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上的魔术师 第 7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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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24小时之内,对俄罗斯的经济冲击就从大家趋之若鹜的中欧、东欧、亚洲、中南美洲等新兴市场,迅速扩散到了纽约证券交易所。原本行情不错的美国股票,在当时首度踩下刹车。当然,这场强烈的地震也不会放过行情走弱的日本股市。

    在发生这么重要的事情之前,小塚老人一通国际电话也没打回来过,现在他总算也开始担心,打了电话给我。我在老头子那张黑檀木的书桌前接了电话。老头子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就好像是从隔壁镇上打来的一样。

    “那边市场状况如何?”

    他连个像样的招呼也没有跟我打就直截了当地发问。

    “正处于急速下跌中,曰经道琼斯指数已经跌破1500点,但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两星期以前还保持在16000点,而今达到这种程度可以算是呈直线下落,小塚老人不禁也咕哝了起来,继续问道:

    “这样啊……那松叶银行的股价如今是什么个情况呢?”

    “也是一样下跌,不过还算是比较能抗跌的,起码现在还没有到达5月时的最低点234元。”

    我一边讲电话,一边看着屏幕,把那一瞬间变化的数字读了出来:

    “现在是246元,有卖压.”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对于如今这样的情形,你怎么看?”

    对于目前这种非常时期,每作一个决定都非常关键,所以我不敢胡乱说话,但我还是将自己的一些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从目前的行情看,无论是东京股市还是松叶银行的股票,都还没有到称得上狂跌的地步。另外,关于增资那件事,我已得知丰海汽车希望退出增资名单的消息。这时,虽然可以先回补一半,落袋为安,但是,我想再多等一下是不是会更好呢?”

    听了我的分析,老头子好像很满意,电话那头传来老头子愉悦的声音:

    “分析得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现在就把皮包缩小一半,虽然可以确保平安,但只能算是消极策略,我们要向盎格鲁一撒克逊学习才是。为了将利益最大化到最后一瞬间,他们会拼死拼活地努力到最后一刻。昨天晚上我一夜没有休息,向几个朋友请教俄罗斯经济的状况。在财政陷入危机的俄罗斯,你知道他们到底有几家银行吗?”

    这问题问得超出了我的已知范围,对于俄罗斯这种愈来愈不属于国际性玩家的对象,我根本没有花时间关注,所以我也很老实地回答:

    “不知道。”

    老头子似乎也知道我对俄罗斯没有研究,也不为难我,很利落地向我介绍道:

    “大大小小加起来,大约有3000家。连小镇上的银行总裁,都开着宾士车到处跑。5月底的时候,俄罗斯央行才把贴现率从50%,提高到150%。”

    真是可怕啊。官方制订的贴现率都这样了,那民间银行的利率就更难想像了。这么高的利息,还有谁敢向银行借钱呢?老人继续说道:

    “整个过程听起来会让人觉得相当愚蠢。1996年,国际货币基金IMF注入俄罗斯。但是,IMF的援助都是附带严苛条件的。政府因而必须采取紧缩性的财政政策,卢布的印钞机随即停了下来。由于俄罗斯几乎都是国营企业,这么一来工人的薪水就发不出来。愤怒的劳动者只能通过地下渠道流出仓库中的产品,好不容易才维持生计。在这种情況下,就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生产活动明明在持续进行,但生产出来的货物却消失了,正规的销售金额趋近于零.当然,政府也就收不到一分税金,于是,便更加付不出钱来.如此一来,政府能采取的手段就只有一种了。”

    这下,我总算差不多了解了俄罗斯的大概状况了。在太平洋的这头,我急不可耐地开口说道:

    “发行国债是吗?”

    “没错,为了筹集资金,俄罗斯政府开始滥发国债。可是,在这种时候,俄罗斯政府在人民中的信誉降到了最低,谁也不再相信它了。那么与之伴随的是长期国债卖不出去,只能发行为期3个月的短期国债,但利率却超乎我们的想像。这3年来,年利率一直都维持在38%这种荒唐的水平。当然,银行对此可是喜出望外,他们只要从海外集资,然后再购买国债就可以了,随后只需要在一边乘凉观看,利益就会越滚越多。不仅没有风险,也不需要动脑。”

    按照如此的行情发展下去,如果我身在这种国家,都一样能开银行了。向日本银行借钱购买俄罗斯国债,一年后就可以赚3成。而在经济并不景气的日本,要想每年稳赚3成的利润,也只有搞地下经济的个人高利贷者才能做到。

    “与俄罗斯受到的重创相比,日本的金融危机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俄罗斯似乎还发生过连续好一阵子天天都有数十家银行破产的事情。”

    “这意思是……”

    彻夜没睡的小塚老人的声音,又回复到原本那种充满朝气的语调,说道:

    “这次在俄罗斯发生的冲击还只是第一波地震而已,余震会紧跟着到来并持续不断。要想轻松收拾掉这种事情,并不是说不可能,也就是说,你眼前正出现相当难得的大好机会。”

    把目光转回日本,耳畔听得到大型机械坏掉的嘎啦嘎啦声。8月20日,首相把住友信托的总裁找到官邸去,希望对方能破例答应与长银合并。

    隔天2l日,长银发表了组织再造方案。以一家日本的金融机构而言,这应该是它能力范围内最大限度的组织再造方案。包括经营团队总辞、撤回海外事业、人员削减与减薪、放弃该集团非银行金融机构的债权等,希望处理掉逾了5亿元的不良债权。此外,长银也宣布要求前经营团队退还退休金,以及申请逾5000亿元的公共资金援助。

    但对各家银行的信誉不再相信的市场,对长银的再造方案反应冷淡。长银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明确公布不良债权总额,以及把不良债权暂时转到该集团非银行金融机构身上的做法,都成为国会的争论焦点,议员们反复在同样的问题点上争执不休。市场上对于长银的信心,已经不断往下盘旋。

    彻底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当时的财政部长。他在金融安定化特别委员会里坦白透露:

    “长银若再不接受公共资金的援助,非破产不可。”

    市场里再也没有人支持长银了。据传言,下一个出现危机的会是松叶银行,虽然是传言,但它的股票却再度遭到大量抛售,价格也持续走跌:

    235元

    距离年初以来的最低点,只差一步了。

    8月27日,俄罗斯的第二拨危机如期而至,这次的规模远远超越了第一拨。俄罗斯政府终于耐不住卢布的无限下跌,停止了所有的外汇交易。此时仍背负庞大债务的俄罗斯,陷入一种无力履行债务的状况。过去曾是全球第二的经济大国,变成债务不能履行的国家。全球同时出现的股票下跌海啸,吞没了世界各个股市.

    纽约道琼斯指数比前一天下跌了350点;伦敦的FTl00指数掉了将近120点;法兰克福的德国股票指数下跌了逾300点。东京的曰经指数也急速下跌到泡沫经济破灭后的第二低点。

    光是那一天,在全球市场中消失的财富究竟高达多少?虽然我嫌麻烦没有去计算具体的数字,但若以10兆元为单位,应该是错不了的。世界各地只要跟市场搭上关系的人,全都可以切身感受到热钱以电子般的速度在全球流窜。就在他们刚刚了解并体会到可怕之处的那一天,松叶银行的股价终于创下当年新低:

    209元。

    那一天,小塚老人也打了国际电话回来。他一面确认着松叶银行的超低股价,一面开心地说道:

    “这里的银行股也是全面下跌,投资俄罗斯的花旗银行、大通银行、美国银行股价全都下跌。现在我们只需等待时机的到来了。”

    正是如此,不管个中有多少未实现利益,只要还没做最后的股票回补动作,都不能算作获利。我差不多也要开始构思下一步了。这时,小塚老人高涨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大型避险基金业者LTCM(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在这次俄罗斯的金融危机中,似乎损失了40亿到50亿美元,这好像不是谣言,而是事实。该公司应如何弥补这笔损失,已经成为市场上大家讨论的话题。而大家讨论的焦点在于,联邦银行到底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救它,但细想起来,破了一个逾5000亿曰元的大洞,管他什么天才来收拾,也都只是杯水车薪。”

    以“选择权定价”模型闻名金融工学领域的诺贝尔奖得主布莱克.斯科尔斯(Black Scholes),当时在LTCM公司任职。不过,一个人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和海啸搏斗。

    从目前的市场行情来看,我打从心底庆幸自己先前没有抱持买进的立场。如果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看市场行情,那时大概会误以为在7月里,松叶银行的股价就已经是最低点了。突然,小塚老人的声音紧张了起来,他说道:

    “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不能再这样醉生梦死下去了。这么大的冲击在全球各地游走,不管哪一国的政府或央行,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观了。他们应该会携手合作,全力以赴重建市场。切记,不要错过股票回补的时机,现在应该是利空出尽的大好时期才对。”

    我的想法完全被老头子说中,我惊讶地问道:

    “话说回来了,你在克里夫兰两个星期,到底在忙些什么啊?一开始你不是说10天就会忙完事情回来吗?”

    “是呀,我当初是这么说的,可是这里有完美的演奏厅和交响乐团,我只是在‘秋天的买卖’到来之前,到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你和ZE的交涉还顺利吗?”

    小塚老人以满意的口吻说道:

    “双方的利益是相同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蹦出相当有讽刺意味的一句话来。

    “所以,这次你是要好好地放松放松,然后坐在一旁乘凉,看着我接受最终考验,是吗?”

    这让我想起6月的时候,小塚老人突然交给我2000万元现金,要我跑去把钱送到辰美那里去。这次的条件和那时如出一辙:出其不意地交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单独行动。

    不过,这次的考验,也可以看成是培养我实地操作这多如整个船队的:票时的敏感度吧。每天绷紧神经盯着屏幕看,这个盛夏的阳光,我一点投有晒到。在此期间,老头子应该一面偷偷和证券公司取得联络,一面用晚上的时间在美生堂聆听德彪西的音乐吧。

    对于我说出这种看似不满的话,小塚老人忍住笑说道:

    “不过,不靠别人就能单独操作那么庞大的股票,对你也是很好的,是吗?今年秋天,这股作战的力量对我们而言是绝对必要的。到那个时候,不管是责任、压力,或是正确解读后的喜悦,都是到目前为止你所经的一切所不能比的.这次的下跌行情应该在不久之后就会崩毁,让我看你的技术吧,看你怎么从市场手中夺取大块、大块的肥肉。”

    听了老人的话,我在心里暗暗地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把目标锁在9月的第一周。在太阳仍然炽热的9月,我住进了小塚老人的家,为最后的买卖作准。即使已进入新的月份,松叶银行的股价还是在缓缓下跌。

    206

    201

    197

    187

    187

    一周即将结束,在那个和前一天以相同股价收盘的星期五,我在下午1点开盘时,回补了60万股的松叶银行股票。当时我并没有指定价格,因为行情的最高峰是很短促的,我只是一面看着屏幕,一面打了通电话给证券公司而已。

    我只说了一句“全数回补”,然后放回话筒,就完成了我的工作。既没有夸张的举动,也没有泪眼相送,或是男主角死亡的剧情。一切不过是在数字组成的世界里,数字以趋近于光的速度移动来移动去而已。

    由于我所下的买单量实在太大,行情因而上涨,所以最终无法以180元以上的价格买入。当我在屏幕上确知自己完成买入手续的股价时,感到一种让我发抖的兴奋.虽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是不能把那种喜悦藏在心里。我回补股票的价格是以下三位数字:

    190元

    平均融券卖出的股价约为310元,所以用最小单位1000股来算,就会有12万元的获利。我和老头子先前的一通电话,就确定了这60万股可以获得超过7000万元的利益,也难陸我全身会起鸡皮疙瘩了。

    正当我模仿某人喝着自己泡的咖啡的时候,玄关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应该是把门锁上的呀?我觉得可疑,赶紧跑去看,竟发现小塚老人提着美国特产站在水泥地上。我吓了一跳,问道:

    “你不是还在克里夫兰吗?”

    老头子把装着特产的袋子交给我,开始一边脱鞋,一边说道:

    “你的时机抓得很棒,我几天前早回国了,因为不想打扰你在股市里决一胜负,所以就暂住在都内的一家旅馆里头。”

    我又被这个狡猾的老头子给耍了。不过,他最终还是称赞了我,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模仿着小塚老人那种扭曲唇角的嘲讽笑容说道:

    “你记得要付给我成功的报酬吧?”

    老人从厚糙叶树材质的走廊走向交易室,很痛快地说道:

    “当然了,几天內我会把700万元汇入你的户头。不过在此之前,先听我详细地跟你说明我们‘秋天的买卖’的计划吧。”

    我慌张地跟在老头子后面,回到连白天都有些昏暗的魔术师的房间去。

    第三章秋天的买卖

    从1998年9月的第二周起,老头子和我的“五周间战争”开始了。

    战争的背景是大势已去的日本经济,一块全黑的帆布。由于执政党与在野党相互牵制,金融再生法案要想通过看来是遥遥无期,东京证交所则连日创下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最低点。螺旋式通货紧缩、信用收缩、连锁危机等新闻标题已成为家常便饭般地频频出现在报纸或杂志上。

    不管看报纸或看杂志都一样,与其去看那些企业在“经营绩效恶化”与“机构重组”间交替上演的灰暗戏码,大部分国民似乎更倾向于看麦奎尔(Mark McGwire)和索沙(Sammy Sosa)争夺全垒打王的新闻。麦奎尔是前美国国家联盟职棒圣路易红雀队巨炮,曾在1998年以单季70个全垒打成为大联盟史上的单季全垒打王,后来于2001年退休;索沙是前芝加哥小熊队巨炮,于2004年转队至巴尔的摩金莺队。两人在1998年争夺全垒打王,最后麦奎尔胜出,索沙的单季全垒打数是66个。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与“金融危机”一起生活,就像它只是某年某月搬来隔壁的危险邻居一样。

    在这个日本经济静静濒临崩溃的时期,我们的战争却正要进入高潮。有花工夫的长期布线、有把紧张的线绷到极限的等待,也有历时两天的全面开战与迅雷不及掩耳的买卖(就我的部分来讲,还谈了场像远方火焰般的恋爱)。

    在以后无数个无法成眠的夜里,有时候我会想起那5周间的事情。虽然我并不后晦,但却也想过,除了采取这样的方法,是不是还存在其他更多的替代方法?或者,当时是不是可能更早脱身?而经过这样的一夜,早晨总是在没有答案的状况下迅速到来。即便如此,每一次,我的思想斗争的最终结论都没有什么变化(奇*书*网^。^整*理*提*供)。如果当时没冒那样的风险,应该也就不会有

    现在手头的这些利益了。虽然代价很高,但选择冒险的,也是我自己。

    如果每个人都畏首畏尾、不想冒险,那么可以想像整个系统将会腐败崩溃成什么样子。

    在此我要提出一项建议:请在连你自己都快要整个烂掉之前,尽可能地咬下一大块肉来吧。反正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未来不需要多久,日本的个人资产(又圆又肥的1400兆元!)全都会变成外国势力的俎上肉。现在,日本的金融机构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再吃人家的肉了,所以说在这种时候,你只拿走一点点肉,应该没有什么人会说话的。

    在秋曰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穿着新西装,踏着轻快随意的步伐,前往位于町屋小巷内的老头子的家。进入这一周后,最后的大决战终于要开始了。

    我一如往常走到交易室。小塚老人既没有和我打招呼,也没有看我一眼,只盯着在窗边的那排屏幕。而我对此也习以为常了。我向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的老头子问道:

    “怎么了?”

    “恩,汇率动了,日元升值。”

    我无视堆在桌上的全国各大报,绕到老头子背后。就在我看着映在画面一端的东京外汇市场的日元行情时,曰元正在往上升。上个周末还维持l美元兑135元,今天才一开市,就已经上演急升两元的戏码了。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老头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奇@“俄罗斯金融危机已经波及中南美了,欧洲借钱给俄罗斯、美国借钱给南美洲,所以海外投资家都在抛售欧美两地的货币.以消去法来看,当然就只有转而买进日元,不过,这并不表示日本很强,你看。”

    @书@老头子手指着5个并排屏幕的最旁边那个给我看,上面的数字也是在不断地转换,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屏幕上显示东京证交所一部的平均股价,呈现出数个月来从未见过的上涨走势。市场才开盘30分钟,就已经创下大涨400点的纪录。这时,老头子笑了,开心地说道:

    @网@“这边的市场也是外资买进。先是买回股价期货指数的期货,然后为了冲销卖股套利,又买入现股。这样的话,只能想成是有人在半空中给我们撑腰吧。上个周末才卖光松叶银行的股票,这星期它的股价却又急速反弹。我们没有闲工夫再杵在这里,这是我们的新机会。在你还悠哉游哉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布局了。”

    我确认了松叶银行的股价:

    220元

    星期五的收盘价是187元,才几十分钟的交易时间,股价已经上涨一成以上。松叶银行已发行的股票总数约有38亿股。算起来星期一吃早饭前,它的市价总值就增加了900亿。

    这一点都不夸张,市场也是会呼吸的。它会大口呼气,也会像这次这样大口吸气。它只要稍微吸一口气,股市总值就会膨胀近1000亿元。市场每天都是这样。当然,银行本身的经营却没什么变化,一样困难。

    我们又重新开始融券卖出股票.对于打算狙击松叶银行的我们来说,那天呈现的是绝佳的波浪。波浪如此之好,我们怎么舍得收手呢?

    那一天对大多数股民来说都并非什么好日子,虽然有36种产业全面上涨,而且部分股价还出现了较强劲的急速反弹,但对于股票市场来说,涉足市场的人永远都是不会笑的,他们赔了会哭丧着脸,而赚了的话,又会时刻担心赚了的钱重新跌回去。

    虽然一切行情都照着我们的预期发展,但我和老头子的好心情却没能持续太久。我们并非那种不知享受好心情的人,但事情的发展实在是令人高兴不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4点,正当我们边喝咖啡边沉浸在市场的狂热余韵中的时候,小塚老人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完全的平静。小塚老人虽然身经百战,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神经有些紧张。只见他快速走回他那张几乎光可鉴人的黑檀木书桌旁,拿起了桌子上响着的电话机:

    “我是小塚。”

    平常几乎从来不显露内心感情的老头子,脸色却忽地变了。虽然我依然在悠哉游哉地喝着老头子泡的咖啡,但我眼角的余光依然看到了老头子表情的瞬息万变。小塚老人在听着话筒里的人说话的时候,偌大的交易室里微微发亮的屏幕上,正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海外市场的行情数据。

    小塚老人听对方说了一阵后,脸色凝重地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好的,我明白了,等会儿我们就过去拜访。”

    小塚老人往猫足沙发这边走来的时候,神情完全没有放松,他的背竟微微弓了起来,这与他时刻注意的形象实在是有些不符。我迎上去问道:

    “请问,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思。白户,你还记得那对曾经在受害人自救会中出现的母女吗?”

    说到这里,我得跟大家重提泡沫经济时期的一段公案。当年,银行与寿险公司联手造孽,银行以解决遗产税为由,哄骗那些没有收入的老人家以不动产为担保,诱使他们借人大笔款项,用这种所谓的融资型变额保险欺骗了大批的老人。由于此事受骗者众多,所以等到泡沫破裂之后,留下的只有堆积如山的不良债权,以及只能等着自己居住的房屋被拿去拍卖的老人们。全国各地的这些受骗人纷纷成立了受害人自救会,同样,这里也成立了受害人自救会。

    我想到此事涉及如此众多的弱势群体,内心很不平静。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茶几上,急切地回道:

    “记得,不就是那对自称是第一次过来、然后非常清楚地对大家陈述她们悲惨受害情节的母女吗?”

    小塚老人悲伤地点了点头,然后嘴角微扬,声音中带着沉痛说道:

    “对,就是她们。刚才的电话里,自救会的同仁跟我说,那个老妈妈已经在家里上吊自杀了。今天晚上大家约在一起给她守灵,而且受害人自救会的成员全都会过去.”

    天啊,这难道是真的?她们的遭遇那么悲惨,上天为什么不可怜一下她们呢?

    上一次的聚会已经是3个月前的事了。当时自救会约在尾竹桥通的快餐店二楼集会。就是在这次聚会上,那位年近80的老婆婆以及她50多岁的胖女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当时她女儿穿的好像是一套抢眼的运动服,至于颜色我倒是忘了,应该不是荧光粉红色就是鲜艳的橘色吧。

    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直张着嘴,木木地看着小塚老人。

    小塚老人的脸色也极不好,他用一种像是同情又像是嘲讽的语调说道:

    “她上次不是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自己家中度完余生吗?她不是请求大家说如果她死了,请大家送她一程吗?看来她人生最后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吧。”

    我无言以对。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把死在自己家中当做一种奢侈的愿望,甚至以死来换取这样一种权利。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老婆婆手中那个揉成一团的信封。那是松叶银行寄来的最后通牒。当时老婆婆一面哭,一面诉苦。松叶银行的信里提醒她说,她的房子在12月份就要被拿去拍卖了,与之同时,她银行的账户也被冻结了,现在她们可谓是一文不名了.更要命的是,银行只给了她半年的缓冲期,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上班能力的老太太来说,半年之内是不可能筹到一笔巨额款项的。

    我内心怀着一种恨意,用眼角看了看屏幕上的数字,此时上面的数字正标着:

    215元

    松叶银行的股价一反之前的颓势,竟比上午略有上涨,自从我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一个数字。而此刻,当我看着“215”这3位数字的时候,我的內心竟如见到仇敌一般痛恨着它们。

    天色已晚,我们所坐的城铁正发出橙色的亮光。在一阵悦耳的铃声中,穿过盖满小房子的街道,径直向前驶去。城铁荒川线两侧的银杏树正茂盛地生长着,那些散步的人们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凉晚风,正悠哉游哉地缓缓行走,这就是东京下町的静谧景象。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天下是一片太平的吧。然而在我和小塚老人的眼中,此刻的天空却跟我们的心情一样一一阴云密布。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和小塚老人出现在了那对不幸母女位子慈眼寺后的家。

    诚然,日本虽然经历了长达10年的泡沫经济,但整个城市乍一看却还是风平浪静般地繁荣昌盛,至少对于那些习惯了东京生活的人来说,并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然而在平静之下,经历着泡沫经济的日本却暗潮涌动.特别是对于这些陷入金融骗局的老人,又是怎样一个黑色的10年啊?也许有人会对此无动于衷,但只要他们看到一件件老人自杀的惨案,我想他们就不会那样无动于衷了吧?如果这些老人家没有受到那些巧言蛊惑,也许他们也正在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吧。

    站在老人家里,我禁不住思考起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来。屋子外面的树木是青翠而舒畅的,然而屋子里的气氛,却跟阴天一般压抑。这是一栋跟乡下的富裕农家没有两样的房子,大门上方非常考究地铺着瓦片。而从门口到玄关,长达5米的范围内都非常细致地砌着枢木县宇都宫市出产的凝灰岩,这种凝灰岩具有天然除臭、吸湿的功能,由于它作用卓著,故而许多神社都用它来建造。所有这一切,都似乎在跟我们诉说它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然而现在已物是人非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栋房子如此考究,老太太才被当地的银行职员盯上的吧。对于那些靠业绩拿奖金的人来说,是决不会放过这种肥美的“猎物”的。回过头来看看,还真是说不清楚人到底是拥有奸东西好,还是不拥有好东西好。

    此刻,在灯泡照耀下的玄关水泥地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鞋子,而且拉门之外也杂乱地摆放着。虽然一眼望去,基本上连一双像样的名牌鞋都没有,但至少说明这里面人气还是相当旺的一一毕竟,对于受害人自救会的人来说,今天是一个非常悲痛的日子,大家是没有理由不来的。

    看着这一地的破旧鞋子,我的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为什么要把这些可怜的劳苦大众卷入这样一场灭顶之灾呢?银行不是最有钱的吗?

    不由得,我又想起了那位曾在受害人自救会的聚会上慷慨演讲的老太太。进入玄关之后,我和小塚老人跟已经挤在里头的每一个认识的人打着招呼。由于屋子里的人太多了,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往外走。

    此刻我们聚会的房子,从法律上来讲,已经是属于松叶银行的了。

    走进屋子一看,只见那些跟可怜老太太一样绝望的老人家全都席地而坐。榻榻米早就坐不下了,许多老人就直接在木板走廊上坐了下来。这些老人大多数默然无语,只是一个劲地吸着劣质的卷烟。我一进去,就闻到了弥漫着的香烟气味。在这一大堆人之中,只有少数几个人在低声地哭泣着,而绝大多数人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或者坐在地上发呆,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旁的伙伴交谈。

    我和小塚老人小心地让过满屋子的老人家,进入一间8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这间屋子比较大,而且看来把房子里的坐垫都挪到这来了,老太太的亲戚们也都聚集在这里。如果不是里头也有几个小孩子或年轻人,这里恐咱会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进入屋子,首先进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菊花,菊花覆满了靠着壁龛架设的祭坛。可怜的死者的胖女儿正站在祭坛旁边,对着来上香的访客一一答礼。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我们上香了。我跟在小塚老人身后,握起香深深地向祭坛默哀。

    当我扭头时,看到的是安置在简单的白木箱中的老妇人。也许是亲戚为了掩盖她的伤痕,故而在她脖子处特意包了一条绢布。她的脸上稍有些脏,但不知为何感觉却比上次聚会见到时有气质,而且让人感觉她死得很轻松似的。死者平躺在那儿,像娃娃一般没有遗憾与苦痛。也许在她死的时候,已将所有的遗憾与痛苦,都拋到九霄云外了吧。

    这不是钱的关系,而是一种信念的传承,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整个屋子里的人,似乎都将这种信念接了过来。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似乎同时接到了一项不可逆转的指令,那就是将死者的失落加上数倍,奉还给导致悲剧发生的人,然后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心中竟莫名地闪过一句很没有创意的台词:

    “你等着看好了,我一定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好想对老婆婆说点什么,然而脑海里除了这句台词,却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

    小塚老人站在我的前面,按照传统的礼数讲完哀悼的话后,那位勉强将肥肉挤进丧服里的胖女儿便向他鞠躬答礼。由于小塚老人现在担任的是受害人自救会的顾问,所以他们两个人好像彼此认识。

    胖女儿转动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用一种不安的腔调问道:

    “那个,请问您,我们家现在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银行还会把房子拿去拍卖吗?”

    小塚老人默然地把视线在祭坛上停了停,然后低声答道:

    “非常遗憾,根据以往的惯例,任何特殊事件都不能阻止银行收回你家的房屋。前段时间也出现过债务人死亡的事件,但银行并不会因此而放过债务人的债务,最多只是再宽限几个月罢了,到最后还是会被银行强行拍卖的。”

    “啊?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小塚老人把声音放得很低,朝胖女儿问道:

    “失礼了,请问一下,寿险公司那边怎么说的啊?”

    胖女儿已有50多岁了,只见她疲惫地点了点头道:

    “没什么,他们刚刚已经打过电话了。说是一次付清的死亡给付将会变成不到4000万元。”

    “哦,这样啊。那么你们向银行借的钱,总共是多少?”

    胖女儿那疲惫的表情更阴郁了,她叹着气向小塚老人报出了一个连我们听到都觉得非常沉重的数字:

    “接近两亿元。”

    这个消息令我惊讶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天啊!人家好不容易才贷款买下的l亿元保额,寿险公司拿去炒股,最后只剩下一半不到。而银行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转眼间借款却变成了两倍。这还有公理可言吗?连人死了都还要前来讨债,半点都不给回旋的余地。

    更要命的是这笔死亡赔偿金还得缴遗产税,现在两相抵扣,摆在胖女儿面前的还将有如山一般的1.5亿元贷款。

    把这里面的事情弄清楚,我也就明白为什么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家会失魂落魄了。在这样沉重的债务面前,谁能笑得出来呢?

    我当然也笑不出来,谁能知道这样的结局明天不轮到我头上呢?

    正在这个时候,玄关那里传来那些席地而坐的老人家的颤抖叫声:

    “你们这些混蛋,还来这儿干什么呢?”

    听到玄关的吵闹声,整个屋子里的人,全都把视线集中到走廊那边去。由于注意力都集中到玄关去了,所以守灵的地方反而安静了下来。我没有去看玄关那边的动静,而是把脑袋转向了老太太躺着的地方。在她的前方,悼念者敬上的香正产生袅袅的青烟,那烟垂直地往上飘,一直飘到天花板上,形成了让人莫名惆怅的形状.

    玄关处的动静越来越大,看来走廊那头一定是来了个什么特殊人物了。

    我也转过头去,结果发现为全场视线所包围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位30岁上下的女子。那女人个子还挺高,穿着紧身的藏青色套装,那套套装使得她的身材看起来相当苗条。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迈动紧身裙下的脚步,那种风姿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种相当强烈的震撼。他们两人不顾别人的辱骂,径直走到灵堂,移开小塚老人身旁的坐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非常严肃地向死者的女儿鞠躬。

    招呼之后,那男的便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分递给站在他身前的胖女儿。我瞄了一眼,只见名片的边缘有一个松叶交叠的绿色三角形标志一一松叶银行的标志。正当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跪坐着的中年男子时,他开口向胖女儿说道:

    “我叫野田恒夫,是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的副行长。这次的事情真是太不幸了,不过还是请您节哀顺变,也希望您能振作起来。”

    胖女儿看着名片,眼神一时间竟发起愣来。当她听见野田恒夫的介绍时,只见她的脸色刷地变了,她的那双发红的眼睛不安地转着,散发出一种悲愤的光芒,那种光芒任何人看了,都会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我想此时如果她手边有菜刀的话,|Qī|shu|ωang|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一刀剁下去的。那跟在中年男子后面的苗条女子看来也不太灵光,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趋上前去递出名片。胖女儿下手一挥,将苗条女子伸过来的手掸开去.轻捏在苗条女子手里的名片也随之落下,正好掉到了我的膝头上。

    “保坂遥松叶银行总行公关部客服主任”

    我眼睛一扫,已经把名片上的文字读完了。趁着胖女儿怒目瞪着中年男子的机会,我悄悄地把那张名片放在了胖女儿的面前.

    那个苗条的穿着套装的女子看起来很冷静。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一种既严肃,又似乎包含一点同情的语气对胖女儿说道:

    “不好意思,您的心情我能体会。老人家生前对我们公司的业务也很照顾,能不能至少让我们为她上柱香呢?”

    显然,这两个来自松叶银行的人完全是照章办事,也许在他们的标准客服手册上,对于出现这样的事件早就有了成文的规定一一既不道歉,也不说自己有错。

    此时中年男子和30岁女人也是摆着一副客户发生不幸,他们前来吊唁的样子。那样子似乎现在平躺在灵床上的老婆婆,既不是过度贷款的受害者,也没有碰到诈欺,而是松叶银行的一个客户,突然遭遇到意外罢了。

    对于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受到欢迎的。此时守灵座位以外,到处是此起彼落的喊叫声:

    “臭虫,快滚回去吧,你们这帮杀人犯!”

    “诈骗犯!你们就这么乐意欺骗老人家吗?”

    “你们两个不是什么好东西,快下地狱去吧!”

    房间里的走廊上,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全都站起来了,他们脸上除了怒不可遏,再没有任何表晴。他们那样子好像立即就要冲上来揍这两个家伙一顿似的。就在我目光移向那些愤怒的老人的时候,胖女儿采取行动了,她举起灵床前一个足有小脸盆那么大的铜制香炉,把里面满满地蓄着燃着的香灰一股脑儿倒在了松叶银行的两名职员身上。副行长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慌忙用手拍西装裤膝盖处的香灰,但公关部的女子却处乱不惊,她无视燃着的线香落在她裙子上烧出的洞,从口袋里拿出念珠,双手合十,对着老婆婆的遗像念念有词。正当胖女儿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女子抬起头来橫扫了一下现场的老人家,对大家大声说道:

    “今天打扰各位了。虽然很遗憾各位无法理解我们,但我相信我们是可以进一步沟通的。现在,就请容我们先行告退吧。”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朝灵床的方向鞠了个躬。那慌乱的副行长也跟着站了起来,朝着四周乱七八糟地行礼致意。那女子特意向坐在旁边的我点了点头,当我们的目光交会时,我觉得昏暗的光线也摇晃了。我看出她眼神中有着一种迷惑,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在她的内心,也无法对自己的工作內容产生认同吧。我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她在哀求现场能有人理解她的立场。

    也不知为什么,一直对松叶银行恨之入骨的我,竟无意识地向这位公关部的女子点了点头.也许她没有想到在一片敌视的氛围里,居然会有人朝她点头示意,所以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我发现其实只要她拿掉世俗的面具,人还长得挺漂亮的一一虽然她眼角的皱纹实在是太明显了。

    对于松叶银行的职员,老人家们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的。于是,副行长和他的随员便如两只过街老鼠般在大家凶狠的视线中灰溜溜地离去了。

    虽然为老婆婆守灵的人都不太说话,但在那种忧郁的环境里,时间还是过得很快的。等到l 1点的时候,我和小塚老人离开了守灵的座位,跟大家打过招呼之后便走出了老婆婆的房子。

    走在去往城铁的路上,小塚老人对跟在身后的我说道:

    “你似乎看到那个女子的名片了?”

    这老头子,眼光还真锐利。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此时荒川线最后一班车的影子,一边在老人的侧脸上晃动,一边渐行渐远。

    “似乎是松叶银行总行公关部的主任。”

    小塚老人似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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