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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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形寿,永不犯戒。[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佛灯如昼,亦在风中摇闪。

    十渡方丈在外坛主持。

    取净器,盛净水,准备了饭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纸折妥,金银叠放。慧青把先人附荐包点好,在方丈说法时,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纸船,用以盛载衣、物。就火攻衣,红焰一下冲天,舌变青蓝。

    火势照在人面,气氛诡羿。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了。

    也许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声中,有青磬红鱼呢喃相伴。

    静一闭目诵念:

    “现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饥冻之苦,福寿增长。”

    缓缓张目一看。

    缥缥缈缈,影影绰绰。……

    来了。

    饿。

    有身体枯瘦的,有头发蓬乱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长利的,有满脸悲戚的,有步履迟钝的,有急迫抢食的……

    都是苦。

    阿弥陀佛。

    静一蓦地见到他娘!

    是娘!

    阴阳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浅笑。静一与她对望,双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娘也饥也冻。她瘦小、无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静一开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彦生还是个抱在怀中的婴儿。

    他童稚而奇异地牙牙学语:

    “……娘……娘……”

    “呀?彦生会喊‘娘’了!会说话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亲一样,只要孩子喊她一声,极欢泫然。

    母与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节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来,他吸取母胎精华来长大。着地时得破腹损骨,令她疼如千万搅万刃攒,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产,死生一线间。

    ――如何报恩?

    母与子虽近却远,终于,他没能好好侍奉娘。她还为他一死。

    心一酸,见娘神情忽转木然,她是一只鬼了。

    影子冉退。再无觅处。

    静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现在衣食前的饿鬼都回过头来,是建成和元吉的后人,是石彦生的部属,是无辜被杀的军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后一个。回过头来。

    28

    缓慢而诱惑,衣裾披搭飘扬,在舞中,如飞天,两颊眉间贴花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抛一片心。

    一闪而过。

    是红萼。那一个最后的晚上。

    静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啮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的一条小蛇,慢慢爬过来,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动也不敢动。心恋恋不舍。

    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湿软的身体爬乱了。

    静一想:这是幻觉!

    静一告诉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静一道:那么你自己就是幻觉。

    红萼的心中涌出血海。

    她道:

    “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无踪。

    ――静一头顶的长明灯一闪,无声灭掉。

    原来法事结束了。

    他已经在内坛收拾。

    他的身心没动过。他一直在这儿吗?连自己也迷糊了。从没如此软弱过。

    静一忙攀上去重燃长明灯。

    灯亮的一霎,他见到人影。

    俯视,是青绶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秃的头颅,被摇闪的火光映照明亮。

    静一下梯,着地。

    还是慧青打开话题:

    “我见到先人的亡灵了。”

    静一不虞有他:

    “我也见到娘。:

    “哦,病故的吧?“

    他一时迷情入世,极其伤感:

    “受过一刀之劫苦。阿弥陀佛。“

    慧青没作任何反应。她只心中有数地望定静一,在他一语之后。

    当其他和尚和小沙弥进进出出地搬抬杂物,静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他一直是个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伤感和颓丧突袭而来,人从没如此软弱过。――原来他也经过生离死别。谁说爱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时悄然退去。

    一个十四岁的小沙弥望着宝幡:

    “宝幡在动呢。“

    另一个,十五岁,道:

    “是风在动。”

    静一强撑着。急欲回到禅房。

    “喝!风没有动,宝幡也没有动,那是你俩的心在动。”

    小沙弥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第八章

    29

    他在禅房先点燃上妙好香一支。

    环绕着彤云禅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开一道黑纱,夜色极苍茫。星斗阵列,迎客的松树早已倦眠。

    静一马上盘膝打坐,一如过往那苦行忏悟的日子。[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他曾经努力于无忧无悔无爱无恨,他亦曾身心轻利,得好瑞梦。

    但今晚……

    一阵幽风。

    和尚无故心念一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是秋天寒意么?

    他一运丹田内火,继续默念“心经”。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寒意退了。

    香气随袭。

    有一双秀长的凤目在窥伺。

    安定心念。佛无魔不成。

    静一的身体在静中略晃动。那气,有点乱,叫他的头轻摇。如应如拒。若即若离。或瞋或痴。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

    人极软弱之际,便遭乘虚而入。

    不。

    “师傅!”

    红纱巾在他脸上轻拂而过。

    红纱巾!

    坐禅中的和尚分明感应了。红。

    一张眼,她就在了。是她!

    “我冷。”

    红萼衣丝罗襦裙,雪肤红唇。

    静一无情地又闭目静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转,不在话下在魔外道,驱之不去。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一只轻软玉手,抚摸他手、臂、肩。还有……

    “欲”是汝初军。忽警觉。

    抚摸至他头颅了。舒适写意,静一吁一口气。

    魔随人自心所生。他奋力一摇首。

    “此处又没旁人。”女子道,“我只想取暖。”

    他狠着心不答应。

    女子迳自接近。笑:

    “我来了?”

    蠕动一下。再近一点,化作蒲团。

    “石彦生,可怜我是为你而死的!”

    静一震撼了。

    蒲团又蠕动,他无法安坐。蒲团一如柔软肉体,他渴想已久。有一只手,伸入袈裟。我冷。

    和尚坚持闭目不动。

    女子又向他耳畔嘘气,自孔道入,直透五内,如一匹快马急驰,毫无秩序。静一挣扎,心乱如麻。

    ――玉手忽地一抓。

    她抓住他下体不肯放。

    如遭雷殛。赶忙拚尽力气,欲一弹而起。面红耳赤,表情复杂。不不不。

    蒲团不知廉耻地包裹住静一。

    女子妖艳睨他一眼。捺住不准动。

    “师傅何需怕我?”

    她肉体温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他只觉受用,身下蠢蠢欲动。陡地胀大,要觅去处。

    夜更深。

    大地昏黑如墨怒泼,不可收拾。众皆失明,因而大胆。

    黑暗中只见红萼的双眸晶亮,泛水光。

    墨云层叠漫卷。

    “我不过想令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开始给他掏耳朵。

    一阵酥软。里头千军万马在闹腾,企图自耳洞中飞奔而出。只等候一声号令。

    静一思绪飘漾。

    万灯摇闪。

    在灯火中,又见一风韵不同之倩影。红萼冉退,青绶夫人渐现。

    他迷惑了。

    都是顺遂心意的可爱色相。是一个人,抑或两个?

    “师傅经过生离死别吗?”

    青绶夫人一滴眼泪,缓缓淌下,在衣襟悄悄晕化。

    静一流汗。

    她用舌头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头。

    女子的舌头。

    青绶夫人忽由冷傲转化成淫荡的笑靥,判若两人。头发剃落,艳尼向他乜斜着眼。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唇上。雪白的脸上一点红。

    尼姑身体骑在静一之上。

    他体内兴无穷挣扎,不假思索地挺进去,然后扯动。如汹涌大河,怒气冲天向前奔流,没有指望,充满仇恨。云山海月都震荡。

    尼姑上半身向后仰。迎合着他。不知谁驾驭着谁。

    静一蓦地强壮而饥渴。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他身体在她身体里头攻击。有杀意。

    腰间胯下的火舌乱窜乱舐,火往上烧。舔着天空。浓烟升腾。手足无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断地摧枯拉朽,旁若无人。贪婪而卑鄙。他见到女子半张着眼睛……

    竟身在彤云禅院中,大雄宝殿顶。

    ――殿顶!

    诸天神佛天兵天将都在看他幽会。她缠住他不放。

    静一呻吟。用劲。快乐得很凄苦。色彩光怪陆离。他用劲。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缠住他不放:“……就……在里面吧!”

    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去。

    静一被扯成两半。爆炸的紫烟红尘升至高空。他凄厉地大喊:

    “呀!――”

    他迸射在她里面。

    他输了!

    他输了!

    他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向天暴喝:

    “为什么试验我?”

    般若波罗蜜多……

    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叶。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远处传来更鼓声。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忆,又终究化作无有。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啊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这是叩门的声音么?

    是谁?“托――托――”

    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

    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难道这才是开端?

    慧青不动声色:

    “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细语:

    “外面风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

    她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比丘尼!

    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了。他喊问:

    “你是谁?”

    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

    “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

    她冷笑。无情地:

    “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慧青仓促一挡。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

    “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

    方丈道:

    “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

    “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

    “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

    “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自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

    “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静一道:

    “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操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

    “――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

    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乡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使卧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钦此。贞观元年正月

    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胄。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是一个阴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

    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杀着。一把剑抛向静一:

    “认得你的剑吗?”

    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夸夫追日”。他拔剑,一自剑鞘脱身,它发出如太阳精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菱形花纹的剑身,干练如他的手。他慨叹:

    “大象为了踩死一只小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条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达不理。勇往直前:

    “我们都是武人,何必说花样言语?”

    包围着寺院的官兵,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来。

    “好!”静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与你二人了断,决一胜负也罢。”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达正正地面对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第九章

    33

    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

    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躯,等着1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南无喝啰量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

    婆卢竭帝烁钵啰耶

    菩提萨埵婆耶

    ……

    念着《大悲咒》,为圆寂的十渡法师进行超度。

    藏经阁前,布置了香炉、灯烛、净水瓶,还支起雪柳素花。

    小沙弥忐忑地,分了神:

    “微光师傅,何以1师傅去了半天,还没回来?”

    微光抬眼望一望天空。

    西天缀满鲜艳的彩霞。太阳下落得太快。

    刚刚,他还听得震天的呼啸,兵器交加。忽地,一头乌黑油亮带紫的苍鹰,受惊振翅,发出猛烈的声响,斜刺青空,冲过岗峦重叠的高峰,狂飞至远方。

    那黑鹰没有回来。

    但,周遭也寂然。

    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

    唵

    ……

    只有诵经的沉吟。

    风渐大了,匆匆地吹掠。林中像有几只野狼在嚎叫,听真点,不过是松涛。

    黄昏已近。

    微光燃点的长明灯吃这一吹,奄奄欲熄。他张开麻布裰的袍袖挡风。

    他见到一个人影。

    残阳在他身后,大伙看不清他的脸。残阳如血,他亦一身是血。袈裟迎着风,寺院沐在余晖中。

    “阿弥陀佛!”

    和尚们一齐合什。

    只他一个人回来?

    这最后一战完结了么?

    “1――”

    他一步一步地,很沉重,伸手止住疑问。默然内进,和尚们不敢再问。

    他们只是耳语:

    “是开了杀戒,把那2杀掉了?”

    “抑或2战败,1把他放走?”

    “霍将军心高气盛,若是输了,情愿死在自己剑下也不会偷生吧?”

    “或者1败在他手上,霍达手下留情呢?”

    “他会放过他吗?”

    “不知道呀。”

    “2若非丧命,何以他不现身?”

    “……”

    后来,他们发现1孤单地僵立在后院,嘴巴从此用封条封住,不再说话。他仰首望着天,瞑色侵来,素淡的古寺带着哀伤。1一如佛像,泥塑木雕石刻。

    他解脱了?

    抑或更迷惘?

    和尚们不敢再问。

    蓦地,一个小沙弥惊呼:

    “1师傅!你眼睛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微颔首。

    ――血窟窿。他一目已眇。

    34

    大火是在三更之后起的。

    最初是火苗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发出蓝绿色的焰光。烟雾中不断冒出一条条艳红的舌头往上舐,渐渐扯长,如红绸子凌空飘舞,潇洒书空。

    释迦、弥勒、观音、菩萨、如来、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佛像都在烟火里,冉冉消失。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不为外物所拘,洒脱自在,谁说容易?

    素淡古朴的彤云禅院,木梁发出霹雳的声音,如老人骨架终于散下。它通体发亮,庄严而响亮地大去。

    黑暗吞噬了大地,火海瞬即吞噬了黑暗。

    火飞快地蔓延,比“朝为红颜,夕成白骨”的人生还来得措手不及。

    在寒夜,这一把火是特别和暖。1只感到疲累而痛快。

    天空有一本书。

    看,火那么壮大,水却熄灭它。

    水那么壮大,土却掩藏它。

    土那么壮大,风却吹散它。

    风那么壮大,山却阻挡它。

    山那么壮大,人却铲移它。

    人那么壮大,权位、生死、爱恨、名利……却动摇它。

    权位、生死、爱恨、名利……那么壮大,时间却消磨它。

    ――时间最壮大么?

    不,是“心”。

    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

    静一言不发,用一只眼睛望向辉煌的夜空。

    后来,他在众人的目送下,转身远去。

    35

    后来,传说有人见过这样的一个和尚。在雪野上。

    雪已下了一季,玉蝶在大地纷纷扬扬飞舞。这银白色厚毯子,印上他的足迹。很快,虚空中千万只无形的翅膀,把它们一一搧平。

    下雪的声音仿如乐韵。

    远处有一匹快马在等他。接待故人似的。

    他跨上马背,融入迷濛的天涯海角。

    自唐朝,走向未知的年代。

    36

    江山为一片白茫茫所铺盖,端丽而深邃。

    李世民极目他的天下,踌躇满志。这天赏雪,一时兴到,即诏在座的官员、学士赋诗,又令画工作画。

    成就了一幅“银妆图”。

    他在巨幅画卷上,盖上了“御览”的印章,朱文鲜妍,如雪中的血痕。

    他生命中的险着,玄武门那一摊血迹搁久了,干了,只成一个淡淡的褐色印子。

    去冬下诏,追封故太子李建成为“息王”、齐王李元吉为“刺王”,重新安葬。李世民登宜秋门,哭泣不已,至为悲哀。泪水一洗,印子更加不存。

    前事没人再提。

    自改元后,“贞观之治”是历史上最光辉的黄金年代。

    中国在他统治下,成为一个繁盛而强悍的帝国,文治武功,盛极一时。不但版图扩展至空前之大,西北各族人民,尊之为“天可汗”,俯首臣服。

    日本平安京的城市设计,也仿效了长安城棋盘般的式样。律令相近,留学生和学问僧慕名而来者众。

    唐朝盛世,于此展开。

    李世民是震古铄今的明君。

    连他的马,也名垂千古呢。――“昭陵六骏”:白蹄马、生气勃勃勒骠、飒露紫、青骓、什伐赤、拳毛騧,便是他翦灭群雄的战役中,心爱的乘骑。

    即位那年年方三十。

    死于贞观二十三年,五十二岁。据说,死因与千方百计追求长生不老,崇信炼丹方士,服食不少延年药物有着。

    生死有命,这是在他能力以外的了。

    在位期间,史籍所载俱为伟大功德。

    即使微末若此:――

    六月十六日,帝前往禁苑,见蝗虫,捉数只,祈求道:“人民靠庄稼养活生命,而你吃庄稼,我宁愿你吃我的内脏了!”举手待要把它们吞吐下肚中。左右侍从官员劝阻:“这是毒恶之物,会令陛下生病。”帝道:“我为人民受苦,不怕生病!”竟把蝗虫吞了。本年,蝗虫并无造成灾害。

    37

    整个唐朝,正史、野史、轶闻、民间传说、笔记小说…。。,皆无“石彦生”,或“霍达”之名字。

    (全文完)

    (:

    ) ( 诱僧 http://www.xshubao22.com/1/15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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