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74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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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暴雨的二次降临,人们心头的喜悦和满足,消失了;眉梢嘴角的笑意,溜走了。代之而起的,是忧虑、恐慌、苦恼和不安。久旱逢甘雨,本来是好事;可是这种甘雨下得太多了,就会变成苦雨,积水成涝,会给人们带来灾难哪!

    暴雨又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方始稍停少歇,又换成了微微风、毛毛雨。庄稼汉的心是长在地里的,在家里怎么坐得住呢?趁着风雨减弱,赶紧披上蓑衣,又到地里去转转看看。水田里的水已经太多,水平泄水口大小,水泄不出去,禾苗快要没顶了。于是不得不把畦口挖开,让田水排出去。坡地上,经过两茬儿暴雨冲刷,表土流失严重,庄稼露出了根儿,又趴倒在地上了。庄稼汉们心疼地扶起每一棵禾苗,培上土,用脚踩实。对这场“及时雨”,他们有点儿不满意起来了。直到天色漆黑,他们方才回到家里,一边骂着天,一边端起了饭碗,脾气也明显地暴躁起来。

    掌灯以后,一种传说不胫而走,都说白云真人法力是大的,但是那天为了逮“旱魃”,从半空中飞身而下,接着就是一场混战,因此法事只作了一半儿,把龙王爷请了来,却没把龙王爷送回去。于是乎,这场雨也就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歇了。解铃还需系铃人,除非把白云道人请来,把龙王爷送走,这场大雨才能止住。可是,通缙云县,又有谁知道这个白云道人原住何方、现在何处呢?

    在乡间,灯油灯草都是宝贵的。议论了一阵儿之后,谁也没地儿找这个白云真人去,只好带着焦急、忧虑和不安上了床,而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一早起来,满天云消雾散,风停雨歇,红日东升,依旧是一个朗朗乾坤!

    那年月,龙王爷替阎王爷掌管着庄稼汉的生死簿,是旱是涝,全得所他的。“人不可与天争”嘛!除了干着急,就只有干忍着,此外,又有什么善策良谋可以解愁救苦呢?

    两场大雨,山洪暴发,溪水猛涨,恶溪上游方圆几十里之内的雨水,一下子全涌到了浅窄的河床里,无法容纳,只好爬上两岸,向低洼的地方泛滥而去。半夜里,住在溪边的人家就进了水,不得不摸着黑儿把怕淹的米面油盐衣服被褥之类搬到楼上去。住房地势略高一些的人们,心里坦然,半夜里也就没起来查看,等到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房间里已经水深过膝,不单找不着鞋,连箱子柜子凳子之类,也都飘起来了。

    缙云地区涨大水,有一样怪:那水并不是从河里溢出堤岸之后涌进屋里,而是房内四处的地下往上冒水,好像房间内到处都是泉眼儿似的。转眼之间,平地水深三尺,并且不断上涨,任凭你富贵人家的围墙砌得再厚再结实,也不能把洪水挡在墙外。因此,关于缙云县的洪水,当地有许许多多的神话传说:有说缙云县的山都是空的,里面蕴藏着大量的水,每隔十一年,就要放出一座山的存水来;有说缙云县的地下,有暗河与大海相通,洪水是来自大海的。事实上,每次发大水,那水冰凉彻骨,有一股子难闻的腥臭味儿,而且色黄而浑浊。有时候,大水过后,会有一个地方的良田或平地变成几丈深的深坑。人们说:那就是洪水的来源和出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山区发大水,跟平原地区很不相同:平原地区,那水是一寸一寸地住上涨的,只要不是黄河决口,一泻千里,往上涨的速度一般很慢;山区发大水,只要水一进屋,就会连搬东西都来不及,转眼之间,就会从水深三尺变成水深一丈,能逃出一条命来,就算很不错的了。

    山区发大水,虽然来势凶猛,但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大部分人家,离山都不远。最大的大水,只能把山谷填满,却不能把山头淹没。因此,只要手脚麻利点儿,不怕雨灌水泡,搬出点儿东西来,逃到山头上去,生命还是可以保住的。

    五月二十四日,天色微明,雨点儿又逐渐加大。金太爷还在睡梦中,小跟班儿的就隔着门儿来回活:县衙门里,已经水深三尺了。金太爷一家,包括姬妾丫环在内,全都住在内衙最高的中厅楼上,因此楼下进水,他依旧安然高卧,什么也不知道。听到回话,他也不觉得着急,一面吩咐下去,叫把签押房和内书房的要紧文书档案统统挪到中厅楼上来,并没有着忙。

    缙云县的历任县太爷,都是住在楼上,而且是衙门里最高最结实的一座楼上,其原因,就在于缙云县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而历次洪水的最高水位,都没有超过这座楼房的楼板去,因此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睡他的回笼觉,根本就不想起床的。

    天色大亮以后,金太爷才慢慢儿穿衣起床,然后推开窗户,凭栏而坐,看看洪水来势是否凶猛;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天亮以后,第三茬大雨又倒了下来。水位不断提高,县前街已经水深九尺。水浅时能背出来的老人孩子,能运出来的细软财物,这时候大都己经转移,把魁星阁、观音阁、城隍山这些万无一失的高地广厦挤得满满的。老人们坐在随身带来的衣物包袱上,叹息着;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抱中,号哭着;而更多的人,则身穿湿衣湿裤,拥塞在大殿门口,透过那层层雨帘,看着急流冲击下触目惊心的场面而扼腕跺脚。他们感到揪心似的难受,他们同情那些在洪水中飘流挣扎的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爱所不能助、力所不能及呀!

    缙云东门城门外头,有一块屏障似的山崖,直插入狭窄的道路中间,人们从东面走来,只见山崖,不见城门,正好把东门以里半个县城遮蔽在它的怀抱之中。对于这块妨碍进出的山崖,厉任县太爷之所以不把它炸掉来展阔道路,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了这么一道天然的屏障,滚滚洪流从上游急剧下泄,先冲到这块山崖上,就折而向南,再冲到县衙门对面的面前山即横山上,又折而向西。经过两冲两折,急流的冲劲儿就减少了多一半儿,东门以内的许许多多民房,也就可以免遭冲毁了。

    缙云城里,尽管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有时候,那水位超过了沿街店面铺房的楼板,但由于有东门外的天然屏蔽,并不首当其冲,最多只因浸泡时间过长而倒了一些土墙,而房屋被冲走的情事并不多见。

    不过县城以东的恶溪两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有的时候,洪水半夜里进屋,大人小孩儿都还在睡梦之中,走避不及,只好逃到楼上。大水继续上涨,最后连楼上也淹没了,就只好撑着雨伞爬到房顶上去坐着。一个巨浪打来,四周围墙倒了,再一个洪峰冲来,整座四面无靠的低矮楼房,就会像一叶扁舟似的被卷入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  “救命啊!救命啊!”但是,在这么急如此深的洪流中,又有谁敢去营救他们呢?屋顶在浊流中飘荡,在漩涡中打转儿,最后撞到像东门外面那样的山崖上,于是屋顶散了架,人也落了水,救命的呼声也不再晌起,这不幸的一家,就连人带屋永远地消失了。

    除了房屋之外,在洪流中冲刷而下的各种各样东西中,最多的要算是棺材和粪缸了。缙云人有设浮厝的习惯,两口子死了一个,先厝起来,等那一个死了再合葬。大水一来,于是这种浮厝着的棺材就漂起来了。当时当地,厕所是每家每户都有的。这种厕所,大都用一口大缸加上一只“坐马”也就是一个木头架子,大缸的半截儿埋在地下。洪水一涨,粪缸里的屎尿如果还不太满,粪缸也就漂起来了。除此之外,水面上也漂着一些鸡鸭猪牛和桌椅床柜箱笼之类,那是从倒了围墙的房屋里漂出来的。老式的房子,先立柱架梁,后砌围墙,因此墙倒了,家具一漂走,单剩下几根柱子立在水中,减少了水力的冲击,反倒能保住屋架和楼上的生命和财产。

    在被洪水包围的房屋附近,还可以看到有一些人,手里拿一根长绳,一端系一个钩子,用力抛出去,钩住顺流而来的家俱杂物,再运到高处去存放起来。这种人,一部分是住在高处的,反正再大的洪水也淹不着他们家,正好趁机发一注小小的横财;一部分则是为了钩开上游冲来的漂流物,减少撞击力,尽力保护自己的住房不被撞塌。

    总之,不论是被淹的还是不被淹的,全城百姓都陷入一片忙乱与哀愁之中。只有金太爷及其一家,由于所住楼房是太平军过境以后新盖的,梁粗柱大,十分结实,地势也高,丈许洪水,根本不在话下。一家人住在楼上,依旧安闲自在,悠然自得。在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

    金太爷抽够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旺,打开窗户看了半天生平从未见过的江南山区的洪水泛滥,有动于衷,有感于怀,离窗转身,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填成了《浪淘沙》一首,题为《洪水即景》,以记今日的情趣。词曰:

    大雨落三天,

    浊浪湍湍,

    奔腾汹涌巨浪翻。

    田园房舍都不见,

    只露山尖。

    人畜受水淹,

    独我平安,

    倚窗远眺谱新篇。

    红袖添香仍如是,

    泽国神仙。

    幸亏到了中午以后,大雨渐渐停歇,洪峰过去,水势平稳下来,水位也逐渐降低;申牌前后,就只剩下三四尺深的积水了。这时候,逃到山上去的,渐次回到了家中;避到楼上去的,也纷纷回到了楼下,不分男女,人人手拿铁锨锄头,在冰凉的、腥臭的、齐腰深的泥汤浊水中连铲带搂地搅动,不让淤泥澄下。十一年一次的洪水,给当地人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人们都知道:如果在洪水退出的时候不赶紧趁势搅浑水,一旦洪水退尽,就会在地面上积下半尺多厚的淤泥,尽管这是不可多得的好肥料,但是一个人花上一天工夫,是很难把一间房间里的淤泥全都挑出去的。

    在水旱二灾中,龙王比旱魃似乎要公平一些:旱魃只祸害庄稼汉,对于不种田的人,不但祸害不着,不少人还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倒腾粮食,发一笔大大的黑心财。而龙王爷则不然,只要你是沿溪逐水而居的,不论贫富,它一律登堂入室,非得把你家里弄个乱七八糟之后绝不退去。因此,这场洪水虽然在当天黄昏就已经大致退出房舍,但是留给人们去整理、去晾晒、去恢复的大小杂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十天半月之内能够归置就绪,  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就算是十分难得,十分利索的了。

    大水退去以后,金太爷不等衙门里恢复旧状,就立即发火签牌票差人到田村去捉拿田雨田二公子。因为据当天在场的衙役事后说:那田雨大闹衙门口的时候,打出了一面日月星三星旗,“日”字加“月”字,拼出来的是一个“明”字,这不明明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造反旗号么?金太爷自从到缙云县来走马上任以后,倒也听说过田村有人在京里做小官儿,却没有想到他儿子居然会在乡里扯旗造反。看他大闹县前的那个猖狂劲儿,抓大概是抓不来的。不过那不要紧,只要核对属实了,自有他老子顶着打官司!

    但是事情偏偏又出于金太爷的意料之外:衙役们到了田村,找到了地保一问,村子里倒是真有一个人在京里当官儿,但是他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名叫田雨的,也都不会武艺。田二公子家里,让大水给冲得希里哗啦,正忙得一脑门儿汗珠子,凭空从天上飞来一帮衙役,要抓他去见太爷,急得他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多亏地保帮着出主意,花钱买通了衙役,雇一乘小轿,抬着他进城来了。

    金太爷闻报,也不敢造次,只好传话请到二堂以礼相待。一见面,才知道是个弱不禁风的大烟鬼,并不是他亲眼见过的那个既威武又英俊的翩翩公子。再说,大闹衙门口的那天,他在家里连门也没有出,村里有许多人可以给他作证,确实与此案无关,只好以好言安慰,亲自送出仪门来,眼看他坐轿回家去了。

    田雨没逮着,又想起当场捕获的几个匪徒来,从湿漉漉水淋淋的大牢中提出来一问,都是从双龙到东门外沿途的乡民,跟着求雨的行列进城来求雨的。至此,金太爷方才悟出,田雨者,可以合而为“雷”者也。说来说去,这件案子无非又是雷家寨人做下的。“雷家寨呀雷家寨,我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寨,誓不姓金也绝不回京!”

    金太爷怒气冲冲地给他老爷子写了一封详详细细的书子,一者报灾,二者以死在缙云相要挟,要他老爷子火速批下三件事来:一,撤换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二,任用林炳为缙云县守备;三,立即将吴本良及此次作乱当场捕获的十五名叛逆一起开刀问斩。如若不然,做儿子的一准死在雷家寨人手里,当爹的就等着运灵柩回京吧!

    大旱之后又来一场大水,先旱后涝,真应了“祸不单行”

    这句古话了。但是老天爷还不以此为满足。大水退去不久,人们刚刚把冲毁的家园归置利索,一场席卷全县的大瘟疫又接踵而来。在洪水中幸兔于难的人们,经过一番奋力挣扎之后,仍不免一个接着一个相继病倒而死去。田野上,山坡旁,新埋的坟墓渐渐增多;半夜里,一清早,新寡的孀妇哀哀号哭,悲啼不止。看起来,天帝作虐,真比人帝这要残酷三分。

    有人说,这是因为一旱一涝,接着大毒太阳一晒,暑气蒸腾,因而成了时疫;也有人说,洪水污浊肮脏,又加上冰凉彻骨,在水里泡久了,自然免不了要生病;还有人说,不论是旱是涝是瘴疠,其实都是旱魃在作怪。──这些道理,连大人先生们都说不清楚弄不明自,小百姓们就只好人云亦云,更其不知何所适从了。

    壶镇地区,一者地处上游,二者有“壶镇垟”这块宽阔的平地可以泄水,因此洪水泛滥,水位不像处于谷地的县城那么高,受灾的程度也不像下游地区那么严重。像林村、吴石宕这些山里的村落,地势颇高,更是连一寸水也没有进屋。

    不过,洪水所到不了的地方,瘴疠却是能够畅通无阻的,一向满面春风嘻嘻哈哈的吕久湘,病倒了;一向满面红光圆圆胖胖的吕敬之,也病倒了;就连体格强壮结实的林焕,也染上了时疫,头重脚轻,支撑不住,不得不躺倒在床上,服药将息。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大的年纪,一遇到时疫沾身,就更其说不准明天活着不话着啦!

    病倒了吕久湘,就已经叫吕翠莲十分不安了;再听说林焕已经卧床多日,更叫这个胆大、泼辣的姑娘无计可施,惶惶不可终日。父亲病了,她母女二人可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林焕病了,他父母已经故去,自己又是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连见面都难,更不用说去伺候他了。定了亲的姑娘,一条心就拴到了姑爷的身上,想到林焕病重,只能由丫头仆妇照料,就感到自己没有尽到做媳妇儿的职责,既关心,又担心,更揪心。

    因此,每天傍晚,她总要以探病为名,踅到吕敬之家去,听听从林家传来的消息。每逢听到林焕病情减轻,她心中暗暗欢喜;一听到林焕病情转重,她就暗暗伤心落泪。当时当地,定了亲的姑娘是绝口不能提起自己的姑爷的,哪怕是像翠蓬这样的泼辣货,也是不能例外的呀!

    六月十四日,吕敬之的病情急转直下,明显加重。大先生来看过以后,说是不妨先把后事准备起来,冲一冲喜,兴许会有些转机,也很难说。实际上,这是大夫婉转地告诉病家,他已经束手无策了。家里人为此急傻了眼,急忙打发轿子到林村去接瑞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好让她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意思。

    这一天,翠莲自己也觉得头重脚轻,四肢酸懒,精神怠倦,不思饮食,好像也要病倒了的样子。其实,她觉着自己身子不舒服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在父亲病床前面日夜服侍,操劳过度,另一方面也因为心里惦着姑爷,又过问不得,满腹心思全憋在肚子里,久而久之,由心力交瘁而气血两亏,病情自然也就渐渐露头了。

    不过翠莲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病到动换不了的份儿上,总是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勉强支撑着。吃过了中午饭,听说吕敬之快要不行,把瑞春也接回来送终了,赶忙又过去探问。另外的心思,那就是想从瑞春的嘴里听到一些有关林焕病情轻重的确信儿。

    刚一进门儿,就看见赛神仙正在病人床前焚香起课,恭请关圣帝君问凶问吉。瑞春、林炳、福根夫妻、瑞春她娘和金银大嫂都在一旁洗耳恭听。赛神仙一连起了三课,又掐着指头算计了半天,这才真事儿似地说:经叩问关圣帝君,才知道眼下地藏王菩萨要从阳间收回三万六千鬼魂去替他修造地狱。这是一场浩劫,在数者难逃,不是人间医药所能挽回的。到底谁在数谁不在数,又只有本县城隍才能判定。因此,病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不必再吃药了,要想话命,除非急速到城隍庙去烧香许愿,多烧银锭纸钱;城隍看在家里亲人儿女们心诚意虔的份儿上,能够笔下超生,也未可知云云。

    一席话说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瑞春当即发了愿心,明天一早,一定到城隍庙去烧头香,只要保佑得爹爹病好,宁愿自己减寿一纪①,只愿爹爹长生。病愈之日,生猪生羊还愿之外,再唱三日三夜大戏。

    ……………………

    ①  一纪──十二年。

    瑞春她娘说:当着关圣神案发的愿心,是在所必还的,只是这来回一百二十里山路,一个妇道人家单身出门儿,没个人陪着去,她不放心。家里这几个人,福根要照顾布店和当铺的买卖生意,他媳妇儿除了有两个孩子缠身之外,还要管家里家外:她自己又要照料病人,算来算去,谁都走不开,只好烦请金银大嫂陪同辛苦一趟。金银大嫂早已经是吕家的人一样了,自然推托不得,只好答应。

    林炳却说:近来水旱交替为害,又加瘟疫流行,粮价飞涨,饥民拦路抢劫行人的情事时有发生,坏人甚多,路上极不平静,不如半夜里动身,半夜里回来,倒不惹人注目。两头不见日头,也凉快。再从团防局里派几个艺高胆大到过城里的团丁一路上护送,可保平安无事。翠莲见有这么个机会,不论是为爹爹还是为夫君,都应该去走一遭儿才是,于是就决定跟瑞春结伴同行。

    当时大家计议了一番,由福根去雇好了三乘稳妥的小轿,各人分头自去准备供品烧活儿干粮之类,约定了戌正动身上路,明天卯时以前,就可以赶到城隍庙去烧头香了。

    第五十八回

    阴阳无路,邑尊礼拜冥官求福

    姻缘有定,城隍强占民妇为妻

    城隍这一神职,不知起于何教,设自何朝。他为三教九流的人所共奉,都说他是阴间的地方官,不单管辖全县的死鬼,也管辖全县活人的生老病死和善恶报应,颇像是阎罗天子派驻各府州县的“代办”。征诸史籍,《北齐书》中有“祷于城隍”之句;唐代第一任缙云县令李阳冰的祭城隍碑记,至今仍在邑庙中立着;唐人张说、张九龄也都有《祭城隍文》传世。这说明南北朝、隋唐以前,就已经有了城隍这个地方官了。

    朱元璋坐了天下以后,也不知早先的城隍暗地里都给过他什么好处,他对各府州县的城隍一律加上封号:府城隍封公,州城隍封侯,县城隍封伯,还把一些已死的有功之臣分封到各府州县去当城隍。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又下诏替各府州县的城隍建立公廨,塑像立庙,俨然也是一座大衙门。

    浙江省缙云县的城隍,姓胡名深字仲渊,处州府龙泉县人。他和同乡人章溢都是当时名儒王毅的学生。元朝末年天下大乱,他在乡里组织一支地方武装,原来只图自保,后来与叶琛、章溢先后投到镇守滁州府的石抹宜孙帐下任参军,奉命与章溢等募兵平定“山寇”。石抹宜孙出任浙江行省参政,任命胡深为元帅。至正十八年腊月,朱元璋攻金华,胡深奉命领兵驰援,未到金华而金华已陷。转年耿再成、胡大海攻处州,石抹宜孙战败,与叶琛、章溢等人逃到福建建宁,胡深则献出龙泉、庆元、松阳、遂昌四县降了朱元璋,初授左司员外郎,后耿再成被叛军所杀,朱元璋任命胡深为浙东行省左右司郎中,“总制处州府军民事”。朱元璋称“吴王”,以胡深为王府参军,曾率兵与张士诚、方国珍等部作战,屡建功勋,名声仅在刘基、宋濂、叶琛、章溢四人之下。《明史·胡深传》称他“通经史百家之学”,宋濂称赞他是文武全才。他于五十二岁那年死于战事,追封为缙云郡伯。被封为缙云县城隍之初,封号是显佑伯,后来又官升一级,进爵为永宁侯。由于他是个文武全才的儒将,所以香樟木雕成的神像,是个长眉朗目、面如傅粉、五绺长须飘拂胸前的中年学士模样,风度翩翩,倜傥潇洒,一副可敬又复可爱的模样。他的神像,不但是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成,比真人略大,更为突出的是:神像的头颈手脚及所有关节都能够自由转动,因此必要的时候,可以作出或坐、或立、或倚、或躺等等不同的姿势,在诸多雕像之中,也甚为少见,堪称一绝。

    清兵入关以后,满族“人主”并没有想到要撤换一批前朝的城隍,换上自己的亲信。因此胡深得以继续稳坐缙云县城隍庙正殿,长达四五百年之久。

    这样看来,则城隍又是听令于人君的。城隍庙的庙祝,一般都由道士充任,以此推理,城隍应该是道教的产物;但庙祝口中说的,又都是善恶报应、六道轮回之类的佛宗教义,缙云的城隍庙里,甚至还设立地藏殿、观音堂之类的配殿,由老尼主持。于是乎天帝人君共管,如来天尊一家,城隍老爷到底应该听哪位上司的差遣,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金银大嫂带着瑞春、翠莲妯娌俩,端正了香烛供品,分坐三乘小轿,在四名团丁的护送之下,当夜就动身进城去。

    好在时近月半,明晃晃的月亮地儿里,走夜路就跟大白天一样明亮。晚风吹来,不论是坐轿的还是抬桥的,倒是都赚个凉快,比白天出门儿要舒服得多。一路上,连尖都没有打,抬轿的只就路边落下肩来歇了两歇,吃了点儿干粮;坐轿的眯着眼睛在嘎吱嘎吱声中刚打了两个盹儿,不知不觉间,轿子又落了肩──已经到了县城东门了。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城门还没有开。团勇们狗仗人势地喊了半天,才有个守城的绿旗兵从城楼上探出脑袋来。金银大嫂亲自上前,说明原委,好话讲了足有一车,可那小军打定了主意,“任你有千条原因,反正我有一定之规”,不等天亮,不开城门。急得翠莲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指着那小军连损带挖苦地又骂了几句。那小军倒也知趣,学一个“好男不与女斗”,干脆缩回脑袋去不理不睬,安安稳稳地打他的磕睡去了。翠莲本来就是个半病的身子,如今惹了一肚子气,又怕起了个早赶了个晚,头香烧不着,耽误了爹爹和姑爷的病,真是又气又急,从来嘴巴子底下不知道饶人的倔姑娘,第一次尝到了“秀才碰着兵,有理讲不清”的滋味儿,一气一急,几乎晕倒。金银大嫂也没有办法,只好劝了她几句,一起回到轿子里去坐着干生气。

    一等等了有一个来时辰,天色都大亮了,那城门还是不开。四名团勇也急了,找了几块石头,大家一齐动手,砸得那城门山响,惹恼了里面的小军,又从城头上探出脑袋来,指着那几名团勇一通海骂:

    “砸你娘的棺材板哪?别说是团防局总办的家眷了,就是皇上他二大妈来了,没有大老爷的令,也别想这会儿就打城门洞儿里钻过去。你们知道如今是什么世道吗?雷家寨反了畲客,大白天的还打进县里来,三乡又都是土匪,只有县里这一片土还算是安静点儿。你说你们是壶镇团防局来的,谁相信呀?头回雷家寨的土匪下山来,还冒充是田村的田二相公呢!识时务的,别啰唣,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等看吧!等大老爷点过了卯,上白班的人来换我们,自然会开门叫你们进城去的。──实话告诉你说,我们上夜班儿的,手里根本就没拿着钥匙呢!”说完了,又把脑袋缩回去了。轿子到了县城东门,天还没亮,城门还没开。金银大嫂好话讲了足有一车,可那小军打定了主意,不等天亮,绝不开城门。

    一行十三人全没了主意,只好瞪眼干生气。这就叫“不怕官,只怕管”,人家现管着城门,好歹只能听人家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又等了有半个来时辰,好容易总算等来了接班儿的,慢慢儿打开了城门,放人进出。那带班儿的什长见是四个带刀的团丁押着三顶娇子,反倒不放心起来,每顶轿子都掀起帘子来看了个仔细,这才放行,气得翠莲直咬牙跺脚,可又没有办法,只好催着轿夫快走,快走。

    城隍老爷既然是管理地方的,因此各府州县都把城隍庙造在城里,享受百姓们的香火,保佑一方的平安。独有缙云县的城隍庙比较奇特:不单不造在城里,竟然造在半山腰上。据说缙云县城隍庙,本来也是建在城里的,唐乾元二年县令李阳冰向城隍求雨有应,才根据双方“协议”把庙迁到山上来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缙云县城地处山谷之中,可供建造房屋的平地十分稀少,不得不把这殿堂广阔的城隍庙建到城外去,以减少城内的拥挤:因为城隍庙的周围,还得开设许多香纸店、吃食店、歇客店之类,供香客们歇脚购货之用。另一方面,城隍庙设在城西山上,而缙云县又没有西门,因此也很难分清这城隍庙到底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

    好在胡老夫子跟缙云人可以算是共一个处州府治下的老乡,到这个小小的山城来接任城隍,城隍庙就已经建在山上,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委屈地住下来了。

    轿子在城隍山脚的一家歇客店门前停了下来,自有店家殷勤招呼接待。金银大嫂的意思,反正已经晚了,头香也烧不着了,不如稍事歇息,在店里用了早点再去进香。翠莲心急,说那样就是心不诚了,一定不肯吃饭,只是净了净手,就急着要上山去。金银大嫂无奈,只好吩咐轿夫和团勇们用过早点之后好生歇息,中午天热不宜动身,等到傍晚关城门之前再出城去,依旧赶夜路,落个一路凉快。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就人分两路,各行其是而去。

    三位女香客,都没有进过城,今天头一次到城隍山来烧香,虽说是禳灾祈福而来,也不免左看右望,顾盼不已。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先要爬一百多级石砌的台阶,进大门拐一个弯儿,是一个大院落,正南面北有一个戏台子,两旁各有几间披屋。西边的披屋是演戏时化装和放戏箱子用的。东边的两间,屋里堆放着一些什物,传说下面是城隍惩治恶鬼的“血湖”,因此平时总是用一把铁锁锁着门儿,轻易不开。血湖前面的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代定植的,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之一,被尊称为“樟树娘”,因此有很多命蹇的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鞋或一个红肚兜儿,给“樟树娘”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干上,从上到下拴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小绣花鞋,有红的,也有绿的,大都用土布做成。这些礼品,有的经过日晒雨淋,已经陈旧不堪了;有的还是鲜红嫩绿,错杂其间,远远看去,十分别致,饶有凤趣。

    正对着戏台,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拳头还厚,上面满是捐资者的姓名和捐助的银钱数目。由于钟鼓的出奇巨大,城隍庙又高踞于全县之上,因此每逢撞钟击鼓,连十里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大吃一惊,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多高的高门槛儿了。

    迈进了门槛儿,门内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足有一丈多高,头上戴着“一见生财”的尖儿高帽子,一手拿着标有“捉拿”字样的牌票,高耸着的肩头搭着铁链儿,加上那两条倒挂眉毛、一双眍䁖眼,确实能够叫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望之生畏。

    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头戴瓦楞儿帽的衙役塑像。庭中东面有一个大化纸炉,西面有一个大香炉。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

    神像前面的供桌上,有个其大无比的大香炉,里面插满了香。香炉两旁,放满了各色时新果子和鸡鸭鱼肉之类的精美菜肴。供桌前面,是一座生铁铸就的大烛台,高矮三层,前后三爿蜡扦儿,一共能插几十支蜡烛。由于香客太多,也为了借此收益,刚刚点着了的蜡烛,只要香客一转身,就会被庙祝吹熄拔下,装进一个大箩筐里去了。据说单是这种残烛,每逢初一、十五进香的日子,就能收入好几筐。

    翠莲等三人走进大殿的时候,已近辰时。这时候,不要说是烧头香,就是第一百名,也只在以外不在以内了。原因嘛,一者今天正好是十五进香的日子,二者由于瘴疠流行,到这里来烧香许愿的人也就更其多些。在无可奈何中,三位女香客只好把自己的供品拿出来,陈列在供桌上,然后点燃了香烛,在蒲垫上双膝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

    这三位香客,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心思,因此在城隍面前,所祷所求也就各不相同。

    金银大嫂只为伴送瑞春而来,是个陪客的角色;她自己没有父母子女,男人在典当里混得还算不错,也没有害病,这会儿她想到的,只是东家的恩情。她跪在正中间,大声地祷告着,希望城隍老爷为她东家消灾降福,早日痊愈。

    瑞春是吕敬之的独生女,从小受到双亲的宠爱,如今父亲病重,刚五十多岁年纪,就将不久于人世,不禁使她忧心如焚,两眼饱噙着泪水,礼拜再三,这才呐呐良久,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愿意减去自己十二年寿数,增添到她父亲身上。要是城隍老爷感念她的一点孝心,慨然允诺,她父亲的身体从此霍然而愈的话,今年过年她一定以生猪生羊全鸡全鹅来谢恩还愿,还要在庙里唱三天大戏以示庆乐。

    翠莲的心情更其复杂,她名义上是为父亲禳灾祈福而来的,但是心里的实情,却不如说是想到林焕的成数要比想到父亲的多得多。这种心思,本来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如今跪在城隍面前了,这种心思是不是要和盘托出呢?又应该怎样婉转地、恰如其份地、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心思细诉给城隍老爷听呢?这样的心思,能够说得出口么?这样的愿心,能够得到城隍老爷的默许么?她低声地祝愿父亲病体早日复康,也许了一个愿心,只要吕久湘能躲过这场浩劫,她也是生猪生羊到城隍庙来还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用耳语一般的小声说出了第二个心愿:请城隍老爷保佑她的夫君早日病愈,武艺长进,三年服满之后,科场如意,金榜题名,衣锦荣归,完成花烛,还要请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继承家业……要是以上想望都能实现,她应该用什么来谢恩还愿呢,她先许了唱一本《大香山》①,又许了演一台戏,觉得意犹未尽,想到重塑金身,正要说出口,忽然想到城隍的神像是明代重建城隍庙之初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刻而成的,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重雕重塑了,还是替他换一身更鲜艳更名贵的龙袍吧!想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着她嘻嘻而笑呢!嘻而笑呢!

    ……………………

    ①  大香山──当时当地几乎家喻户晓的佛教说唱故事,是江南宣卷在缙云的变种。作为一种功德,由瞎子演唱观音大士经过九磨十难终于成佛的全过程。一般在厅堂内搭一高台,供着观音神像,由一名盲艺人在鼓板的伴奏下连唱三日三夜,中间穿插念经、烧香、烧纸钱、烧冥衣等宗教仪式和活动。

    翠莲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间,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掉在地上,是一种亵渎神明的极不恭敬的行为──翠莲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拣了起来。金银大嫂和瑞春帮她把香拾起来插进了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咐翠莲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们两个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翠蓬神思恍惚心神不宁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闯进来一帮衙役,口称:“大老爷降香来了,闲人回避!”香客们听见,纷纷避到了两廊和后殿去了。翠莲忙着把供品装进提篮,还没装完,一回头,没看见金银大嫂和翠莲,却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屁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金太爷朝珠朝服冠带整齐地带着一班僚属,迈着稳健的方步在后面跟着,已经拥进仪门来,立刻就要上殿来了。翠莲躲避不及,只好放下提盒,一头钻进了大殿西面的寝殿里躲了起来。

    论情理,城隍和知县,都是地方官,一个管阴,一个管阳,两人地位相等,应该是平起平坐才对的。但是一者胡深是明初的开国元勋,单是“显佑伯”、“永宁侯”这两个封号,就比金太爷的身价要高得多多;二者一个是神,一个是人,以一般人的传统习惯来看,最小的神也比最大的官要高出一头,何况金太爷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知县,而胡深则是个侯爵城隍呢?三者知县是个大活人,行动方便,八抬大轿一坐,哪儿都能去得,而城隍则是个木雕像,一年之中,也只有在他生日那天方才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着绿呢大轿下山去出巡一次。因此,不论是讲天理还是论人情,都只能由县太爷来拜城隍,而不应由城隍去拜县太爷的。历任县太爷,也都是如此办理。正因为如此,金太爷上任伊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这总数二百来级的台阶,来拜会自己的阴间同僚。不知是因为城隍未曾去回拜引起了他的不满呢,还是因为阴阳阻隔各不干涉而互不来往,总之,从上任之初到这里来虚应过一下故事和为求雨到这里来焚过一道表章之外,自命不凡的金太爷,就再也不想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爬那令人气喘脚酸的二百来级高台阶儿了。

    今年开春入夏以来,先旱后涝,瘴疠为害,连他的堂堂县衙门,也被大水给冲得希哩哗啦,不成个体统。三班衙役,六房书吏,又接二连三地病倒了不少,告假的签条一天比一天增多,而白水山的叛匪,不但不曾受灾,反而趁机带领饥民四出吃大户、抡粮仓,声势越来越大,人马越聚越多。单是马翰林的告急书信,就三天一封,两天一趟,像雪片似的飞来。再加上东乡西乡的小股土匪,经常出没抢劫,团防局送来的匪盗毛贼,一次就是几十名,四架站笼早已经不够用了。正在金太爷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隐吏又着人送来了一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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