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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没接话。财哥继续在烟雾缭绕中说道:“哈哈,不过说起来呢,这也得感谢你哪,摇哥!要不是你当初胆小,不敢跟我合作,我们真的去骗赌场的钱,嘿嘿,这下场我可知道,什么递解出境、回国劳改?哈,你要能竖着上飞机,就算你命大了!老摇,还是凯姐说得对,你真是一点也没变,怎么还在算牌哪?你真不明白吗?这赌场的腿多粗,你的腿多粗?你费尽千辛万苦,学算牌、躲监视、打游击,最后能赚多少?赌场腿上拔一根毛下来,就比你粗!”
我说:“得,财哥,我想干什么,是我的事。谢谢你的劝诲了。”
财哥摇了摇头,说:“我就知道你不爱听这些话。算了,我也别讨人嫌了。你那两百万,你说要过三个月再拿,对不对?——其实有什么关系,吉姆那种人,我们‘龙宫’伸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捏死了——不过随你吧。”他递过来一张卡片,“我都安排好了,你三个月后,到这家赌场去,找到上面标的那个老虎机,按那个顺序投币,然后就……哈哈,等着拿大支票拍照片上墙吧!”
我接过卡片看了一眼,放进口袋。财哥说:“咦,这你可不能拿走,出了事,那边赌场怪下来,我可吃不消。你把它背熟吧。”
我只好将它背了一遍:“左侧第四排左数第二个幸运轮,编号765,投币顺序:5、5、1、4、2、1、5、3、4、3、2、5。”
“嗯,一点没错,”财哥看着卡片,笑着说,“你们算牌的,就是记性好。”打开打火机,把卡片烧掉了。
三个月后,我走进财哥说的那个赌场,找到那台机器,果然是个幸运轮,但上面显示的jackpot却非两百万,而是只有五十多万。我在老虎机区转了几圈,看遍了所有的jackpot,也没找到有两百万的。
我给财哥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回事。财哥吃惊地说:“啊?怎么会这样?我都安排好了的啊?应该是两百万的……嘿,嘿~~”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怪,我听见电话那段隐约传来女人的笑声,“嘿,乖乖……哦,老摇,要不你先投币试试?也许是他们弄错了?……嘻嘻,嘿~~喂,老摇,你先试试看好吧?恐怕是你自己弄错了吧……”
我只好在那台机器上按顺序投进币去,但连投三遍,都毫无反应。我想:“难道真是我记错了?不可能啊,明明是第四排的左数第二个幸运轮,编号也是765。——难道是他们设置错了?”又在这台机器周围的几台幸运轮上都试了一遍,照样一无所获。
我只好再给财哥打电话。这回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哦,财经理啊,他不在耶。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给你留言……”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嘻嘻”低笑一声,接着我听见话筒被手蒙住的声音,她在电话那边隐约骂了声“讨厌!”,然后又凑过话筒说:“那您贵姓?需要留……”
我挂断了电话,直往赌场门口走去。那里有几个人正在等出租车,我排在他们后面。我前面是一对老夫妻,慢吞吞地指挥服务员往出租车的后箱里搬行李。我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拿出手机来,拨通了凯若的号码。
“嗒--,对不起,这个号码无人使用,请查对您的号码再拨。”
我笑了笑,想:看来这把我赌中了开头,却没有赌中这结局。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近,我对司机说:“去机场。”
两小时后,当我从飞机的舷窗往下望去,只见夜色中的拉斯维加斯霓虹闪烁,灯火通明,赌场大楼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远处火光四射,是“珍宝岛”赌场的海盗表演,近处水光闪耀,是“百乐宫”赌场的音乐喷泉,再远处一道激光直射天穹,是Luxor赌场的金字塔,仿佛召唤着黑暗中的人们:这里是你们欢娱的天堂,你们享乐的宫殿,你们梦幻的魔境。
我转把目光投往远方。远方是一片黑黝黝的山脉。千万年来,这里由绿地变成沙漠,由小村变成赌城,只有这山脉相貌依然。遥想数万年前,猛犸还行走在这大地上时,当它们在山上停住脚步,往下望去,或数千年前,一位印第安老人站在山顶,当山风吹拂,他的白发飞舞,这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猛犸已经灭绝,印第安人已不见踪影。我看见拉斯维加斯大道上车水马龙,如同汩罗江水般熙攘繁盛。
二十四
古人诗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朱德同志亦有诗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同是至理。经历了算牌的生活后,我发现自己已难朝九晚五地上班,而总怀念着以前那刺激而又放纵的疯狂日子。我不再信任那些老算牌手们,于是开始在网上发《数学乐旅》,看能不能找到中国留学生里的一些同道。他们跟我背景相似,容易沟通,而且一般都是良民,共同组队会比较容易。
小说在网上连载了几个星期后,在MIT BBS上有两个回应,一个在纽约,一个在加州。我和那位纽约的网友约了时间,在大西洋城见面,一起到“博个大(Borgata)”赌场,先试试手。这家赌场新开张,为了吸引顾客,有大西洋城最好的二十一点的规则。我先看他玩,发现他的水平确实如他自己所说,三年业余算牌经验,技术很熟练,但还有些习惯需要纠正提高。
接下来我上阵他观摩,结果我才玩了半个多小时,忽然一个保安来到我背后,说:“对不起,我们需要你们到保安处走一趟。”
我和网友都有些惊讶。这来得也太快了。但也没什么可惊慌的,我们站起身来,被保安分别带到不同的房间。房间里这几年也没什么改进,还是那老一套:狭小房间、壮汉保安、严肃经理。我在心头默默酝酿抗议脱衣服的台词,琢磨着怎么说才在写进小说里时最酷,没想到他们也不搜身,直接就宣布说:“老摇先生,我们已经知道你和你的朋友是算牌手了。”
我有点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们装了MindPlay吗?”MindPlay是美国一家公司最近推出的反算牌赌桌,可以记录每个赌客的每把牌和相应的赌注,再用软件来判断他是否算牌手。在计算机面前,算牌将无所遁行。
“是的,”经理居高临下地说,“所以我奉劝你以后就不要再来侥幸冒险了。”
“哦,那就好,我还担心是我技艺不精呢。”我面不改色地说,等着他宣布我被禁止入场,或者限制赌注。
不料他却把身子往椅背上一仰,让助手给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拿起电话,轻松地说:“玛丽,我们这边已经好了,你可以过来了。”
我心里有些狐疑,不知道这个玛丽又要来干什么,——没收我的收入?罚买卖泥码的钱?填税表?——但经理既然不说,我也就仍然摆出一副镇静样,喝着咖啡等她到来。
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的亚裔妇女推门进来。她身着套装,脸着浓妆,虽掩饰不住疲劳和衰老,却也显得斗志昂扬,进来也不坐下,叉腰扭胯,站在那里谈笑风生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她的裤腿比较细,我看她那pose眼熟,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正像一个细脚伶仃的圆规。没想到在万里之外的番邦还能看到中学课本里的典故,可谓“他乡遇故知”。
经理给我们介绍,这玛丽是“快活林大赌场”公关部门分管亚裔顾客的经理。我礼貌地站起来和她握手,她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娇嗔地一点,咯咯笑着说:“老摇先生,你今天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很久了!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呢!”
“哇!”我压住心里的惊讶,强开玩笑说,“你们赌场工作人员真敬业啊!”
“哪里,主要是人家平时就喜欢看小说嘛!”我头皮一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这小说写得真不错呢!我推荐给其他中国同事看,他们也没一个不喜欢的!咯咯!你这样的人材啊,去算牌太可惜了。现在算牌越来越难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以后所有的赌场都跟我们一样,装MindPlay,你就没法再算牌了。那时候你怎么办?咯咯!”
“我怎么办?”我后半句“你跟着看我连载不就知道了”还没出来,她已经接过话去:“你怎么办?你当然不用担心。你这样的人材,到哪里大家不抢着要!咯咯!不过呢,我看我们有个职位,是最适合你的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叉腰笑眯眯地看着我,活象一个带笑的圆规。我不禁也照样笑眯眯地看着她,明知道她等着我接话,就是不做声。她等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逐渐有些僵了,经理忙凑趣说:“是开唐人街发财巴士吗?”
“当然不是,”玛丽接到这个茬,立刻又恢复了生机,扭腰摆手,原地画了小半个圆:“咯咯,是纽约法拉盛公关经理!”说到这里,她又习惯性地停下来了,期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大喜过望的反应。
“哦,对不起,我想我不感兴趣。”我懒洋洋地说。
“不,不,不!你会感兴趣的!我懂心理学的。做我们这行的,都懂心理学。我看了你小说,我知道你性格就是那种喜欢跟人打交道、构建关系网的那种人。你要知道,我们赌场的公关经理是抽commission的,你只要能拉来一两个豪客,马上就发大了!咯咯!”
“喂,同学,”我忍住了没有叫她“阿姨”,“你看了最近这几章吗?你该知道我对拉豪客不感兴趣。不但不感兴趣,还很讨厌。我宁可去干计算机,每天写完程序后,往计算机前扑通一跪,磕头祈求程序运行成功,也不愿意去拉什么豪客。”
“嗨,小说是虚构的呀!”玛丽歪着头,带着循循善诱的笑容对我说,“小说里的你,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这个你,对不对?咯咯!你小说那么写是对的,很好啊,人物有个性!大家都喜欢!可是算牌没前途啊,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到我们赌场来做公关经理,工资高,待遇好,401K、医疗保险,都包!你总得为现实考虑考虑吧?”
“那不行,”我笑着说,“今天这事,我也要写进小说里的,要是我选择了现实,多伤害我在小说里苦心营造的个性形象啊。”
“啊?你要把这也写进小说?”玛丽有点惊喜交加,“哦,对,对,那当然!你当然会写!那你会写我喽?咯咯,你会怎么写?”
“照实写啊。”我说,“照现实。”
“现实?”玛丽的眼珠飞快地一轮,“哎,你不如这么写,你组建自己的团队成功,在‘博个大’赌场大赢特赢,赢了好几百万美金,从此退隐江湖,周游世界去了,怎么样?咯咯!这样读者看了也爽,你要将来出书的话,也卖得好,对不对?还可以再出续集,就叫《赌遍世界》!咯咯!”
我微笑着说:“我说了,我要照现实写。这不是现实。”
“这不是现实,难道你前面的故事就全都是现实吗?不还是虚构吗?”玛丽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口气有些急,就又咯咯笑了两声,“反正是虚构,不如虚构个爽的。你也为读者想想,他们是喜欢看一个人貌似平常,其实身怀绝技,打败赌场,抱得美元归呢,还是一个算牌手,算了半天牌,最后什么也没赢到,灰溜溜地被赌场驱逐出境呢?你前面小说的调子可不是这样的,市长那段写得多好,惊险曲折,就是结局不太好,读者看得正爽呢,忽然一脚踩空摔了个跟头似的。你吊起读者的胃口,就应该善始善终嘛!”
我叹了口气,抛开对这位赌场亚裔公关经理的蔑视,以和一位业余文学爱好者进行讨论的严肃态度说:“我开篇第一句话就说了,这是一篇练笔之作。所以它写得比较随意,因为我压根就没打算要写出什么来。不过至少对赌博和算牌的看法,我想我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有读者看了觉得胃口被我吊起来了,那不是我的错,因为我又没下这个钩,是她自己的胃口太轻浮。”
“轻浮?”玛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一个作者,怎么能这么说读者呢?”
我懒得再说,便跳过部分叙述,来到海边木道上。时值深秋,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太阳刚偏过西去,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木道上有人溜着旱冰快速滑过,有人在悠闲地逛店,还有一对情侣揽腰俯在木杆上,不时笑出声来。几只海鸥在旁边咕咕叫着,时而落下来啄食地上的食物碎渣,时而飞起在空中盘旋。晴朗的蓝天上,点缀着几朵白云、一只红色大气球。海面一望无际,有一艘船高张着帆,正往大海深处驶去。碧绿的海洋掀起碎白色的海浪,一层层地打在沙滩上。我忽然想起吉姆说的“算牌已经死了”的话来。
我想,二十一点算牌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其实我从没赶上),就象中国新诗的黄金时代在八十年代后已过去,美国IT的黄金时代在九十年代后已过去一样。现在去用二十一点算牌赚钱,就象念诗去骗中国文学女青年,或者建网站去骗美国风险投资,虽不是完全不能成功,但总是有些落后于时代了。用《英雄本色》里的话说,江湖已不再是我们的江湖,就算小马哥复活,也难免被古惑仔们乱刀砍死。又如电视版《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结尾,当女武神和齐格菲尔德一起沉入水中时,国王感慨地说:“古老的神祗们,又在今天复活了。”“不,”王后说,“诸神是在和他们一起死去。”
站在大西洋边,海风吹过,神清气爽,极目远望,海阔天空。我决定就在这里结束这篇小说。
人物结局:
杰妮:再没见过
师兄:杳无音讯
凯若:再没联系
师妹:毕业后回国,现为某网站CEO
老板:仍在费城经营中餐馆
小虎:我去探过他两次,还有五年的刑期
财哥:听说已在“龙宫”坐到第四把交椅
作家:最近出版了新作,成为国内当红作家
吉姆:没有消息。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朱莉:仍在拉斯维加斯从事她的双重职业
市长:据报道升到省委
至于我,这次练笔失败了,小说的叙述仍然干瘪乏味,毫无灵气。然而总算也收获了一些心得教训,可以开始去写《食色性也》。我想那将是比《数学乐旅》好上十倍的作品,因为——让我们最后运用一次最简单的数学——《食色性也》将流芳百年,而《数学乐旅》大概只能流上个九到十年。
(完)
(并纪念王小波逝世十周年)
数学人生观
我觉得,从数学的角度看,人生和赌博、投资一样,也是通过对各选项的概率预测,来最小化成本、最大化收益,只不过人生所追求的收益,不是金钱,而是心里的幸福满足感。
这满足感往往被轻易地用金钱来衡量,但金钱仍然只是手段,尤其在现代社会里,生存环境已大为改善,冻馁威胁少却,人们的生活目的便更多地是这些或潜或明意识里的满足感。(奇*书*网…整*理*提*供)因此,人生比赌场和投资都要复杂得多,很难清楚地计算得失,而会牵涉到很多心理因素,个中取舍往往藏在潜意识的最深处,连选择者也没有意识到。
比如风险,每个人对风险的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有人小心谨慎,生怕吃亏,损失十块钱给他带来的伤痛,远大于获得一百块的快乐;有人则迷醉于赌博,侥幸获得十块钱的快感,会大于失去一百块的懊恼。假设有一件成败几率各半的事情,成功了获利十倍,失败了损失一半资产。从简单的金钱角度看,这件事的期望回报值是四倍多,计算机会向我们强烈推荐。但由于失败后的代价太大,心理成本极高,而成功后由于边际效应,增加十倍的金钱并不能增加十倍的心理满足感,所以真正会选择做这件事的,只有性嗜冒险、放手一博的人。
从数学的角度看人生,首先必须要理解概率。大概率事件并不必然发生,而是在足够多次重复后,该事件发生的比例趋于此概率。所以,如果上面所举的例子中,这件事可以重复做一千次,那大概所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它,因为重复次数越多,结果越可能趋向于期望值。
当然,人生的特殊之处,就在于时间不会倒转,事件无法重复,因此,我们的选择并不总符合概率分析。同理,我们根据概率分析做出的选择,也并不能保证最好的结果,只是达到好结果的可能性更大。在单次的事件中,概率隐藏在结果下面,表面上呈现出来的,往往是运气。
运气在人生里当然也极为重要,但正如孙子所曰:“多算胜少算”,有时候如果我们对环境多做点研究,就会发现很多所谓运气因素,本来也在可控制、可预测之列。就象二十一点算牌,本来大家都认为胜负完全随机,但算牌手知道,当剩余牌中大牌比小牌多时,玩家赢的几率增大。又如投资,虽然有“股票专家还不如猴子”的著名笑话,但理性的投资者在做决定前,总会想方设法了解到尽可能多的资料。
不过,要完全掌握所有信息、参透人生,只有上帝才能做到。现代社会里的信息量越来越大,每个节点间的信息互动也越来越频繁,很可能当我们试图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时,也会撞上一个“测不准原理”,无法同时精确地获得某些信息。因此,关于人生的精确解,我们恐怕永远也找不到,只能用近似解来对付。数学里有一个泰勒级数,可以模拟某点已知值附近的函数值:
f(x) = f(a) + f'(a)(x…a) + f''(a)(x…a)^2/2 + …… f(n)(a)(x…a)^n/n!+……
在这里,精确到不同的项,就是不同级的近似。类似的,人生的零级近似是直接取f(x) = f(a),相当于仿效别人的做法,以为这样便可以得到同样的回报。这个近似当然太粗糙,至少统计样本太小。
一级近似是看到自己和别人的差异,包括优势、劣势、环境、时机等等,然后对人生这个函数做个最粗略的走势求导(比如,钱少是劣势,教育是优势),再综合起来估计自己的回报,这时f(x) = f(a) + f'(a)(x…a)。
二级、三级、乃至N级近似,就要求对人生函数有更多的了解,以求出其N阶导数。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越洞明,人情越练达,对人生的认识就越精确,做选择时的预测也就越准确。当然,这里的难度也相应地越来越大。
好在上帝也比赌场老板慷慨仁慈,在地球的旁边悬起一个太阳,驱动着地球上百谷成熟、万物生长,使我们的人生不象赌场那样是个零和游戏,而可以把手伸到人类圈子外的大自然,达到双赢。于是我们也不必苦苦追求高级近似,在日常生活中借鉴别人早总结出的各种近似认识应已足够,比如谚语、书籍、常识。只是在借鉴时,我们要弄清楚它们的近似等级。比如“人性本善”、“人性本恶”,都是零级近似;“善恶两分,黑白分明”,是一级近似;“善中有恶,恶中有善”,是二级近似; “善即是恶,恶即是善”是三级近似;再往后的“无善无恶,无无善无无恶”,在近似程度上就更高了,但恐怕已没有实用价值,纯属学术研究。
另外,别人的经验也有个运用范围的问题,不能把某点的函数值模拟到离它太远的地方去。我们听过太多互相矛盾的经验,比如“大树下面好乘凉”和“宁为鸡头,不为牛尾”,“先下手为强”和“后发制人”,等等。这不是古人精神分裂,而是它们各有其适用范围。至于什么时候该用哪条,则需要我们对环境做出较精确的分析。就象兵法说不可反背水陈,又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韩信能够灵活运用,遂战必胜、攻必克;赵括、马谡辈只会死记硬套,结果丧师陨命。
很多经验里还带有明显的道德褒贬,比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各人自扫门前雪”和“助人为乐”。人们对此往往或据义批利,或以利嘲义,其实从数学人生观的角度看,这些互相矛盾的道德的出现,也完全正常,因为道德不过是人们在社会博弈中,为了打破“囚徒困境”而逐渐形成的一套近似解。同样的方程,在不同的边界条件下会得出不同的解,那么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下,自然也该有不同的道德。
“囚徒困境”是博弈论里的一个经典问题,简单地说,就是两个同案犯被分开审讯,假如一人招供(背叛),而另一人不招(合作),则前者被释放,后者被判十年;假如两人都招,将都被判五年;假如两人都不招,将都被判半年。显然,无论另一个囚徒如何动作,对这一个囚徒来说,更有利的选择都是背叛。于是两个人都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背叛,结果都被判五年,而错过了他们其实能达到的更好结果:都合作以被判半年。
这里的道德意味显而易见:每个人都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却不如各自让步后的结果。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所有人都是上帝设下的这个巨大监狱里的囚徒,因此“囚徒困境” 的例子在现实生活里也比比皆是,从排队、随地吐痰,到诚信、公德,举不烦举。
由此可见,道德本是一样有用的东西,可以让人们更理性地认识世界,舍小利以获大益。它的目的,是帮助囚徒们获得相对最好的结果,而不是在囚徒身上再加一层枷锁。孔子抱怨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孟子开篇就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可这不是我们的错,是他们自己把仁义道德给定义成和利、色相反的东西,活该怅然看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旦环境改变,社会博弈的各种条件变了,团体的最佳选择当然也应该跟着变。但由于人们有意无意地给道德加上了许多神圣光环,使它的很多部分都已僵化,便象佛教八寒地狱里人身上冻出的大红莲花泡一样,身受者痛苦不堪,大泡里满是臭污,外人还觉得这大泡气势磅礴、美不胜收。僵化的原因,无非一是时过境迁,人们还死抱着过去的教条不放,比如宗族观念;二是统治者拨弄黔首,在道德里贩卖奴隶哲学的私货,比如忠君思想;三是积极分子上纲上线,把好好的济世道德硬是庸俗化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红莲花泡,比如守节行为。
从数学的角度看道德,可以使我们更容易分清道德之真伪。真正的道德是社会自发形成的规范,可以帮助人们舍小利而获大益,比如诚信、公德。伪道德是强加在人们头上的规范,除了满足少数人的自虐式做秀崇高感外,对大多数人是弊大于利,比如愚忠、守节。这种道德要求人们牺牲自己的利益,可是换来的往往要么是虚无飘渺的辞藻,要么其实是一小部分统治者的利益。
所以,道德不是宋儒的“天理”或者康德的星空,而只是人们在社会博弈中摸索出来的团体最优解。它的目的不是让我们怀着崇高与神圣去仰望敬畏,而是为了让我们获利。假如有一项道德,施行起来损己不利人,好处却谁也说不清楚,那这项道德就很有些面目可疑。反过来,假如有一项道德,比如诚信,是显而易见的真道德,但大家却越来越不遵守,那我们也不用急着责怪世人,而应当仔细检讨社会,为什么会促使人们普遍做出违背道德的选择。
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里,模仿“基因(gene)”提出“meme”一词,意思是人类文化、社会、行为上的基因。各种不同的meme,和自然界蕃盛繁杂的生物基因一样,也在互相竞争、传播、灭绝、变异。讲诚信和不讲诚信这两个meme,显然各具其生存优势,本应和生物界里的基因竞争一样,基本维持在一个统计上的动态平衡,比如80%的人讲诚信,20%的人不讲。如果一个社会里越来越多的人不讲诚信了,那肯定是社会环境发生了变化,使不讲诚信的meme更适合生存。这时要想使人们讲究诚信,不能靠把诚信入高考作文——古人也曾配菜似地变着花样用圣贤之言给八股文命题,结果秀才们又有几个真遵循了圣贤之言呢?——而得靠改变社会环境,比如完善商业信用系统、政府诚信以身作则。
所以,道德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人心,而在于社会。社会恒变,而人心千古不变。老百姓不比士大夫们傻,更不道德低下,只要有好的规则,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新的最佳个人和团体策略,于焉建立起新的道德体系。不然的话,在极不公平的制度下,一方已经选择了背叛,谁还有道德勇气可以要求老百姓仍然选择合作?这时还有脸来指责世风堕落、道德败坏的积极分子,我看他不是糊涂已极,就是权力帮凶。
因此,当我们遇到一个道德问题时,不要马上跳出来作势表态,而应当先把问题分析清楚:这道德真能使人获利吗?促使人们不讲这道德的原因是什么?国内学者李子旸说过:“社会的根本问题,始终是知识不足的问题。社会的真实进步,也只有奠基于知识的切实增长。”知识破除迷信,它告诉我们生病不是因果报应,也告诉我们同性恋不等于艾滋病,还告诉我们追求经济平等只会导致共同贫穷。由于知识也挤压美感,因此很多人不喜欢它,但只有对一个问题了解越多,我们才越可能使社会在这个问题上让更多的人获利——也就是更道德。
“道德重建”如今是个热门话题。在我看来,道德重建的基础,应当是对问题的分析、对各方利益得失的计算,但其实如今大部分提案仍然没摆脱造神运动的模式。我们曾造过很多神,从以前的忠君、天命,到后来的人民、历史必然,都很不体面地失败了。“不证自明”、“不容置疑”,这些都是神的属性,道德到了这个地步,都不可能是社会博弈形成的互利规则,而必然是造神的结果。
帕斯卡说:“我们全部的尊严包含在思想中……因此我们得好好地思想:这即是道德的要义。”不经思想便大发议论,本身即是不道德。这种行为,尤其多见于我们的教育和媒体。他们的言论严重僵化,只会重复圣人的老调、大人的指示,在不同的环境里刻舟求剑,将各异的个人削足适履。他们对世界的描绘的近似程度极其低下,只有“真善美”之类的模糊字眼,稍站近些看时,便在现实面前显得粗糙可笑。他们的材料取样还有严重的系统偏差,对某一部分社会现象的重视到了肉麻乃至无耻的程度,对另一部分则忽视到冷漠乃至残酷的程度。
假如一个理科工作者,只会做课本上的习题,不会解决实际中的问题;只会用一个已知值去模拟所有的未知值,连泰勒级数都不会展开;只报告对自己有利的实验结果,将其他结果隐瞒乃至销毁,那我们会认为这个人工作能力低下、职业道德败坏,定要将他开除而后快。可在舆论界,这样的人不但不会被开除,反倒施施然成了行业主流。我无意于责怪个人,因为这是由于整个大环境的恶化,诚实、求真、同情的meme即将灭绝,虚伪、苟从、僵化才是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这样的舆论下产生的道德观念,我们在内省自己的幸福来源时,当然也就不用理会,尽可大胆自信地面对自己本来面目。王小波最爱引一句罗素名言:“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本源。”把罗子这话稍微改一下,我们也可以说,幸福来源之参差多态,乃是社会幸福之本源。如果所有人的幸福来源都只有一个,那不管它本身是多么光明正大的高尚理想,什么敬拜上帝虔诚赎罪、忠孝礼义信,或者解放全人类,结果总会适得其反,完完全全的适得其反。
当然,确实也有一些人,无需选择,才是他们的幸福本源。我最善意的猜测是,他们缺乏自信,害怕选择所带来的风险,宁愿让圣人、大人来替他们做选择,至少这样他们在心理上不会懊恼,或者就算懊恼也可以用崇高感来掩盖。我想,对于他们来说,人生是苦旅、虐旅,是赎罪之旅、修炼之旅。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毕竟这也是参差多态的幸福来源之一种,但我更愿把人生当成一次在参差多态的幸福中选择的数学乐旅。
想要参差多态,唯有减少束缚。奥卡姆的威廉提出过一个原则,叫“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科学界称之为“奥卡姆剃刀”,用它来剃掉理论中多余的假设。在我看来,道德观念也很应该用这把剃刀来剃一下,把上帝、天理、无私、崇高之类的噱头都剃掉,剩下两条原则便已足够:能使大家获利就好,不损害别人就不坏。其余的空间属于我们自己。
因此,我们在幸福感的来源上,只要不害别人,尽可兼收并蓄。可以特立独行,也可以追逐流行,可以斤斤计算、天天向上,也可以随兴所致、不求上进,可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也可以虚荣爱面子、用别人的眼光评判自己,还可以时而这样、时而那样,乃至同时并行不悖。也许有人会说这不义、不智、乃至精神病,可我们有权不明智,有权选择不理性的幸福来源。圣经里有个比喻,叫“失去了咸味的盐”。我宁可不要那些甜蜜和芳香,也不愿失去自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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