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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象林抢过一个家丁的枪,指着匪首喊道:“你再敢放屁,我一枪打死你!”匪首一愣,随即笑道:“你们就两条枪,我们上百人,不等你装上子弹就把你乱刀剁了!你们敢放一枪,我就一个不留,全送你们见阎王!”苗象林手心的汗迭冒,连枪都端不住了。两下里僵持了一阵,关荷突然惨笑道:“你们退回些,就是要我留下,也得安排一下后事吧?”匪首哈哈大笑,挥手让手下退后,但仍团团围着他们。
关荷只觉手一空,扭头看去,卢广生吓得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停地战栗。四周死一般的寂寥,仿佛有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关荷低头看去,但见卢广生面无人色,身下流了一摊东西,映着月色若隐若现。关荷痛心地摇摇头,慢慢地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丫鬟、家丁和陈司画,艰难道:“你们都上车吧……司画,替我照顾好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众人都是一惊,家丁们拥上来,纷纷哭着嚷道:“二少奶奶,跟他们拼了吧!大不了一死!”关荷咬咬牙道:“你们知道什么?好好照顾大少爷!”说着,狠狠一脚踢倒了卢广生。卢广生吓得惨声大叫起来,两条腿不停地抽搐。关荷苦笑一声,对苗象林道:“拿着你的枪,快走!”苗象林哭出声道:“二少奶奶,我怎么跟大东家交代啊!您让我留下来,我陪您一块儿死!”关荷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低声道:“就是死,给我回家再死!你死了,这群人怎么办?”
匪首见他们议论了半天,不耐烦道:“后事说完了吗?快点!老子还等着进洞房呢!”群匪一阵哄笑。关荷急得直跺脚,大声道:“快上马,车不要了!”家丁们把三个丫鬟——陈司画也在其中——扶上了马鞍,自己也翻身上马。关荷冲着匪首大声道:“你让他们先走,我留下来,好不好?”
一个土匪笑道:“老大,你今天可是睡人家的少奶奶,大伙儿都得喝你的喜酒呢!”匪首狂笑起来,挥手嚷道:“弟兄们让个道,让骑马的人走!”陈司画坐在苗象林的马上,跟关荷错身之际,她惨声道:“姐姐,你——”关荷拉住了马鞍,低声道:“妹妹放心,我留着老太太给的护身符呢!”她晃了晃手里那个陈司画再熟悉不过的纸包,眼里涌泪道:“妹妹告诉二爷,我是清白地去了!”说着,她又大声道:“苗象林,你们千万要跑快些!我等会儿叫你一声,你若是听得见,千万回一句!”苗象林哭成了泪人,还想说什么,关荷一手握着鹤顶红,一手挥拳打在马身上。马儿嘶鸣一声朝前跑去。群匪让开了一条道,五六匹马飞驰而过,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一路上只有陈司画惨叫的声音袅袅不绝,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凄厉。
匪首扔了铡刀,连声淫笑着大步朝关荷走来。关荷的眼中冒着火光,大声道:“且慢!你得让我知道他们走远了!”匪首毫无戒意,笑道:“你放心,我们没牲口,追不上骑马的——咳,媳妇儿,你跟了我,有你的好日子过!”群匪爆发出一阵大笑。关荷顾不得跟他废话,用尽力气大叫道:“苗象林!”夜阑远处,没有一丝回响。关荷雪白的脸上微微泛了潮红,她连连退回了几步,举起手里的鹤顶红,张大了嘴巴一口全吞了下去!匪首没料到她会留了这一手,竟瞠目结舌愣在原处。关荷的鼻孔立刻冒出了鲜血,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她只觉得腹中像是堆满了晒焦的木炭,沾点火星就会灼灼燃烧。她浑身的肌肉都在跳跃着,吃力地指着匪首,冷笑道:“你是什么狗东西,还敢动我的主意!”她忽然感觉一股烈火从心脏处烧起来,顷刻间五脏六腑都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越来越多的血从她的鼻孔、嘴角流出,她嗓子里燥热难耐,两只眼烧得血红,狞笑着朝匪首走去。匪首吓得连连倒退,关荷的脚步骤然停住,她知道那个时刻到了,便用了最后一丝力量,大声叫道:“二……”她只喊出了一个字,就直直地倒在地上。
65夜来幽梦忽还乡(1)
再过几天,就是光绪三十二年的春节了。但卢家上下却依旧沉浸在二少奶奶身亡的悲恸之中。卢豫海已经彻底苍老了。他在知道关荷的死讯后,怔了半晌没有说话,仿佛听见了一个并不有趣的笑话。直到所有的人都跪倒在他面前放声痛哭的时候,两行眼泪才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这次昏迷一直持续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他悠悠醒来,晴柔惊道:“二少奶奶,二爷醒了!”陈司画守在床前整整三天了,刚在一旁眯了一会儿,听见动静立刻跑到床前。卢豫海空洞的眼睛里满是眼泪,虚弱而凶恶道:“司画,刚才谁叫二少奶奶?”晴柔自觉失言,脸色立时苍白如雪。卢豫海喃喃道:“对了,关荷死了,你现在是二少奶奶。”刚说完了这句话,他又是头一歪,人事不省。深夜,卢豫海终于再次醒过来。陈司画含泪看着他,鼓足勇气道:“二爷,玉婉的公公曹大人把土匪都抓住了,可是——没找到姐姐的尸首。”卢豫海微微一哆嗦,缓缓道:“是啊,荒天野地的,尸首早给野兽拖走了。”陈司画擦泪道:“曹大人说朝廷准备实施新政,维新党不予追究——豫江可以回家了……曹大人还说,土匪们都说姐姐是清白自尽的,曹大人准备请示朝廷,给姐姐建个贞节牌坊……”卢豫海闻言又是半天不语,忽而强撑着坐起道:“你放心,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给我弄点吃的吧。”
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卢豫海的病体。五月,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准许由豫省藩库出资,在神垕为关荷立贞节牌坊一座。卢豫海接了旨,又向曹利成再三确认朝廷的确不再追查维新党人之后,这才让陈司画给远在英国的卢豫江去信,让他回国主持卢家老号的生意,自己却一头扎进了维世场专窑。转眼间到了七月,贞节牌坊即将落成,卢豫海也在专窑里烧出了一件血红般的如意瓶,准备在牌坊落成之后,代替关荷的尸首下葬。这天深夜,卢豫海和陈司画对坐在书房里,陈司画哽咽地念完了给关荷的祭文,卢豫海的双眼半闭半张,凝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桌上的如意瓶映着烛光,仿佛是一团凝固的血。他慢悠悠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陈司画知道这是苏东坡在亡妻十年忌辰之际,挥泪写下的名篇,此情此景竟真的大有思通古人的悲凉了,不禁也是泪洒前襟。就在此刻,门外忽然有人道:“二爷,快开门!”
卢豫海和陈司画都是一愣。他们听出是苗象林的声音。自从大祸之后,苗象林自贬为下人,终日在钧兴堂伺候卢豫海。陈司画打开门,苗象林闪进屋,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人。苗象林压抑不住兴奋道:“二爷,你看这是谁?”昏暗的烛光中,卢豫海和陈司画看着那个衣衫不整,面容布满伤痕的人,齐齐地站了起来,惊叫道:“关荷!”“姐姐!”卢豫海颤巍巍拿起烛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人苦笑低头道:“二爷,是我。”说着,眼泪汹涌而出。卢豫海扔掉烛台,死死地抱住了她,大大的泪珠无声地流着。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但那张面孔却是极为可怖而陌生。陈司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泪水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忙扶着她和卢豫海坐下。卢豫海颤声道:“关荷,你怎么逃过来的?”关荷抹去了破碎的脸上挂着的眼泪,平静道:“二十多年前的鹤顶红,许是药力不够了。那天天快亮的时候,我醒了过来,只觉得脸上血肉模糊。腿上、身上都是野兽咬过的痕迹。我不敢走远,就爬到一个山洞里躲了起来,一直躲到深夜。第二天我实在熬不住了,就趁着天黑偷偷下了山,也不知是在哪儿,好像又翻了一座山,这才找到人家……”
在关荷娓娓的述说里,那一幕幕惨绝人寰的画面犹在三人眼前。陈司画痛苦万状道:“姐姐,你别说了!”她握着关荷的手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苗象林在一旁抹着泪水,时而傻笑时而呆滞。卢豫海怔了半晌,道:“关荷,现在夜深人静,你还不能马上露面。你先回房歇歇,司画陪着你。我又有些头晕了,你,你们……”说着,他手扶着头,身子陡然晃动起来。陈司画忙道:“姐姐,咱俩先走,二爷这阵子身子骨差得很,禁不起这么大的喜事!”
关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颤抖道:“二爷,你别瞒我了。我来镇上三天了,什么都知道。明天就是我的贞节牌坊落成的日子吧?关荷已经在半年前死了,朝廷都有旨意……我明白二爷的心思,你现在一定在想如何既能让我活下去,又不让卢家背上欺君的罪名,是不是?”
卢豫海身子一凛:“关荷,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明天就去找曹大人,让他对朝廷说……”
“晚了。明天,贞节牌坊就落成了,场面一定会很热闹,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的……曹大人也没有办法,如果一个得了朝廷封赏的烈女又活过来了,不但是卢家,就连曹大人也会丢了性命。二爷,这些道理我都懂。我本想自己找个地方,偷偷死了算了,可是……”关荷一直强迫自己冷静,但说到这里,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压抑地哭出了声:“二爷,我就想见你一面……我不敢靠近钧兴堂,怕人认出我来,我就守在街口,想遥遥看你一眼,然后我就去死。可是你一直没出来,我又听人说你病得不轻,我实在放心不下……”她终于泣不成声了,慢慢拿起那篇祭文,扫了一眼,止住悲声道:“妹妹真是好文采啊!我死的时候,能有这篇祭文……”
65夜来幽梦忽还乡(2)
卢豫海突然低声吼道:“不就是抄家吗?算个球!关荷,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我明天当众砸了那个牌坊!欺君就欺君好了!我不能看着你活着,非要你再死一次!咱们一家人生也好,死也好,总归在一处就是了!司画,你说呢?”陈司画毫不犹豫道:“二爷,我都听你的!”卢豫海点头道:“象林,你这就去把所有人叫起来,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二少奶奶还活着!”
“慢着!”关荷伤痕累累的脸上突然变得苍白了,她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像是忍着强烈的痛楚,“二爷,你没听我说吗?晚了,一切都晚了……我能听见你这么说,能听见妹妹这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出于真情,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她苦苦一笑,嘴角流出一缕鲜血道:“我能活到这个时辰,真是老天有眼哪……我知道二爷一定不会让我再死一次的,所以我来的时候,买了一包老鼠药,要饭要来的俩铜子儿,只能买一小包……二爷,我这次真的快要死了……我只恨我的尘缘太浅,不能再伺候二爷了,不过有妹妹在这儿,我也能放心而去……妹妹,广生还是个好孩子,你得耐心调教他……”关荷的两腿猛地一软,她用力按着桌子,桌面一倾,那个如意瓶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亮的声响。关荷看着地上如同鲜血的一地碎片,断断续续道:“二爷,你听我最后一句话,董克良是咱的仇人,梁少宁也是咱的仇人,可他们……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爹,又都没后代……我求二爷能在他们死后,给他们找个地方埋了……”卢豫海上去把她揽在怀里,痛不欲生道:“关荷!你别这样,不就是老鼠药吗?吐出来就行……”关荷气若游丝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知道这次真的没救了……二爷,你记得司画嫁过来那年,你要跟我一起私奔,咱俩骑马到了……”关荷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模糊得听不清楚。卢豫海本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量,他一下子抱起了关荷,对苗象林大吼道:“备马!”
苗象林和陈司画都是一愣,陈司画推了他一把,失声道:“二爷叫你备马!”苗象林这才明白过来,哭着冲出了房门。卢豫海抱着关荷大踏步跟上,陈司画在一旁扶着他。时值七月末,孟秋之际,凉风渐起,夜幕深沉,薄云遮月。远处的池塘里荷叶微摇,清香溢出,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蛐蛐此起彼伏的鸣叫和青蛙咯咯咕咕的应和之声。悲凉的秋意在钧兴堂里静静荡漾。卢豫海抱着关荷走在钧兴堂里,当年他和关荷因陈司画而私奔之际,走的不也是这条路吗?二十多年风雨苍黄,世事变迁,那时的卢豫海是多么意气风发,豪情满腔,可现在他已是满头华发,走出不远就坚持不住,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关荷似乎从沉睡中惊醒,喃喃道:“二爷,我们这是……你带我去哪儿都好……只是别留在……”卢豫海浑身的关节都在咯咯作响,他多想像当年那样,领着关荷走出这个家门!如果那天他和关荷真的私奔了,这二十多年又该是一段什么样的岁月啊……陈司画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们,用尽全力去扶卢豫海,但他和关荷抱得那么紧,根本分不开。就在这时,苗象林拉着两匹马过来,见状赶紧过来帮忙。卢豫海终于上了马,抱着关荷轻声道:“关荷,你看见了吗?我们又要走了,这次我们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马儿奔跑在神垕的大街上,一切都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样子。卢豫海纵马狂奔,关荷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他怀里。马蹄声清脆地响着,时光仿佛跨越了数千个日日夜夜,在这一刻重合了。关荷又一次感到了耳边呼呼的风,她微微睁开了眼,神垕镇的一屋一宇、一草一木都飞快地消失在身后。当年的话语也似乎穿过了时空,重新从她微弱的呼吸中呢喃道出:“二爷,这是出镇的官道口,我只求二爷今后能记住这里!等我死了,求二爷不要把我入土安葬,就把我的骨灰撒在这儿,我想一个人看着二爷外出经商,看着二爷得胜归来……”
还是在那个地方,在那个当年关荷用躯体挡住私奔道路的地方。谁又能知道那个时候关荷拦下的,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是甘甜还是凄苦?是泪水还是笑颜?……卢豫海用力勒住缰绳,马头高高地扬起来,两人从马上跌落下来,滚落在路边。关荷的眼睛还睁着,满是血污的脸上,隐隐带着笑意。卢豫海再也没有力气了,他艰难地呼唤道:“关荷,你看看,这就是那个地方,你还记得吗?就是在这里,你把我拉回了家……这二十多年,你受苦了,司画也受苦了,我夹在你们中间,比你们俩活得都难哪……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后悔为何没有带你走,为何就听了父亲的意思,娶了司画……你知道吗?董克良为什么那么恨卢家,是因为他一直对司画钟情……你,司画,董克良,还有我,谁都没有过过一天开心的日子……我今天一定要带你走,远远地离开这里,好不好?……”他用力摇晃着她的身子,却发现那具躯体已经冰凉僵硬,一时愣住了。陈司画遥遥地看见了他们,跳下马来,跌跌撞撞地跑到跟前,目睹此情此景,颤抖着瘫跪于地。
不远的地方,一座刚刚建好的巨大的青石牌坊,宛如一道巨闸隔开了阴阳两界,又好像一张血盆大口,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显得格外的凶恶可怖。马儿不时的嘶鸣,卢豫海撕心裂肺的哀号,陈司画哀哀欲绝的抽泣,合着呼呼刮过的带着腥味的夜风,是如此的凄怆,如此的骇然,如此的惊悚,又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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