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82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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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大听说,气往上冲,赶忙抱起孩子,直往后院儿大步跑去。

    到了后院儿一看,白牡丹倒剪着双手给绑在廊柱上,耷拉着脑袋,好像已经死了的样子。母老虎左手义腰,右手扶着竹板,气咻咻地坐在交椅上,兀自一个劲儿地骂:

    “你这贱货!怎么不说话了?你当是装死我就怕你了吗?像你那样的小娼妇,死一个还不抵死一条狗呢!大奶奶有的是钱,死你一个,看我这就去买回十个来!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嘛,有的是!”

    母老虎打得手也酸了,骂得口也干了,一眼看见韩大扑进门来,倒想借此机会下台,就站起来指着韩大说:

    “韩大!你来得正好!今天咱们把话挑明了:牡丹算是你媳妇儿,你自己也明白,却是没给过一两身价银子的,名份还是我家的丫头。今儿个她犯了家规,是我责打她几下子,瞧这不要脸的装死倒装得挺像!现在我告诉你,你先把她带回家去,听候明天发落,要是半夜里逃了跑了寻死上吊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唯你是问!”

    韩大顾不得和她讲理,放下苦娃,上去先把绳子解开。白牡丹两眼紧闭,一头栽进韩大怀里。韩大伸手到她鼻子底下试试,还有一丝儿游气,扒开她眼皮看了看,瞳仁还未散开,心知还有救,赶忙一边把她抱了起来,一边瞧着母老虎大声说:

    “不就教孩子唱唱小曲儿吗?这犯了哪条王法了?”

    母老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说:

    “不犯王法,却犯了我们黄家的家法!不许她唱,她偏要唱,这就是目无尊长,目无主子!打她几下记心,还是轻的呐!”

    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七手八脚忙着掐人中、灌姜汤,好容易才缓过气儿来。街坊们见人已经醒了,夜也深了,安慰几句,说好明天会齐了人再一起找母老虎讲理,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白牡丹躺在床上,脸色蜡白,微微睁开眼睛,无限深情地望着韩大和苦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挣扎了半天,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苦娃的脑袋。那只原先像葱白嫩藕一般的手臂,这会儿一条青一条紫,纵横交错,像河里的节节鱼①一样。韩大心里难受得像有千把刀在剜、万把刀在割,一面抚摸她手上身上的累累伤痕,一面叫她暂且忍一忍,等天亮以后,先找大夫来给她治伤将息,再会同大伙儿去找女东家讲道理评是非。僵到底儿了,大不了挪挪窝儿换换东家,也得把这口气儿争回来。白牡丹摇摇头,含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

    ①  节节鱼──当地的一种鱼,有红黑相间的条纹。

    “让我好好儿地再看看你,看看苦娃。你不知道,大奶奶是不会饶过我的。这一顿要是打不死我,也非叫她卖到堂子里去不结。你我夫妻一场,就这半夜缘分了,天一亮,他们就要把我像猪一样捆起来,叫了人贩子来把我卖掉的。”

    说着,眼泪刷刷直流,把一条被头打湿了好大一片儿。小苦娃还不太懂事,听说要把妈妈卖掉,扑过来搂住妈妈的脖子大哭大叫:

    “我要妈!我不要妈走!不要把妈卖掉!”

    白牡丹把苦娃紧紧地搂在怀里,母子二人都嚎陶大哭起来。韩大自己也十分伤心,却强忍眼泪反去劝白牡丹,给她娘儿俩擦干了泪水,止住了哭,这才又说:韩大把白牡丹抱回自己房里。

    “你放心,明天我们找她说理去,豁开我在黄家当牛做马这十几年的工钱不要,明天统统结清提出来,咱们把你的身价银子全数还她,赎出身子来,总没得说了吧?咱们把东西收拾收拾,做一担儿挑了,另找一家厚道人家帮工去。实在找不着好人家,咱们就去兰溪烧炭,上山开荒,就是沿门卖唱,也强似住在这里给不长人心的东西当牛马!”

    白牡丹知道韩大说的是真恬。这个实心实意的人,从来不会说假恬,她也知道韩大爱她胜过爱他自己。为了她,别说花光了他十几年的积蓄,只要需要,就是从他身上拉下一块肉来,他也会眉头都不皱一皱就完全照办的。她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充满着温情、热爱和感谢。但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儿,苦笑着说:

    “没那么容易。你不知道,我的那张卖身契上,写的是白银一百五十两。你那十几年的积蓄,怕连一半儿还不够呢!一颗汗珠儿掉地下摔八瓣儿挣来的钱,犯不着拿去填还这班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千万不要心疼我,为了我倾家荡产。我的这条命,也不值这么多钱。她要卖我,我就碰死在她面前,让她落一个人财两空!”

    说到这里,她忽然眉头一皱,两手按住了肚子,脑门儿上涔涔然渗出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儿来。白牡丹咬着牙关挺了一会儿,待阵痛过去,这才扒在韩大肩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小声儿地说:

    “老泼妇下了毒手,照我肚子上打了好几下。这个孩子,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韩大赶忙站起来要去接大夫,白牡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她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在人间停留得太长了。她好像觉得自己前世欠下的冤孽债已经完全还清,不再欠人什么了,可以到阎罗王那里去销账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她要和自己的亲人多呆一会儿。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在离开人间之前跟自己的亲人诉个明白。说个清楚。她靠在韩大的肩膀上,等阵痛过去,喘过这口气儿来,就在他耳朵旁边儿小声儿地把黄金龙怎样买她做妾,老泼妇怎样把她变成了使唤丫头,为的什么指配给他,婚后黄金龙又怎样仗势凌辱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对韩大说明白了。刚刚说到今天晚上自己教苦娃唱小曲儿,黄金龙躲在窗外偷听,招来了老泼妇的当口,第二次阵痛又发作了。白牡丹再也忍受不住,不得不撒开手,让韩大去街上找接生婆。

    韩大把接生婆领进屋,自己带着苦娃到隔壁灶间里去烧热水。过了有两袋烟工夫,锅里的水刚有点儿热气儿,接生婆开门出来,奓煞着两手血污,慌慌张张地招呼韩大说:

    “苦娃爹快来,牡丹要不好了!”

    韩大赶紧扔下手中的拨火棍儿,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房中,见地上木盆里扔着一个死孩子,张大着嘴,右手攥紧了小拳头高高地举着,无声地愤怒控诉人间的不平和罪恶;床脚地下,堆着一堆儿血污的纸片:白牡丹仰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只有微微一丝儿气息。本来就已经苍白得像蜡一样的脸上,这会儿变成了一张白纸,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韩大一看她成了这副样子,哽咽着喊了几声“苦娃妈”,苦娃也扑到床前又哭又喊。白牡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人世、罪恶的苦海,独自一个在一条漫长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羊肠小道儿上无望地踯躅着,艰难地跋涉着,听得有人哭喊,仔细听了听,觉出是韩大爷儿俩,就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用力地张了张嘴,隐隐约约听得她说:

    “我的账,已经都还请了。我没有什么该着欠着的了。我只放心不下苦娃这孩子。他还太小,又这样命苦!你要好好儿照应他,千万、千万别让他去学唱戏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又伸出一只鞭痕斑斑的手来,要想再搂一搂苦娃,却使过了劲儿,两眼一翻,脑袋往枕头边儿上一倒,嘘出了最后一口气儿,撒手去了。

    韩大再也忍受不住,一头栽倒在白牡丹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苦娃见他爹哭得这样伤心,也懂得这是妈妈已经死去,就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爷儿俩这非同一般的哭声,惊动了邻近几家街坊,纷纷起来看个究竟。这一来可忙坏了接生婆:刚劝住了韩大,又忙着给街坊们解释白牡丹致死的原因:

    “……七活八不活,按说七个月的娃娃,要是生下来,照应好了,倒是能养大的。没想到又是个死胎,生又生不下来。我琢磨着先保大人要紧,就伸手把死孩子给拽下来了。孩子下来了,胞衣却总也下不来,还一个劲儿地出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没准儿这是挨了一顿打,动了胎气、伤了内脏的缘故……”

    几个妇女帮着把死人擦洗干净,穿上一套比较干净的衣服。大家看到她那满身青紫一块压一块的伤痕,止不住都流下了眼泪。一切归置停当,给无常鬼烧了引魂纸,床头地上点起了一碗倒头灯①,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

    ①  倒头灯──当地习俗:停放尸体的床头地上,要放一灯,称为“倒头灯”:饭碗里盛半碗油,放一小块萝卜,插上一根缠着棉花的小竹棍儿做灯捻儿。所以这里的量词用碗而不用盏。

    天亮以后,消息传出,人越聚越多。大家怒火中烧,七嘴八舌地相约着要跟韩大一起去找女东家,不讲出个条条道道儿来,绝不答应。正乱着呢,账房先生一手提着长袍下摆大踏步地走进屋来,见聚了一屋子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进门就嚷:

    “出去!出去!你们都在这里起什么哄?大奶奶有话,传牡丹到后院儿听候发落!”

    韩大气极了,刷一声站了起来,指着大管家的鼻子说:

    “人都死了,还传什么?我这里正要找你们去问问该怎么发落呢!”

    大管家听韩大如此说,这才看见床底下那碗油灯,还怕是诓,走过去摸摸白牡丹的脑门儿,早已经是冰凉的了。眼珠子一转,翘起八字胡子恶狠狠地说:

    “是服毒死的,还是上吊死的?大奶奶早就有话,白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唯你是问。如今果真死了人了,好哇,哥儿们,咱们爷儿俩别在这里费话,你跟我到后院儿去走一趟,有话,你自己去跟大奶奶说,听大奶奶亲自发落吧!”

    韩大挺起胸脯子大声说:

    “走!咱们这就走!”说着,一把抱起苦娃来就跨出门去。

    账房先生捋下卷着的长袖口来扑打扑打裤腿儿上的尘土,掸掸身上的晦气,这才卷上袖口,随后跟着。走出门外,刚走了几步,大管家听见身后人声嘈杂,一回头,见身后跟着一大帮长工仆妇,嘁嘁喳喳,有说女东家狠毒的,有说大奶奶不讲理的,有说黄家仗势欺人的,就猛地回过身来,沉着脸大声吆喝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要起哄还是怎么着?不干(g ān )你们的事儿,都给我回去,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内中有几个血气方刚胆大不怕事儿的,站出来大声回答说:

    “一家有事,百家帮忙,这是我们扛长活儿的规矩!韩大媳妇儿死了,我们跟去听听大奶奶怎么发落,回头好帮他把死人埋了。总不能瞧着他把死人停在家里呀!”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管自继续往前走。大管家轰了半天也轰不散,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跟韩大走进了内院儿。跟着的人蜂拥在二门口,看着院儿里的动静。

    到了内院儿,大奶奶正坐在窗前,两个小丫头伺候着替她用篦子篦头发,好半天儿才把头篦完,梳成一个盘龙髻。大管家把韩大父子安顿在厅堂上,自己进上房先回明白了,母老虎正往她那满是雀斑的脸上猛一通扑粉,听说白牡丹死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动声色。赶到梳妆完毕,这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在厅堂中央的交椅上一坐,斜眼瞅着韩大,阴阳怪气儿地说:

    “韩大,听说你媳妇儿昨儿晚上死啦?是上吊死的,还是喝盐卤死的?你该没忘记吧?昨儿晚上我怎么交代你来着?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好哇!如今人果然死了,我就找你说话吧。”

    韩大气得四肢乱颤,指着母老虎说:

    “你、你、你们太不讲理啦!人是你们打死的!七个月的身孕,你们这样打,大勺子掏耳朵──怎么下得去?你们把孩子打死在肚子里,到家就叫肚子痛。牡丹这是死胎生不下来才死的!我这正要找你们评评理,看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母老虎铁青着脸,眼露凶光,一字一板地说:

    “好韩大,你倒会反咬人!告诉你,牡丹是我买来的丫头,犯了我黄家的家规,该打该罚由我发落。你把人弄死了,我正要着落你身上要身价银子呢!你还想找我算什么账?”

    韩大是个憨厚的人,从来也没跟人斗过嘴吵过架,今天碰上了这个尖酸刻薄蛮不讲理的老泼妇,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不单把死人的责任推到了韩大身上,还要着落他身上追还身价银子,直气得手脚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二门口拥着的人也都气极了,碍着黄家的规矩,不敢迈进门去,只在门外七嘴八舌地乱嚷,有喊“不讲理”的,有喊“黄家仗势欺人”的,还有喊“跟她算账”、“要她偿命”的。也不知是谁一眼瞅见了挂在门口的那块铁铸云板①,摘下木棰来“噹噹噹”地一通猛敲,和着那人声鼎沸,闹闹嚷嚷的一片声山响。

    ……………………

    ①  云板──生铁铸就的云头状铁板,大户人家挂在内宅门口,外宅人有事要进内宅,先敲云板,经女仆传话通报之后,才能进去。

    老泼妇仗着她家财大气粗势力厚,自己平时又拿权掌令,喝得动止得住的,就霍地站了起来,两只小脚脚后跟着地,登登登走到二门口,两手在腰间一叉,沉着脸说:

    “你们不去上工,都拥在这里干什么?是要聚众闹事还是怎么着?我黄家死了个丫头,干你们什么事儿?刚才是谁说我黄家不讲理来着?要说讲理吗,歪理千条,正理只有一条,就怕你不敢讲!你不是要讲理么?好,当着你们大伙儿,我倒要问问你韩大:我的丫头嫁给你做媳妇儿,收过你的身价银子没有?你说!”

    韩大被问住了,只好答应一声:

    “没有!”

    老泼妇又问:

    “是我告诉过你,牡丹从此出了籍,把卖身契退给你了?”

    韩大又只好答应一声:

    “也没有!”

    母老虎一见占了上风,顿时洋洋自得起来:

    “着哇!一没收你的身价银子,二没退给你卖身文契,这不明摆着正是你韩大该着我黄家的钱,不是我黄家该你韩大的钱吗?如今不管她是小产死也好,上吊死也好,总而言之,人死在你韩大的屋里,就得由你韩大顶着。一百五十两银子,你是交现钱也行,扣工钱也罢,回头你到账房里算去。我这里念她与我主仆一场,赏她薄皮棺材一口,回头也到二先生那里去领。你们留四个人帮韩大入殓挖坑抬棺材,剩下的人,都给我干活儿去!”

    韩大气得满脸通红,满腔的怒火直往上冲,有苦讲不出,有理讲不清,憋了半天,手指着母老虎,结结巴巴地只知道说:

    “你们,你们一手遮天,太不讲理了,死活我是不干啦!算清工钱,我走!不信这天下就全是你们黄家的,走出这石柱街,总也还有我们爷儿俩落脚的地方!”

    门口的几个长工也都气忿已极,可是人家有钱有势,没理的事情也能说成有理,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任你怎么不讲理,我这身子没卖给你,不在你黄家当长工,总可以吧?韩大一声“不干了”,顿时就有四五个人同声嚷着说:

    “也给我算清工钱!”

    “我也不干了!”

    “你们不讲理!不给不讲理的干活儿!”

    母老虎冷笑一声说:

    “牛不吃草不能强按脑袋,你们不愿在我这里干,我也不强留。少你们几个人,我黄家的地照样不会荒了。要算工钱,也容易,回头就让二先生给你们算清楚。不过咱们早就有话在先:谁中途撂挑子不干,当年的工钱全免。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去琢磨。至于韩大吗,哼哼,你先别提歇工的事儿,多会儿你把牡丹的身价银子交齐了,多会儿我就让你走。要是银子交不齐,别说你自个儿走不了,就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家的丫头下的,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拿他当家生小厮使唤呢!”说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房去了。

    几个想走的长工,一听当年的工钱全免,又都犹豫起来了。当长工的人,有几个不是家里等米下锅的人家?一个子儿没有,一家人喝西北风去?没办法,要换东家,也只好等过年再说了。大伙儿心中有气没处出,冲母老虎的后影儿直吐唾沫。二先生推着韩大刚迈出门槛儿,小丫头就把二门关上了。

    韩大跟着大管家走进账房。大管家翻出账本子来,一手指着账本儿,一手拨拉算盘珠子,当面算起工钱来:韩大十二岁到黄家,放牛割草,算个放牛娃,只供伙食,没有工钱;从十五岁到十七岁,当了三年“半拉子”,工钱是每年稻谷五担;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顶上了正式长工,工钱是每年稻谷十担;从二十九岁到今年三十四岁,当上了打头的,工钱是每年稻谷十五担。二十二年的长工,一共挣了二百零五担稻谷。刨去日常零支一共四十五担,剩下一百六十担,再加上黄家存柜的利息,照例是年利三厘三,只算单利,四舍五入,一共是十二担稻谷,加在一起总数是一百七十二担。按当时市价稻谷每担七钱银子计算,一百七十二担稻谷折合一百二十两银子。算来算去,韩大在黄家干了二十二年活儿,娶了黄家一个丫头,反倒欠了黄家三十两银子。二先生做好做歹,叫韩大先把棺材抬走,把死人先埋掉,再好好儿琢磨琢磨,是交现钱呢,还是再在黄家扛三年长工消账。

    韩大和几个长工们忙活了大半天,总算把白牡丹抬出去入了土。打坟地里回来,屋里少了一个人,好像这间小小的破房子忽然间变大了似的,空空荡荡,四处不着边儿。苦娃两天一宿没睡觉,葬完母亲归来,哭着哭着就睡熟了。韩大手捧脑袋看着一屋子乱七八糟的东西,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人都死了,还要我干三年活儿赎那张卖身契,这叫讲的哪门子理呀!在这样的虎穴狼窝里再住一天都嫌长,哪儿还能再住三年?带一个四岁的小孩儿,哪儿挣不出一口饭来吃?十多年来,自己总在做着这样一个美梦:攒下一二百两银子,回老家去买上几亩好地,老婆孩子热汤热饭地图个下半世安生,也为孩子挣下一份儿家业。谁想到二十多年的劳累,不唯成了一场空,反倒背上了债,这口气儿,怎么咽得下去呀?

    韩大越想越有气儿,越想越有火儿。人逼到绝路上,反倒什么都不怕了,随便收拾收拾,打了个包袱系(j ì记)在后腰上,再找出苦娃小时候用过的背带来,睡梦中背上苦娃,趁着月黑风高更深人静的时候,踅到后院儿,一把火先把厨房后面的柴禾点着,再踅到场院叫一垛稻草也烧了起来。一时间风卷着火,火趁着风,噼哩啪啦地烈焰腾空而起,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到上房。韩大不敢久留,趁乱中大踏步抄小路往西跑去。一口气儿跑了约莫有十来里路,回头看看,黄家的大火都映红了半边天儿了。

    韩大逃到金华,更名改姓,叫做李有良。先打了一阵子短工,后来才到北山罗店一家姓罗的财主家当上了长工。

    黄家一场大火烧掉了两进房子一垛稻草,告到官里去,县衙发一角海捕①文书缉拿韩大。隔了一个县,更了名改了姓的,芸芸众生,茫茫世界,上哪里去找?过了几年,事情渐渐地冷了下去。永康县逮不到人,报一个缉拿不获,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到这里,我得把底儿泄给你了。也许你早就已经听出端倪来:那韩大正是我爹,白牡丹就是我娘。我呢,用不着说,当然就是那个小苦娃啰!

    ……

    “什么?你问我后来怎么又去学唱戏吗?别打岔,说完了我爹我妈的事儿算是一段。前面有个凉亭,咱们先进去歇歇腿儿,喝口水儿。要问我怎么又去学的唱戏,等我歇够了,咱们再边走边细说吧!

    第六十四回

    小生人好,大团圆拜天地李丹招婿

    花旦貌美,唱堂会下迷药宝珠被奸

    我跟我爹在罗店一住又是两年多。七岁那年,我就能自己挣饭来吃了:我给罗家放牛,当上了放牛娃。我爹爱吹笛子,没事儿了就教我吹。我骑在牛背上,高兴了,吹一曲,唱一段,任凭老牛自己慢悠悠地踱着方步找草吃,连玩儿带干活儿的,日子过得倒也快活。

    不知道是我妈的仙气真的传给了我呢,还是我从小就是我娘教练出来的缘故,我唱起小曲儿来,不单格外好听,还格外响亮。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扯开嗓门儿唱了一段戏,八里路开外的双龙洞都听到了。从此落下了一个外号,叫做“响八里”。十岁那年,我和几个放牛伴儿在草坪上翻筋头,打出手。我抄起一根竹棍儿当作三尖两刃刀,按照我自己的路数唱开了《劈山救母》。正好我爹挑粪从草坪走过,就歇下挑子把我喊住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抓住我头一句话就是:

    “真冤孽呀!怎么你偏偏喜欢这个!”

    我扬着小脑袋理直气壮地说:

    “我就是喜欢这个嘛!赶明儿长大了,我还要到戏班子里去学唱戏呢!”

    爹听我这样说,一层阴云立刻笼罩着他那开朗的脸。我爹紧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脑袋说:

    “快别学这个,你哪儿知道当戏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呀!做戏的喝酒端空杯,骑马拍大腿,绫罗包穷骨,到老讨饭坯。哪个做戏的有好下场?你没听村子里小孩子唱山歌?‘衣装好,锁在戏箱里;打扮好,洗在脸盆里;情义好,住在破庙里。’多少人唱了一辈子戏,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我梗梗小脖子,不服地说:

    “唐明皇贵为天子,还唱戏呢?有什么不好!要是谁都不去唱戏,那过年过节的上哪儿看戏去呀!”

    我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

    “冤孽!真是冤孽!难道你娘的种气真的传到你身上了吗?快别走你娘走过的老路啦!吃开口饭这门行当,还不如老老实实种田安生呢!”

    我说不出当戏子到底有什么好处来,可我偏愿意长大了去当戏子。我爹但愿我说的是孩子话,不足轻重;我呢,身上流着我妈的血,不顾我爹的反对,却一天比一天跟唱戏接近了。村里人都知道我嗓音好,那年正月十五唱采茶戏①,我第一次登台,唱的是《太白回书》,一下子就出了名。第二年闹元宵,我变成了台柱子,整本的《天宝图》,我饰李三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连唱带做还兼武打,一个人顶到底,谁看了不夸我?

    ……………………

    ①  采茶戏──当地农村以村为单位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后由孩子们在本村或到外村去巡回演出的一种地方小戏。传统剧目有《大补缸》、《大摇船》、《小放牛》、《卖小布》、《走广东》、《摘樱桃》、《小尼姑下山》(即《思凡》)等。有时也串演折子戏,班底子厚的也演出整本的婺剧。

    就在这一年,有个叫新福的戏班子在我们村子里唱戏。他们听我唱了两句,都说我的嗓音好,底气足,不比寻常,是块唱小生的好材料。他们看我翻两个跟斗,又看我刺两下枪,都说我的武功有底子,是块唱武生的好材料。我心眼儿一活动,等到戏班子转台子的时候,就偷偷儿地跟着他们跑了。从此,我就正式在这个戏班子里学开了唱戏。

    那会儿,我先学的是小生。大的戏班子,有小生又有武生,小生又分扇子小生和雉尾小生两路,分演文武两档子剧目,讲究的是唱功做功。就是专演武戏的武生,又分长靠和短打两路:长靠武生唱功少武功多,演的是《伐子都》、《挑滑车》、《长坂坡》、《界牌关》这些戏。短打武生重在翻跌、上高、下低和各项杂打出手,穿的服色大都是短襟窄袖,演的是《四杰村》里的余千,《八蜡①庙》里的黄天霸这些人。新福班是个在乡村里转台子的小戏班,没那么多人,小生就是小生,文的、武的、长靠、短打,都是一个人演。我学的就是这一路文武小生。

    ……………………

    ①  八蜡(chà岔)──是古代的一种祭祀。

    我在戏班子里一边学一边唱,十六岁上,就已经学了个差不离儿。二十岁上,金华、衢州、处州一带二十几个县常看戏的人,谁不知道我李丹的名字?

    从一个县到另一个县,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唱野台子戏的确不是一门舒坦行当。昨天晚上刚在张村唱完戏,今天几十里路赶到李村,当夜就得开锣。睡的是祠堂破庙,吃的是青菜豆腐。赶上霉雨季节,戏箱子挪不了窝儿,收成不好的年月,村村店店没人招戏班,只好住在一个小镇上唱伙食戏,一个钱见不着,那日子才叫苦哩!

    成丰五年,我十八岁,我们班子在金华唱戏,我抽工夫去看望我爹。那会儿,他还在北山罗家扛活儿。我跟他六年没见面,他已经是头发花白五十出头的半老的人了。我和他老人家一起过了三天,又闻到了我小时候闻惯了的牛粪的清香味儿。这三天中,我爹噙着泪花儿给我详详细细讲了我妈的那一段惨痛往事。我明白我爹的用心,他想劝我回去安安生生种田,不赞成我还去过这种东飘西荡的生活。可是说来说去,也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我的心窍,我总舍不得离开我的舞台生涯。三天过后,我爹送我到村外路口,把我妈当年在台上用过的一块红罗帕塞给我。我流着眼泪,辞别了我爹,又回到了我的戏班里。谁想到这次会面,竟就是我和爹的永诀呢?

    过了一年,有人带信儿来说:我爹上山给罗家小少爷采药,踩活了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摔死了。罗家给买了棺材,就埋在北山脚。我爹在罗家扛了十几年活儿,除去棺材烧埋,说是还剩下十几吊钱、几件衣服,叫我回去取去。我爹劳累一世,总想攒钱买上一块自己的田地,哪知道到死还是埋在人家的地上。就是到了临死的前一刻,他的好梦也还没有醒啊!

    我没有回去奔丧,事实上我得到凶信的时候,我爹落土都已经半年多了。我也不想去继承我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这一笔遗产。这笔账反正只能由着罗家去算,我回去一趟,也不过多几句口舌而已。我带信儿回去,托一个熟人把罗家算给我爹的几吊钱全都买成锡箔银锭,到我爹坟前去烧化;几件衣服,就送给他做谢仪。我爹一辈子连做梦都想买地,就让他拿上这些钱到阴间买几亩好地安安生生种去吧。

    打我爹死了以后,我成了个没家没业没亲没故的光棍儿,更其一心扑在戏班子里,拿戏班子当做自己的家了。凭着我妈传给我的一条好嗓子,我唱的戏到处受人欢迎,到处受人称赞。我们的戏班子也就成了当时最走红最吃香的戏班子。我们的领班是一个挺和气的老头儿,老伴儿死了,只留下一个闺女,名叫宝珠,比我小两岁,长得细高挑儿,容长脸儿①,就在戏班子里唱花旦。我们同台演戏,场场戏团聚②的时候披红插花拜天地儿③,彼此心中也都有这个意思。一者是我的戏唱得好,又没牵挂;二者是领班的也看出我们两个的意思来,就在我二十二岁那年丁忧期满以后替我们办了喜事。

    ……………………

    ①  容长脸──指一种美观的长型脸,以别于不好看的瘦长脸。

    ②  团聚──本指戏曲中人物的大团圆,当地习惯专用于转指正戏结束剧终。

    ③  拜天地儿──旧戏中很多剧目以“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为题材,而以洞房花烛大团圆为结束。即使不以洞房花烛为结束的戏,当时习惯也由小生、花旦披红插花拜天地作为一场戏的收场。

    我不知道天下还有没有另一对新婚夫妻像我们那样和美那样互敬互爱的。我们成亲以后,一个小生,一个花旦,演起戏来也就更加逼真、更加实在,当然,戏也就唱得更加好、更加叫座儿了。

    过了一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小闺女。要说这个娃娃是个劳碌命,那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出世刚满一个月,就得跟着戏班子东村西村儿地转台子,到处奔波。说起这个娃娃来,也真叫怪,才几个月的孩子,脸型模样连眼睛鼻子都跟她妈长得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右手手心儿上还有铜钱那么大一块硃砂记。指着这块硃砂记,他外公给她起了个小名儿叫红玉。

    我们两个一起演戏,下台来没卸妆就先抱起孩子来亲亲她那红通通的小脸蛋儿。我没给宝珠提起过我家的那段伤心事儿。她只知道我四岁没妈,却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我们成亲以后,她说过几次,要攒下几个钱,赶明儿有机会到金华和石柱去演戏的时候,买上三牲纸马,到公婆坟前去磕个头,也算尽一点儿做媳妇的孝心。可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平常的心愿,竟也永远实现不了呢!

    咸丰十一年七月,红玉刚刚周岁,还没给她断奶,我们戏班子在东阳县南马镇替一家财主唱还愿戏。第三天夜戏刚散,我们正在后台卸妆,镇上的里正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到了领班的,一句客气寒暄不带,开门见山就说:

    “三天戏唱完了,明天又该转台子了,是吧?马老爷叫我来通知你:明天先别走了。马府明天来贵客,传你们宝珠去唱一夜堂会。唱好了,马老爷大把银子地赏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们领班的还没答腔,我马上就给顶了回去说:

    “你另请别家吧,我们的戏班只演戏,从来不唱堂会!”

    那个里正不怀好意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眨巴眨巴小眼睛,转身问领班的说:

    “他就是宝珠的男人,是吧?”

    我们领班的笔杆朝直地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

    “是,二爷,他就是我的女婿!”

    里正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怪腔怪调地哈哈一乐,转过身来对我说:

    “听说叫你娘们儿去唱堂会,你害怕了,是吧?你也真想不开,台上唱也是唱,台下唱也是唱,马老爷一样打发赏钱,还省得上装呢!别害怕,傻小子,保管你掉不了半两肉去!由我担保,赶唱完了堂会,准还你一个囫囤整个儿的媳妇儿!弄好了,也许还能带回几两来呢!”说完了,又是一阵刺耳的奸笑。

    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双奸诈的小眼睛,那张阴险的刀螂脸!论我的脾气,当时就想抡起拳头来教训那贼娘养的一顿,可我们领班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瞧着我要动火儿了,一边儿直给我使眼色,一边儿打躬作揖地陪着笑脸儿把里正送出门去,答应他大伙儿合计合计,明天一早给他回话。

    送走了里正,我老丈人悄悄儿地对我说:

    “强龙还压不住地头蛇呢,傻孩子!这里深山冷岙的,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不是这班土皇帝说了算?咱们走江湖卖艺糊口的人,在他们看来,连只蚂蚁都不如呢。惹翻了这班太岁们,无常鬼就快来请你啦!碰到这种事情,只能笑脸应付,随机应变,可不能硬碰硬地硬顶!人家硬气有人家的底子,咱们硬气,除了一肚子邪火,有什么呀?还不是一碰就吃亏?要走,咱们不会连夜悄悄儿地走吗?这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惹不起,躲得起嘛!”

    我忍了又忍,一句话没说。匆匆忙忙地卸了妆,帮着管三箱的把行头归置齐楚,吃过夜宵,全班人马都打好了行装,把灯灭了静静地坐着。又过了一会儿,约摸已经有丑时一刻光景,村里早已经断了行人,连一丝儿灯光也没有。天黑得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儿。领班的看看四周没有动静了,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就叫我们准备起身。

    三十多个人,背上背着自己的被褥,肩上抬着戏箱。只有三个人例外:小丑儿背着我们的祖师爷唐明皇走在最前头──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领班的年纪大了,拿不动什么;宝珠是个女的,没有那么大劲儿,背着我们的小红玉之外,还得扶着她的老爹爹呢。我们满以为这样一点儿响动也没有,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狼窝虎穴的,谁知道前抬儿刚走出祠堂大门口,后抬儿还没有动窝儿呢,就听到大门外有两个人狼嚎似的大声吆喝着说:

    “站住!哪里去!”

    “没有里正老爷的吩咐,谁也不准出门儿!”

    真是比狼还狠毒的人哪,早已经派人把我们给盯上了!没办法,只好前扛改后扛,一行人又回到戏台后面来坐着。这一夜,谁还有心思睡觉?宝珠紧紧地靠着我,怀里搂着小玉,哭着说:

    “怎么办呢?要是我不去,他们指不定还会生出些什么花招儿来祸害咱们呢!”

    我也没主意了。我后悔刚才没有把那两名瘦猴儿似的乡勇捆起来硬闯出去。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下死劲儿骂了一句:

    “这班畜生!总有一天……”

    第二天,巳牌过后,里正抽足了鸦片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进门儿先冲我挤鼻子弄眼地一乐,这才打着哈哈对领班的说:

    “昨儿晚上散了戏,又加演了一出《捉放曹》,是吧?想跟我来个不辞而别,是吧?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这南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容你随随便便窜进窜出吗?不是我吓唬你们,没有我马二爷的话,嘿嘿,你要能离开南马一步,那才叫怪呢!”

    领班的苦笑着,做声不得。我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顶了他一句:

    “我们走南闯北,无非为了混一口饭吃。有心开饭店,不怕你大肚子汉──我们吃的是演戏的饭,我们就不会怕演戏。只要你给钱,哪怕在这里演上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行。三百六十行,一行有一行的路数,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俗话说:‘不是本行,不能抢行。’我们是上装登台演戏的大戏班,不是便装唱堂会的档子班儿①。你要唱堂会,自去请那唱堂会的小班儿去,平白无故地硬扣着我们戏班子不让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

    ①  档子斑儿──也叫小班儿,一种不化妆登台表演专门便装唱堂会的小戏班子,一般由年轻姑娘演出。

    里正见我动了火,不单不生气,反而三分阴七分阳地露出一脸狡诈相,回过头来对我说:

    “什么大班儿小班儿的,二爷不懂得那么多啰唣事儿!都是唱戏的,上了装唱得,不上装就唱不得?在台上唱得,在厅堂上就唱不得?干你们这一行,不就为了赚钱么?实话告诉你说:本镇马老爷当年是响噹噹的知府正堂,什么样的好戏班子没见过?昨天赏脸看了一场你们演的《白蛇传》,说是你们班子里演花旦的那个小妞儿还不错,着实地夸了一通。赶巧他老人家有位同寅今天路过此地,所以才传下话儿来,单点你们班子里的宝珠去伺候一下贵客。马老爷府上金银元宝堆成山,要是伺候周到了,老爷一高兴,赏你一个黄澄澄的两头翘,不强似你们唱几个月的戏?你可得知道我们马老爷的脾气:顺着他,天大的事情怎么都好说;要是拗着他呢?嘿嘿,这话儿在下不说,你们心里也明白。难得赶上马老爷高兴,点你们一个女戏子去唱两段,完了还大把的赏银子,这不是你们戏班子走了鸿运又是什么?这样的好事儿,别人求还求不到哩!你们怎么偏偏这样不知道好歹?难道一定要顺着不干戗着干、请酒不喝喝罚酒么?要知道,老爷特派在下专程来请,这是给的你们天大的面子;要是推三阻四,惹得老爷恼了,你可得知道这东阳县南马镇的马大人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主儿!到时候鸡飞蛋打,吃不了的兜着走,可别怪我当里正的事先没关照。大清早的起来,我公事私事一大堆儿,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跟你们瞎磨牙。轻重好歹,你们自己掂掇着办吧!”说着,脸色一沉,狡相换成了一副凶相,一甩马蹄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戏班子里的人,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怎么来躲过这堆择不开的刺儿疙瘩窝。领班的又怕闺女吃亏,又怕戏班子砸锅,两头害怕,急得团团转,没了主意。我气得大叫大嚷,主张跟他硬到底,愣是不去,看他到底能拿我们怎么着。可大家都不同意我的办法,都说这位当过知府的马大人,在这里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比皇上还要皇上,收拾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比踩死儿个蚂蚁还容易?大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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