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第 96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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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说不是呢!大姐姐也说,这样的人家,幸亏我没去。要不然,那可真叫爬出了火坑,又掉进汤锅里去了。在班子里,总还有个赎身从良的机会,要是进了安家,早晚非叫大奶奶给整死了不可。张二这一次从平湖给我带了这样一个实信儿回来,我对三发子才算是真的死了心了。姐妹们有说我是前世烧了断头香,所以今世才会夫妻不到头的;也有说我这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今世合该受苦受难的。她们都劝我不要去跟命运抗争,不如答应阿妈,回去接客。还说像我这样儿的,用不了几年工夫,准能攒够了私房钱,自己赎出身子来。那时候,再找一个老诚可靠的人过日子,强如给有钱的阔少爷去做小。我想想也实在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就又搬回楼上来住。开头一些日子,还跟清倌人一样,卖艺不卖身。高兴了,赠一首诗,唱两支自编的曲子;不高兴的时候,连曲子也懒得唱。谁知道名声传出去了,每天来会我的客人倒也不少。有的人是专为来看安三公子的‘外家’的,有的是慕名而来专为谈诗的。这里面有一些是冒充风雅连平仄都还调不准的市井无赖,借谈诗来说风情的。这些人不单好吹牛,也喜欢捧臭脚。每逢我有了新作,就胡捧一气,抄了去到处传播。不过这两年来我也真碰到过几个懂诗的杜家。他们看了我的诗,有一句好就夸一句,有半句好就夸半句。他们总说我的诗才气和意境是有的,只是手法还太嫩,字句也欠推敲,要我多读前人的佳作,不要急于多写。这二年来我就专读唐诗,仔细揣摩,比先前似乎长进多了。

    “说起来也好笑,有一次我碰到一个精于长短句的,就把安公子当年填的几首词拿给他看,才知道当众挥毫的那一首《满江红》,是抄的欧阳修的,在‘洞房’里填的那几首,都是抄的温庭筠的;分手那天写在帕子上的《如梦令》,竟然是后唐庄宗李存勗(zhù助m ào 冒)修内廷时掘得断碑上的原文。从那以后,我才去买了一部《宋词选》和一部《花间集》来看,果然都找到了。他欺负我没有读过词选,偷了别人的佳作来蒙我。我看他年纪轻轻的,才华横溢,还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呢。他自己明明是个抄手,却又故意摆才子架子,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来。我写的诗,他连看都不看,就说那根本不能叫做诗,只能算是顺口溜,蒙得我一愣一愣的。后来我写的诗,都不敢拿给他看了。这种公子哥儿出身的‘假才子’,不单跟冒充风雅的市井无赖一样没有才气,没有骨气,也一样没有天良,没有天理的。单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这个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了。”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一个人,本不是一眼就能够洞烛肺腑的。当初也实在怪你自己过于轻信了。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经认清安公子是个不可信托的市井无赖,刚才你在席上唱的那支曲子,怎么还那么情绵绵,意切切,依旧是一肚子理不清还不尽的相思债呢?”

    红云把头一低,不好意思地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他,总是恩怨参半,既觉得他害苦了我,又觉得他也是无可奈何。也许就因为他是接近我的第一个男人,又是我自己选中的,他在我面前又是温文尔雅,百依百从,留给我的印象好多于坏的缘故吧。有时候,我甚至还怀疑这个张二的话是真是假,是不是大姐姐和阿妈串通了教给他的,实际上他连是不是去了平湖都不一定。我不信他两次去平湖,都会碰得那么巧,连一封亲笔回书都取不回来。所以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我又原谅了他。恨他的时候写的诗赋曲子,字里行间怨的成份就多些;原谅他的时候,儿女之情就浓些了。席上唱的那首开篇,是我读了梁元帝《荡妇秋思赋》以后有感于怀而改作的,里面还有李白的三五七言诗,不过已经是反其意而用之,给柔和到赋里面去了。那时候我见景伤情,想他的心思比恨他的心思要重得多,可不就悲悲切切,儿女情长了么?”

    “听你刚才说,你从洗衣房搬回楼上来以后,是不留客人在你房里过夜的。那么是什么时候你留起客人来了呢?是不是你阿妈又打了你一顿之后呢?”

    “我在班子里住了那么些年,阿妈也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脾气,打是打不服我的。那次下死劲儿打我,是为了我‘倒贴’,不打我一顿,她消不了气儿。我上楼来以后,我的故事几乎传遍了嘉兴府,每天来打茶围的客人比以前更多了,她也不少收盘子钱。我开始留客,是阿妈托了大姐姐来跟我讲情说好话。她说:要是我肯留客,我就可以多从客人那里得到些缠头。三年之后,如果我攒够了钱,要赎身,她可以少收我二百两衣饭钱。大姐姐也说:像我这样光应个局儿,一个缠头也得不到,只好等哪位客官看中我了,拿出银子来替我赎身,就是出去了,身子也是人家的,要典要卖,都得由着人家。要是攒够了钱,自己赎出自己来,身子是自己的,愿意跟谁嫁谁,别人干涉不着。那时候我正恨着安三公子,再也没有为他守着身子的意思了,就答应了阿妈的条件。不过也留下了一句话:凡是要在我房中过夜的客人,都得由我自己点了头的才算数,那些十分肮脏下流没有人样儿的,说死了打死了,我也不答应。为这件事情,我没少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贵客,阿妈脸上下不来,或者受了客人的气,也没少打我。后来阿妈摸准了我的脾气,总把那些斯文些的客人布给我。斯文的相公穷的多,手面不阔绰,出手不大方,我得到的缠头当然也少,所以直到今天,依旧没有攒够赎身的银子,不过我倒是心甘情愿的。要我陪那些满身铜臭一脸色迷相的客商坐一会儿我都翻恶心。我宁可不要钱,甚至宁可挨一顿打也决不受那种罪。”

    “今天席上他们说的那个钱大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钱大麻子,原是本城的一个屠户,后来发了财,开了三爿肉店,不亲自操刀了。他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几次找上门来,要在我房里过夜,都让我给撅回去了。头些日子也是孔大官人在五芳斋请客,送了局票来,是一个姓钱的客官点了我。当时我没想到会是他。到了五芳斋楼上,才知道就是这个钱大麻子。他惦着给我来一个出其不意,我刚坐下,他就递过筷子端过酒杯来要我吃菜喝酒。您大概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应条子出局子,要不是过夜的客,是不能动筷子的,唱两支曲子,就转局了。他以为当众突然请我吃喝,我一定无法推托,于是他在我房中过夜就成了定局。没想到我偏要叫他下不来台,愣是不吃也不喝,连曲子也没给他唱一个。那一回,他面子丢大了,散了席赶到我们班子里来借酒撒疯,连骂带摔咧子的,拿我阿妈出气儿。阿妈惹不起他,当着他的面给了我俩巴掌,又好说歹说把他送到老六的房里才算完事儿。后来他放出空气来说:一定要替我赎了身讨我去做小,那时候非要好好儿管教管教我不可。我反正是横下了一条心的,我不愿意去的地方,阿妈要是一定要卖我,我就一根绳子吊死算完事儿。我自己解脱了,也让那老虔婆落一个人财两空。”

    “这种地头蛇,手里有了几个钱,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一个班子里的姑娘,把他给得罪下了,他要整治你,还不是易如反掌?这么看来,你倒是应该多防着他点儿。我问你,这几年来,你手头已经攒下多少钱了?”

    “我的客人,没钱的居多,我又从来不向客人讨钱,只是随客人给多少是多少。这三年来,我什么衣服首饰都没添,也不过才攒了一百五十多两银子。”

    “那么,你自赎自身,身价银子是多少呢?”

    “我的卖身价是五十两银子,在这里当了五年清倌人,一年要算一百两银子的衣饭钱,所以安三公子赎我那阵儿的身价银子是五百五十两。按照我们行院里的规矩,当了红倌人,以后赎身,就不算衣饭钱了。只为阿妈有话在先,只要是我自赎自身,可以减收我二百两银子,只交三百五十两就可以了。如今我手头只有一百五十两,还差着二百两银子呢!”

    “要是你的银子凑齐了,赎出身子来,你打算到哪里去呢?”

    “在嘉兴,我只有那个卖我的舅舅一家亲戚,总不能又回到他家去让他卖第二回吧?要是我攒够了钱,我想我还是回长州去的好。那里还有我一个堂房叔叔。我投奔到他那里,就靠十个手指头做针黹,总也够我吃青菜淡饭的了。”

    本忠听她如此说,略一沉思,就毅然决然地告诉她:

    “既然你有地方可去,银钱数目差得也不是太多,我就成全了你这个愿心吧!像你这样身陷火坑而不毁的人,也称得起是一支火中莲①了。实话告诉你,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家里全家人起早赶晚忙活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到这二百两银子。是我结了一门富亲,去年八月招赘在岳家,今年第一次出门儿来做买卖,承人提携,赚了些银子,譬如做功德,凑二百两让你赎身,另外再给你五十两做安家度用。你收起卖身契,火速回长洲去投亲,一天也不要耽搁,以免夜长梦多,又横生枝节。这二百五十两银子,算是我送给你的,不要你还。到了长洲,有合适的本份儿人家,叫你叔作主,还是许配人家的好。做老姑娘,在自己的娘家都难得很,何况还是堂房叔叔家?眼前固然好过,老了怎么办?你才十八岁,年纪还轻,来日方长,要多往远处想,不能只看到眼前。”

    ……………………

    ①  火中莲──指陷身妓院而又能够自拔的妓女。语出苏轼陆莲庵诗:“陆地生花安足怪,而今更有火中莲。”

    红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客官会如此慷慨,头次见面,就肯于拿出二百五十两银子来替自己赎身。之所以大大出于她的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小客官既没有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今后也不想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他并不是出于贪图她的美色而想长期地占有她,而完完全全是出于对她悲惨身世的同情。在五芳斋跟他初次会面的时候,这个小客官的庄重和正派也曾经引起过她的好感和幻想。她所希望的,也还是想用自己的美色和才艺牢牢地抓住这个从未涉足过妓院的小客官的心。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力量能够抓住他。因为她所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为她的色艺所倾倒,也几乎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暂时地或永久地占有她。就连他曾经那么喜欢、那么日夜不能忘怀的安三公子,也是只为她的美色,只为能够第一个占有她的身体,才肯拿出银子来的。而眼前的这个小客官,对于她的美色并不是熟视无睹;对于她的才艺,也不是无法领略。但是人家花了过夜的钱,想到的只是避免她挨打;进了房间,根本就没打算在她的床上睡觉,更不要说是想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乐趣了。她曾经想:这个小客官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大概还幼嫩无知不谙世故吧?她也曾经想过:人家是干净正经的人,一定是嫌她阅人已多的身体太肮脏了。只有现在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她的这些想法,全都误解他贬低他了。

    他的慷慨解囊,跟安公子的千金一掷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他出身贫穷,受过苦楚,因此最最懂得什么叫同情。但是,她能够平白无故地接受这么重的赠予么?如不恰如其值地加以报答,自己能够心安理得么?她觉得自己应该感恩图报,而不应当无功受禄。可是再一深思,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仅有的一个躯壳,还是被人玷污了的。她惶恐,她焦急,为自己无物可以报答人家的大恩大德而不安了。终于,也不知是怎么想起来的,她突然站了起来,迈前一步,冲本忠“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叫得一声“恩人”,就在楼板上咯咯咯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正想再说几句感谢的话,一股激情从心头涌起,堵住了喉咙,哽住了嗓子,一腔热泪却夺眶而出,千言万语竟变成了嚎陶一哭!

    她伏在本忠的脚下,抽搐着双肩,让自己积蓄已久的满腔热情,全变做滚滚热泪,痛痛快快地尽情发泄,她几乎想不到还应该再说什么,也想不到应该站起来向恩人道谢。她觉得自己忽然之间又有了亲人,而她日夜盼望的,也正是这种羽翼的覆盖和庇护。她跪倒在恩人的脚下,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平安,感到了有所依托。这时候,她什么也不想了,只希望多享受一些这种人世间的温暖!

    本忠也为红云的激动所感染,同情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几乎是半抱半拽地把红云从地上拉起来,安放在椅子上,轻声地抚慰她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只要你从今往后能够跳出火坑,能够找到你的叔叔,能够重新过上人的日子,我这几两银子,就算用的是地方了。眼看就有出头的日子,应该高高兴兴才是呢!”

    红云依言擦去泪水,竭力地忍住哭泣,抬起眼睛来痴痴地望着本忠说:

    “您救我出了火坑,又不肯让我报答您,那怎么行呢?我知道我这不干不净的身子,不配伺候您。不过我并不是那种只会享福不会干活儿的女人。只要您不嫌弃,我愿意跟您回温州去,终生服侍您夫妇二人。不瞒您说,经过这几年来的情海颠簸,对于男欢女爱,我确实已经十分淡薄了。叔叔家里,我也知道不是久居之地。不论是为他还是为我,都得另找归宿之处。不过像我这样在风尘中沦落过的女人,有如残花败柳,多少从良去的姐妹,大都像冯小青①似的,为大妇所不容,不是打骂而死,就是抑郁而亡。有几个能够像关盼盼②、董小宛③、柳如是④那样,眉头是舒展的,心境是畅快的?看看别人,想想自己,也不能不叫我寒心。难得碰见您这样通情达理的仁人君子,您救人救到底,要是不以陇廉与孟娵同宫⑤而见弃,就请您把我收留下,带回去给大奶奶做个丫环使女,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

    ……………………

    ①  冯小青──清初杭州人冯生的妾,能诗,善音律,但为大妇所不容,从家中迁出,在孤山另置别业居住,亲友劝其改嫁,不从,终于抑郁而死,年仅十八,葬于孤山,后来成为孤山一景,许多游客都去凭吊。

    ②  关盼盼──唐代徐州名妓。贞元中嫁张建封为妾。张为其建“燕子楼”居住。建封死后,独居燕子楼十五年不改嫁,后来绝食而死。

    ③  董小宛──名白,字小宛,又字青莲,明末秦淮名妓。后归如皋才子冒襄(字辟疆),冒襄建“艳月楼”供其居住。董小宛集古今闺帏轶事,编为一书,名为《奁艳》。年二十七,死于肺痨。冒辟疆写了一篇《影梅庵忆语》哭她。被认为是妓女从良以后的典范。──关于董小宛的传说很多,例如成为顺治皇帝的妃子之类,皆不足信。

    ④  柳如是──明末清初名妓,本名杨爱,色艺双绝,善诗词,后来成了钱谦益的妾,每日里写诗酬唱。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常熟人,明末曾任福王的礼部尚书,降清后曾任礼部右侍郎。钱谦益死后,柳如是赴水殉死,也被认为是妓女从良以后的楷模样板。──由于钱谦益是汉奸,关于柳如是的死因说法也很多,这里从俗。

    ⑤  陇廉与盂娵(ju居)同宫──《楚辞》中的一句。陇廉:丑妇的名字;盂娵:美女的名字。红云跪倒在本忠的脚下,感到了温暖,感到了平安;感到了有所依托,感到自己享受着人世间的温暖!

    本忠微微一笑,抚慰她说:

    “你这样想,可就错了。第一,你要认定这是你自己赎身,只是身价银子不足,我帮助你几两罢了。我这样做,既不图名,也不图利,心明眼亮,旁人无话可说。要是你自己赎身之后,又随我到温州去,我岂不成了拐带人口,有了霸占你身体的嫌疑了么?第二,我跟你说过,我是有了家室的人,我家娘子,年纪跟你不相上下,论相貌和才学,可就都不如你了。她眼下要是在这里,由她自己作主,认你作姐妹也好,收你作使女也好,都不干我的事儿;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男子,且又在客中,带你这么一位青春美貌多才多艺的姑娘回去,尽管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井水不犯河水,也难免会有流言蜚语,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家娘子为人倒也贤惠,不过遇到这种事情,会不会疑心生暗鬼,我可就摸不准了。带你回去,要是大家相安无事,过些日子,择一家殷实相当的人家把你配了出去,也无不可;要是为此又惹出些是非来,岂不是好事儿办成了坏事儿?不必三心二意了,既然你还有近亲,还是拿定主意,投奔你叔叔去吧!”

    红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不再言语了。人家不要你,难道可以强迫人家收留,愣跟着人家去吗?人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的呢?

    油灯里的油逐渐枯竭,灯光也更加暗了下来,在嗞嗞啦啦的灯芯儿吸油声中,突然火苗儿一跳,终于媳灭了。房中一片漆黑,看看窗户,已经微微有些亮光,远处晨鸡三唱,分明已经是五更天了。本忠站起身来,干脆把窗格子推开,站在窗口眺望晨景,一任那黎明前的凉风拂面而来。红云赶紧双手提着本忠的长袍,从身后替他披在肩上,轻轻地说:

    “八月金风五更寒,黎明时刻,要穿暖和一些,当心别冻着!”

    本忠回头微微一笑说:

    “你当我都跟你一样娇气呀!我小时候,屋里的窗户一年到头都开着,从来也没有着过凉。你信吗?长这么大,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害病呢!”他想起了跑野台子戏的那两年,大冬天的睡在破庙里,连挡风的墙都没有,不也熬过来了吗?不过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为时尚早呢!

    红云也走到窗前,挨着本忠的肩膀站着,微曦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无限深情地说:

    “出门在外,可不能跟在家的时候比呀!在家里,就是有点儿病,有亲人照顾着,热汤热饭的,三两天就好了。如今你单身出门儿,即便是头疼脑热的小病,没人照料,也是受罪呢!没听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半天难’吗?”

    她本来想说:“有个人在你身边常照应着点儿,就好了。”但是觉得这样说未免有“自荐”的嫌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把自己的身子跟本忠靠得紧紧的,似乎想借此替他挡住一些寒气,增加一些热量,但是立刻就感觉到是他身上的热气温暖了她。出于女性的本能,她更紧地靠近了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从这个陌生的但是却极可亲的男人身上传过来的热量,温暖着她的身子,更温暖着她的内心。尽管他不接受也不需要她的心,但她却已经把自己的心整个儿地献给了他,并把他看成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最亲的亲人。在她与他之间,什么隔阂和隔膜都已经没有,也不应该有了。

    仲秋的晨景是美丽的。天色刚刚黎明,朝阳还没有上升,早起的鸟雀们就已经在清新的早霞朝雾中啾啾鸣啭,在花间树丛穿梭翻飞,为寻觅食物而奔忙,为养育第二代而操劳了。天生万物,一切生灵,都有求生的本能,但是亿万年来,同时又存在着普遍的、连锁的弱肉强食的客观事实。作为万物之灵的人,作为有回天之力的人,难道就不能把自己从芸芸众生之中分离出来,提高一步,在人世间永远消除人吃人的怪事么?

    太阳冉冉升起,朝阳下的霞光,染红了半边晨空,也映红了红云的脸颊,使她重又焕发出少女的青春和光辉。跟昨天晚上的她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一样了。

    本忠偶一回头,正好红云也抬眼看他,四目相射,本忠从他的眼睛中看到的,是一股灼灼逼人的明亮的光芒。

    她再一次获得了希望和信心,就像一朵初开的花朵那样欢笑起来。她心灵上的创伤,痊愈了;她失去了的青春的活力,又复活了。

    第七十五回

    素酒素菜,烟花女子办告别筵席

    奇歌奇舞,佛国神军做求子道场

    等到孔大方和黄逸峰从巫山阳台上迟迟醒来,太阳已经直射,时候已近中午了。他们两个推开神女,披衣下床,梳洗完毕,一起踅到红云房中来看本忠起床也未。一迈进房门,就看见本忠坐在窗前,翻阅着一本诗稿,红云站在一旁笑语指点,显得十分亲密。孔大方以眼色向黄逸峰示意,笑着说:

    “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刘老板红鸾①照限,天喜②到命,桑中之游③,乐不思蜀了耶?”

    ……………………

    ①  红鸾──吉星名。据星相家的说法:红鸾照限,主婚姻成就,有喜事。

    ②  天喜──丛星名,与建除中成日同位,日支与月建相合如寅月逢戌日,卯月逢亥日,都叫“天喜”,是吉日。

    ③  桑中之游──《诗经》中有《桑中》篇,写男女在桑园中幽会。因此后世多以“桑中之游”指男女之间的私情。

    黄逸峰跟在身后,接口说:

    “他是当今的柳下惠,不惯桑间濮上④之乐的。昨天夜里,想必还是秉烛达旦的呢!”

    ……………………

    ④  桑间濮上──“桑间”和“濮上”,都是指男女幽会的地方。“桑间”即“桑中”,见上注,一说为地名,在河南;“濮上”指濮水一带,濮上指濮水一带,濮水在今河南封丘境内。

    红云见是他们二位,赶紧让座儿,一面笑着回答:

    “刘老板倒是想秉烛达旦呢,只可惜我房里不单一支蜡烛都没有,连灯油也只有半盏。我们只好点一根灯芯儿,挑灯作彻夜长淡,勉勉强强,总算是达了旦了:灯油耗干的时候,天色刚好黎明呢!”

    孔大方看看他们两个,又看看床上,有些不信似地问:

    “那么说,你们真的一宿没睡,挑灯夜话了?”

    本忠腼腆地说:

    “昨天晚上多喝了几杯,又经夜凤一吹,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我叫她管自去睡,她又不肯,那就干脆坐下来,大家一起耗吧!”

    孔大方一拍他的肥巴掌,恍然大悟:

    “唔,这么说来,刘老板准也是个爱做诗的才子,两位诗魔凑到了一起,自然是越谈越来劲儿,谈得睡魔也只好退避三舍,连可歺的秀色都视而不见了。红云姑娘阅人已多,只怕今天才算是真正遇到知音了,是吧?”

    红云容光焕发,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分明掩饰不住满心的喜悦,却又不便于从她嘴里先说出来,只是说:

    “像我这么浅薄的人,哪配跟刘老板谈诗呢!昨夜一整夜,说的都是怎么痴心、怎么负心这些冤孽债,哪儿还有闲心去谈那不能吃不能用的诗啊!”

    孔大方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着红云,打趣地说:

    “这才叫同情人洒同情泪,知心人说知心话,超然物外,恩爱不在床笫呢!怪不得你一夜未睡,反倒春风满面,容光焕发起来了。一定是刘老板的一夕话,开了你的心扉,点了你的心窍,对了你的心思,合了你的心意啰?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对不对?”

    本忠憨厚地笑了笑,代她回答说:

    “对了,还没有告诉你们呢,经过昨天夜里的彻夜长谈,听了她的身世和苦情,真称得起是一朵火中莲花,叫人可怜又复可敬。我已经告诉她,打算拿出点儿银子来帮助她赎身,让她从此脱离苦海。你说,人要遇到了这种喜事,能不精神爽吗?”

    孔大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地嚷着说:

    “好你个小兄弟,真有你的!你真是别具慧眼,办的也确实是一件大好事儿,大喜事儿!这个红云姑娘,在秀水十三楼中,不论是人貌才艺,还是脾性人品,都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刘老板娶回这样的如夫人去,不单你本人艳福不浅,就是贤夫人,也增添了一位得力助手。从此小星①辅月,夫妇同心,三位一体,黄土变金。刘老板少年英俊,贤妻美妾,左拥右抱,享尽人世间清福,南面王不易也。闲话少叙,快说哪天请我们吃喜酒吧!别的不敢僭越,这个月老,当然就由不才来充任啰!”

    ……………………

    ①  小星──《诗经》中有《小星》一篇,本是写征夫夜间值勤的,前人牵强附会,解释成“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返”,因此旧时把妾称为“小星”。小星辅月,隐喻小老婆协助大奶奶。

    本忠见孔大方误会了他的意思,不禁也哈哈大笑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官人就乱点起鸳鸯谱来了。红云姑娘是自己赎身,我只不过是帮她几两银子而已。她赎身以后,立刻动身到长洲投奔她叔叔去,从此跟我就是天南地北,不相往来,没有瓜葛了。大官人要吃喜酒,一定请您上座,不过那是红云姑娘的喜酒,不是我的喜酒。媒人媒人,跑腿儿串门儿;不跑穿两双鞋子,就想当个现成的媒人,这喜酒能这么好吃的么?”

    本忠的答复,使孔大方深为吃惊,却使黄逸峰长舒了一口气。孔大方当了大半辈子掮客,好货次货,高价低价,讲究的是当面看货,按质论价,你买我卖,现钱交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付了钱却不要货的买卖。古人买椟还珠,至少还落下一个漂亮的匣子呢,这个愣头青,第一次逛窑子,就听信窑姐儿的话,可怜起她来,当真拿大把儿的银子去替她白白赎身,岂不是傻事一桩!其实,凡是妓女,有几个不是被骗、悲拐、被逼才进的妓院呢?要是都可怜起她们来,有那么多银钱替她们赎身么?因此,在孔大方看来,本忠此举,纯属多余,不是疯子,也是傻子。黄逸峰呢,受了陈焕文的托咐,带本忠出来学做生意,没有遵守许下的诺言,领着本忠串了秦楼逛了楚馆,就已经担着干系了,要是回去的时候再带一位如夫人,叫他怎么交代?等到听说只是干出银子,并不带人,反倒松了一口气儿。银子送掉固然可惜,但那是赚得回来的,至少总比回去以后听陈焕文数落、听陈秀芝哭闹要强万倍。孔大方还要拿本忠取笑,就接着他的话茬儿说:

    “刘老板如此办事儿,的确是千古少见的义举,兄弟不胜钦佩。可以猜想,这绝不是红云姑娘不愿意到温州去,而是刘老板为了成全她不叫她去。也可以想象:像红云姑娘这样色艺双绝的美女兼才女,刘老板尚且不打算留在身边终身受用,也就可以想见刘老板眼光之高、入选之严了。不要紧的,刚才你不是要我替你跑腿儿做媒吗?行了,我豁开跑穿两双鞋,非要在这秀水十三楼中替你找到一个既可心又可意的妙人儿不可。你老弟的这杯喜酒,我是非叨扰不可的啦!”

    大家又笑闹一阵儿,本忠急着要回客栈去兑银子,好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孔大方说:丽云和紫云已经下厨房整治中午饭去了。这里的规矩,过夜的客人,是不作兴空着肚子出门儿的。红云这才想起来,急忙也找围裙要下厨房帮着炒菜。孔大方叫她先忙自己的正经事儿,有那么多人下厨房去了,少她一个人、少她一道菜,也无关紧要。等她办完了赎身的手续,再欣赏她的手艺也不晚。于是四个人就一起下楼去找十二娘。

    老鸨子听说红云要赎身出去,先是一愣,过后马上就露出笑脸儿来,满口里答应着,给红云道了喜,又赶着本忠叫姐夫,讨喜酒喝。等到孔大方代为说明是红云自赎,赎身之后回长洲去,刘老板只是帮几两银子以后,老鸨子又谅讶得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自从红云进了青云楼,十二娘见她模样儿长得好,人又聪明,就惦着拿她当钱树子,确实没在她身上少下功夫。及至后来发觉她不是那么听话,就有点儿挠头了。好像狗咬刺猬似的,看着挺肥的一块肉,可就是没法儿下嘴。刚才红云说刘老板要帮她赎身,十二娘只以为是本忠要娶她回去做妾。虽然眼下红云还有油水可榨,但是妓女愿意从良,又有人愿意替姑娘出钱赎身,按她们那一行的规矩,是不能不答应的。再说,班子里的姑娘大都是怎么拨弄怎么转,十分听话,独有这个红云却长着一身傲骨,既不肯抽大烟,又不怕皮鞭抽,软硬不吃。如今现放着六个清倌人在班子里,赶明儿要是都向她学起样儿来,这买卖还怎么开张?所以老鸨子有时候也愿意红云早些离开这个班子。但是一听说是红云自赎,她又有些犹豫起来了。因为三年之前自己说过:只要是红云自赎,可以减收她二百两衣饭钱的。如果她现在一点头,二百两银子可就没啦!可是刚才已经满口答应了的事情,说出口的事情又不能再嚥回去,愣了半天,只好找个因头,借口红云留客以来还不满三年,前约不能生效。孔大方从来也没有给这种买卖说合过,今天居然也跳了槽,帮着扯了一会儿皮,添锱减铢的,终于以四百两身价银子拍板成交,讲定下午兑银子,明天就可以离班子动身上路。

    说话间丽云和翠云的佳馔已经齐备,来请客人入席;江振东和马老板的烟瘾也已经过足,一齐走下楼来。他们听到了这件喜事,就吵着要借花献佛,非把午饭摆到红云房中去庆贺一番不可。小小一间房间,十个人在方桌四周围坐了一个圆圈儿。虽然是便饭,菜肴倒还丰盛,而且是姑娘们做的拿手好莱,味道比厨师做的清淡而有味儿。席上每人贺红云一杯,红云又回敬各人一杯,嘻嘻哈哈的,倒是十分热闹。黄逸峰领头,送了红云十两程仪,孔、马、江三位随着,每人也是十两。几杯酒过后,本忠说:反正烟叶还没有上市,闲着也是闲着,打算送佛送到西天,亲自伴送红云到长洲一走。孔大方说:从嘉兴到苏州的客船货船天天有,由他出面,找一家可靠的船老板搭一搭便船,只要开销几个酒钱就可以了,何用亲自送去?江老板听见了,在一旁哈哈大笑说:

    “你们两位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车薪!带个把人,何必舍近而求远,倒去找起外人来?兄弟的两条南京船①,今天下午装货,明天一早起航,红姑娘要去长洲,正好顺路,把人交给我,不单不用开酒钱,连饭钱都免了。难道刘老板还不放心么?”

    ……………………

    ①  南京船──口语中“开往南京去的船”的省略。

    本忠大喜,红云也再三称谢,就这样说定了。

    一时饭罢,已过午时,江老板要去提货装船,本忠要去兑银子,孔大方、马老板也各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分拨。正好门上的龟奴来回:轿子已经来接,就一齐起身告辞。龟奴高喊一声“送客”,老鸨子来收夜度资,大茶壶来收茶钱,小丫头来讨水钱,捞毛的来讨赏钱,乱哄哄地围了一大帮人──当时嫖界的规矩:不管是至亲骨肉还是情同手足,在妓院外面可以伙穿一条裤子,不分彼此,一进了妓院,除了多人一起打茶围可以由一人开销盘子钱和赏钱之外,凡是住宿的客人,不论是下脚钱、酒饭钱、茶水钱还是给姑娘的缠头,一概是各人付各人的,互不相干。好半天儿开销完了,秀、丽、翠、紫、红五位姑娘一齐送出门口来,红云说:今天晚上她下厨房亲手炒几个菜,备一杯水酒,专门答谢几位老板,不成敬意,一定要请诸位老板赏脸光临。孔大方以另有约会敬谢,江振东以货物上船不能擅离固辞,吴老板本没什么事情,见孔、江二位托辞不到,心知这是有意让红云跟本忠最后话别的意思,也就找了一个因头,恭谢不迭。于是红云的这一桌答谢盛宴,就成了专为本忠而设了。

    回到客栈,黄逸峰就唠唠叨叨地一个劲儿责怪本忠办事情太嫩太荒唐。按照他二十年来走南闯北在各大码头嫖妓宿娼的亲身体验,凡是婊子,就没有一个是有良心的,也没有一个肯说实话的。对待堂子里的姑娘,只可以现钱买现货,借她们的美色和技艺解一解旅途的寂寞劳顿而已,绝不可以赤诚相见,拿她们撒谎骗钱的假招儿当真事儿。据他的推测,红云赎出身子来,到苏州下了船上了岸,要不自投妓院重操旧业,那才真叫怪事儿呢!堂子里的姑娘,从小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惯,除了嫁给有钱的大老倌做妾,依旧过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适生活,怎肯自谋衣食、自操井臼过那布衣淡饭的苦日子?他讥笑本忠在“嫖”字上的功夫终究太浅,第一次进妓院遇见的头一个姑娘,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往后要是都这样办起来,这两趟苦买卖挣下的千把两银子,还不够三两个姑娘赎身用的呢!他剀切要求本忠:第一,今天的事情既然已经办了,也不必后悔,只是往后一定要吃一堑,长一智,耳朵骨长硬点儿,主心骨把牢点儿,下次再进妓院,可别让狐狸精把魂儿给摄了去,再办出这种让人家当面夸奖背后笑话的荒唐事儿来;第二,今天为红云用去的三百两,从两人的共同盈利中支付,回家以后也不要提起,如若不然,秀芝父母找他算起账来,他可就有嘴难辩,也吃不消。本忠心中自有主张,但是不便于跟叔丈人理论,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

    本忠一夜未曾合眼,食后发困,和衣倒卧床上假寐片刻,不觉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日影已经西斜,急忙起身兑了三百两银子,揣在怀里,与黄逸峰两个,缓步往青云楼踱去。

    才半天工夫,红云遇上了好心人将要自赎返籍的消息就传遍了十三楼了。平时过得着的小姐妹,趁午后没有客人,纷纷前来话别,一拨儿走了一拨儿来,一中午也没闲着。本忠和黄逸峰走进红云的房间,正好有几个小姐妹在她房间里叙话,听说是红云的“孤老”到了,急忙告辞回去。她们一面往外走,一面指着本忠点点戳戳,叽叽呱呱地说笑个不了。有一个二十三四岁、穿一身红、像火炭似的的姑娘,两眼死死地盯着本忠看,却趴在红云肩头故意用一种刚好能叫本忠能够听见的小声儿嘻嘻地浪笑着说:

    “这么漂亮的小伙儿,又这么好心肠,要是我呀,才不会那么傻,白白地空放过他哩!”

    红云笑着送她们出门儿,另一个穿一身绿的姑娘推了她一把,打趣地说:

    “我们不用你送,别简慢了你的知心恩人是正经!”说着,嘻嘻哈哈地都笑着出门去了。

    红云返身回到房里,告了罪,沏了茶。本忠把带来的银子一封一封取出来放在桌上,叫红云趁早找鸨母去把卖身文契换回来。红云打开箱子,取出一百两银子,也堆在桌上,这才去找她的阿妈。

    十二娘早就把文契找出来了,听见本忠上楼,忙一手拿着文契,一手拿着戥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走上楼来,跟红云在楼梯口碰了个正着。进了房,看见一桌子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谄媚地向本忠福了两福,又向黄逸峰福了一福,就迫不及待地一封一封察看银子的成色,用戥子细戥份量,一直等到戥完了银子,这才把一张已经发黄的桑皮纸递到红云手里,抱起二十五斤重的银子,嘻开嘴巴,迈着沉重的步子下楼去了。

    一张薄薄的绵纸,葬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出卖了一个姑娘的青春与幸福!它迫使她违背自己的良知和意愿去供陌生的、下流的甚至是没有人性的男人任意作践取乐,它迫使她用自己的色相、才艺和皮肉去替鸨母赚钱。本来只值五十两银子的这张纸,已经替它的主人赚到了不止十倍的利息,如今为了把这张浸透了斑斑血泪的纸赎回来,还不得不付出比它原值高出八倍的代价。这就难怪当红云接过这张梦寐以求的、压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重逾千斤的薄纸的时候,止不住热泪盈眶,几乎痛哭失声了。

    红云没有把卖身文契付之一炬,也没有三把两把将它撕碎,而是默默无言地开了梳妆匣子的小抽斗,把它当作珍宝跟首饰锁在了一起。?(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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