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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喜欢吗?”
林平山说:“喜欢是喜欢,不过没有像你这么专业。[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只是看的古书多了,也学着胡诌几句。”
刘静宜在进村之前就听政治处主任林心田说过,林平山是清华的高材生,一个多月前刚入党。对入党她倒没什么,她父亲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可能是家庭影响的缘故,她很重才。来这儿以后,尽管表面上对他比较冷淡,实际上她一直在观察这位同学。
她看到中等身材的林平山,眉骨隆起眼窝较深,前额开阔两颊清瘦,典型南方青年的脸庞,酷似报上登载的那位在就义前向敌人演讲的南越教师阮文追。她发现他除了工作肯干很被领导看重外,跟村里的人,不管大人小孩,都能谈得来。由此她想,这人可能是政治型的,跟自己不是一类。听到他也喜欢古诗词,心中有了一丝自己说不明的感觉。
事实上,林平山怀着一股激情来到农村磨练自己,几乎完全改变了在学校的行为举止,她自然看不到他往日的另一种脸孔。
刘静宜的工作很快也打开了局面。大家发现这位女大学生尽管外表弱不禁风,工作却很泼辣。她按照林平山的建议,先跟杜秀娟交上朋友,又联络了村里正在上中学的几个女学生。有了这支骨干力量,工作好办多了。这里的风俗,多数妇女不下地干活儿。白天她走门串户,帮她们干些家务,哄孩子做针线,很快就熟悉了。慢慢地,她开始组织她们学习。
刘静宜帮助一家小媳妇絮棉袄,望着满炕的布头棉絮,好奇问道:“你们干吗要年年做棉袄呀?我们都是一件儿棉袄穿好多年的。”
那小媳妇笑着说:“俺们咋能跟你们比,细皮嫩肉不吹风不流汗的。农村人整日在地里打滚儿,一身汗一身泥全是这一件儿,不要一冬就全起花了。”
刘静宜闻所未闻,深有感触。她回来跟林平山谈起这件事儿,林平山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外婆用向邻人要来的一块块碎布拼起来,为自己缝制棉袄的情景。她听林平山说到这件往事,怔怔地看着他,心想,这人跟自己以往的同学经历不太一样。
冬天到了,村里清理阶级队伍的材料取证工作还没完,孙队长让林平山到北洼村去查对一个材料。北洼距离他们北王庄有八十多里地,队长建议他先搭村里的大车进城,然后乘区间班车去北洼。林平山觉得这样得占用两天时间,费时又费钱,就向社员借了一辆自行车,早饭后就出发了。
北洼村在西北方向,必须顶风骑车。特别是离村二十里后进入山地,坑洼不平的乡村公路顺着山势往上爬行,偏偏又是顶风爬坡,骑起来相当吃力。碰到大风陡坡,得下车推着走。尽管是大冷天,北风呼啸,他的棉袄里面已被汗水浸湿了。
两边的山越来越高,公路实际上是在峡谷中往上爬。路两旁,只是在狭小的边坡上开出一些地,种些玉米高粱。从收割后的地里,狂风卷着灰土迎面扑来,让人睁不开眼。
过午,他骑到兴隆公社,距北洼还有二十多里。他在公社的小街上买了一个大烧饼,要了一碗热开水,吃完紧忙赶路。
临近三点,他才到达北洼。冬天黑得早,他办完事紧忙往回赶,最后二十多里路是摸黑骑车过来的。
回到村里走进屋,大家刚开完碰头会。看到他满脸通红闯进来,孙队长关切地问:“吃过饭没有?”
林平山疲倦地摇摇头。
队长回头问刘静宜:“你隔壁的女教师在吗?”
“在。”
“这样吧,你借她的炉子给他下点儿挂面。”
她嗯了一声,先走了。
林平山喝了些热开水,在炕上躺了十来分钟,缓过劲儿来就到小学校去。
刘静宜已经把面条煮好了。虽然只是一碗酱油汤素面,他也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看刘静宜在桌子对面支着下巴看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
望着空荡的屋子,他问:“晚上睡觉冷吗?”
第二章风云年代(4)
刘静宜点点头说:“还好。到下半夜炕凉了,还是有些冷,但还没到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地步。”
“你看过红楼梦?”林平山心有所触。
“岂止是看。”
停了一会儿,她像是对自己的口气有所追悔,轻声问:“你也看过?”话刚出口,便觉得多余。
林平山点点头,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她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似乎没有注意她的神情,顾自追忆道:“我看红楼梦可能是太早了些。读初二,因为喜欢看书,经常到语文老师的宿舍借书。有一回看到一套红楼梦,对书名有些好奇。老师说,拿去看吧,对提高写作能力有好处。谁知读到伤心处,还流了不少泪。”
她有些疑惑:“那时你只是个十多岁的男孩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感?”
见她提了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他不知如何回答,像是自语地回想道:“我很小就没了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生活圈里多是我母亲的女伴们。我听过她们很多伤心事儿,也许是因为这个吧。”
刘静宜心有所悟:“难怪他的感情很细腻。”
春节到了,县团通知,各工作队春节放假一个星期。有家的工作队员都回家团聚去了,林平山和刘静宜两个学生就在村里留守。
过小年的晚上,林平山、刘静宜领着团员青年在村里的小广场举行春节文艺晚会。他们两人用了一个多月时间,组织村里的年轻人每晚排练节目。林平山编剧本、拉胡琴,刘静宜排小合唱、教练京戏。
晚会进行得很顺利。唱完京戏和河北梆子,两个小伙子用手举起两个绿色玻璃纸罩挡住汽灯的白光,现场的气氛突然变得凄凉。几个打扮成逃荒人的演员,缓缓走到舞台中央,村团支书小王站到左前方,神态严肃,拉着长声开始朗诵起来。林平山用二胡拉起《江河水》,给他伴奏。琴声如泣如诉,悲抑的气氛罩住了全场。年纪大些的男人想起当年逃荒的情景,神情开始变得凝重。几位老大娘想起那年死去的亲人,已经哭泣起来。小媳妇们也跟着抹眼泪。小孩儿看着大人的神态,不敢出声。全场没有一点杂音,只有悲声的朗诵和撕人心肺的愁惨的琴声。
眼前的情景,使林平山自己也受到了感染。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慢慢地,指尖揉弦换把,手腕运弓,已经不是靠脑子指挥了,他觉得是用自己的心在演奏。刘静宜在后台静静听着这凄厉的琴声,心里在想:“这个人不得了,以前一定受过不少罪。”
分团决定,为了不影响群众过年,春节期间留守的工作队员不到老乡家轮流吃“派饭”,除了年三十下午在分团聚餐外,都自己做饭。
分团给送来了棒子面、白面、白菜、大葱、一片肉和一小筐鸡蛋。林平山不会做面食,就管做菜。他小时候在饭馆打过杂儿,炒菜手艺不低。刘静宜老家山东,在北京长大,做面食很在行,除了擀面条包饺子外,还会用刚从村里的小媳妇那儿学来的手艺,给林平山做他喜欢吃的棒子面贴饼。
生着炉火的屋子暖融融的。她脱了外套,只穿紧身毛衣,两个袖子挽起,忙着和面。经常在一起,她跟林平山的话也多了。
他望着她窈窕的身材,说话时纤指伸出的样子,两掌翻覆的动作,乃至一口柔婉的标准普通话,特别是叙事儿时的语气,都使他陶醉。刘静宜觉察到林平山在注视她,脸上有点发热,仍装着浑然不觉。
林平山这时真感激小杨给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只是由于工作队的纪律,两人说话仍很注意分寸,彼此从对方的眼神中已经领会出心里想说的内容。
在“四清”工作进入最后阶段,党组织建设和改选干部之后,孙队长告诉林平山和刘静宜,接到上级通知,要他们准备离村返校做毕业设计。
林平山抓紧时间把大队部前的一幅壁画《大丰收》画完,几天后他们双双离开了北王庄。
回到学校,离毕业只有三个多月了,学校安排毕业班进行紧张的毕业设计、毕业论文工作。让林平山做毕业设计,根本不算回事儿,刘静宜写论文,以她的才学也不难,回校以后他们粘在一起的机会更多了。
学校星期天开两顿饭,每个星期天早饭后他们就到圆明园来。它位于两个学校中间,双方都很方便。每次都是林平山先到,在一个被水包围的小岛上等她。
水池近处荷叶的清香借着微风透了过来,远处的禾苗在清风中摆动,汇成荡漾的绿波,环池的柳叶随风飘拂。这两个物理系的学生,现在探索的话题,已经围绕着他们的专业展开。
随着对刘静宜挖掘的深化,林平山感受到一次次加深的欣喜。
以往,他与刘静宜相处,发现她的思维常常比自己快半拍,思路非常敏捷,逻辑性很强。[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回校后随着这种探索的展开,他发现她除了对时局政治表现得有些迷惘外,无论是张量运算和拓扑概念的把握,还是相对论的时空观和弯曲时空,都比自己有更深的见地,远不只是东方古典才女的气质,更秉具深层次的科学思维。
他激动于自己的发现,像一位探索者在山谷中每走到一个山口,就发现一幅绚丽的风景,又似一个探险家在山洞里每刨开一层泥土就发现一层宝藏一样,感到阵阵难以抑止的欢悦。
第二章风云年代(5)
三
在军垦农场,每天早晨同学们都要出操。
出操完,大家都挤到营房前的井边打洗脸水。这时,林平山和几位党员班长常是把脸盆放在一边,按压抽水泵的摇把,让大家来接水。鲁忠平一边伸着脸盆接水,一边大声对雷永宁说:“老林有媳妇儿了,劲头儿就是不一样。”
林平山摇着井把微笑,不回答。刘素心就在一排,她已经跟别人确定关系了,鲁忠平此刻发出这样的感慨,把一切都归因于此是很自然的。
鲁忠平到农场后,经常到大车班找战士聊天,渐渐跟赶大车的战士们混熟了。一天傍晚,他拉林平山和雷永宁去找他们玩。三人到了那里,跟战士们聊过一阵儿,鲁忠平提出要骑马。
一位战士就向他们讲解怎么驾驭马匹:因为骑的是无鞍马,要注意把重量落在马的前腿上,两腿一夹,马就走了。一提缰绳,马就站下。分别提左右缰绳,马就左右拐弯。
说起来很简单。他们骑在马上,随着马背起落颠簸,总觉得脑袋有些发晕,生怕跌落下来,战战兢兢兜了几圈,始终不敢放马奔跑开来。
他们从马背爬下来,一位战士说鲁忠平骑的那匹是骡子。鲁忠平一听,搔了搔脑袋,觉得不是味儿。雷永宁笑着安慰他:“没关系,谁也闹不清是骡是马的。我看你骑着骡子倒更神气。”
从大车班出来,林平山看着他们,问:“想不想吃香瓜?”
鲁忠平想起大串联那回,林平山领他们找饭吃,其中必有典故,就说:“你又有啥新招儿?”
林平山故作神秘,环顾左右放低声音:“我铲地的时候就瞄好了,苞米地里有几处瓜熟了。”
雷永宁一听,立即来了精神:“哥们儿,快去瞅瞅!”
“西边那块地,离大道不远就有。”林平山见他们有兴趣,非常高兴。
看好营房里同学们都忙碌着,谁也没往这边望,两人悄悄跟着林平山离开了营地。
到了地头,林平山从路边往里数,找到了那条垄,三人顺着垄沟往里趟去。
走约十来米,果然在苞米秆下,漫垄爬着几条瓜藤,心形的叶子开始泛黄,虽然已是黄昏,藤上几只橙黄的香瓜,依旧闪着诱人的金光。
鲁忠平大喜:“好你个林平山,怎么一下就找到这儿?”
林平山显出通天文识地理的风范说:“想吃瓜嘛,干活儿就得多留意点儿。锄草发现这些瓜苗,我就把垄沟记在心里了。”
鲁忠平钦佩得直点头。
他们喜孜孜把瓜摘起,竟有六七个。用苞米叶子擦去泥土,往衣襟上再蹭两下,美美地品尝大自然的恩赐。
两个甜瓜下肚,鲁忠平忽然想起:“这苞米地怎么会长出香瓜来了?”
林平山微笑说:“这块地离大道不远。行人闹肚子,急忙钻到地里来。没消化的香瓜籽,连播种带上肥全有了。”
鲁忠平一听,立即脸色发白,差点儿没把吃下的瓜又吐出来。
瞧着鲁忠平狼狈样儿,林平山哈哈大笑:“看来你的思想还真得好好改造!农村的饭锅还煮猪食呢!”
在部队农场劳动跟往常下乡不同,这儿干活是跟机器比赛。扬场机一开动,他们就要源源不断往里喂料,料一跟不上,那条往上喷射的金黄色彩虹就没了,机器的声音也变了调儿,人们就把眼睛转过来瞅着。管喂料的人就手忙脚乱快装快填,把机器哄得声音变柔和,已是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冬天,他们到榴炮连所在地张家屯打场。
榴炮连的场院旁边,摆放着一溜榴弹炮。场院里,收下的苞米棒子堆成几座小山。同学们喊着毛主席语录,跟脱粒机、扬场机、运输车赛跑,每天忙碌到下半夜。东北的寒冬,下半夜气温零下二十多度,呵出的气在帽檐、眼镜玻璃上,凝成水珠、霜雪,同学们脱了棉袄,汗水依然浸透内衣。几个星期日夜轮班连轴转,几座山一样的苞米垛,终于被夷为平地。
将每袋重一百八十多斤的黄豆装车。他们叉开双腿,半弯着腰,双手伸过双肩拽住麻袋的两角,靠背部把大袋的黄豆扛起,小心翼翼踩着晃晃悠悠的跳板背到车里。不要说那些大城市来的同学们没干过这活儿,林平山以往也没背过这么重的负荷。但是,包括班里的两位研究生在内,大家像有默契似的,一声不吭咬牙一袋一袋往上背。
雷永宁跟林平山一样,是参加“四清”运动入党的,现在担任七班长。
他们两人和大学的老班长孙春祥,都在延庆县农村入党。当时,清华大学对学生提出了“政治和业务双肩挑”的培养目标,在下乡“四清”过程中注意培养一些思想表现好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入党。他们三人的事迹,都上了《四清工作简报》。
孙春祥入党,在同学们预料之中。雷永宁下乡的表现让大家很感奋。他一直恋着张莉,不知是否有意,学校分专业后,跟张莉一个班。几年潜心努力,到末了还是未能遂意。
林平山看到《四清工作简报》上报道雷永宁的事迹,没想到哥们儿到农村能够吃苦耐劳干得这么好,一点儿也不像高干家庭出来的。
四清分团党委组织了入党宣誓仪式,政治处主任林心田领着他们三人和其他新入党同志一起在党旗面前宣誓。林平山看到雷永宁,心里很感慨:“哀兵必胜,人生道路也是如此。”那时,他好容易从对周玉茹的绵绵幽思中摆脱,融入紧张的农村斗争生活里。
第二章风云年代(6)
对于雷永宁失恋,鲁忠平跟林平山有过分歧。鲁忠平说,雷永宁父亲级别比张莉的爸爸低。林平山觉得,雷永宁比张莉小一岁,只能被她当作小弟弟。议论同学时,他想起了自己跟中学女同学罗月梅的那段经历。
四
那是在一九五八年。
松山一中开始搞教学革命,组织师生筹建校办工厂。这时林平山在读高中,班主任让他跟同班同学罗月梅去金门镇学习培植细菌肥的技术。一星期后,他们学习结束拿着技术资料回校。
罗月梅比林平山大一岁多,中等个头,两条小辫搭在胸前,乌黑的眼珠时时显出早熟的深沉,一副典型松山农村姑娘的模样。她父母双亡,学习比较吃力,此后经常叫林平山帮她补习功课。林平山同情罗月梅的身世,很愿意帮助她,两人关系渐渐密切。
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他们班到山里烧制土高炉炼铁用的木炭。那时,林平山是生产小分队的队长。他们的炭窑规模很小,为提高效率,有同学向林平山提议把大家编成二人小组,分开各自负责烧一个炭窑,他就让大家自愿组合。自愿组合的结果,罗月梅体弱谁也不愿跟她一组,林平山就自己跟她一个小组。
分组以后,林平山觉得罗月梅并不拖人的后腿。她拿着一把柴刀,熟练地将树枝的枝杈削下,很快就把干枝松叶在窑底铺妥。她在家经常烧柴,引火本事很高,林平山只一心往树林去伐木,拖回来就什么也不用管了。拖回树木,罗月梅给他递毛巾,送茶水,他顿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干得更加起劲儿。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林平山在林中砍树,旁边的同学笑着对他说:“怎么样,有个媳妇在一起,做事感觉不一样吧。不像我们光棍一条没人疼,越干越没劲。”
“女大三,抱金砖,平山有福气啰。”另一位同学立即附和。
林平山笑了:“当初是你们不要人家,现在眼红了。”
他高高兴兴拖着树干回窑边,看见罗月梅正沉着脸把地上的东西归成两堆。他心中一惊,问她:“你在做什么?”
“我们从现在起分家,各干各的!”罗月梅沉静地说,林平山看到她的眼圈发红。
他立即明白她刚才也到林子里去了,心里一急,叫了一声:“月梅姐!”叫完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只这一声,罗月梅的手定住了。她抬头看见林平山眼里的泪花,安静了下来,默默把分开的东西又重新归拢在一起。
后来,他们跟县里许多单位一起开赴山里,沿一个山谷开一条公路通达山腰的煤矿,运煤出来供炼铁厂用。
他们班负责拐弯处公路的施工,任务与民工队无异,俨然是一支半专业化的施工队伍了。这个地段是岩石裸露的山体,必须进行爆破才能构筑公路的路基,还要上山伐木,在小溪上架一座简易的公路桥。
罗月梅喜欢喝塘虱煨的鲜汤。这次筑路劳动,她被指派在厨房帮大师傅做饭,晚上可以用炉灶熬汤,得知小溪的水潭中有塘虱,就要林平山给她钓。
夜晚,新月如钩,入夜的小溪流水在弯月下闪着微光。林平山把钓钩甩入被一丛细竹遮得暗黑如墨的水潭中,静静坐在河石上等候塘虱咬钩。
罗月梅在下游不远处洗衣裳。林平山白天劳动汗水浸透了衣衫,她晚上给他洗。
“你把衣服解开,给你擦药。”罗月梅已洗完衣服,手指撮着一把草药对他说。
林平山让爆破飞落的石块砸伤了胯骨,火辣般疼。这里没有医生疗伤,罗月梅拔了一把松山人叫“小青”的伤药,捣碎了给他擦伤。
林平山松开腰带露出后臀让她揉擦,眼睛仍然盯着水上的浮漂。
“唷!”林平山疼得出了声。
“忍着点,揉伤肯定要痛的,用力搓才会化去瘀血。”罗月梅说道,大姐般哄着他,柔细的手指摁着草药毫不留情地反复搓着伤处,额角上渗出了汗珠。
劳动回校,他们投入了紧张的备考,开始两人还一起复习。没多久,她领詹晓玲来找他,他们就不再在一起了。
高考正式发榜前,罗月梅和几个家庭出身贫苦的同学,被哈尔滨军工学院录取,不久就离开家乡上学去了。此后,他们就没了什么联系。
听了林平山的回忆,鲁忠平不由想到青梅竹马的刘素心,一脸无奈:“女孩子的心,像一潭深水,看不清,摸不着。”
林平山见他那副丧气样儿,不知如何安慰他。
五
第二天中午,雷永宁被指导员叫到连部,通知他明天去参加部队组织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学习班,时间半个月。
次日早饭后,雷永宁挎着背包,来到停在连部前的卡车边,把背包往车上一扔,翻身跃上车斗,将背包在驾驶室后边背风的地方摆正,坐了下来。
临开车前,他看见司机拎着一个军用背包,后边跟着黄护士,向卡车走来。司机要把背包放进驾驶室里,黄萍抬头看见帅气的雷永宁坐在车斗中,便说:“等等,帮我把背包放到车斗上。”
说完,她抬腿把一只脚蹬在后轮上,一只手抓住车帮,伸着另一只手对雷永宁喊:“喂!帮帮忙。”
雷永宁不解地走过来,一边拽她,一边说:“坐在后边很冷的。”
第二章风云年代(7)
“没事儿。你都不怕,难道还不如你!”她接过司机递上来的背包,挨着他把背包放好,坐了下来。
雷永宁把背包往边上挪了挪,让小黄往中间坐,免得风太大。
他听说小黄的爸爸是地委书记,看到她任性中带着天真的神色,心里有些好笑,随口问道:“是不是没坐过车斗,要体验一下?”
小黄瞥了他一眼:“谁要体验这个!还不是看到你这个大知识分子,难得有个仔细观察的机会。”
雷永宁眼珠子慢慢转了一圈,左顾右瞄把自个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除了满脑子的封资修之外,大概没什么特别的吧?”
她开心地笑了,也不回答,开始欣赏辽河滩上飞飞落落的鸟群。
在师部的学习班学习几天之后,雷永宁觉得很有收获。除了听理论教员讲课外,最使他感动的是那些立功战士的讲用。好几位是在挖战备坑道中英勇排险负伤的战士,有两位已是半残疾了。这些农村出来的战士朴实单纯,给人印象太深刻了。对比之下,他想想自己,显然是做不到的,这就是毛主席说的与工农兵的差距吧。
今天是星期天,学习完回连队还得向连里的同学们汇报,雷永宁打算把几天来的感受整理一下。他搬了个马扎放到床边,把床铺当桌子,摊开笔记本开始写了起来。
“喂!都星期天了,该劳逸结合一下吧。”
一听是小黄的声音,雷永宁笑了。
她一脸神秘地对他说:“这附近有一座石头山,很美。你不去看看?”
雷永宁早就听说部队营房附近有座石山,不知在哪个位置。听她一讲,他很想去,立即站了起来。转脸看到小黄认真的神态,他一转念,随即板起脸孔说:“你跟我们这样的人出去玩,就不怕挨批评?”
黄萍开心地大笑起来:“你这可就讲岔了。去农场前的动员会上,首长说,你们大部分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肚子里很有学问,但是中的毒也很深,叫我们要多接近你们,做好转化工作。”
雷永宁笑着点点头:“原来你是来做转化工作的。”
“随你爱怎么想。到底去不去?”
“去!”
出了营房的大门往西走,是起伏不平的低矮山丘,不似辽河边的大草甸,一望无际,平平荡荡。这一带虽然远远看过去地势较平,到了跟前,却是高低不平的坡坡坎坎。营房不远的山坡是坦克训练场,到处都是坦克轧过的痕迹,前两天看坦克团表演的几辆坦克还在不远处停着。平时这里终日马达轰鸣,训练非常紧张。今天是星期天,野外很清静,他们踏着坦克轧出的大道往西走。
“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吗?”小黄忽然问。
雷永宁知道,按规矩他们是不能随便打听部队同志行踪的,就做出一副乡巴佬进城的神色,瞪大眼对她说:“随便刺探军情,我吃豹子胆啦!”
她笑了:“我来部队医院参加业务培训。给!”往雷永宁手里塞了一块东西。
他一看,是块巧克力,就问:“哪儿来的?”
“陈阿姨给的。”她一边说,一边剥开一块开始吃起来。雷永宁听说师政委跟小黄的父亲是老战友,这陈阿姨可能是政委的老伴。
星期天小黄不戴军帽,头发在微风中掠向后部,显得非常惬意。
看着她的神态,雷永宁想,像她这样才二十出头的姑娘,在母亲面前说不定还会撒娇呢。到学生连来当卫生员,不说她有些毅力,至少也是有股子革命热情。他想起一个多月前,连长和指导员召集的一次班长会上,一排的一位女班长提意见说:“同学们反映,连首长对黄护士太娇。她也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也应当接受再教育。”自己听了,觉得有些突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见,想起来挺好笑的。看来男同学跟女同学对她的感觉是有些个差别,女人之间可能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儿。
走了半个小时左右,终于看到五六里外的坡地上冒出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看样子有近百米高,突起在一群矮丘之上,格外显眼。
秋后的野草已经开始枯黄,却依然还有轫性,踏在上边感到很舒适。他们来到山脚下观察,石山的南侧很陡峭,北坡却很平缓,就决定沿北坡往上爬。
雷永宁非常兴奋,在北方难得见到这样峻峭的石山,又有一个小姑娘陪着玩,更加有趣了,已经有好些年没这么开心过。小黄爬山不太在行,他得不时拉她一把。
到了峰顶,举目四望,整个辽西平原都在眼底。他想不到在这小小的石头山上,竟能体验到“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不由背诵起杜甫的诗《望岳》。
看雷永宁口中念念有词,小黄一边擦汗一边说:“神经病又开始发作了吧。”
雷永宁一听,立即眼珠上翻,耷拉着脑袋,身子一歪说:“不好,真犯病了!”
黄萍大笑,捶他一拳:“给你刺激治疗!”
两人笑完,找了块平坦的石台坐下休息。
小黄又从身上摸出了巧克力,递给雷永宁一块,便开始吃起来。雷永宁点头笑着说:“看来我们的随军医生早就有所准备啰。”
“那当然。这是有作战经验的老战士才能想到的。”
雷永宁父亲解放战争还没开始就转到地方工作,比他几位当将军的连襟提升慢多了。几个姨父都很喜欢雷永宁,他跟几个表兄妹一块儿长大,少年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的。上大学,尤其是分专业后,跟张莉的事儿遭到挫折,同学们种种说法,让他感觉到自己跟表兄妹们不同,未来的道路必须付出更大的气力才行。从此,他渐渐变得更加深沉和发奋起来。今天碰到一个天真的小妹妹,他似乎又找回少年时的感觉,心里特别高兴。
第二章风云年代(8)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对她说:“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事儿?”
“帮我们搞几件乐器,旧的就行。”
“我到宣传队去试试。”小黄边想边说,好奇问道,“你使什么乐器?”
“我不会。我的哥们儿林平山要组织一个小乐队。”
小黄有些羡慕:“我看你们几个挺要好的。”
“出生入死的铁哥们儿!”雷永宁显出了一副侠肝义胆的神气。
歇息之后,他们在山顶转了一圈。发现北坡虽然很秃,南侧峭壁的石沟岩缝中却长着簇簇野草,丛丛灌木。一些战士正在利用这里的地形训练攀缘技能。
看时间差不多了,雷永宁说:“该回去了吧。要不首长该说,你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腐蚀得不知早晚了。”
小黄掉转身准备走。雷永宁看了看那帮战士,对她说:“你还从原路下山。我跟这些战士顺着石缝爬下去。”
“不行!那样危险。”小黄马上说。
雷永宁伸开两只胳膊向后扩扩胸,一脸自信的神色:“没问题,我是校代表队的长跑运动员。”说完把外套脱下来交给小黄:“你在山脚下等我。”
她接过衣服,看他钻进了石缝中,只好独自往山下走去。刚走几步,觉得不对劲儿,转回身跑到石缝边喊:“你快上来,危险!”
“你放心吧,没问题!”雷永宁头也不抬地说,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和左右攀蹬的手和脚。
她看劝说无用,只好抱着衣服急忙往山下赶。上山容易下山难,等她到了山下,已是双腿发软,额头渗出了汗珠。她顾不得这些,匆匆跑到石崖下,雷永宁也正好下来了。
她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快把衣服穿上,别感冒了。”
六
凌晨一点,林平山从上一岗的同学手中接过铁叉,开始在打麦场上站岗。
来农场的头一个月,连里给站岗的同学发枪,尽管枪里没有子弹,凭着上边的刺刀,大家还是觉得胆儿大不少。后来,连首长说,万一枪丢了责任太大,就不给枪了。空手站岗,万一有事,可是一点招儿也没有。不知谁想出了拿垛泥墙的铁叉站岗的办法,这铁叉就成了大家的护身武器。
林平山站岗,总是要把警戒范围内的各个角落都巡视一遍,然后占据视野开阔的隐蔽位置站下来。
四野寂静无声,从远处的辽河大桥上,每隔十多分钟就传来一声汽笛的鸣叫,一阵隆隆的车轮撞击铁轨声。
下弦的月亮冉冉上升,把苞米垛、豆秸垛拖出长长的影子。林平山在暗影中站着,忽然望见了场地东南角不远处的坟场。馒头似的坟包,在月光下带出一团团的黑影。他想,坟包后的影子里会不会躲藏着人呢?决定到坟场一带去巡察一下。
他到坟场里转过一圈,在几个坟墓中间站了下来。看着这群坟堆,他蓦地想起小时候跟随母亲去给爸爸扫墓的情景,泪水不由淌了下来。
月光如水,从东天向西照着,把西边的田野照得白茫茫一片。看着天地相接的朦胧地平线,他不由想起在戈壁滩上的孙春祥、冯学顺十几位同学……
在一九六七年夏初,学校红卫兵两派“内战”局面已经出现,林平山从宿舍楼下来,听到背后有人叫他。他转脸朝楼梯上头望去,见到冯学顺正拎着一个提包走下来,赶紧停下脚步等着。
“林平山,我要开拔了。”他被分配到核武器试验基地去工作。
“你们很快就可以投身到火热的战斗生活里去了,真羡慕你们。”林平山高兴地说。
“你们也快了。我忘不了你说的昆仑山上一棵草。”
林平山想不到他还记住他们在一起时讲过的话,激动地望着他:“你肯定会做得比我更好的!”
尽管校园中两派内斗正酣,他们心中依然唱着那首激情的《共青团员之歌》: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
穿好军装拿起武器,
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到核武器研制基地和核试验场去的同学们,一到工作岗位就穿上军装投入紧张的工作,而他们却被作为再教育对象窝在农场里。自己已近而立之年,还在大田里种庄稼,至今一事无成。眼看着时光都流逝了,心里一阵无奈。
把场上的黄豆和苞米打完之后,林平山班成了连里的专业基建队,修筑房屋打机井,辗转在几个营区。东北农村筑房办法比较简单,把房屋的木桁架拼装好,往泥土中掺入麦秸加水和匀,拿铁叉在两根木柱之间把湿泥逐层垛起,再用叉尖刷齐找直,就筑成一道墙体。班里的两位同学和林平山都会泥水活儿,房顶上瓦屋内抹墙这些活计都很在行,大伙儿干这种手艺活满有兴趣。他们先后修建了几栋办公用房和仓库,营区房屋紧张问题得到了缓解。
他们刚来农场,用的是战士们给他们修的厕所,其实只是在密不透风的小棚内挖的几个土坑。同学们去掏厕所,正值天气炎热,粪便表层一揭开,一股令人恶心的臭气立即扑面涌来,人被熏得在厕所内一分钟都待不下去。林平山喊道:“快,往里撒干土。”大伙儿急忙从厕所外的沙土堆铲来沙子,一铲铲往茅坑上撒,再把粪土拌匀。这么一阵折腾,总算把恶臭压住了。
第二章风云年代(9)
朱成宜喘息稍停,扶了扶眼镜说:“臭气的主要成份是硫化氢,有毒的!闻多了非中毒不可!”
鲁忠平听了,对林平山说:“干脆,咱们修一个旱厕所吧。”
建筑房屋是熟门熟路的活计,林平山向连长请示后,大家动手修建粪池与人分离的较正规的厕所。
一星期后,搭建完屋架筑好粪池,该砌带斜槽的蹲坑了。
朱成宜望着挖成斜坡的坑壁,扶了扶眼镜:“这种活儿头一回干,得找张图纸才行。”
“大活人还真让尿给憋死了,你自个儿蹲上试试不就得了!”鲁忠平瞪大眼睛说。
林平山一听有道理:“对!就这么办!”
边砌边蹲,看着不太像,心里直嘀咕。最后抹上一层水泥砂浆,朱成宜直起腰来,扶了扶眼镜:“感觉比北京城的公厕更顺眼些。”
同学们收工往回走,忽然看到五班的老马手里端着一个大碗,从路旁的地窖中冒了出来。
鲁忠平问:“小炉匠,又鼓捣啥玩意儿了?”
老马神秘地把碗凑到他们跟前说:“味儿咋样?”
大伙儿一看,是豆腐卤。鲁忠平深吸了一口气,夸道:“跟北京天源酱菜园卖的酱豆腐差不离!”
老马是个身怀绝技的“手艺人”,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炉匠”,什么活儿都能对付一气。
地里收下的黄豆很多,他们三餐经常吃盐水煮黄豆。他就向司务长建议买个石磨,自己做豆腐。大家看到他头上戴着毡帽,赶着毛驴从镇上驮一副磨盘回营房,活像个走乡串村的卖货郎,都笑他。他不吭不响,每天天不亮起床,拉着毛驴儿围着石磨转圈儿。大伙儿的菜盆里,开始出现了豆浆、豆腐。现在,食谱很快就可以升级到酱豆腐了。
八班长董成广的杀猪手艺也让同学们佩服不已。过节加餐,大伙儿把连里养的肥猪从圈里赶出来,七手八脚拽腿揪耳朵把猪摁倒。董成广握着尖刀只一下,就从它的脖颈下扎到猪心,立即殷红的鲜血像泉涌般喷射到木盆中。那肥猪震耳的嚎叫很快变了调儿,无声无息瘫软下来。
林平山对董成广的技术非常赞赏,董成广笑眯眯地跟他附耳说:“来农场,主要是学习解放军搞四好连队的经验。只要这一套学会了,我们就差不多了。”
董成广是物理研究所的,在学校是系分团委的干部,林平山看他说得那么专业,对这次来农场的目的感到有些迷惘。
初冬,他们开始射击考核。几个月来,大家经历了单兵训练的各个科目,摸、爬、滚、打都过了一遍。找不到大场地,他们没进行排以上的队列操练。
星期五下午是林平山所在的三排进行射击考核。临近他们九班,已经红日西沉。东北的冬天,白日非常短促,最后轮到林平山进入掩体,一百米外的靶子已经有些模糊了。他们每人必须完成卧、跪、立三个姿势,共九发的射击测验。
同学们进入掩体,端起步枪瞄准时,有一个共同的错觉:自己还未瞄好目标,别人已经“砰,砰”不停地往外射击了,赶忙也跟着扣下扳机。
林平山端起步枪,闭上左眼屏住呼吸,右眼透过表尺和准星往前看去,靶心有些模糊。这时傍晚的北风已经逐步增强,他明白此刻犹豫不得,时间越长情势会更加糟糕,看着那飘动的准星一点着靶心就扣一下扳机。
随着周围响成一片的枪声急忙把卧、跪两个姿势射完,他发现还有四发子弹没打,立即想起刚才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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