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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玲的爸爸是经营百货的大商人,没想到他书房的书柜里有好多书,特别是有很多线装的古书,还有器乐曲谱、花谱、鸟谱和山水画技法。[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对喜欢古典文学和音乐美术的平山来说,简直是进入一个金山宝库。
以前,他为了看书,一有空就钻进新华书店里,从书架上拿了书,就蹲在地上看起来,从自然科学到文学艺术,什么书都看,一直到天黑字迹模糊,才离开书店。
他贪婪地挨个看着那些古书的书名,对阿玲非常羡慕。
看着平山的神态,心地单纯的阿玲说:“你以后晚上到我这里来看书好了。路灯多暗呀,会把眼睛看坏的。”
“我来这里,你爸妈会不高兴的。”
“我爸妈很疼我,他们不会管的,何况我们是亲戚。”她不假思索地说。
“我晚上有时要做事,有空我就来。”禁不住这里金山宝库的诱惑,他点点头说。
阿玲上高小后觉得功课比较吃力,希望碰到难题能问平山。平山来以后,总要阿玲到她父亲的书房给他拿书看。他从阿玲父亲的书库中,看了不少古典文学和历史书籍。有时,阿玲要他拉琴给她听,画画给她看。这种互惠的关系,使他们每个礼拜都要在一起学习几次,两人耳鬓厮磨,感情越来越融洽。
一天晚上,阿玲问平山题,平山觉得她的鬓发在轻拂着自己的脸颊,一股温香从她的领口透出,平山第一次闻到这样的气息,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他对这位姨、妹和同学三者都是的姑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阿玲问平山每天回家都做些什么事情。平山犹豫一下,说:“挑煤炭,种番薯。”回答时神色显出了黯淡。他不想说出每天天不亮要到河边捡猪粪,心里想着的是,出去挑煤自己怕把仅有的一件用来上学的衣服弄破,总是穿着那件已经补了十多个补丁的破衣服。每次挑到巷口,看好巷中没有同学,特别是没有女同学,才急忙挑回家中。
“我跟你去挑煤好吗?”她突然说。
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听明白她的意思,想到她金贵的身子,连忙说:“不行。”
“我少挑一点嘛。跟你去看看,可以增长知识嘛。”
禁不住她反复恳求,他只好说:“要你妈同意才行。”
她点点头。
星期天早晨,平山按约定一早就去找阿玲。
平山知道阿玲有两个妈,她是大妈生的,但是小妈很喜欢她,她经常跟小妈一起睡。他一进姑婆的大门就把土箕扁担放在大门后,按她头天的约定到她小妈的房外叫她。她还没起床,听到叫声急忙穿衣出来,平山看她刚起床红扑扑的脸很好看。
等她梳洗吃饭完毕,他们终于高高兴兴出发了。平山的黄狗阿狮在前边跑着,它好似理解主人欢乐的心情,时而跑到前边,撅起一条后腿撒几滴尿,落后了,又从后面追到前头。
阿玲挑着一对新土箕,跟平山走在东门浮桥的桥板上,微风在水面上吹过,她任凭担子随着微微起伏的桥面悠晃着,感到非常有趣。
出城之后,路边荷塘中荷叶上的露水还在,在微风的震颤下已在荷叶中央汇集,随着清风在叶上回荡着。爬到半山腰,团团云雾滚涌而来,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仙境。平山说,这山上的云与地面的雾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云从脸颊擦过如丝丝棉絮,人在雾中却像在厨房的蒸笼旁。她用手轻拂那似有若无的云丝,的确是这样。沿着松树围随的石阶往山上爬,看两侧翻滚的云海,再听平山讲茶林的仙姑、岩顶的狐仙和各种山里的故事,她感到新奇神秘。
第一章同学少年(8)
往常,平山要进入两里多深的煤窑中挑煤。有阿玲在一起,他不进窑洞,只在矿坪上买煤。阿玲装好之后,他用手试提一下,大约有五十斤重,就倒一些到自己的箕中。阿玲挑起往前走,开始走得挺快,走着走着,肩膀渐渐疼起来,迈步越来越艰难。平山见这情形,就赶紧挑着快跑到前边把担子放下,再返回来接她。
走到一个凉亭附近,平山把担子歇在凉亭旁的一棵树下,再去把她的接过来。
阿玲赶上来后,看见亭子内有东西卖,就过去买了两杯菊花茶。她怕平山肚子饿,又多买了一块番薯给他吃。
歇息之后,阿玲的肩膀已经痛得挨不了扁担。往下的路,都是平山来回倒着把两担煤挑到两人家中。
小学毕业,两人都考入松山一中。一个年级有八个班,他们不在一个班,相互联系少了。
高考总复习,林平山经常到同班同学罗月梅寄宿的地方温习功课。这里住着一些准备高考的寄宿生,有电灯,还可以一起讨论。
一天晚上,罗月梅领着詹晓玲来找他。
“平哥。”晓玲站在他身旁轻声叫道。
平山抬头看是阿玲,只答应一声就没词了。两小无猜的孩童已经长大了,长时间没联系,阿玲突然到来,不知该说什么。
尽管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姑婆眼里他们是姨甥两辈,他们却因同学关系,自小耳鬓厮磨形成表兄妹般亲密的感情,她从来都是凭直觉叫他平哥。
“平哥,明年要高考,我的功课落得太多了。你帮帮我,好吗?”
平山知道她参加全运会篮球赛集训了,这么长时间缺课,参加明年的高考难度实在太大了。
“到你那里去,怕姑婆……”已近成熟年龄的平山,此时已知道担心两人过分接近会引起姑婆警觉。
她见平山犹豫,似有准备:“我已经想好了,不要到我的书房去。我跟我爸要了一把他们店铺的钥匙,店铺每天晚上七点上门板,我们就到那里复习。”
实际上,已经十七岁的她比平山成熟更早,早就料到了这一步,悄悄地做了准备。
晚上,他们在店铺的柜台边坐下,相互注视着,有半分钟没有说话:
……童年书桌,
……棉絮似的浮云,
……悠晃的浮桥,
……卖菊花茶的凉亭,
……
像是野外已经熄灭得只剩一堆灰烬的篝火,忽然吹来阵阵清风,一层一层吹去蒙在上面的木灰,最后露出底部的木炭。在清风吹拂下,木炭开始发热,变红,终于蹿出了火苗。
火苗照着一位秀丽的姑娘。此时的晓玲,平日喜欢体育运动而显出身段健美,那微卷的秀发、乌黑的眼珠和轮廓分明的唇鼻,依然没变。
晓玲望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平山。这些年风风雨雨的劳动生活,使他长成一副结实的体魄,眼神比儿时显得更加深沉。她从这深沉的眼神中看到希望,小时候她就是从这目光中得到依赖的。
“平哥,你要不帮我,我明年高考就没希望了。”她幽幽地说。
平山点点头。商量好补习计划,帮她一边努力跟上进度,一边从数学开始,一门一门把落下的课程补起来。
半年之后,晓玲基本上能够跟上同学们了,平山松了口气。
初冬的晚上,他们在店堂内复习功课。夜间气温转寒,晓玲紧挨平山坐着,平山又闻到从她领口透出的幽香,似比童年更加浓郁,陡然一阵心醉。她似乎有意无意间贴近他,脸泛微红,媚目如丝。他心底暖流涌动着,脑中闪过的是,这么美好的女孩子,自己家境贫寒,会委屈了她……
“我爸妈明天去黄岩镇做客,晚上不回来。我到你家吃晚饭,行吗?”她突然的问话,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拖出来。
平山听到她提出一个比当年一起去煤窑更棘手的难题,心里十分犹豫。姑婆家族是松山县有头有面的人家,除了阿玲父亲,男人都是南洋番客。只在帮姑婆做事,或是她家红白喜事请客,平山他们才到姑婆家去。外婆是姑婆的大嫂,她觉得自家穷,为着姑婆的脸面,他们每次到姑婆各家亲房问候办事,除了姑婆一家,从不邀请姑婆的亲房们到家来。
见他不回答,晓玲说:“你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特意做什么。”
回绝这种请求显得太不近人情了,平山只好应了下来。
回到家里,平山红着脸跟外婆吭哧出晓玲的想法,没想到外婆和母亲都特别高兴。
第二天傍晚放学,他们一起回平山家。
一进门,平山眼前顿时一亮:外婆和母亲把房屋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张方桌摆在屋中央,饭菜早已做好,用一个竹罩笼扣着,显得干净体面。他从心底涌起对外婆和母亲的感激。
“舅婆,舅妈!”晓玲亲热地叫着。她自小就以平山表妹的辈分叫外婆和母亲。
外婆好高兴:“玲玲,饭菜不好,见笑了。”
大家围着饭桌坐了下来,母亲拿开竹罩。平山看到饭菜很丰盛:外婆把家里养的兔子和鸡杀了,做了竹笋炖兔汤、松山风味的姜鸡,都是外婆的拿手菜。[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吃过饭,晓玲就动手收拾桌子。外婆说:“玲玲,你放下,别把衣服弄脏了。”
第一章同学少年(9)
“我在家也做事的。”说着,她到厨房去洗碗筷。
厨房又暗又窄,平山见她一点也没有局促的神色,心里一阵感动。
自那以后,她经常不请自到。看见平山在猪棚喂猪,就接过他的猪食瓢,让他干别的活儿。
平山由于学习没有偏废,无论是数理化,还是文史地的成绩都很好,他的平均成绩始终处于年级领先行列。不仅数学、物理竞赛他总是名列前茅,语文老师举办年级作文讲座,也经常用他的作文为范文。
总复习阶段有很多自己支配的时间,他们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
高考时,每场考完平山都要把她的答题情况核对一次,她大部分题都答对了,他对晓玲取得这么好的成绩由衷地高兴,一年多的心血没有白费。
高考发榜那天,他们两人一起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
刚进校门,就有同学朝他们喊:“平山,你考了全省第三名,被清华物理系录取了!”
平山好高兴,跟晓玲一起拼命往教务处办公室跑。
教务处张老师一看到他跑进来,就高兴地站起来把通知书递给他:“林平山,快拿你的录取通知书,全省第三,清华大学。”
平山兴奋不已,急忙打开看,晓玲往同学堆里挤,找自己的通知书。
他看完,见她还在人堆里挤着,知道她没找到,也挤进去帮她找。
他们反复找了几遍,没有找到。桌上的通知书被取光了,还是没有,晓玲眼神呆了下来。
“你的成绩应当不会低,至少第二批会有的。”他安慰她。
第二批下来,仍然没有她的,她的眼圈开始发红了。
第三批下来还是没有晓玲的消息,显然落榜了,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几经打听才知道,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都没考上。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夜晚,站在中山公园小山边的树下,看着面前愁苦的晓玲,平山第一次抚摸她微卷的秀发,希望能安慰她。她忽然把脸贴到他的胸前,悲声恸哭起来。他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不久,母亲来信说,詹晓玲到新加坡去了。林平山心里很难受,晚上把脸贴着那床被子流泪。
一个月后林平山收到母亲转来詹晓玲的信:
平哥:
……
我对不起你。自你走后,我爸妈看我没考上大学整日在家精神不振,国内生活条件又越来越困难,松山已有不少人通过海外关系出国了,就让我堂哥在新加坡给我找对象。
我想到你所学的专业,我的家庭出身肯定会拖累你的,就咬牙同意了。我现在已经在新加坡安家了。他是松山的番客,在这里开一家百货店,虽然年龄比我大许多,但比较会关心人,我只好认命了。
我给你寄去的薄棉被是我平日盖的,让它伴随你吧。你的才气很高,一定会碰上好姑娘的。
你将来的工作不允许有海外关系,所以今后不能给你写信了。你要多珍重!
阿玲泣书
看了信以后,林平山整日不语。实在无法排解,晚上独自一人跑到校河边的柳树下痛哭了一场。
冯学顺看出林平山心里不痛快,就问他怎么回事儿。林平山开始不想说,经不住他几次关心询问,就大致把阿玲的事讲了。几天后,林平山问冯学顺有没有女朋友。冯学顺不想隐瞒,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了。原来他在中学也有一位女友,叫李淑英,在湖南师范学院念书。
六
颐和园昆明湖碧波荡漾。林平山班里的同学们从知春亭下水,全体横渡昆明湖。
孙春祥、鲁忠平和林平山随大拨人下水后朝龙王庙游去,雷永宁、郑品吾和朱成宜被指定驾一条小船担任救护。
游水横渡的同学已经游出几十米了,救护船还在原地徘徊没动。
“郑品吾,你把脸朝前坐着,赶紧追上大伙儿。”雷永宁非常着急。
郑品吾拧着头说:“俺看你该掉过头,跟俺一样脸朝后。”
“脸朝前才能看见大家,碰到情况才能及时赶到。”
“你没看牛津剑桥大学赛艇,全是脸朝船尾。”郑品吾不服气。
雷永宁瞪着眼睛说:“我们是救护,不是赛艇!”
“救护才讲速度呢!”郑品吾仍然坚持。
眼看同学们越游越远了,雷永宁只好跟他一个朝前一个朝后坐着,各执一桨往前猛划。
两边力量不均,朱成宜在船尾用短桨忽左忽右拼命平衡,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小船忽东忽西画着圆弧,离同学们越来越远了。游在最前头的班长孙春祥发觉了,踩着水朝他们喊:“喂!你们怎么搞的?”
雷永宁着急了:“你别拗了,赶快转身划。”
“俺看你干脆坐到船头去,俺一个人划肯定更快!”郑品吾信心十足地说。
没有时间抬杠了,雷永宁只好顺着他。
很快,郑品吾就发现理论跟实践满不是一码事儿,两臂用力不均,他越使劲儿船偏离大队越远。
雷永宁只好喊:“你歇着吧!让我和老朱来。”
其实,郑品吾是头一回划船,眼看自己的胳膊不听理论指挥,只得把桨收拢,让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用短桨往前划。
第一章同学少年(10)
看着小船靠近了,鲁忠平和林平山游过来在水下推着船往前滑行。
鲁忠平问:“老郑,你怎么回事儿?”
郑品吾翻动双桨,眼睛来回瞄着:“这两根桨做得不对称。”
雷永宁乐了:“我看你的两只胳膊长得不对称。朱成宜你说是不是?”
朱成宜坐在船尾憨笑着不说话,用手绢擦头上的汗水。
数丈高的垂柳轻拂着清华大学的第二教学楼。它坐落在礼堂南边广场的西侧,与作为校长办公室的前清皇家花园隔着一条小河。
林平山正坐在二教的二楼大教室里等着上课。
他习惯很早就来到教室,却又总是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这里比较安静,可以利用早晨的时间记一下英语词汇。等到年级的大部分同学都来了,教室内已经嗡嗡响成一片,他才抬起头来。
他把单词本收起准备往书包里放,忽然觉得身边坐下一位女同学。他转过脸一看,是团支部书记周玉茹。看样子她今天有什么事来晚了,看到前边各排已坐满了人,只好在后排林平山的旁边坐了下来。他们互相点点头,来不及寒暄一语半句,数学老师已经走上讲台,只好把目光一齐射向黑板前的老师。
今天老师讲的是求积分的方法,林平山兴趣浓厚甚至有些兴奋地听着,这是他长时间以来渴望弄明白的知识。
“林平山,那积分号的上下限是什么字母?”周玉茹轻声问。
“是a和b。”林平山侧过脸小声回答完,赶紧把目光重又聚回黑板上。
过了一会儿,周玉茹又问起字母的下标,林平山这才意识到周玉茹原来有些近视,难怪她平时总爱坐在前几排。明白了这个缘故,碰到黑板上出现小字他就及时告诉她,好让她尽快捕捉住老师讲的概念。
两人在细语中把两节课听完要离开教室了,周玉茹边往书包里装笔记本边说:“林平山,下午咱们一起复习行吗?我有些问题还没弄懂。”
林平山第一次与周玉茹这么长时间接触,那回下乡劳动对她已经有了好感,新鲜和好奇使他不假思索问道:“在哪儿?”
“就在图书馆第二阅览室吧,你要先到就给我占个座儿。”
下两节课在化学馆上,距离两里多地,他们随着人流急忙往前赶路。林平山对长相秀丽又原则性强的周玉茹,一直有敬畏心和神秘感。不知是第一次发现她是近视眼,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边走边悄悄观察这位女同学。
她是个典型的杭州姑娘,瓜子脸,眉眼匀称,唇口圆润,笑起来似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高挑的身材,洁白丰满的肌肤,柔婉的体态透出端庄的气质。穿着很合身的蓝色春秋衫,纵条纹的黑灰裤子贴着修长的双腿绷出浑圆的臀部,走起路来脑后甩动的两条长辫子,让人想到苏堤的柳条。
到了化学馆,林平山看那摆动着的柳条急急忙忙往前排钻去,就照老习惯在后边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下午两点整,周玉茹找到林平山悄然在他身边坐下,他似乎又有点今天早晨的那种感觉。他转过头,看到她绯红的脸颊上有浅浅的枕席压痕,显然午觉睡得很香,他赶紧把桌上替她占座的书本拿开。她微笑着将帆布书包放到桌上,把书包里的讲义、笔记、参考书和文具盒,一一摆到桌面。
林平山看到她的那些参考书,露出了羡慕的神色。他除了学校发的讲义外,是买不起参考书的,即使到图书馆借,也必须一个月还回去。因此,他的课堂笔记总是做得很细,几乎把老师的话一字不漏记了下来,图也画得很工整,显出他的美术天赋。周玉茹在借用他的笔记时,很快就发现了这些。
林平山的学习方法与别的同学有些不一样,他的重点是做好课前预习,上课时有针对性地听讲。周玉茹借他的笔记核对,他就看着自己的讲义预习。周玉茹对完笔记后,从她的笔记本中拿出一张小纸放到林平山的鼻子底下。林平山知道她要讨论问题,就把讲义推到一边。
他看了一眼那张小纸,字体娟秀而工整,那竖笔和弯勾的收笔处,似乎也使人联想起苏堤上的柳条。他想到自己随意落笔全无定形的字体,不由得自叹不如。
周玉茹可不知道林平山正在对着她的字迹胡思乱想呢,只看他盯着小纸条,就照着上边的顺序挨个向他提问题。她的学习在班里也不是吃白薯的,提的问题都有相当的深度。林平山不敢怠慢,紧忙收回脱缰的心绪,专注地倾听她轻声讲述自己的疑问,心里认真考虑如何解答才让她满意。
林平山跟她照着纸条上的提纲逐条讨论之后,无形中发现在学习方法上有一种新的感悟。他觉察到学习知识好比武林之人练功,自己以往跟冯学顺一起复习,多是独自把师傅传授的本门招式套路反复琢磨,单打独练以图融会贯通。现在跟周玉茹一起复习,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师兄妹练习接招。女同学心细,问题想得更加深入,思索她提的问题对自己掌握知识大有好处。他一招一招接完之后,觉得对概念的掌握更加牢固了,心里漾起一阵清爽。
周玉茹则从跟林平山的讨论中澄清了不少模糊的概念,头脑更清晰了。她发现没有问题能把他难倒,还觉察到他能准确把握住对方的问题,讲述的思路条理清晰,很容易领会。因为是从学生的感悟角度进行讲解,加上他有时还掺入自己总结的诀窍,让人理解起来更加简捷。
第一章同学少年(11)
以前,她看林平山不爱说话,平日跟她讲话有些腼腆,没想到一谈起课业知识,竟是江河流水滔滔不绝,而且,说到精彩处情绪亢奋,表情手势都生动起来,完全不是平日那个脸无表情的木头人。这个外表麻木的男同学,跟沉默无语的地球一样,地壳下边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熔岩。
就这样,他们在黄昏时才离开阅览室,并心照不宣地约定了第二天再碰头的地点。
过了两个星期,林平山似乎发现一个规律:每次去图书馆,她总单独跟着他。如是去水利馆和北院的小教室,她常拉着同宿舍的章青芳。他暗自佩服她的心细。他与章青芳不熟,从没说过一句话。
也是在这时,林平山才隐约体会出冯学顺向他提的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周玉茹要跟他一起学习?冯学顺发现他们两人动向后,向他提出了这个疑问,悄悄退了出去。林平山也觉察到,经过这段时间相处,她的初衷似乎已经发生了变化。
那是两星期后的一个傍晚,周玉茹一脸严肃地约林平山晚饭后到宿舍楼边的操场上谈话。显然是支部书记找团员谈心的架势,林平山自是毕恭毕敬地跟着。谈话一开始,林平山就感觉出她的口气显出了某种委婉小心,似乎还有些羞涩的神态,与去年跟他的一次谈话中居高临下的姿态有些不太一样。
“林平山,上学期我们发现,你在班里的讨论会上总不爱发言,是什么原因?”她盯着他的脸问。
林平山听到她说“我们”,明白她是代表组织提的问题,虽然脑中立即闪过对她当初提出跟自己一起复习动机的疑问,对组织提的这个问题却不敢怠慢。
面对一位女同学,他自然无法如同面对冯学顺一类朋友那样,谈出自己的隐秘。他略一思索,答道:“我觉得没有那么多感想要谈,所以就没踊跃发言。”
“踊跃发言是政治上要求进步的表现,作为一名共青团员,在政治上应当严格要求自己。”自从了解到他的内心世界,她觉得他跟表里一样木讷的朱成宜不一样,应该对他提出更高要求。
林平山看她逼得紧,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灵机一动说道:“有一次会后,郑品吾说我的发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所以我就想,既然那样,不如少发言好些,免得影响不好。”
谁知她一点儿也不放松。大大出乎林平山的意料,她马上接过话茬说:“他那么说怕什么?我就出身小资产阶级家庭。因此,我感到自己确实带有很多小资产阶级的弱点,世界观改造的任务还很艰巨。”
她那么坦然讲着,林平山顿时觉得自己小鸡肚肠了。内心深处被她的真诚感动,马上严肃表示,今后一定要畅谈思想,严格要求自己。
周玉茹见谈话收到效果,便接着对他说了些她认为是书记应当说的勉励的话,这场谈话总算圆满结束。她脸上挂着微笑,跟他约定了明天一起复习的地方。林平山看出,这回可是纯粹出于相互学习的动机,也很高兴跟她继续交往。
这次谈话之后,他对她在内心产生了一种崇敬心理。一个秀丽的年轻姑娘,政治上能有这样的气度,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在政治上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榜样。
此后在班里的学习讨论会上,林平山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发言变得积极了。他尽力搜罗自己学过的马列理论知识,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而且,他受到她坦然暴露弱点的启发,常常联系自己的思想。她没想到他读过不少马列著作,对他投以赞许的目光。
这种方式持续到下个学期快要结束,发生了林平山没有料到的一件事。
一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到水利馆的一个小教室去。一踏进门,发现里边坐着同年级的四位女同学,都是跟周玉茹一个宿舍的。除了章青芳,其余两位他就更不熟了。
看见他走进来,周玉茹马上笑着说:“我今天给大家请来一位老师,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林平山愣了一下,她这种突然袭击的手法,使他有一种被作弄的感觉。辅导几名女同学,在他看来似有不务正业之嫌,有种良心上的不安。面对那两位不熟悉的女同学,他不好说什么,只好做出坦然的样子点点头坐了下来,像是预先跟周玉茹商量过似的,等着她们提问题。
那几位女同学的智商远不及周玉茹,提的问题不着边际。林平山只能硬着头皮尽力解答,心想,好歹不要给她丢脸吧。其实周玉茹早就看出他的心思,表面上却似浑然不觉,依然笑眯眯地。
第二天下午课后,全年级在系馆的大教室传达学校的一个文件,内容主要是禁止学生谈恋爱。林平山这才明白昨天下午周玉茹那番举动的苦心,原来她早就知道这个文件了。
就这样,他们一个学年相伴的生活结束了。而且,此后班里集体活动,他们有意隔开距离。
到了三年级,周玉茹在学生会担任文体部副部长,在班里不再担任什么职务了。
一天,全班同学聚集在科学馆的侧面传达文件,鲁忠平附在林平山的耳边说:“你看,周玉茹进入上层之后出落得更加水灵了。”
周玉茹可能今天有什么活动,穿着一条偏短的西装短裤,露出一双雪白细嫩修长的大腿。听鲁忠平说这话,林平山朝站在正对面的周玉茹大腿扫了一眼,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一年来密切接触的经验告诉他,他的眼神从来都逃不过她的目光。所以,他不敢对她有丝毫不礼貌的举止。
第一章同学少年(12)
不知怎么,鲁忠平对周玉茹的事儿知道得满多的。一次开会,周玉茹没来。回到宿舍,鲁忠平看没旁人,就显出一副熟谙世事的神态突然大声对林平山说:“你知道吗?周玉茹有妇女病。”
林平山既不懂得这妇女病是怎么回事儿,也闹不清他说话的意思,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又到了麦收的季节,学校按例停课一周让同学们下乡帮农民割麦子,物理系的同学今年在沙河一带帮社员麦收。尽管干农活辛苦,但可以使大脑轻松轻松,学生们参加麦收的积极性都很高。特别是林平山他们这个年级,这是他们分专业之前最后一次集体劳动,大家很珍惜这次下乡的机会。
华北的六月,阳光很强烈。屋院的枣树上,传来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声,大概是丰收的心情在起作用,人们听着这单调的聒噪也感到特别舒心。学生们分小组住在老乡家,在大队部院内搭起的灶房边吃过饭就下地了。
北方割麦子的镰刀跟南方割稻的不一样,刀口上没有齿。刚到北京参加麦收,林平山还使不惯。经过两次麦收之后,他已经掌握了要领。每天晚上,他都要把镰刀仔细磨过,用左手拇指在刃上试刮有发麻的感觉才停手。到了地里,左手把麦秸向后一搂,右手挥动镰刀斜着刃从外往里一抡,很利索地把一束麦秸放到了侧后。很快地,他跟几位北方农村来的同学一样,从金黄的地毯上切开一个豁口,跑到队伍的前边去了。
他专心割了一个钟头之后觉得渴了,就往回走,打算到地头寻些水喝。走到后边,他发现周玉茹独自在后头吃力地割着。他走过去站着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的镰刀太钝了,要割几下才能割下一束麦子来,就小声对她说:“我跟你换镰刀吧。”
周玉茹抬头一看是他,明白是自己的镰刀不好使,直起身来说:“你用还不是一样。”
“我的劲儿比你大,我晚上就把你这把也磨快了。以后每天早晨吃饭,我把新磨的镰刀跟你换。”
她看一眼已经起泡的手,一声不响地把自己的镰刀给了他。
以后每天吃早饭,她用自己眼睛的余光看着,林平山走过自己放镰刀的地方,一俯身就把她的镰刀换走了。
麦收回来不久,年级开始分专业,各个班要重新组合。
这天中午,林平山在食堂碰到周玉茹,她匆匆对他说一句:“晚上八点东操场见面。”就走了。
他们从未这么晚会面过,林平山预感到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稍为提前一点来到路东的大操场。
今晚没有月亮,操场上已经辨不清人的面孔,林平山明白她选择这么晚见面,是想避开同学们的耳目。他到后不久即看到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操场西侧的路边,紧忙迎了过去。她也发现了他。两人碰面之后,她说:“咱们就绕着操场边溜达边聊吧。”
他们沿着操场的边缘走着,林平山不知道她的意图只好沉默等着,周玉茹心里在斟酌如何开口。这样绕了一圈,两人谁也没说话。最后,周玉茹开口了。
“这次分专业,你准备报哪个专业?”她问。
“核工程。”
“为什么要报这个专业呢?”
“因为它的工科成分较强,适应面更广。”
“这又为什么?”
“我向往与客观世界拼搏的生活。我看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得到很大的启示。”
“没想到你的思想深处那么美好。”她叹了口气,迟疑一下,接着说,“我可能要报核测量专业。”
“……”
“我只有报这个专业了,因为我的男朋友是这个专业的研究生。”
“……”
“我读高中就跟他确定关系了,我早该告诉你的。”她口气里有些歉疚。
“这没什么。”他心中一阵冰凉。
“不过班里的同学都不知道这件事。”
“谢谢你。”
“你会抱怨我吗?”
“怎么会呢。这是你的私事。”
“你心好,会遇到好人的。”她安慰他,似有一丝的失落。
“谢谢你的祝福。”
“我是真心实意的。”她想表白,语气有点儿乱。
“我想,我也应当向你表示歉意。”既然要分开了,他也不想再对她隐瞒。
“为什么?”
“一年前你问我为什么开会不爱发言,我没向你说实话。”
“……”
“实际原因是我中学时的女朋友离开我,嫁到国外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可是当时我跟你还不熟悉,怎么好意思向你谈这些呢。”
“我明白了。你的心一定很苦吧?”
“不都过去了。”
“没想到会是这样。”恻隐之心在她心底潮起,怎么安慰他呢?
“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你不用担心,”他机械地重复说,“我不都挺好的嘛。”
“我应当感谢你一年多对我的帮助!”
“不,是我应当谢谢你,你帮我度过了这个艰难时期。”
“可是,我们要分开了。”她叹了口气说。
“会过去的。”
他们又无言地绕着操场转了几圈,林平山看已经很晚了,便送她到女生宿舍楼门口。
第一章同学少年(13)
周玉茹带着自己说不明的几分解脱几分失落踏上了楼梯,她想,他究竟会怎么想呢?
七
这年暑假是林平山最难忘的日子。他们这些暑假留校的同学接到学校的通知,为了响应毛主席发表的关于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声明,到天安门广场开大会。
这天清晨,他们就从学校出发了。由于城里开大会,各单位的车辆很多,清华大学离城较远,一路堵车,汽车走得蜗虫似的。
等他们到达前门箭楼前,天安门广场已是人山人海。领队说,清华大学的位置在金水桥上,他们得从广场南边穿越人群走到北边。尽管广场中间留有通道,人太多了,通道上也挤着人,通行很困难。他们好不容易挤到了金水桥上,人刚站定,广播喇叭宣布大会开始了。
这时,他们听到广场上喊声雷动,人们高呼:“毛主席万岁!”他们抬头往天安门城楼上边望去,一排中央领导正在城楼的扶栏后站开。
同学们庆幸清华大学的队伍被安排在金水桥正中间一拱,他们正好站在桥面隆起的最高处。这样,他们成了广场中能够最清楚看见毛主席的人群。
以前,他们虽然在国庆游行时见过毛主席,都是在几百米外匆匆而过,从未这么近距离长时间看毛主席,大家心情特别激动。大会按程序进行着,他们只是两眼一刻不离盯着毛主席,根本没听见会场上都在说些什么。
他们看到其他首长一拨一拨换班到楼内休息,毛主席两个多钟头时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长时间专注地望着广场的人群,偶尔跟旁边的领导说几句话,神态严肃而安详。看到毛主席身体这么好,大家心情都很激动。每次广场上人们高呼“毛主席万岁”,大家喊得特别起劲儿。
会开完了,鲁忠平拉林平山到他家吃饭。林平山正好也想到他家看看,跟他走了。
到鲁忠平家,他们家刚吃过饭。林平山见鲁忠平的父母在客厅,进门便亲热地叫:“大伯,伯母。”忠平妈给他们热饭去,忠平父亲叫林平山在沙发上坐下。他问林平山是哪里人,林平山恭恭敬敬回道:“松山县。”
忠平爸一听,好高兴,微笑着说:“松山,我到过。那时在苏区,松山还是满大的城市呢。解放后,我到你们省检查工作,还去过一次。”说完,他笑容满面地陷入了沉思。
他向林平山谈起当年在中央苏区,如何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封锁下用手摇发电机发电,建成自己的通讯系统的情形
忠平妈叫他们吃饭。为了不影响忠平父亲休息,他们就在鲁忠平的卧室里吃。忠平妈给他们加了一盆雪肠,还拿了一瓶红葡萄酒让他们喝。
吃完饭,林平山想到新街口的新华书店去看看,鲁忠平就陪他去。
他们回来的路上,看到鲁忠平的父亲趿拉着布鞋在胡同口的菜站买西红柿。林平山心里想,他还亲自出来买菜呀。
他们悄悄回到鲁忠平的房间坐下,聊了起来。不一会儿,忠平妹妹拿着一盆洗好的西红柿进来叫他们吃。林平山才明白,刚才忠平爸是特意出去买给他们吃的。他想起鲁忠平以前老抱怨他爸对他太严厉,实际上他父亲的慈爱是深深埋在心里的,只是恨铁不成钢。
分专业后,鲁忠平和林平山两人在核工程专业学习,雷永宁学核燃料,孙春祥和冯学顺学核试验,周玉茹和郑品吾学核测量,朱成宜学核电子学,分别在不同的专业。
不久,学校开始实施“优秀生因材施教”制度,对一些思想表现好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安排了特别的培养计划。
入校三年半,林平山各门学科每学期的成绩始终是满分。他在一年级便通过了俄语统考,自学了一遍英语,又正式学习和通过了英语统考。此时,他在大学的学习已是得心应手,非常主动了。
专业教研室考虑到林平山的数学和外语基础好,确定对他重点培养核反应堆理论,指定教研室的章老师为他的指导老师。
章老师给他一本英文书,解释说:“你这学期把咱们专业这门最关键的理论课提前学完,然后直接参加理论研究,不必跟班里的同学再上这门课了。”
这是研究中子运动规律的理论书,林平山学起来兴趣很浓。他除了跟班里同学一起上本学期的课程外,课余时间都用来啃这本美国人编写的最新版《核反应堆理论》。
与周玉茹不一个班了,林平山的心里空荡荡的,那晚的谈话让他心里一阵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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