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85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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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  双弓米──“粥”的隐语。

    我在上人座下听了四年讲,不能说已经大彻大悟,也已经从上人的言语中,渐渐地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一时半会儿的,跟你也说不清楚。你年纪还小,有些道理也许你还闹不明白。就说佛吧,所有佛经中,除了释迦、迦叶、阿难等实有其人之外,其余的什么文殊、普贤、弥勒、观音以及许许多多的金刚、罗汉、菩萨等等,都是只凭释迦牟尼“金口”一说,有谁看见过?说来说去,也和十殿阎王一样,只不过一个是中国人造出来骗中国人的,一个是天竺人造出来骗天竺人同时还骗了中国人罢了。这些道理,也不是上人独出心裁自个儿想出来的。他举唐朝末年一个叫宣鉴禅师①的话说:“我这里佛也无,祖也无,达摩是个老臊胡,十地菩萨②是担屎汉,等妙二觉③是破戒凡夫,菩萨涅槃是系驴撅,十二分教④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自救得也无。”“老胡⑤自称经历了三大阿僧祗劫⑥,如今到哪里去了?他只活了八十年便死去,与你有什么分别?你们不要发疯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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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宣鉴禅师──禅宗南宗慧能的六世法孙。

    ②  十地菩萨──菩萨是有等级的。大乘菩萨分为十地,初地即一级,十地菩萨即十级菩萨。

    ③  等妙二觉──等觉妙觉为二觉,即佛。

    ④  十二分教──指佛教的十二部大经。

    ⑤  老胡──这里指释迦牟尼。

    ⑥  阿僧祗劫──世界成坏一次称为一劫。万万为亿,万亿为兆。佛家称一个大阿僧祗是一千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兆劫。三大阿僧祗动,实际上就是无穷大、无限量的意思。每逢上人升座讲道,我也一样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静听上人用明白易懂的大白话来讲解佛家的奥秘。

    另一个与宣鉴同时的义玄禅师⑦说得更透彻,他说:“求佛求法,看经看教,皆是造孽。你若求佛,即被佛魔摄你;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缚你。”“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夫大善知识始敢毁佛毁祖,是非天下,排斥三藏教。”这些活,出自禅师之口,可以说是彻底看穿了佛教的底蕴,完全学到了佛教的真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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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⑦  义玄禅师──也是慧能的六世法孙。

    我听上人说:对一件事情,只要不是你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身经历的,你就得从头到尾看一看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然后再用脑子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的是非真假,千万不可随便相信。要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不免会上当受骗。相信一点儿,受骗一点儿;相信得越深,受骗得也就越深。对于佛徒们宣扬的西方净土和阿鼻地狱,最好的办法是叫他拿出真凭实据来给大伙儿看看。唐朝有个和尚叫法琳的,写了一篇《辩正论》,说是“有念观音者,刀不能伤”。唐太宗就不相信,给了他七天时间叫他去念观音,七天后试刀,看看究竟能伤不能伤。这一来,这个佛徒原形毕露,吓得逃跑了,谎话也就不拆自穿了。

    正觉上人确实是个“大善知识”的人,所以才敢于毁佛毁祖,说出“千百万字的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的话来。双龙寺自从他当家以后,什么早课、晚课、暮鼓、晨钟一概都废了,二十来个人守着几十亩庙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交租,不纳税,不应官家的差役,不听朝廷的王法,在那烽火连天狼烟四起的年月里,双龙寺成了清静之邦,我们也都成了化外之民,说起来是没家没业的出家人,日子却过得挺逍遥自在的。

    我给你讲这些难懂的道理,快把你给讲睡着了吧?其实倒不是这些道理不好懂,实在是我拙嘴笨舌,不能像正觉上人那样讲得头头是道,深入浅出,叫人越听越爱听。我不是上人的弟子,只不过上人每次开讲都是选那刮风下雨出不了门的日子,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听了一两次。谁知道一听就听上了瘾,往后开讲,不让我去听都不行了。我常去听讲,上人客气,见面就叫我一声“上足”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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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上足──佛家对弟子的尊称。

    你大概也看得出来,我这个人,在自己的知心人面前,什么心里话也藏不住。还是那句话:人心换人心嘛。人家对我一片真心,我怎么能够虚情假意呢?

    我上山两个多月,清明过去,眼看着谷雨就要到来,双龙洞前一片茶林,嫩枝吐芽,青葱翠绿,正是抢摘雨前茶的季节。我每天起早贪黑,抢摘芽尖,中午还得烘炒揉晒。上人见我忙得跟走马灯相似,也就穿起宽腿犊鼻裤①、窄袖短褂子来帮我摘茶叶。我们俩每人背一个细篾竹篓子,两只手像母鸡吃米似的在茶树上翻飞,一把把的嫩茶芽接连不断地扔进茶篓里。尽管我们手上忙得跟擂鼓相似,却不耽误聊闲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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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犊鼻裤──是一种长不及膝的短裤,因膝上二寸为犊鼻穴而得名。

    上人知道我是唱戏的出身,却不知道我的身家细底。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我家在哪里,都有什么人,怎么学的唱戏,又怎么离开戏班子这些事情上来。俗话说,亲人面前不讲假话。上人通情达理,赤诚待人,在他的面前,我怎能拿应付罗家的那套瞎话应付他呢?我看看左近没有人,就把刚才给你讲过的那一番两代辛酸泪全折了出来,一点儿不留地讲给上人听。讲到我宰了黄金龙逃到罗店来,跟脚太平军也从江西打到衢州、金华、永康这一带,我又讲起了太平军当时打金华的情景来:

    那会儿,打杭州来的水客还说太平军在安庆被围已经一年多,各路太平军一齐杀向安庆去接应,一时半会儿的绝不会到浙江来的。谁想到没过几天,太平军说来就来了,一个个都头包红巾,手执兵刃,远远看去,“红浪”里刀光剑影,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老人们都说“铜金华”、“铁衢州”,这两处的城墙又高又厚,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连常遇春都攻不下来,太平军到了衢州,没有硬攻,却绕过了衡州,直奔金华。消息传来,金华知府慌了手脚,连忙会同知县坐在衙门里调兵遣将,还放出话来说:人在城在,宁可杀身成仁,也要跟太平军决一死战,以报浩荡皇恩。其实呢,太平军还没到,知府、知县就都悄悄儿收拾金银细软,带上大小老婆、公子小姐,打扮成老百姓模样逃之夭夭了。等到太平军打到城下,绿营兵群龙无首,都司、守备、千百把总一个个都借故溜下城来,换上了便衣,找地方藏身去了。当兵的见当官的都跑了,也就一哄而散。太平军几乎刀不刃血,就攻占了金华城。

    我说到这里,上人打断了我的话头,对我说:

    “打仗这种事情,说怪不怪,说不怪还真叫怪。同是一支人马,昨天在洋枪火炮面前可以奋不顾身,勇敢杀敌,今天在锄头扁担前面倒许会畏缩不前,临阵脱逃。原因在哪里?第一是士气低落,第二是师出无名。俗话说:‘兵败如山倒’,三亭人马,只要有一亭败下阵来,冲了阵脚,就会乱成一锅粥。反过来说,自古打仗,哀师必胜,道理也就在这里:师出有名,士气旺盛,刀山火海都敢上。远的不说,道光二十年广州三元里的乡亲们痛打英国强盗,我是亲眼看见的,还不是一帮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老百姓,只用大刀、长矛、锄头、扁担,就把号称‘海上霸王’、一色儿洋枪洋炮的英国强盗杀了个落花流水、鬼哭狼嚎吗?”

    我听上人说起他亲眼见过三元里的乡亲们打洋鬼子,就死活要求他给我讲讲这一段。上人自知说漏了嘴,先叮嘱我要守口如瓶,这才约略地说起他是怎么跟洋鬼子打仗、后来又怎么出家当了和尚这一节故事来。

    上人俗家姓陈,湖南岳州①人氏。岳州坐落在洞庭湖和长江相通的湖口东岸上。西岸是一座高山,叫做君山。山上有一座古刹,就叫君山禅寺。寺里的当家和尚叫做智真长老,是一位远近知名的古德②高僧,跟上人的父亲是多年的书画知交、琴棋故友,经常诗赋往还的。这个智真长老虽说已经年过半百,却还开得硬弓,举得石担,有一身太祖③真传的好武艺,更兼熟读兵书,懂得舆地④、阵图⑤、制造⑥,本是将相之材,怎奈每次秋试,科科被黜,场场名落孙山。他见君昏臣奸,豺狼当道,英雄无用武之地,良将乏进身之阶,一气之下,愤然入山,从此遁入空门,日夜与清灯古佛作伴,四时以诗赋书画为朋,闲时看几篇佛经,练一番拳脚,却也并不割断尘缘:那岳州地面沿洞庭湖西北岸的几个县份中,也颇有几位无意功名利禄的清高逸士,不时地携一坛美酒、几样鲜果,到这里来与长老作竟日清谈。上人的父亲更是深服长老的文才武艺,见解独到,想到自己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文不足以安邦定国,武不足以杀敌御寇,只会读几句子曰诗云,咏几章风花雪月,与国无益,与世无济,因此到了上人该入学启蒙的年龄了,他父亲不送他到孔门去读圣贤之书,却把他送上君山,拜智真长老为师,攻习文学武艺。十五年工夫,苦心孤诣,循序渐进,文的不读四书五经,更不做八股制艺,却只读昭明《文选》①、诸子杂说,学做诗词歌赋;武的除了拳脚刀枪之外,还精研武学七书②,十三篇兵法,篇篇能讲能用。道光十三年中了岳州第一名武秀才,第二年又中了湖南省乡试第一名武举人,那时他才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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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岳州──今岳阳县。

    ②  古德──年高辈尊的有道高僧。

    ③  太祖──这里指我国佛教史中的禅宗菩提达磨,也称达摩,南天竺人,一说波斯人,南朝宋时来中国。传说认为他是少林拳的祖师。

    ④  舆地──这里指作战时利用地形以作掩蔽进退的军事地理学。

    ⑤  阵图──军队作战时的队形排列和变化。

    ⑥  制造──这里指车械兵器的制造。

    ①  文选──梁昭明太子选编的一部古文集。

    ②  武学七书──指六韬、孙子、吴子、司马法、黄石公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湖广总督林则徐见他少年英俊,有勇有谋,武艺上更是与众不同,十分赏识,破格以六品衔任用为巡防军武备总教习。不几年又擢升为巡防军统带,在武昌、汉阳一带查禁鸦片烟十分出力。道光十九年,他随钦差大巨林则徐到广州去查禁鸦片烟,一面奉命在虎门监销收缴上来的三千多万两鸦片,一面奉命采买外国大炮三百多门,整训军队,布置江防海防,又组成民军,把个广州变成铜打铁铸相似,随时准备痛打英国强盗。

    道光二十年端午节前后,英国强盗四千多人分坐大小船舰四十六条进犯广州,看见岸上阵势严密,无缝可钻,只好调转船头向北进犯,先攻定海,后攻天津,把个道光皇帝和满朝文武吓得屁滚尿流,不顾林则徐接连在磨刀洋打了几次胜仗,却把他撤了职,改派琦善为钦差大臣到广州议抚。

    什么叫“议抚”?议抚就是向洋人投降的漂亮说法!琦善刚到广州,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上人革职拿办,说他在磨刀洋痛揍英国海盗是“得罪”了洋大人,还要把他送到洋人那里去“谢罪”。多亏当地乡亲和有血性的士绅们出面死争,才把他救了回来。琦善为了讨好洋大人,慌急慌忙地撤去防兵,拆掉炮台,开门揖盗;以致英国强盗乘虚而入,偷袭虎门。琦善不但不敢迎战,反而连夜派人去向强盗请降,答应割让香港,赔偿烟价。

    这一来,激起了全国士农工商的义愤,逼得道光皇帝不得不把琦善革职拿问,改派奕山调集三万五千人马到广州“痛剿”。

    奕山到了广州,虎门失守都已经五十天了。他带来的那一帮将官,平时只知道提笼架鸟,吃喝玩乐,哪儿懂得打仗?尽管当兵的不怕死,打仗也都勇敢,架不住当官的是一帮酒囊饭袋,胡指瞎领,白送了许多人的性命。俗话说:兵悚①悚一个,将悚悚一窝儿。最好的兵交给废物去带,瞎胡指挥,还不是打败仗的命?!三万五千人马反倒让两千四百个英国强盗打得晕头转向,大败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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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悚(s óng阳平)──也写作' 上尸下丛' ,本指精液,讥讽人软弱无能。

    奕山一看要端他的王八窝,慌忙在城上竖起白旗,拜倒在洋大人的脚下,全部承认前不久琦善割地赔款的条件,再一次走上了琦善的投降老路。

    上人被广州百姓救出去以后,四处奔走,策动学界、绅界和各行会分头聚会,痛斥官府投降卖国。单是学界在明伦堂②聚会的人就有好几千。到会士绅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说到痛处,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台上台下,一片唏嘘。会上还散发了《全粤义士义民公檄》,指摘朝廷腐败无能,任用匪人;申明广东百姓“但知杀贼而报国”。这篇檄文刊印以后,一两天内就传遍了广州府左近十几个县。渔舟村店的水勇丁壮跟城里的斯文先生们又不一样,他们不会呜咽唏嘘,也不会嚎啕痛哭,却懂得拿什么东西孝敬洋大人,用什么办法去对付洋鬼子。他们一听到领头的鸣锣聚众,二话不说,一个个拿起大刀、长矛,跳上舢板小船,冒着密集的炮火,去跟英国强盗肉搏硬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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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明伦堂──广州府学宫。

    香山、顺德两个县的五百多义勇,在白鹅潭打沉了两艘强盗船;新安县的义勇在穿鼻洋面上演了一出《火烧赤壁》,把洋鬼子烧得焦头烂额,哇哇乱叫。三元里的义勇推举一个姓韦的菜农当头领,拿北帝庙里的三星旗当令旗,凡是十五岁到五十岁的丁壮统统上阵,用计把一千多强盗引出炮台,诱到丘陵起伏的牛栏岗,一棒锣响,伏兵四起,硬是用大刀、长矛、锄头、扁担把手持洋枪的鬼子兵杀得落花流水,马仰人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再也不敢呆在广州,夹起尾巴悄悄儿地逃跑了。

    事情过去以后,朝廷不单不说广东军民抗敌有功,反而说他们“贪功启衅,杀人灭口,聚众闹事”,把上人和几个领头的发配到新疆去充军,还找了一个茬儿,连那位起草檄文的文士也捎上。他们一路往西走,晚上关在驿站的囚房里。上人跟同行的几个难友议论起这件事情来,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朝廷腐败,军政大权落在一帮废物手里,对内只知敲诈勒索、中饱肥私,对外只知献媚讨好、卖国求荣,而爱国志士用头颅热血来守卫田园疆土,反倒有充军之罪,这叫讲的哪门子道理凭的哪门子王法呀?几个人一商量,大家一齐动手,砸开窗户,钻了出来,分作几路,四散奔逃。

    上人回到岳州,才知道父亲受自己牵连,被官府捉去死在牢里,老母也一根绳子吊了颈,早已是家破人亡了。海捕文书行来,四处都在搜捕逃犯,岳州城里更是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没奈何,只得隐姓埋名,打算远走高飞。

    临行前,他到君山去拜别师父,这时智真长老已经年近八十,听说上人因为抗敌获罪,不觉击杖长叹,沉思良久,才叫上人跪下,亲自替他落了发,正了师徒名份,留在寺里暂且藏身。

    按俗例,出家人算是隔世人,出家之前有天大的官司,官府里也不再追究。在寺里反正学的是本事,练的是功夫,出家只是门面,信佛不信佛并没有人来管你。智真长老是个有来历的人,自己就从不诵经念佛,别人看不看经卷他也不过问,倒是上人自己呆得心里烦了,寺里藏经又多,就一卷一卷地拿来翻看解闷儿,有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长老。看的经书多了,才悟出“千万卷经书都是弥天大谎,不可轻信一字”这条结语来。

    长老圆寂那天,召徒众到座前问悟道心得,上人对答说:“佛言一切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是即佛也是空,法也是空,经更是空。”长老微微一笑,取衣钵付与上人,即便低头合目,西方正路,涅槃去了。

    打那以后,上人成了我的至敬师尊,我成了他的虔诚弟子,心里有话给上人说,肚里有疙瘩请上人解。只有一样,当我问起上人怎么从湖南到了浙江,上人却只是笑着说:“出家人吃八方饭,云游四海,哪里去不得?”不肯再给我细说这一段经历。人各有苦衷,往后我也就没有再问。

    我要求上人指点我枪棒拳脚,上人倒是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我学的是武生,就说是戏台子上瞧着好看的假本事吧,总不能不说多少有点儿根底。我在双龙寺住了四年,虽然年纪略嫌大点儿,又不是专一学艺,好在有名师指点,不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吧,进展确实也是相当神速的。

    第六十七回

    庆贺生日,金华街头办菜肴走失爱女

    惹起是非,重操旧业唱武丑辨迹寻踪

    同治六年,是我三十岁整寿。我上山四年,年年拿的是长工的工钱,拜了师傅却从来没有交过一文束脩。爷儿俩在寺里住,吃饭穿衣,寺里都管了,平时也没有多大的开销,不觉着的手里就攒下了几十吊钱。我想着平常时节从来没有买过什么东西孝敬上人,学了四年艺连一杯谢师酒都没有请,何不借题目做文章,趁此机会请请师傅和一众师兄师弟?主意拿定了,在我生日头两天,也不言明就里,只说要去赶集买点儿东西,向上人告了一天假,打算进城去采办几样美味可口、平时难得吃到的海参鱿鱼之类,大家痛痛快快地坐下来美餐一顿。

    那会儿,我们小玉已经八岁了,剪的是齐眉盖儿头,穿的是无领宽袖衣,完全是一个小沙弥的样子。别看她年纪小,从小就没妈,却特别能干,打六岁起始,就天天给寺里放牛。我又教她踢腿劈岔翻跟斗,陶冶得她比小小子儿还要调皮淘气,打起架来,十一二岁的男小孩儿都不是她的对手。

    也是我可怜她从小没妈,娇惯坏了,小小不然无可无不可的事情,我总是依着她。那天我挑起一对儿空箩筐正要进城,小玉拽住筐绳非跟我一起去不结。自打小玉到金华来,  罗店住了两年多,在山上住了小四年,六年当中,方圆没走出十里地之外。小孩子家,个个都爱新奇,更爱走动,一听说我要进城,那城里是什么样子,她早就听人家说过,很想跟进城去玩玩儿,不叫她去,哪里肯依?我想:让她进城去开开眼界,也不是坏事儿;估摸她成天儿山上山下地跑,脚杆子不算太软,来回六十里路,也许能走得动,实在走不动了,还可以让她坐在箩筐里挑回来,就让她走在前面。小孩子家一高兴,撒开脚丫子就跑,活蹦乱跳的,就跟一头骡驹子相似,上岭下坡,快得像一阵小旋风,连我都追她不上。

    那天正是赶集的日子,从知府衙门到县衙门的丁字街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金华的大街虽然宽阔,但不平正,而是依山逐坡,高低起伏,像波浪一般。站在浪谷里看两边浪峰,只见万头攒动,黑鸦鸦地一片,一张张油亮黑红的脸,在小斗笠下面淌着汗水,唾沫星儿四溅地议论着货物的成色,讲着价钱。几家出售南北土产、干鲜果品、布匹杂货的店铺,挤都挤不进去。柜台里面的几个伙计,忙得跟走马灯相似。不单街里这样热闹,就是横跨金华江远近闻名的金华大石桥上,桥头的台阶两边儿也一溜儿放的都是大米小麦、粉丝面条和各色各样的土产杂货。小玉头一次进城来,看见城里这样热闹,真是地道的山里姑娘进城,东张西望,两只眼睛早就不够使唤的了。

    街上的人太多,我怕把她给挤丢了,叫她一只手扶着后筐绳,我自己在前面开路。认识的,知道我们是爷儿俩;不认识的,只知道一个行者带一个小沙弥来赶集。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站住了脚,拿惊奇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们。

    我买好了一个大猪头、两只肥母鸡、几斤肋条肉,又买了一些应时当令的新鲜蔬菜,这才踅到一家南货店门口,想买几样海味。抬头一看,嗬,这人真叫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柜台都围严了。莫非是南货店新开张照码七折八扣?我一看要想挑着担子进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把箩筐担子放在南货店隔壁的胡同口,叫小玉坐在扁担上,关照她不许动窝儿,看住了筐里的东西,自己这才进店去。挤了半天儿,仗着我力气大,挤到柜台跟前就已经一袋烟工夫过去,等到我买上东西挤出来,三袋五袋烟工夫兴许都不止了。我心里还说呢:带个孩子出来倒也有些用处,要不然,顾得上买东西顾不到筐里,顾到筐里又顾不上买东西,怎么办哪!

    我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外走,到胡同口一看,心里就火儿了:箩筐上架着扁担,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看看筐里,什么都不缺,独缺一只老母鸡。我扯开嗓子叫了几声小玉,也不见有回音。我挑着挑子,正决不定上哪儿找她呢,正好打胡同里出来个白胡子老头儿,我跟他打听看见一个留头发的小和尚没有,老头儿说有个八九岁的小和尚在胡同里面追一只老母鸡,这会儿恐怕还没逮住呢!我一听有了着落,谢过老大爷,挑起挑子就进了胡同。

    这条胡同还真长,曲里拐弯儿的,中间又跟别的胡同通着,我刚拐了两个弯儿,就不知道该走哪条道儿了。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圈儿,哪儿有小玉的影子?我走进几家人家去问了问,都说没看见,喊了半天,也没人答茬儿。转到街上问了问,谁也没看见有这么个小和尚,我又返回身去,在胡同里挨家挨户问了个遍,有几家说是看见过有那么一个小和尚在胡同里追一只鸡,追到哪儿去了,追到了没有,却没一个人知道。

    我前前后后找了足有两个时辰,还是没有着落。走到街上来,碰见几个罗店来的熟人,又托他们相帮着找。折腾了半天,人没找着,罗店李丹丢了孩子的新闻,却在前街后街传了个遍。我实在没办法了,找家纸铺买了十几张白纸,借笔墨写了二三十张寻人告白,分头贴在大街小巷的显眼地方,这才没精打采地一步一步捱回寺里来。

    小玉是寺里大伙儿的眼前花儿,长得本来就俊秀,谁见了都喜欢,小嘴儿还挺能说,见人叫得亲热,端茶递烟,从来不用我开口。谁想看看她翻跟斗、拿大鼎,他甩掉小海青就地就能给你练一场,逗得人哈哈直乐。上人更是拿她当宝贝儿似的宠着,春夏秋冬,时令交替,上人就想到她的棉夹单衫;日食三餐,早中晚饭,上人更想到她的饥饱咸淡。难得有人送来一两样当令的果品、时新的吃食,上人宁可自己不吃,也得给她留着。从疼爱她这一点上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可真是远远地赶不上他。如今听说小玉子丢了,合寺上下谁不着急?大伙儿听我说完了前后经过,就有几个熟知金华城里门户地理的师父愿意跟我一起再去找。上人说:只要不是叫外地人带走了,金华地方也不算太大,总有露面的时候,叫我不要着急。又另叫两个人明天带上铜锣进城满街上筛去。

    他给我解心宽,其实他自己比我更着急。他的那双眼睛,平时炯炯有神,这会儿难于掩饰的焦虑自然地流露了出来。我不愿增加上人的不宁心绪,强压住自己的悲戚,装出一副坦然的神情离开了上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上人就派了五个人跟我一起进城去找小玉。三个人在街上筛锣,大声吆喝着丢失的孩子什么衣着,什么相貌,有什么特征,谁给找回来出什么样的赏格之类。我和另两个熟悉门路的还到那条胡同里去挨门儿察访。六个人在城里整整跑了一天,眼看着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还是连一点儿因头踪迹都没有找着。

    大家忙活了一天,累得满头大汗的,嗓子都哑了。我不能尽着让人家为我受罪,只好劝大家先回去,却把希望寄托在那几张寻人告示上。

    第三天就是我的生日,烧火行者把我买的菜肴做好了,摆满了两张桌子,我强打精神去请上人来痛欢几杯,想借此为他解忧;上人也欣然举杯祝酒,想借此为我解愁。我们各人揣着各人的心事,嘴不对心他说着一些自己都不信的宽心话。真是的呀,满腹忧愁却硬要强颜欢笑,我演了十多年戏,这样的戏实在演不像,真叫应了“借酒浇愁,愁上加愁”这句古话了。

    就在这个时候,打山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人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罗家的一个放牛娃。我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正要起身让座儿,他却气急败坏地拽住了我的袖子说:

    “李丹大哥,你快躲躲吧,衙门里派人逮你来了!昨天你们寺里六个和尚大闹金华府,满街上筛锣贴告白,通街的人都知道你李丹了。知府衙门的刑房师爷看见了你的告白,想起了新近从永康县详上来的一角文书,说你是六年前在永康县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今天早上府里的捕头带着两名捕快到罗店来找少东家问话,详细问了你哪年去学的戏,在哪个戏班儿里,唱的什么角儿,哪年哪月回到罗店来的。等到问明了,才说出你是杀人凶犯,立逼着少东家带他们来逮你。这会儿少东家正备下酒饭请这三个活无常①呢。打头的大哥叫我赶紧抄小路来给你报个信儿。说话他们就要来了,你快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吧!我还得赶紧回去,免得他们看不见我起疑心。”说完,水也顾不得喝一口,转身出门去了。

    ……………………

    ①  活无常──迷信的说法,无常鬼是冥司的勾魂使者,因此用“活无常”来指衙门里的捕快。

    上人一看事情紧迫,来不及细交代,叫我出后门先到山上去躲一躲,以后门开关为号:门儿开着就可以大胆回来,门儿关着就先在山上多呆一会儿。

    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了。捕头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上人说我丢了孩子,有人看见在永康那边儿,因此天没亮就到永康追孩子去了。找着找不着,也得三两天之后才能回来,要他们过几天再来看看,一面取出一两多银子来开销了草鞋钱。几个做公的见上人办事儿既在行又亮面儿,在前后僧房搜了一遍,确实没有,留下“不许走漏消息”的过场官话。就回衙门回话去了。

    我躲在山上,琢磨着罗家放牛娃的话茬儿,心里自个儿寻思:黄金龙的那件案子,事隔六年,中间又加上一层太平天国,不论县里府里,档案文书早就没有了。捕头说的新近详上来的文书,准是黄家或马家又从哪里找到了端倪,重新追究的。黄家只知道杀人的是韩苦娃,不可能知道韩苦娃就是李丹。马家虽然知道李丹是王宝珠的男人,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是李丹杀的黄金龙呢?想来想去,八成儿毛病出在望夫岭宝珠坟前的新奇祭品上,加上岭南村那两位亲眼目睹者的叙述传说,风声传到石柱街,黄金龙的儿子据此上告也未可知。我前脚从后门上了山,后脚少东家就带着三个无常鬼从前边进来,打怀里取出拘票,指名要逮我。

    黄昏以后,我在山上看见双龙寺后门洞开,知道没事儿了,又悄悄儿地溜进寺来。上人接着,带我到方丈叙话。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上人听,上人频频点头,也说是太平军一来,就跟改朝换代一样,六年前的积案,如今又重新追究起来,其中必定有人出面旧事重提来着。他叫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抄小路出兰溪去躲躲风声再说,这里的官司有他顶着,小玉的事儿,他再派人去找,叫我也随时留神打听。

    我做梦也没想到做生日会做出这样两场大祸来。骨肉离散,不知哪天才能团聚,弄得不好,今生也许再也见不着小玉的面了。遭上了官司,不得不离别亲如父兄的上人和一众师父们。没有上山之前,只知道唱戏吃饭,还说是凭本事走遍天下,谁也管不着我。待到戏班子挪不了窝儿,老婆受到欺凌,才觉着天下事不是你不惹人人家就不惹你,这里面好像有一帮人是专门欺侮人的,另一帮人则是专门受人欺侮的。这种感觉,尽管以前也依稀在脑子里浮现过,可是没有欺侮到自己头上,有感觉也不强烈,倒好像自己是方外之人,只不过是隔岸观火,谁凶谁狠,和自己的关系不怎么密切似的。一旦有人欺侮到自己头上来了,我是个有血肉有气性的人,决不是那么好欺侮的受气包、窝囊废。“此仇不报非君子”嘛,不亲手宰了仇人,在亲友们面前还能抬得起头来吗?在九泉之下还能见父母妻子的面吗?

    我杀了黄金龙报了仇,就好像别人欠我的债已经还清了,我也就心安理得起来,还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满够得上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七尺男子汉了呢。赶到进了双龙寺,认识了正觉上人,听到了许许多多以前闻所未闻的道理,渐渐地懂得了这个一边是欺凌、压榨,一边是痛苦、彷徨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事情清楚得很:凡是欺压人的人,总是那有钱有势的官宦粮绅,而受欺压的人呢,总都是十分善良、十分淳朴的穷苦百姓。他们之所以受欺压,并不在于他们的善良淳朴,而恰恰在于他们的没钱没势。我娘受了有钱有势的人一辈子的欺凌,最后连命都送在他们的手里。但是我那善良淳朴的娘,却至死没有怨恨过那些害死她的权贵富翁们。她认命,她说自己受苦是因为上辈子没做好事,欠下了债。这是因果报应,万劫不爽。

    以前,我也相信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类的佛门道理,不过又觉得有些想不通:既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宦财东都是前世的善人,那么为什么到了今世都变成了罪该万死的恶人了呢?上山以来,听上人讲道,讲来讲去无非说明“千万部佛经全是弥天大谎”这样一条无上真谛;什么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什么人世是苦海、涅槃是解脱,都无非是要人们服服帖帖地甘愿受人欺压。要是真有地狱的话,我看释迦牟尼就应该第一个打下阿鼻地狱。释迦说教五十年,我看只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一句是实话。我上山四年来,刚明白了一点点道理,正想跟上人多学一些东西,谁料到一个葫芦锯两截儿,好端端的要做什么生日,凭空生出这两场是非来。

    坐在上人面前,我思潮起伏,有多少心里话要对上人诉说,有多少死疙瘩要请上人帮我解开呀!明天天一亮我就要离开这片干净土,踏进我来的那个世界,难道还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吗?

    我脑子里好像有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乱哄哄地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里乱,还能说出有条有理的话来么?

    上人见我语无伦次,看出我心乱如麻,情绪不宁,就亲自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湖南泡菜,打一壶自酿的大曲酒,一壶二碟,与我二人一起唱开了《蝴蝶会》,要我丢开千头万绪,先坐下来开怀畅饮几杯。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真是不错。酒助谈兴,话助酒兴,三杯酒下肚,心绪渐渐安宁下来。上人深入浅出地纵横剖析当今世界现状:朝廷媚外压内,官府鱼肉乡民,富者勾结权贵,专会在穷人身上打主意。可是另有一班灼见文士、勇猛武夫,他们胸怀奇志,不愿跟那班蝇蛆同流合污:有的在朝野大声疾呼,发动清议,制造舆论,盼当今皇上振作猛醒;有的独坐山岗,自立为王,拉起一支人马来,反抗官府,背叛朝廷。这两种人走的路子尽管不一样,结局却都是以身败名裂而告终。什么原因呢?一个是太相信皇上,一个是太相信自己,眼睛里都没有看到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另一些人,却又太不相信自己,看到朝廷腐败,官府糜烂,于是有的隐居山林,借诗酒书画发泄胸中积愤,消磨漫长岁月;有的沉溺声色,借男欢女爱忘却临渊之危,打发眼前光阴。生在当今之世,不瞽不聋,不痴不疯,究竟应该怎样做人,把一腔热血洒在什么地方为好,不也是一个颇费斟酌而要特别认真思考的题目吗?

    就这个课题,我们从黄昏谈到深夜,从深夜又谈到金鸡初唱。上人把道理掰开了揉细了给我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夜工夫,我解开了几十年来没有解开的死疙瘩,也懂得了往后应该去干什么和怎么干。看看天色,已经是东方欲晓,我匆匆收拾收拾,告辞了上人,背一个小包袱,抄小路奔兰溪大步走去。

    到了兰溪,我改名仇有财,搭一个跑野台子的小戏班,改行唱小丑。后来跳了两次槽,才到的新声舞台。我不是赌过咒发过誓再也不吃唱戏这碗饭了么?怎么又自食其言吃起回头草来了呢?这里面却又有一段因缘。自从临别前听了上人的一席话,真叫胜过读了十年书。我懂得了是不是受人欺凌,不在于干的是哪门行当。根本的道理,在于天下的人有贫富、上下、官民之分;绝大多数人受别人欺凌,还有一部分人一方面欺侮比他更低的人,一方面又受比他更高的人压榨,只有很少一些人专门欺凌别人,作威作福。这就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要想普天下的穷哥儿们不再受欺压,那只有世道变变样儿,上下翻个个儿。这就是上人教给我的道理。这个道理尽管简单,可是要做起来该有多大的困难哪!

    我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会唱两句戏,我何不就干我这门行当,把上人的这些道理带到四面八方去呢?府里还在逮我,小生是万万唱不得了。几年不登台,把帽子压到眉毛尖儿上唱小丑,涂上了白四喜儿①,脸相几就全变了,谁会想到今天的小丑仇有财竟会是红遍了浙南的小生李丹呢?再说,在台上唱戏,除了小丑之外,都得按照师傅传的本子唱,一个字也改动不得;独有唱小丑这一行,从唐明皇唱戏那一年起就传下一个允许插科打诨信口胡吣的规矩来。在台上拿那帮当官的有钱的老爷们开涮,连损带挖苦的,当众揭他们的烂疮疤,让大伙儿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变的,也是一件既痛快又激奋人心的头等要紧公事。

    ……………………

    ①  白四喜儿──丑角在眼鼻之间涂的白块儿。

    除此之外,捎带脚我还办两件事情:一是打听小玉的下落,一是为当地受苦人救急出气。每到一村一店,只要听说有财主欺侮穷人的事情,我总要变着法儿教训他们一顿,不是让他们破点儿财,把他们家的财宝往穷人家里挪挪窝儿,就是半夜里用小攮子往他床头上钉一张柬帖,让他自己琢磨着滋味儿收敛不收敛。从同治六年到今天,又已经六年过去了,我走了那么多地方,小玉还是连一丝儿踪影也没有。算起来,她比你小两岁,今年也十四岁了,不知道她还活着不活着呢!

    去年在林村唱戏,开罪了新科秀才林大爷,领班的顶不住,劝我先走一步,到金华城里等他们。临走那一天,本打算去拜访你哥哥的,还打算给姓林的那小子留下点几记号。后来想想,生怕给你们吴石宕人添麻烦惹是非,姑且记下这笔账,一早就走了。

    到了金华,我又去了一次双龙寺,才知道我走了以后,上人为我的事儿受到牵连。他本想花几个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府里的刑名师爷见双龙寺庙产富足,又打听到上人吃肉毁佛诸多“劣迹”,给他揞上一个“不守清规、窝藏凶犯”的罪名,趁讥敲诈。上人不愿把大家用血汗积聚起来的一点点钱去喂虎饲狼,就把一应钱财粮米等等按人头份儿分了,去留自便,自己却只带了一衣一钵,不知上哪儿云游去了。寺里的大小当家和尚都已经换了人,跟我不熟识,我也不便细问。

    上个月,戏班子在你们新建唱戏,无意中碰到了六年前双龙寺的一个小当家的,说起来,才知道上人就在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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