙门呢!
在这一年的较量中,不论是明争还是暗斗,金太爷都感到了顶头上司压力的沉重。他虽然还不肯认输,却不得不承认力不从心,不得不借重一下他老子的权柄反过来压一压白多明,自己才能喘过这口气儿来,挽回眼前的残局。
这时候,春梅已经把墨磨浓,金太爷也早就打好了腹稿,在靠窗的一张条案上坐下来,拂纸吮笔,蘸饱墨汁儿,不用再费心机苦苦思索,提笔一挥,果然不愧为翰林学士出身,洋洋洒洒数
千余言登时草就。书中除问安套语之外,恳切陈词,极言一年来处境之难,所遭欺压之苦,设若朝廷不弃缙云县这一片金瓯,不弃他金某人这一片丹心,那就应该善恶昭彰、是非清楚、赏罚分明,及速除去白多明这种庸碌之辈、包庇匪类之徒,立即处决已捕匪首吴本良,破格任用奇才林炳,并请镇台发兵一千,会同守备进剿匪窟,务求一鼓荡平。如若不然,金某人只好为国尽忠,望阙谢主隆恩,做一个不孝之子矣。
写完了书信,自己又从头到尾细读了两遍,心想老爷子看了如此恳切的言词,就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朝二百三十年的一统天下、锦绣江山,也应该有所动心、有所作为了吧?更何况现任军机达拉密还是他的生身之父呢!
出于金太爷意料之外的是:老爷子的回书驿传而至,说的是国丧期间,京中动乱,人事倾轧,新权贵们身后到底都有哪些人,一时还弄不清楚,不宜过早有所举动,万一牵一叶而动全枝,对人对己反都不利。书中劝慰金太爷必须暂且忍耐一时,静观其变,不可计较一人一事之得失,以至因小而失大。至于当地叛匪猖獗,县城缺少守将,兵力不足,拟擢用本籍绅董出任守备以御强寇事,是否可行,还要等待商之于兵部以后另函告知。总之,目前老爷子不是为他自己就是为跟他有关的人正在奔走忙碌之中,儿子的处境还没有到了山穷水尽濒临悬崖边缘,做老子的鞭长莫及,一时间无法也无力顾及了。
第五十六回
水旱频仍,蚩蚩群氓遭涂炭
协力同心,浩浩义军攻县衙
自从同治皇帝驾崩宾天,三岁半的光绪皇帝身登大宝以来,也不知是触犯了天怒呢,还是惹起了神怨,浙南地区总是风不调雨不顺的。“国丧”期间,到处是哀哀哭庙之声;也许正因为这种涕泪滂沱的“人雨”下得太多了的缘故吧,释服之后,就再也不见有一滴“天雨”掉下来过。其贵如油的春雨没有降临,大地上到处都是干松松的,连青草也懒得探出头来,花儿也不愿露出脸来。往年的清明前后,细雨濛濛中有花枝招展,小雨纷纷中有嫩叶摇曳,就是在苦雨凄凄中,透过那层层雨帘所看到的,也是一个花红柳绿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给人以兴奋,给人以欲望,给人以从苦难中挣脱出来获得美满幸福的幻想和力量。点点雨水,湿润了埋在泥土里越过严冬的种子,叫它生根发芽,抽枝拔叶,开花结果;滴滴雨水,滋润着藏在心田深处躲过了千次万次残酷的摧残而幸免于难的想望,也叫它逐渐膨胀,逐渐分裂,终于脱颖而出,占领了一定的空间或时间,成为一种新鲜的事物而来到这个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离奇世界。不论是人是物,都要在春风春雨的吹洒中先生存,后发展,最终得到成功的果实。
但是光绪元年的孟仲季春,风不吹,雨不洒,花不开,草不发,整个大地,好像沉睡未醒,好像过于悲痛而昏去,也好像已经到了世界的末日,从此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了。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哺育自己儿女长大的母亲,她已经再也没有淙淙而流汩汩而淌的甘泉和乳汁了,她留给人们的,只是干旱,干旱,沙漠似的干旱,没有生气的干旱,吞噬着人间一切的干旱!
入夏以来,依旧是一滴雨点儿也没有掉落下来过。端午节到了,人们一边骂着天,骂着娘,一边把家里仅余的几斤糯米扫仓而出包成粽子,带到地里去日以继夜地车水,车水,玩儿命地车水!
开春以后,车水耕田,车水播种,车水育苗,车水插秧,车水种稻……。种一亩稻田,光是车水,用去了庄稼汉多少力气,有人能算得过来吗?到底是车到田里去的水多,还是庄稼汉身上流的汗多,有人能说得清楚吗?
缙云是个山区小县,这里虽然不是“天无三日晴”,但确确实实是“地无三里平”,大大小小的田土地块儿,高低错落分布在山谷里、山坡上,就是在溪边的稻田,往往也离水面几丈远几丈高,因此,每逢天旱车水的季节,需用两三部龙骨水车打接力,才能把清清的溪水车进稻田里去。车起水来,一车就是几天几宿。车架上挂着盛水的竹筒、装干粮的口袋,渴了在车架上喝两口,饿了在车架上吃点儿,困了就在车架上打个盹儿!说起来也许有人会不相信:长工接连几天几夜车水,困极了,扒在车架上车着车着就闭上了眼睛打开了呼噜,不过他的两只脚,却依旧机械地踏动着水车,让溪水通过水车乖乖儿地流到稻田里去。
为了取得水,为了让水流进稻田里先让禾苗喝足,从而再让人们吃饱,除了车水之外,祖祖辈辈的庄稼汉也曾经挖空心思想尽了办法。只要山沟里、小溪里、池塘里、湖泊里还有水,勤劳聪明的缙云人就会用人力、畜力、风力甚至流水本身的流力把水往高处提,往远处送,最终流进了稻田。可是一旦干旱到了池塘枯竭见底,溪沟点水无流的地步,任你再勤劳再聪明的庄稼汉,就再也无法叫没有来源的水流进田地里去了。
旱情越来越重,不但天上不下雨,地上水断流,连水井里也没有水了。不是见了底,就是打上臭烘烘的浑浊泥汤来,根本不能喝。流经县境的恶溪,早已经不流了,只剩下水门街对面的“面前潭”还有二尺来深的死水。为了保障整个县城几千张嘴的吃喝,金太爷当机立断,张贴告示,下令谁也不许再车这里的水,派了四名衙役,日夜轮班看守,各家各户每人每天只许取水一瓢,有敢多取者,格杀勿论!
按照当时人们共同的见解,大都认为天上是神住的,地下是鬼住的,只有人才住在地面上。天上、地下和人间,又都各有一名王者来统治自己的臣民,而广阔的水域,不论是江河海洋,还是湖泊池沼,则都是由互相没有统属关系的龙王、神君、水怪之类统辖,每一位水神,分管一方的雨水,共听一位天帝的号令。因此,当地面上的明水告罄,人力无法寻求水源的时候,就想到了神的身上,最后只好拜倒在龙王、神君、水妖的脚下,哀哀祷告,祈求保佑了。
求雨之初,先是禁屠,不论是鸡鸭猪羊,一律不许宰杀;继而斋戒,不论是官绅百姓、士农工商,一概素食;连夫妻也不得同床,以示心诚意虔;最后是锁喉,一个,两个以至于七个,八个,半自愿半被迫地从四方八处送到城隍庙来,跟城隍老爷对面而坐,一把银锁穿过脖子的皮肉锁着喉咙,还用链条儿连接着,套到了城隍老爷的脖子上。这种近似要挟的无赖行径,名为静坐等雨,其实是静坐等死呀!
当地有一句农谚,说是“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根据嘛,据说五月二十八是关公生日,生日之前半个月,周仓必须把关公的青龙偃月刀磨得雪亮的,因此,五月十三日的那场雨,俗称“磨刀雨”。但是,光绪元年的五月十三,依旧是万里无云,赤日炎炎,居然应景儿的“磨刀雨”也没下一颗!
过了五月十三以后,庄稼汉们急得要发疯,眼睛都憋红了。为了要雨水,要这活命的水,真是叫他们赴汤蹈火都会在所不辞;只要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来,不管灵验不灵验,都愿意去试一试。
求雨的人群川流不息,这一拨儿刚过去,那一拨儿又过来了。从早到晚,县衙门前面几乎就没有停息的时刻。金太爷所最恼火的接雨跪香,每天都得操演个三番两次──这种苦头,他到缙云上任以来,已经尝过不止一回了。而使他更不放心的,还是求雨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进城门里来,万一雷家寨的匪徒们趁机混进城来乱中闹事,岂不是会无法收拾?除了责令绿旗营和新招的小队子天天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般严加防范之外,金太爷也确确实实打心里希望甘霖佳雨及早沛然而降,从而大大减轻他如焚的焦心和不安的疑虑。
他把前年大旱时祷告苍天卓有功效的那篇祭文找了出来,唔唔呀呀地在县前跪读了不止三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先十分灵验的神咒,这一回任你再三催动,依然毫无效应,大有苍天气恼,充耳不闻,任你磨破嘴皮儿,仍是不理不睬那个劲头。自以为神通广大,入海能擒龙,上天能揽月的金太爷,这一回确实感到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
灾荒之年谣言多,真是不假。天一旱,关于“老天为何不下雨”这个题目,一下子就冒出了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不同的讲法来,真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大多数老人们都说,缙云县是块风水宝地,每隔十一年,水旱一更替,这是百无一爽的。算起来,同治三年甲子发过一次大水以后,到今年光绪元年乙亥,应该是发大水才对,不论怎么说,总也不至于干旱到连吃水都没有吧?如今乾坤颠倒,水旱错置,一定是有不祥之物或是旱魃之类在本地降生了。要不把这害人的旱魃除去,缙云县可就要旱成不毛之地啦!
于是乎,关于旱魃的传说不胫而走,城乡远近,到处都在议论旱魃,寻找旱魃,人人都以除去旱魃迎来甘雨为至高无上的头等大事。但是旱魃究竟是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把它除掉?则又众说纷坛,不知道究竟谁的话靠谱儿了。
于是,不识字的人就去问佛,识字的人就去翻书。因为佛是圣人当的,书是圣人写的,溯本穷源,本是一宗。一些愚夫愚妇们先后去问了许许多多的神和佛,可是神佛们大概不是跟旱魃有深厚交情,就是跟旱魃做了儿女亲家,大都是语焉不详,不肯细说。村夫村妇们不得已,只好到本村或外村的书塾里去请教学究先生。村学究们戴上了老花眼镜,捧出厚厚一叠书来,一本一本往下翻。《诗经》里倒是曾经说到过“旱魃为虐”这样的话,但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什么模样,都没有说明白,就是孔颖达老先生的疏文里,也只说“魃,旱神也,一名旱母”,仍不知旱魃此神究为何物。不过多少也泄露了一点儿天机,知道旱魃还有个表字,叫做“旱母”。既然是“母”,那么,一定是女身无疑。于是又有个老学究去翻开了《神异经》,找到了旱母一章,方才知道此神住在南方,赤身裸体,长仅二尺,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走起来其快如风,度其意思,大概是个穿不起衣裤的穷家孩儿,而不是什么雌性的妖魔。
但是另有一位老学究却说是“此见不敢苟同”,他翻开了《南史》,说是梁代有个州牧叫做萧推的,历任淮南、晋陵①、吴郡太守,凡是他所到的地方,总是赤地千里,奇干苦旱,吴人都说他是旱母。由此看来,旱母似乎应该是个不替百姓造福的父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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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晋陵──郡名,置于晉代,在今江苏武进县。
于是乎认定旱母是穷家孩子的老学究和认定旱母是父母官的老学究又争执起来,官司打到了学中教授面前。老教授沉吟再四,觉得这事与父母官挂在一起总不大好,于是也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北史》,戴起老花镜翻了老半天,指着一行读给众人听:“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②据此,主张旱魃是女身,是个善神,不是凶神;住在北方,不是住在南方。三位老夫子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儿四溅,又都有书可据,各不相让,几乎老拳相向,动起武来。经人相劝,说金太爷出京之前是位翰林学士,读过的书汗牛充栋,有什么疑难之处去请教他,必能剖析疑义,得出笃论。大家一听言之有理,就扶定了三位老冬烘一齐来谒金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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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这一句的全文和句读应该是:“魏之先始均仕于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这里指文理不通的老教授读了破句,曲解了原意。
今太爷问明了来意,不觉哈哈大笑,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可谈》,随手一翻,就指着一页读给大伙儿听:“妇人有产鬼形者,不能执而杀之,则飞去,夜复归就乳,多瘁其母,俗呼为旱魃。亦分男女,女魃窃物以出,男魃窃外物以归。”众人看到了如此详尽的说明,皆大欢喜之外,全都心悦诚服,别过金太爷,一拥而出,四处寻找旱魃去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不出三天,果然有个南乡地保从乡下缚了一个其形似鬼的男孩儿到县衙来献。据那位地保说,这个男孩儿,就生在他的村子里,是个种田人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身高约二尺许,生下来就是个丑八怪,当天就把他娘吓了个半死,往后是越长越丑:细脖子,大脑瓜儿,麻秸杆儿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却配着一个蝈蝈儿似的大肚子,两只蒲扇似的招风耳朵,脑瓜儿顶上还有两颗流脓的大疗疮,村里人都说他是恶鬼来投胎的。自从老学究们考证清楚了旱魃是什么样子以后,这位地保就琢磨到了这个小孩儿身上去,越琢磨越像:第一,他生在南乡,正是南方;第二,其形似鬼;第三,身长二尺,第四;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第五,两颗大疔疮长在头顶心儿,正是两只鬼眼;第六,他落生的这几年,缙云地界就连年大旱,越旱越凶。
有此六条证据,说他是旱魃,已经八九不离十,就差“窃物以旧”和“行走如风”这两条了。逮他的那一天,他正在马老爷家的地里偷生番莳吃,一看见地保来了,拔脚就逃,光着两只脚丫子,在野地里跑得就跟一阵风儿相似。地保抓到了最后两条证据,就老实不客气,把他从家里掏了出来,又怕他遁走了,当时就用铁丝穿了琵琶骨,送进衙门里来了。金太爷亲自审视了这个旱魃,也说是越看越像,找不出什么不是的证据来,就重赏了地保,吩咐在衙门前面立一根木桩,下面广积木柴,先把旱魃绑在柱子上示众,三天之后,点火焚烧,只要旱魃一除,缙云县就会甘霖普降,禾苗抽青,一县生灵,从此全都有救了云云。
雷家寨的军民在誓师祭旗宣布起义之后,经过一年多的整训,健全了规章军纪,苦练了杀敌本领,虽没有竖起招军大旗,但是威名所及,远近地方几乎每日都有人上山来要求入伙儿。举旗时候的二百多人,早已经翻了一番儿,有了五个整哨的人马了。他们在刘保义的策划之下,采用汉代军民一体的屯田制,亦军亦民,军民不分。全体将士,每天除防守操练之外,总有一半儿人分上下午换着班儿去从事狩猎、耕种、纺织或其他劳作。一年中,不单义军强大了,全体村民们也都富裕起来了。在这潜龙卧虎的一年中,他们不贪大喜功,不急于求成,而是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地苦练基本功,除刀枪棍棒弓箭火枪之外,更主要的是训练攻城和野战,把一个一个单个儿的战士组织到一个战斗的集团中去,统一号令,首尾相顾,互相配合,从而保证战斗的顺利进行和最后取得胜利。
他们以雷家寨为中心,集合了附近一些村落中暗地里来投的骨干们,悄悄儿组成了一支暗中行事的军旅,以便一旦发兵出击或是敌军来犯的时候,可以此呼彼应,配合作战。人马的强壮,城里的空虚,不要说是军士们早就跃跃欲试,就是首领们中间,也有好多人认为攻城的时机已经成熟,嘴里虽然不说,暗地里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一试锋芒了。
入夏以来,少见的干旱把全县的百姓抛进了水深火热的活地狱中去。粮耗子们预见今年的秋粮将会颗粒无收,从旱情一露头,就派伙计们四出收购米麦黄豆,连番莳丝也不放过。随着旱情的加深,粮价一天天看涨,五月廿八壶镇的大集上,有人出四吊钱一百斤的高价籴米,还找不到粜主。小百姓们的生计,一天比一天艰难起来,穷苦人家里早已经吃糠咽菜,喝树皮子糊糊了。
雷家山寨里一下子增加了好几百人,春旱以后,夏粮歉收,还是举旗以前用李家的银子买到的粮食,眼看就要吃光。手里虽然还有从马家运上山来的大宗银子,但在舒洪团防局的层层围困之下,空身抄小路上山下山尚且不易,要想大批地输送粮食,就更其难办了。为了这个题目,首领们在五月二十一日的例行聚会上计议了一番,有主张就近找舒洪镇上马家粮栈借粮的,有主张进城去找官库借粮的,有说饥馑已经到了这般景况,官府里还不开仓放赈,不若由义军来替天行道,打开所有粮栈官库,赈济饥民的。人多主意多,一时间争论不下,当天没有得出定论。
第二天出操归来,杨村暗地里的义军头目带了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妇人来见吴立本。那女人穿着破衣烂衫,哭哭啼啼的,一进门就趴在地上给一众首领磕响头,拉了起来也不肯坐,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狠心的地保独眼龙杨家骥,怎么把她的小儿子当作旱魃逮走,并送到县里要用火烧死。她的孩子是长得丑,但她相信自己的孩子绝不是什么旱魃──在母亲的眼里,最丑的孩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呀。她说她的孩子一生下来没吃没穿,就已经够可怜的了,饿急了在马家的地里挖块生番莳吃,也没有活活烧死的重罪呀!她又一次跪下给众首领们磕头,哀求首领们,帮她把她的小心肝儿从金太爷的手里夺回来。
吴立本和刘保义用好言慰抚了这个可怜的母亲,叫女亲兵把她带到后营去吃饭歇息。中军帐里,立本把一众主要头目全都唤了进来,即席商讨如何救人这个刻不容缓的难题。
多数人主张把救孩子、救本良、借粮、放赈这四件事情合在一起办。刘保义也说,经过一年多的准备,从力量上看,攻城的条件已经成熟。打进城去,把赃官豪绅杀掉,把钱粮仓库统统打开,让三星旗在缙云县城楼上飘他几天,再退回山寨里来固守,给朝廷送个“畲民又造反了”的实信儿去,也未始不可。不过这个仗到底怎么个打法,却得好好儿商量商量。无论如何,以能救出人来而又绝少伤亡为第一,油水大小倒在其次,不然就赔了本儿了。
初步计议,关键难题是从白水山到县城这三十多里阳关大道怎么个走法。
舒洪的现状是:马翰林在洪坑桥的老窝儿被烧以后,不敢再在那里住了。他藏在楼上的大宗银两虽经火烧却并无太大损失,经过清理,全部搬到舒洪镇上来,把几个买卖能并的并了,不能并的收缩了或是关张了,却把新的住宅修葺得铁桶相似,住在里面安全而舒适。马三公子的箭伤,先后换了三个大夫历时九个多月,方才排清了毒水,收敛封口。伤愈之后,他设誓立志,要把踏平白水山作为己任,每日里除了操练团勇准备报仇之外,还经常亲自带人巡逻,密切注视着白水山的动静。首领们都说,当时火烧洪坑桥之后,匆忙离去,没有杀他一个回马枪,把马家父子斩尽杀绝,是一失着。如今让马三公子盯住了,要想有大的举动,困难是很大的。
因此商议中有人主张,出击之前,必须先肃清后顾之忧:人马下山以后,先打舒洪镇,等把马家父子全数擒获之后,再乘胜进攻缙云城。
刘保义指出,马三公子经过上次惨败,心有余悸,也知道了雷家寨的厉害,没有官兵配合,单凭他新招的那百十名团勇,绝不敢到山寨里面来探头探脑,只要行动秘密,下山的人能躲过团勇们的眼睛,估计马三公子还不会趁虚而入,贸然带兵进山的。再说,这次下山,也不必倾巢而出,只要有百十名军民防守,舒洪团防局的团勇就是全数涌来,也不在话下。因此,一,后顾之忧是大可不必的;二,既是去打县城,就应该是二小打醋,只宜直去直回,不可半路耽搁;三,为减少啰唣麻烦,人马经村过店,还是以偃旗息鼓、谁也不惊动为好。──第一个方案,就这样被否定掉了。
也有人主张,采用刘教师他们起义时常用的夜袭老办法,上半夜悄悄儿下山,午夜发起攻城,半夜里天兵天将从空而降,杀他个防而不备,措手不及,城里再打进几个人去做内应,号炮一响,四处放起火来,守军见城里火起,必然无心恋战,城门一鼓可得。只要城门一开,缙云县就算是攻下来了。
刘保义又指出:刘教师他们举旗以后,立即去攻城,城里确实是没有防备,因此不难一鼓攻破。如今吴石宕人一年多以前就大闹过一次县城,接着大玉岭背又打了梅守备一个全军覆没,县城里不是没有防备,而是戒备甚严,要是硬打硬拼,必然会有伤亡,这就跟这一次下山去救人的本旨相违背了。──第二个方案,又被否定。他要求大伙儿多从“智取”上动动脑子,不要抓住“强攻”、“力敌”不肯放松。要是三五百人不动一刀一枪全数都能攻进城去,岂不是更好?
大伙儿都在沉思的时候,二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目前正是大旱季节,四方八处进城求雨的人群来来往往,守城的绿旗兵既不搜查,也不拦阻。这一次下山的人,最好都扮作求雨的乡民,男女老少各自带着家伙,经村过店既不会有人盘问,进城上街也不会有人拦阻,等到大伙儿齐集县前,请巫师登坛作法的时候,把县太爷逼出来接雨跪香,一声暗号,先把县太爷逮住,然后一齐动手,砸烂县衙,打开大牢,砸开仓库,绿营兵闻讯赶来相救,只要有个金鸡大爷抓在手里,不是叫他咋着就咋着了吗?
他的话刚一说完,就几乎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和支持。刘保义也烦频点头,连说:“好主意!好主意!”立本想了一想,说是扮作求雨的人群好办,独有作法的巫师难装:第一,要会书符念咒;第二,要能够一路跟头翻上几丈高、用单根木棍儿支在用四根粗竹竿交叉组成的法坛上去;第三,还得会唱哀告苍天的祷词,不是自幼学习,谁会这样的买卖?现去请一个来,不单难请,就是请来了,告诉他秘密不妥,不告诉他也不妥。这是困难的关键。要是这位师公有了着落,这个方案就算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了。
没想到雷一鸣听了立本的活,连说:“不难,不难!尽管放心,我有主意!”他推荐山寨里气功软功本领最强的穿山甲谢三儿来扮演师公这个角色。据他介绍,谢三儿的脚,比一般人的手还灵便,只要钩着一点儿什么,就能够翻身上去,比猴子还要灵活几分。他能够用一只脚在旗杆顶端站上一两个时辰,更不用说是站在平放着的木棍儿上了。说到书符念咒,那本是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手里胡乱勾画涂抹的玩意儿,既不会有人仔细去听,也不会有人仔细去认,只管放心大胆照办不误就是了。至于祷告天地的“师公腔”,更是谢三儿的拿手好戏,不单学得像,还能即景生情,现编词儿现唱,嗓音儿又高,唱起来准保比真师公的破锣嗓子要好听得多!
大伙儿有些不信,雷一鸣马上着人去把谢三儿叫来,跟他说明了原委,当时就给大伙儿表演了一番,逗得大伙儿乐弯了腰。方案就这样定下来了。
接着就是琢磨细节,寻找行头,设法暗藏家伙,天黑之前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日──天亮之前,各自分头抄小路下山,在大玉岭背凉亭前面聚齐,卯时正准时往县城进发。
由于这一次要在县衙门面前公开露面,因此凡是上一次进城打官司的吴立本、张二虎、雷一鸣、雷小虎等十几个人,都被留在山里守寨,女兵们则几乎全部出动,一个不留。
一场精彩热闹的好戏,就这样酝酿成熟,马上就要开锣上演,就要轰动整个缙云县了。
五月二十二日辰时正,一支足有五六百人的求雨大军,出现在缙云县东门外恶溪北岸高低起伏的大路上,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往城里迤逦进发。
行列的最前面,按照当地求雨的传统仪式和习惯,先是两面铜锣开道,接着是两支号筒两支喇叭引着一班鼓乐,乐师们一个个全都光着头,穿一件靛青蓝土布做的长衫,脚登草鞋。缙云童谣中所唱的“穿长衫,不着袜,嘀嘀哒,吹唢呐”,说的就是这一类穿草鞋的音乐家。鼓乐后面,是四支整棵大毛竹,把每棵大毛竹的桠杈从下而上依次盘曲起来,就形成一条竹龙,好像是一条竹龙盘在一根竹竿上。每根竹竿都有三丈多高,碗口粗细,每两个小伙子捧定一根。竹龙后面,是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贴有朱符的瓦罐儿,那叫“龙瓶”,罐儿里有半罐儿水,水里有一条泥鳅或是黑鱼、蛤蟆之类的水族或半水族,作为龙的化身。龙瓶后面,就是求雨的师公了。
今天谢三儿的打扮十分出色:披散着头发,束一顶九宫八卦三面有神像的道冠;脸上涂着硃砂和鸡蛋清的混合物,显得满面红光,油亮油亮,更主要的,还是遮去了他的本来面目;玄色七星道袍敞开着怀,露出里面一身蓝色绲边儿的白粗布箭衣和大肥裆裤子,打着半截儿镶有蓝边儿的白布绑腿,脚下白布袜子,登一双七色多耳麻鞋,右手仗剑,左手捏诀,半蹲着裆,像一只公鸭似的摇摇摆摆地走着。本来就不太高的身躯,显得更矮更滑稽可笑了。
师公的后面,跟着八名小道童,肩扛三眼铳,手执麻鞭、筚篥①、堂锣、小鼓等等诸般法器。道童后面,是神的行列,打着出行仪仗,抬着香亭供桌,最后抬着的是青灰色脸庞的北海龙王泥塑神像,多半儿是山寨里的小伙子们半夜里光顾了哪家龙王庙,用最优厚的礼品最隆重的仪式客客气气地“礼请”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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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筚篥(b ì lì必立)──又名笳管,是一种簧管乐器。
神的行列后面,就是人的行列了。五六百人全是汉民服色,一色儿光着头,把辫子盘在头上。手上拿的东西,除了每人三支点燃着的香之外,可就杂了,妇女老弱多半儿提一个手巾包,里面装着干粮,肩上斜挎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着香纸;男人们有举着三眼铳的,有扛着片儿镐、四齿锄的,有扁担上拴一束晒得枯干焦燥的禾苗的,有打着云幡雨旗的;孩子们,则大都打着纸旗:一根小竹竿儿上糊一条白纸,写着:“雷霆大作,甘霖普降”、“油然云起,沛然雨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雷公电母布云雾,风伯雨师降甘霖”等等诸如此类表示吉祥如意和心头愿望的语句。
从山上下来的人,总数绝不会超过三百,为什么到了城门边,人马竟会多出一半儿来呢?原来当时的风俗习惯,只要有求雨的行列经村过店,当地的妇女就会摆出绿豆汤、糊大麦茶或薄荷凉粉之类免费供应求雨大军消暑解渴,男人们也可以手持香烛投入到人流中去,借此壮大声势,以助神威。因为一旦求得雨来,那雨绝不会只下在求雨的那个村庄的田地里,所以求雨固然是一个或几个村庄发起的,受益的则是全县甚至好几个县。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只要有求雨的队伍出现,凡是希望老天下雨人,人人都有资格参加求雨的队伍,也都可以沾到老天爷的雨露之恩。
求雨的行列迤逦来到东门,城楼上的守军早就远远瞭见,一个小头目带了几个绿旗兵,手执单刀,在城门口一字儿排开,挡住了去路。鸣锣开道的一停住脚步,全体成员全都鼓噪起来。这时候,一位身穿白纺绸长衫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两名小厮,穿过被拥挤的人群所堵塞的城门口,走到那位头目面前,略一举手,扬着脸大剌剌地问:
“我们是进城去行香求雨的,上下①为何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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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下──对军汉、衙役的客气称呼。
那位小头目见此人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目光灼灼逼人,先自气馁了三分,连忙答礼说:
“不敢,只为太爷有令,着在下在此盘查行人,严防匪类携带枪械混进城去滋生事端,敢问相公从何而来?”
阔公子不满地一皱眉头,轻蔑地说:
“上下眼高得很哪!不敢说这个小小的缙云县地面人人都认识我田雨吧,可是只要一出了这个东门,你只要打听一下田村田二相②,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怎么样,是借光让条道儿呢,还是等我面禀过金太爷,让太爷亲自来放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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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相──口语中对“相公”一词的简略。田二相,就是田二相公。
小头目一迟疑间,田二相公一撩长衫下摆,带了两个小厮就要往城里闯。这时候,打那小头目身后转出一名军健来拦住了去路,嘴里说:
“田二相您老别见怪,我们这位把总肖爷是前几天刚打镇台标下拨来的。肖爷一向办事顶真,这才委他专管这东门要口,难怪他不认识您,挡您老的驾了。不要紧,我是本地人。肖爷不认识您,我还认识您呢!”说完,回头又对那姓肖的把总说:“这位田雨田二相公,是本县田村的乡绅财东,他老爷子在京师跟金老太爷同朝为官,走动得挺勤的;田二相公也常到县衙去跟金太爷坐着喝茶说话儿,合衙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您要是挡了他的驾,太爷怪罪下来,可担待不起呀!”
一番活,把肖把总说毛咕了,连忙换一副脸面笑着说:
“在下新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二相公多多包涵。只为今天县前火烧旱魃,太爷传下话来,禁止闲杂人等进城作乱。如今既是二相公为祈雨公益大事率众进城,小子有几个脑袋,敢挡二相公的驾?请,快请!”说着,乖乖儿地闪到一边儿去了。
这个“田二相”,是雷一飞装的。他从自己人的嘴里知道了县里新近添了兵,又连蒙带诈将错就错地赚开了城门通路,就冲那把总略抬了抬手,说声:“请!”回头就指挥人、道、神大小三军蜂拥入城而去。他们手上拿的,是糊上了一层锡箔的长枪短剑,于是就以真乱假,上好的人参当作萝卜干儿,蒙混过去了。
从东门到县前,本不到二里地,人流蜂拥入城,开路的鼓乐竹龙都已经到了荷花池,尾巴还在城外没有进来。县衙门前面,由于近日来不断有求雨大军来吵闹,弄得金太爷心惊肉跳,不想也不能升堂办案子,因此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老是空着,早已经叫求雨的人们抬到两边墙根儿底下撂着去了。
正对着荷花池,如今立着一根杉木杆儿,离地三尺钉一根横木,那个赤身裸体的“旱魃”两脚踩在横木上,两手倒背在杉木杆后面,用一根麻绳捆了个结实。琵琶骨上,锁着一根铁链儿,殷殷污血,一直流过了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凝结在踏脚的横档上。横档下面,井字形堆了三尺高的干燥松柴。再看人,早已经耷拉了脑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只有一息游丝吊着性命,眼看就要断气了。
饶是这样,金太爷还是传下令来,单等到了午时三刻,先由他亲自焚表告天,再由他亲自点火,要把这个“旱魃”当众活活烧死。
衙门口,这个阴森森的地方,通常都是跟麻烦、倒楣、痛苦、死亡等等不吉利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一般非官非绅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一进衙门不是出银子就是挨板子的庄稼汉们,大都是宁可多走几步绕开它,或是快走几步躲开它的。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是非之地,是罪恶的渊薮,是蛆虫苍蝇成堆的地方,也是帮着有钱有势的大老倌们整治穷人的地方。不过,天下的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九个月长虫吃耗子,三个月耗子吃长虫,一年中尽管是百姓怕官家的时候居多,但是也有那么几天,官家见了百姓就心惊胆战肝儿颤。这官家怕百姓的几天,就是五黄六月天干水旱的时光,庄稼汉进城来求雨,吆喝着要请县太爷出来下跪的那几天。在这种日子里,庄稼汉们不单不避开县衙门,反而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把个衙门口挤得个水泄不通!那千百条嗓子一齐怒吼的声音,真比隆隆春雷还要震耳;那千百把锄头一齐高举的阵势,真比刀山剑树还要吓人。金太爷上任的头一年,就领教过这种“穷有理”的威风了。因此,他在这些穷百姓面前所表现的行动举止,比起历任县太爷来都要温良柔顺听话得多,好像他真正爱民如子,比谁都更体恤到民间的疾苦似的。
不害怕衙门和官府的庄稼汉们越聚越多,终于把并不十分宽敞的衙门口挤了个满满堂堂,水泄不通,后到的人,就不得不站到水门街和东西县前街去。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在这种强大的声势面前,尽管早就吓得心惊肉跳,面色蜡黄,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故作镇静,手拿水火棍在门前一字儿排开,两眼紧盯着人群,以便一旦有了什么变故,可以迅速跳进门槛里面去,关上大门儿,顶上门杠,抵抗一阵。
北海龙王被抬到衙门口正中落肩以后,放好香案供桌,雷一飞等装绅董的依次上过香,三声炮响,八名道童敲响了手中的法器。谢三儿脱去七星袍,穿着八卦衣,腰带上挂着铜锣,领口里插着筚篥,披发仗剑,走上场来。一场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求雨祈祷法事,就要开始了。
四根由整棵毛竹将桠杈弯曲而成龙形的“竹龙”,两两交叉,在两个交叉点上平放一根硬木杠子,就构成了一座祷告苍天的求雨神坛。当木棍儿离地只有一人多高的时候,谢三儿纵身一蹿,就双手抓住木杠,两脚离开地面,接着脚尖儿朝上一挺身子,就两脚朝天脑袋冲地倒挂在木杠子上了;再一使劲儿,脚尖儿从杠子上面盘了过来,双手撑住杠子,身子恢复直立。这时候,八个扶竿子的小伙子齐声喊:“升!”竹龙渐渐直立,木杠徐徐上升,杠子上的人也就升到了两丈多高的半空中。竹龙稳定住了以后,谢三儿又在杠子上翻了几个跟头,前翻,后翻,用腿腕子钩住了两手脱空翻,用两臂两胁夹住了风车似的翻,翻得十分轻松,十分好看,却也十分惊险,有好几次,似乎马上就要失手倒栽下来,却又被他用脚尖儿轻轻一钩挽回了险局,博得了满场的喝彩声。就连那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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