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83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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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收拾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比踩死儿个蚂蚁还容易?大伙儿没有办法,拿不定主意,宝珠却狠了狠心说:

    “他不就要我一个人去么?做我一个不着,也不能连累大家,只要我行得正,坐得稳,不信他们就能把我怎么着了。”

    我琢磨着不去多半儿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去呢,又真怕她吃亏。为了有个照应,我主张去的时候不带琴师,由我去给她吹笛子,同去同回。她爹也说:有我跟她一起去,他也就放心了。

    申牌过后不久,来了个亲随模样的人,归类包堆不到二里地,却带来一乘小轿,说是传马老爷的话,打发他专接宝珠去唱堂会的。宝珠也不言语,默默无言地把小玉递给她爹,看了我一眼,就走出门去。我赶紧从墙上摘下用布套子套着的两支竹笛来,跟在后面。那亲随见我跟着,站住了发话说:

    “老爷有话,只叫宝姑娘一个人去,府上琴师乐工全有,不用你们的琴师跟着,怪腌臜的。”

    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一着,手里捧着两支笛子,不由得愣住了。宝珠听如此说,又折回身子,从她爹手里接过孩子来,递到我手上,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好好儿地看着孩子吧,甭惦着我。”说着,亲了亲孩子的脸蛋儿,噙着眼泪跟那亲随走出门去了。

    小玉不见了妈妈,撞死撞活地大哭起来。赶在那样的时候,更其撕心揪肺,大家的眼睛都湿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把孩子递给我那会儿的那双眼睛。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滴溜乱转的,那会儿却死盯着我,变成了佛眼珠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光芒四射的,那会儿却又阴暗、又晦涩,变成秋雨连绵的天气了。平常时候,她的眼睛是欢快的,生气勃勃的,那会儿却透着忧虑、凄凉、沮丧,死气沉沉,像凸出来的死鱼眼睛一样。你看见过宰羊的情景吗?紧绷着的绳子往前拉,那头羊却低着脑袋,伸直了纤细的瘦腿往后坐,死赖着不肯走。每次我看见宰羊,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宝珠去马家的情景来:一根无形的绳子绷直了往前拉,她低着脑袋,伸直了瘦弱的脚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她心里明白,她这是在走向刑场、走向地狱呀!

    当她的背影在轿帘后面消失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我那含冤死去的母亲的影子。我仿佛又听到了我父亲那吃惊的、不满意的、语重心长的话音儿:“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难道你娘的种气真地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心里焦急,怀里抱着小玉,心神不定地等着宝珠回来。约莫等到三更天儿了,还不见宝珠的影子。我越等越烦,越等越心焦,好像浑身上下都扎满了麦芒似的,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稳,抱着小玉,直在房间里转圈子。全戏班的人都陪着我,跟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聊闲天儿,想借此来分我的心,解我的烦。

    他们都是演戏的,在台上,他们的戏演得很出色,很逼真;可是在生活当中,他们太不会演戏了,简直比第一次登台的雏儿还糟糕,还砸锅。他们神色慌张,心绪不宁,背的‘戏词儿’前言不搭后语,还丢三落四的。两只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最最露怯的莫过于眼睛: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和我一样地焦躁、忧虑,惶惶不安。真是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眼睛更老实、更不会说谎的啦!

    过了三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把睡着了的小玉递到我老丈人手里,要上马家去看个究竟。

    我老丈人也不拦我,却又不放心,叫班子里一个唱花脸的最胆儿大最有力气的老张跟我一起去。

    我们走到马家大门前,听见一个轻柔的女音嗓子跟着箫笙管笛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子是欢乐的,但是唱出来的音调却是凄凉之中带有怒气,哀婉之中夹杂愤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条嗓子了。我看了看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使劲儿拍打了几下那副沉甸甸的白铜大门环。侧耳听一听,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热闹的乐曲终止,传来一阵哄笑声,夹杂着几句含糊不清、淫邪下流的逗哏儿话。又是一阵哄笑过去,接着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宝珠又唱起了另一支曲子。我又使劲儿拍打了几十下门环,竟连个搭茬儿的人都没有。

    天上下着牛毛细雨,出来半天儿了。我们的大花脸好意地劝我先回去,说是听到她唱曲子,也就是平安无事,过不了多久还不拿轿子送她回来?我看在门外等着也无益,虽然是初秋季节,一下雨,山风一吹,还真有点儿凉飕飕的。我不能叫我们的大花脸陪着我挨冻,就一步一滑地摸回我们住的祠堂。

    为了让大伙儿能安心踏实地睡上一小觉,我强压下一肚子狐疑,告诉大家宝珠平安无事,一会儿就回来。

    我躺在稻草铺的地铺上,也没解开被褥,搂着睡得挺香的小玉,哪里睡得着?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里正站在我的面前,扬着三角脸,眯着肉膀眼,龇着两颗板锄似的大门牙嘻皮赖脸地说:“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囵的媳妇儿。弄好了,兴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

    一直等到鸡叫三遍之后,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房门吱吽一声响了,接着又吱呀一声关上。我腾地从铺上坐起身来,小油灯半明不暗的,什么也看不清楚。顺手掭了掭灯芯儿,这才看见宝珠背靠着门扇,披头散发,顺着惨白的脸颊直往下淌水,两只眼睛死瞪瞪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再看看她身上,衣服撕破了,满身的污泥。许是在夜雨中一步一滑连滚带爬的缘故吧,一只脚上穿着沾满泥浆的鞋,一只脚上只穿着白布袜子,鞋子不知陷在哪个泥坑里了。我赶紧迎上前去,扶她在草铺上坐下,她就势在我肩上一扒,说了一句:“玉子她爸,我再也没脸见你啦!”就呜呜地伤心大哭起来。

    哭声吵醒了小玉,揉着眼睛也哭开了妈。宝珠一把搂住了小玉,娘儿俩哭成了一堆儿。我先是愣了一会儿神,突然间像疯了似地把屋子里凡是我拿得到摸得着的戏装行头一样样折断摔破撕成碎片儿,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

    “这个行当!这个行当!我再也不干这个行当啦!”

    在我们的“兵器”中,木刀竹枪之外,也有几把刀几杆枪是用镔铁打造的,用来演真刀真枪的“全武行”戏。这些刀枪并不怎么锋利,却是亮光闪闪,挺吓唬人的。我连踩带摔地弄折了那些假兵器,刷地一声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提在手里,冲宝珠母女喊了一句:“你们俩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宝珠见我要去拼命,尖叫一声,放下了小玉,扑过来拦腰抱住了我。我在屋子里这一通折腾,早已经惊动了大家,这时候也都拥进我们的屋子里来,把我手里的单刀夺了下去。宝珠两手勾住我的脖子,一半儿哭一半儿喊地说:

    “我一个人死了不要紧,你可千万别把大伙儿都往死路上带呀!要不是顾忌大伙儿,我也不会活着回来啦!”我刷地一声抽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提在手里,就要夺门而出去拼命。

    大伙儿有劝我从长计议的,也有主张跟他们拼了的。大花脸老张气得连脖子根儿都涨红了,浑身烦躁起来,解开上衣扣子,拍着结实的胸脯说:

    “拼!跟他们拼了!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这些年来,这口鸟气我憋够啦!再不出出这口气儿,我的肚皮非气破了不行!”

    大伙儿七嘴八舌各讲各的理,嚷嚷了半天儿,谁也拿不出个准谱儿来。我老丈人掂掇了半天利害轻重,一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一手抓住了大花脸的肩膀,语音低沉地说:

    “他们人多地熟,咱们人少地生,硬拼起来,不单出不了气儿,反而非全撂在这里不可。有句俗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只要不忘记这件事情,赶一个最便当的机会,再返回来出这口气儿,强似今天这样硬拼。又有句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不问青红皂白杀进马家去,也不过杀他几个和咱们无冤无仇的底下人,有什么相干?说到这里,他回过头去问他的女儿:”你先说说,糟蹋你的到底是惟?是姓马的老小子,还是他的什么客人?他们怎么下手的?“

    宝珠低下了头,声音不大,可是吐字却十分清楚地说:

    “是个永康县的大财主,姓黄,叫黄金龙。他们在我的酒杯里下了药,我只喝了几口……”

    一听到这个丑恶肮脏的名字,我睁圆了眼睛,一下子就把下嘴唇皮给咬破了。姓黄的,你害了我韩家老少两代,我要不亲手把你那脑袋瓜儿从你那脖子上摘下来,我还能算是个人吗?不过,仔细一想,眼下却还不是时候。上马家去动手吗?一者院墙高厚,防备森严,里头情况不明,难做手脚;二者就算做成了,也是打草惊蛇,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闹了归齐还是戏班子倒楣。想了半天,我强压下这口邪气,轻声问宝珠。

    “你知道这个姓黄的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吗?”

    宝珠想了一想说:

    “听他们在席上说的话茬儿,管这个姓黄的叫黄观察①,看来原先也是个不小的官儿,后来不知道怎么一来又改行做生意了。这一次是从家乡走水路贩药材出去,到了杭州,往北住西都是太平军的天下,走不得了,匆匆忙忙销了货,又贩了一批丝绸走旱路回来。一路过诸暨、义乌、东阳,货也销了一大半儿,便道到南马来看看老相知,住两三天就要回家去的。”

    ……………………

    ①  观察──对道员的尊称。道员,俗称“道台”,四品官。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从南马到他家里,只有一条路:先到四路口,往西到古山,过芝英,再走小路到石柱街。路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可全是山路,坐轿子,一天走不到,不能不在芝英歇夜。行,只要你住店,就有我下手的机会,主意拿定了,我对老丈人说:

    “这个姓黄的交给我,你们甭管了。不拧下这老小子的脑袋来,我也就不活着了!趁眼下他们不防备,你们赶紧往北走,到东阳到义乌都行,唱戏这碗饭,我是死活不吃的了。往后我怎么活着,等我找这老小子算完账再说。你呢?”我回头扶着宝珠,轻声地问她:“你要是还唱戏,就把小玉交给我;要是跟我走呢,往后饥一顿饱一顿,没吃没喝……”

    我的话还没说完,宝珠一头扒倒在我的肩膀上,哭着说:

    “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我丈人见我铁了心了,也不怎么劝我,拿出几块散碎银子来,揣进我的扎包里。我们改了装,打扮成本地庄稼人的样子。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雨却越下越紧,大家劝我们等雨过了再走。我抬头看看天色,愁云凝结成垒垒大块,像一口黑锅似的扣在头顶上,谁说得准多咱才能晴了天?一来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得,二来也怕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就告辞了大家,匆匆登程。

    大伙儿送我们到祠堂门口──那两个乡勇早就已经撤走了。大花脸跟我最知己,今天一别,各自东西,往后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他帮我背上了被卧卷儿,依依不舍地抓住我的胳膊说:

    “一路上多加小心,多照顾着点儿宝珠。你去找姓黄的小子算账,把这个姓马的小子交给我!豁开我一个,也不能白饶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到了东阳不久,太平军就从江西打过来了。大花脸老张果然扔下了唱戏这碗饭不吃,投了太平军,带了人马打回南马来,跟这些马大爷、马二爷什么的算清了这一笔欠得快还得也快的六月债。

    宝珠背着孩子,我背着被卧卷儿,打两把油纸雨伞,卷起裤腿儿溅着泥水走,实在艰难。山险路滑,宝珠摔倒了两次,把雨伞也撕破了。幸喜那雨倒是渐渐地停了下来,身上的湿衣服着凉风一吹,透心儿地凉。一路上,我把这个黄金龙怎样害死我妈的那一段伤心事儿详详细细地给她讲了一遍。到了四路口,早已经过了午牌时分,又冷又饿,找到了一家饭店,要了两碗热菜一碗热汤。我是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吃着,宝珠却只喝了几口汤,一点儿饭也没吃。

    打过尖儿,我又买了几个烧饼带上,接着往西走。山越来越高,路也越走越险了。每走一步,都得提防着滚下山崖掉进山涧里去。宝珠背着孩子,又没吃什么东西,累得呼哧呼哧的,步子也越走越慢。要不是我拽着她的胳膊,好像马上就要躺下来了。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条挺陡的山岭,见岭上有个凉亭,我们就走进去歇歇脚。

    凉亭是就地取材用石头造成的:石梁石柱石头砌成的墙,靠墙转圈儿三面是一溜儿石板凳,正中间石头台子上放着一个中溜儿的半截儿破水缸,沏着半缸大叶茶。看那水面上飘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油花儿,估计没有四五天,也有两三天了。我走得正渴,放下铺盖卷儿舀起一瓢来就喝,又苦又涩,一直凉到心里去了。扭头正想问问宝珠喝不喝呢,见她坐在石凳上,仰着头,闭着眼,正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我看她脸色焦黄,形容憔悴,走过去摸摸她脑门儿,热得直烫手,吓了一跳。她说嗓于发干,嘴里发苦,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小玉嘬了半天奶,一点儿也嘬不出来,小嘴儿一瘪,“哇”地一声哭了。

    我看看四周,前不着村,后不巴店,左临深溪,右靠高山,离最近的人家也还有三四里远近,怎么办呢?这座连门脸儿都没有的凉亭,怎么过夜?下了一场雨,哪儿哪儿都是湿漉漉的,连点儿干柴禾也捡不着,怎么取暖?怎么烤干这一身半湿的衣裳?

    宝珠昨天晚上受到了污辱,顶着夜雨摸了回来,外凉内火,一齐攻心;今天又背着孩子走了这大半天泥泞滑溜的山路,怎能不病倒!我从手巾包儿里摸出一个烧饼来,撕了半拉,递给小玉,让她自己用几个小门牙慢慢儿啃去。回头又舀了一瓢凉茶递给宝珠,她就在我手上喝了一口,摇摇头,推开不喝了。

    我一看事情不好,赶紧打开被卧,找一个干松背风的旮旯铺开,替她脱去鞋袜湿裤,把她娘儿俩安顿在被窝儿里先暖和暖和,叫她别着急,我这就请大夫去。

    抬头看看天,云层已经散开了,一阵阵小风却抽得很紧。我赶紧夹把雨伞,大踏步奔岭脚的一个小村子跑去。

    这个村子叫岭南村,一共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种山的穷人,身上穿着补钉摞补钉的衣服,心眼儿却都格外好。一听说凉亭里有病人,有指点哪家大夫好的,有愿意帮着来抬病人的。我问了一下,从这里到四路口是十五里,到古山也是十五里,不过到四路口是上坡路,到古山顺着溪边走,却是下坡路。我决定先到古山,找家小店住下来,再去请大夫。当下就张罗了一副门板,请了两个人,是兄弟俩,又关照他家里替我熬一碗姜汤,等病人到了先喝几口热汤再走。

    我们几个人抬着一副门板,一步一滑奔凉亭快步走去。离凉亭只剩下一箭路了,忽然听到小玉不住声地哭,都快变了声儿了。我怕有变,三步两步奔进凉亭里,一看:小玉爬在宝珠身上,两手拍着宝珠的脸颊哭着叫妈妈,糊了她妈一脸的眼泪鼻涕,她妈却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我吃了一惊,忙抱开小玉,急切中没了主意,只知道趴在她的耳朵旁边大声叫唤。

    这时候那两位乡亲抬着门板也走进了凉亭,一看这光景,那年纪较大的一位老哥有些经验,拉起宝珠的一只手来照虎口上猛咬了一口。宝珠“哎哟”一声,就又还过魂儿来。睁眼看了一看我,没有说话,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个不住。过了半晌,才说:

    “我只当今生见不着你了呢!没想到老天爷还让我再见你一面!”

    我赶紧告诉她,这里离古山只有十多里路,那里有大夫有药铺。我已经请了两位大哥来抬她,只要到了古山,就有办法啦!说着,我舀了半瓢茶水,把手巾湿了,替她擦一擦脸,打算趁这会几天不下雨赶紧上路。宝珠翻眼看了看那两位大哥,无限感激地轻声说:

    “不用麻烦两位大哥啦!我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坟地,哪儿也不去了。”闭上眼睛喘了两口气,这才又睁眼对我说:“我活不到今天晚上了。咱俩不到三年的夫妻,今天算是到头啦!我没脸也不配跟你在一起,更不能耽误你……我看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景致也好,我就这儿吧。我在浙南走了一辈子山路,今天总算走到头了。我不甘心的,就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剜出这个黄金龙的黑心来祭一祭咱们苦命的娘。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埋在凉亭对面的那个小土包儿上。你插块木牌,写上‘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里等他,一起到阎王殿销账。我不放心的是小玉还太小,你一个男子汉,东飘西荡的。怎么带她呀?小玉长大了,你叫她干什么都行,可就是千万别叫她干咱们这一行,再去……再去……学唱戏啦!”

    说到这里,一口气儿上不来,两眼倒插,一道冤魂出了泥丸宫,飘飘荡荡,到大路旁边立等仇人黄金龙去了。

    一位大哥翻开宝珠的眼皮一看,瞳仁已经散开,知道没救的了,只说了一句:“没想到这样快!”

    我哭了两声,强忍住眼泪,求那两位大哥想想办法。当地风俗,死人只出不进,谁家也不能往里抬死人,只能就地入殓,为难的是哪有现成的棺材?我是有事在身的人,耽误不起三天两天的工夫,只能噙着眼泪对宝珠说了一声:“委屈你了!”打身边摸出约莫二两银子递给那两位大哥说:

    “出门在外,碰到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总求你们两位大哥帮忙帮到底,相帮我把死人给埋了。我是个穷唱戏的,身边没多少盘缠,这里有二两银子,烦二位哪家拆得①两条长大点儿的席子,一块四五尺长的木板,再借一副笔墨砚台、一把锄头用用。”

    ……………………

    ①  拆得──向非商家按原价转让某种物品,有请求的口气。后一字读轻声。

    那两位大哥推让了一番,接了钱,抬上空门板回村去了。我打开小包袱,给宝珠换上一身略为干净点儿的衣服,又舀来一瓢山泉水替她把手脸都洗干净了,盖上被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小玉垂泪。

    宝珠才二十二岁,短短的一生,跟着戏班子跑遍了大半个浙南,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就这样年轻轻儿地死在半路上了。比我娘死的时候,还年轻两岁呢!两代人,两个女戏子,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黄金龙手里!你想想,我还能和这个老小子在一个天公②下过日子吗?

    ……………………

    ②  天公──即老天。此句即“不共戴天”一语在浙南的通俗说法。

    不多一会儿,那两位大哥一位扛着一领半新的晒粮食的小号竹席,一位扛两把锄头,背着一个箩筐,里面放着几刀黄纸、一团草绳、一副笔墨砚台,走进凉亭来。打开席子,足有六尺宽、一丈长,里面还裹着一块六尺长半尺多宽的木板──看得出来,八成儿还是从床铺上抽下来的。那大哥一面打开席子一面说:

    “最宽的草席也才四五尺,用来裹你家大娘子,藏头露脚的,总不大合适,我看倒不如这竹席包得严实,就把我家的这领旧席给扛来了。”

    我谢过了大哥,三个人一齐动手,先到凉亭对面那个土包上刨了个五六尺深的长坑,再用我们成亲的时候做的那条印花蓝土布被子把宝珠包了个严,卷进席子里,两头用草绳扎往,哪儿还顾得上看时辰方位?抬到坑里,只认准了脸朝上,埋上黄土,堆成一个堆儿,就算完了。

    我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把满腔的仇恨都集中到右手的手腕上,照宝珠临死前的吩咐,写下了“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虽然歪歪斜斜,却是十分有力,叫黄金龙见了,准能吓出一身冷汗,栽一个跟斗。

    我把木牌立在墓前,又把她那把破雨伞撑开,插在坟上。这才扶着小玉给她妈磕了三个头,小声祷告说:

    “要是你真有灵性,你就在这里等着黄金龙。我要不剜了他的黑心来祭你,誓不做人!”

    两位大哥帮着把黄纸一张张折成三折,就在墓前焚化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我抱起孩子,他们两位背上锄头箩筐,帮我背上包袱,离开凉亭,回到村子里去。

    好心的大嫂给我们准备下了热腾腾的饭菜,又留我在她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趁孩子没醒,我把孩子和包袱一起交托给大嫂,说是要到永康城里找一个亲戚借几两盘缠,有钱没钱三天后准回来,就单身一人夹上一把雨伞,匆匆上路了。

    第六十五回

    欠债还债,古山镇黄金龙还清血债

    有仇报仇,石柱街白牡丹报了深仇

    从岭南到古山,一共才十五里下坡路。我这两条惯走山路的飞毛腿,又是空身一人,只走了半个来时辰就到了。

    古山镇上,约莫有几百户人家,街路不长,店铺不多,房屋倒还整齐。有一家饭店,后院儿兼营客栈,也还干净安静。

    那天正好是古山集市,不长的街路上人头挤挤,水泄不通。我在街上吃饱了饭,又买了好些干鲜果品、香烛纸马、糕点糖酥之类,扯块大红包袱皮儿包了,装成串亲戚走人家的模样儿,正想离开古山到芝英,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从南马到古山八十里,从古山到石柱六十里,要是黄金龙走到这里来一个未晚先投宿,不赶这二十里山路到芝英,就在这古山歇夜,图个两头松活儿呢?那时候我在芝英傻等他,岂不就白费心计了吗?

    灵机一动,得,我就在古山等他。要是他在这里过夜,那算是我们冤家路窄,宝珠有灵,黄金龙合该在这里还我韩家两代的血债;要是他嫌这里宿头小,甘愿赶到芝英去过夜,我再尾随而去也不晚。好在他老小子不是一人一骑,挑夫轿子的一大串儿,路过这里,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南马到石柱街去,除了走古山、芝英这条路,又没有第二条路好走。我反复寻思,在空场上看了半天使枪棒卖膏药,听了半天算命看相的信口胡吣,又找个吃食摊切二两猪肝烫一壶花雕独自个儿自斟自酌,一直挨到太阳偏西了,这才一瘸一拐地背着包袱找到那家客栈柜儿上,要了一间厢房,说是不小心扭了脚了,先住一宿缓缓腿儿,明儿走不成就后儿走。

    第二天早上,太阳都老高了,我还在床上躺着。一直到晌午了,店小二见我还不起来,进屋来问我腿脚好点了没有,吃中午饭不吃。我懒洋洋地坐起来,一边要了一角酒,两样菜,一边唠唠叨叨地骂这只晦气的脚孤拐:上不了路,还得住一天店。小二倒挺热心,叫我打二两白酒点着了趁热揉揉,还叫我出去走动走动,别老躺着,省得窝了血脉。

    这话正中我的心意,吃过中饭,歇了一会儿,就拽上房门,到街上慢慢儿溜达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申牌刚过不久,一乘三丁拐轿子①忽扇忽扇地打北头进了村,一直抬进我住的那家客栈里去了。轿子后面一溜儿十几根扁担,挑着沉甸甸的青布麻袋,并没有保镖的镖师,只有两个亲随模样的人一前一后押解着,吆喝着快走。我看这情景有点儿差不离儿,就也折回栈房里去。

    ……………………

    ①  三丁拐轿子──是一种三个人抬的轿子。由于轿夫前一后二,像牙牌中的么二(三丁拐),因此俗称“三丁拐轿子”。

    走进客栈,轿子已经卸了杠,十几个挑夫轿夫,一个个都敞胸露怀汗出流珠地用小笠帽扇着凉,也有掏出小烟袋锅儿蹲在地上叭叽的。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边喊店小二打水洗脸,一边嘴里叽哩咕噜小声地骂:

    “就知道催命似地催着赶路,好像走慢一步就会着冤鬼把命要了去似的。一样是个人,偏你坐轿子的知道热,我们抬轿子的倒不知道热?”

    店小二嘴里答应着,可是茶呀水呀鸦片烟哪一趟一趟尽往上房里送。我一听刚才骂街的小伙子说的是永康话。就从自己屋里端出一盆水一块汤布来,放在他面前,也打着永康腔说:

    “同年哥,不嫌脏你先擦一把,这是个小客栈,拢共就一个店小二,不怪他,来了你们这一帮贵客,他不先伺候上房,  难道倒先伺候咱们耳房的客不成?”

    我的几句话,说得那小伙子也乐了,客气几句,就蹲在台阶儿上洗起脸来。我趁机探听一下虚实,装作不在意地问:

    “你们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呀?”

    那小伙子一边擦着脖子,一边回答说:

    “我们打南马来,上石柱街去。”

    我琢磨着有九分相似了,又紧钉一句问:

    “抬的是位大客商吧?”

    那小伙子嘴唇皮一撇,明褒暗贬地说:

    “石柱街响噹噹的‘十里黄’黄金龙黄老爷,谁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承审局的四品大官,如今弃官经商,药材丝绸,南来北往,上万银子的出入,拔一根毫毛,比咱们的大腿还粗呢!可惜这样人物的人物,偏偏青天白日的会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我一听这话里面有话,赶紧追着问:

    “什么叫让死人把魂儿给吓丢了?”

    那小伙子瞅了瞅上房那边,压低了嗓子小声儿地说:

    “这你哪儿知道哇?今天一大清早,起得倒是不晚,原打算起早贪黑一百四十里路一杆子杵到底的,难为南马的马老爷情深意厚,又是说又是笑地喝过了饯行酒,这才手拉着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到辰牌过后才算依依不舍,洒泪而别。等到黄大老爷上了轿子,那两位二爷倒急了,在后面一个劲儿地催命。他不知道轿杠子压在人家肩膀上?我们三个还都是犟脾气:你不催,我们倒跑得快点儿;你越催得急不是?我们越是不慌不忙迈开小步蹭起来了。他骂,我们也有词儿:‘这是山路,不是校场,挺深的山谷,刚下过雨,路挺滑的,一个不留神,要是连人带轿摔了个粉身碎骨,是你担待还是我担待?’黄老爷在轿子里探头一看,也有点儿胆儿寒肝儿颤,反倒直喊:‘稳着,稳着,不要着忙!’好容易蹭到四路口,上饭馆打尖儿,我们老爷是什么好的吃什么,两位二爷也个个菜离不开猪身上,独有我们这些卖力气的倒全出了家,管的是青菜淡饭,连酒都不备,还说是怕喝醉了有闪失。行啊,买的没有卖的精,耍机贼你能耍过我们去吗?过了四路口,路又窄又陡,一个坡接着一个坡,我们几个存心叫他当天到不了家,一路上迈起了小碎步,跟抬棺材似的一点儿一点儿蹭,还装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来,一会儿喊‘左脚蹬空’,一会儿喊‘青龙抬头’,喊得黄大老爷连头发根儿都奓(zhā渣)起来了。走到平路上,二爷们催两句,我们干脆喊开了‘丢堆子’①,‘丢线子②’,对不起,管天管地,管不了我拉屎放屁,你有天大的急事儿,也得等我拉完了屎再说。就这样磨磨蹭蹭,一个时辰才走了十几里路。

    ……………………

    ①  丢堆子──脚行行话:拉屎的意思。

    ②  丢线子──脚行行话:撤尿的意思。

    “过了一山又一山,刚刚翻过了一条最陡的望夫岭,看见岭背上有一座凉亭:前杠喊了一声‘孙猴儿想借芭蕉扇’③,后杠齐声答‘哪咤要闹水晶宫’④,不管二爷们乐意不乐意,一声喊,就把轿子落在凉亭前面了。后面一溜儿十几条扁担,谁不想歇会儿喝口水?一见轿子落了,也都纷纷歇下挑子走进凉亭里来。二爷们骂了几句,也没办法,只得打起轿帘儿伺候老爷下轿。那会儿我舀了一瓢凉茶走到凉亭前面来喝,真真儿地看了一出活龙活现的《张三郎活吊》⑤:我们黄老爷刚迈出轿门儿,一扭头,看见凉亭对面儿的小土包儿上新埋了一座坟,登时间那张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哆嗦着手指头指着坟前一块木牌子吩咐二爷们说:‘你快给我把那块牌子,把那块牌子……马上扔到……扔到河里去!’又吩咐轿班:‘马上起杠!’说完这话,赶紧又缩回轿子里去了。我斗大的字也认识个一挑两挑的。心里纳闷儿是什么样的牌儿能把我们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婆娘的大老爷吓成这个样子?就跟着跑到那座新坟前看一看:你猜怎么着?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那上面写的是‘王宝珠在此死等黄金龙’十个大字。──你知道吗?这个王宝珠是新福班一个坤角儿,戏唱得好,人长得也美,前几天我还在南马看过她的戏呢。不知道怎么一来就死了,还埋到这望夫岭背来了。看起来,她跟这位黄大老爷还有扯不清的瓜葛呢!──两位二爷使劲儿把木牌子晃了出来,扛到河边扔了下去,回来就紧催我们起杠。刚歇了屁大会儿工夫,连口烟还没抽,有的人连口水都没摸着喝,我们能是那么听话的人儿吗?二爷们连吆带喝的,谁理他那茬儿?你急,你不会自个儿抬自个儿挑去?黄老爷见吆喝不动,只得请出财神爷来帮忙,隔着轿帘声音发颤地说:‘立刻起杠,每人加一百文脚力钱!再走二十来里,今天就在古山过夜啦!’他满以为有钱就能使鬼推磨,哪儿知道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你急我偏慢,嘴里尽管都答应着,脚下尽管都动换着,可就是不起杠!你不是害怕么?就让你在轿子里再哆嗦一会儿吧!我们不办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才不怕哩!好在从望夫岭到古山,一溜儿十五里下坡路,听说到古山过夜,脚底下一使劲儿,连肩都不换,一口气儿就抬到这儿啦!”

    ……………………

    ③  孙猴儿想借芭蕉扇──脚行行话:要歇凉的意思。

    ④  哪咤要闹水晶宫──脚行行话:要喝水的意思。

    ⑤《张三郎活吊》──即《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后变鬼活捉张文远的故事。戏中张文远的脸被鬼火所烧,转眼间变换白、红、蓝三种颜色。

    那小伙子还真能说,一口气儿说到这里,正好那两个亲随夹着屁股从上房退出身来,穿过院子,打算到前面柜儿上去传饭。我怕被那两个东西认出来,借故躲进自己房中去了。

    吃过晚饭,我到柜儿上结清了房饭钱,说明脚脖子已经好得差不离儿,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动身上路了。

    趁天色半明不暗的,我察看了一下房前房后的高低虚实,探明了进路出路:房子是当地最常见的九间头,当中一间宽大明亮,专门招待上客,黄金龙就住在这一间里。两个亲随合占一间东厢房,看着一房间货挑子。十几个挑夫轿杠,分占一间东厢房和一间西厢房。我打黄金龙门前走过,见那老小子正半躺半卧地歪在床上抽大烟。我又瞟了一眼屋里布置陈设的位置,心里有了个大概。再看看院子:大门和前面的饭馆后门相通,东西两头又各有一道侧门通跨院儿。跨院儿还空着,没有住客。东跨院儿外面是一条胡同,院墙不太高,事急的时候,可以从这里越墙出去。

    掌灯时分,我回屋收拾好包袱,贴身取出一把七寸尖刀来,在鞋底儿上蹭了蹭,插在扎腰里,又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拿包袱皮儿包着。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吹灯上床,躺着盘算怎样下手。

    我没有学过偷,也从来没有溜过门撬过锁,不过我演了十二年戏,什么《九件衣》,什么《三叉口》,什么《武松打店》,都教给了我黑夜里撬门杀人的一整套办法。这些办法,就说不是件件都用得着,却也是一法通万法通,可以随机应变的。时候还早,我想多少睡一会儿,可第一次干这种杀人的勾当,又想到再过两个时辰仇人的脑袋就要到我手里,韩家的两代冤仇就能得报,连害怕带高兴的,哪儿睡得着哇!

    好容易挨到三更过后,夜深人静,院子里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了,我这才轻轻儿地光着脚板儿溜下床来,甩掉上衣,光着脊梁,打开一条门缝儿看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又布满了乌云,黑黝黝地连一点儿亮光也没有。这不明明是老天助我吗?

    我迈出房门来,回手把房门儿轻轻带上。整个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中间那间正房一灯如豆,映红了隔扇上半截儿纸糊的雕花窗棂。侧耳一听,东西厢房里都有大小不同声音各异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遥相唱和。他们劳累了一天,这会儿都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就是打雷、筛锣,也吵不醒他们的了。

    我所担心的,只是不知道黄金龙这会儿睡着了没有。点着灯,是烧鸦片呢,还是在干什么?我蹑手蹑脚走到他的房前,伸出舌尖儿舔湿了窗户纸,捅个小窟窿,眯起一只眼睛往里一看:桌上点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一摇一晃的,正在垂死挣扎。床上一顶白夏布蚊帐,放下了帐门,叫人无法判断里面的人是睡着了呢,还是醒着。我试着轻轻地推了推房门,发出了微微的“咯”地一声,说明里面已经上了闩,却也不见有什么反响。我正在犹豫不决之中,忽然听见床上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句:“快,快把那牌子,给我扔了!”接着就不声不响了。

    这老小子在说梦话,说明他已经睡着了。不趁他睡着了撬门儿,还等什么时候?我伸手从扎腰里拔出尖刀来,伸到门缝儿里,找到了门闩的所在,然后一点儿一点儿拨开。拨到尽头了,我蹲下身子,用两手向上端起一扇门来,轻轻地往里推──你知道吗?不论有多响的门,只要你把门端起来推,就会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的──房门推开约有一尺多宽了,先要看看门后有没有埋伏,再侧着身子跨了进去,回头又蹲着身子端起门来轻轻儿关上──为什么要蹲着身子呢?只为屋里点着灯,省得把自己的影子投到窗户上,让人看见。──进了房间,我想把灯吹灭了,又一想,干脆把灯芯往上掭了掭,让屋子里照得亮亮的。我走到床前,右手握刀,左手轻轻地把蚊帐撩起来,挂在帐钩儿上。这就看见黄金龙四脚朝天仰八叉地躺著,脸上一副怪相。一切碍事儿的东西都没有了,这时候只要一刀下去,老小子的狗头就能让我给提溜起来。不过我不能这样让他稀里糊涂地死掉。我要让他死得明明白白。我抓往他的辫根儿往上一扽,这老狗从睡梦中吃了一惊,刚刚“啊”了一声,睁眼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着他的鼻子尖儿,吓得把后半截儿话音又咽了回去。我把刀尖儿在他脑门儿上蹭了两下,低低地喝了一声:

    “不许喊,再喊我就结果了你!”

    老小子赶紧哆嗦着说:

    “不喊,我不喊!好汉饶命!我这里有几锭金子和一些散碎银子,在扎包里装着,整封的银子都在东厢房麻袋里……”

    我不打算跟他多废恬,只说了一句:

    “告诉你,我就是白牡丹的儿子、王宝珠的男人韩苦娃。今天是专为取你的狗头和黑心去祭我妈和我女人的!”

    这条老狗一听说我是韩苦娃,脸色刷地一下子变成了一张白纸,两手紧抓着胸口,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你是……我的……”

    我没容他说完,一低脑袋,躲开脸上溅血,锋快的七寸钢刀在他脖子上来回两下子,一颗又肥又圆的脑袋就和他的脖子分了家,想喊也喊不出来了。我扔下脑袋,掀开被子,就手把他开了膛,把他那颗丧尽了天良的黑心掏了出来,用他自己的衣服把脑袋和黑心做两处包严了,提起扎包来摸了摸,有五锭十两一锭的马蹄金,还有十几两散碎银子。我抓了几两银子掖在腰包里当盘缠,正想离开,一想,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连累了店家,就撕了一块布团成一团儿,蘸饱了污血,在粉墙上留下了四行大字:

    不是盗匪不是偷,

    不为银钱为报仇。

    要问我是哪一个?

    牡丹坟上问根由。

    这才擦干了刀上和手上的血迹,放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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