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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山喝下一口水,蓦地想起读中学时上山烧炭,罗月梅给自已递茶水的情景,心绪一放松,倒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蒙眬中他觉得自己就躺在那山坡的草地上,缕缕炭烟缭绕的树林透出阵阵山花的芳香。
罗月梅心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泪滴不知不觉从眼角渗了出来。
半小时后,她把他唤醒,指着桌上的饭盒说:“你先喝点稀粥。饿过劲儿,只能先吃点稀的。我再回去给你做菜,缓一会儿再吃干的。”
林平山把稀粥喝下后,精神好多了。不多会儿,罗月梅提来一套三层的铝饭盒,一层装着青菜、腊肉、炒花生米,一层米饭,底下是鸡蛋紫菜汤。
林平山一边吃饭,一边听罗月梅介绍厂方对这次实验的准备情况。
两个月后,林平山到北京核仪器厂联系中子探头试制,办完事立即搭公共汽车去圆明园。他听说刘静宜结婚了,只好到这个地方来。
深秋的圆明园,满目萧索,秋风卷着枯叶,四处飞扬。
远远望见那个水塘中的小岛,他已是泪水涌流,眼睛模糊了。
摸到假山上,看到刘静宜常坐的石台,禁不住悲声恸哭起来。物是人非,他抚摸着石台,低声自语:“静宜,我来看你了。可是,我再也不能亲眼见到你了!”眼前现出刘静宜窈窕的身影,说话纤指前伸的神态,心中大恸不能自制。
他扯着干枯的柳枝,俯首辨认地上的印记,极力搜寻往昔的踪迹。额头渗出了汗水,流淌下来与泪水交织在一起。最后,他呆呆坐在地上,双手抚着石台,默默坐到临近半夜才回城里。
八
这时,一场暴风雨正在三二一基地的上空酝酿着。
基地革委会的会议室里正在召开革委会扩大会,人们神色紧张态度严肃地听着革委会刘主任传达一份绝密文件。文件念完,大伙儿沉默了好长时间,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刘主任念完文件,看着大家不说话。过了好大会儿,干咳一声,神态严峻说:“大家都听到了,在咱们基地有一个反革命集团在活动。这就叫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是不会死心的。这伙反革命分子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了!”
第三章苦战云岭(19)
侯清德看刘主任开口了,赶紧接着说:“前段时间我们光顾着抓工程了。这伙人见有机可乘,活动更加猖獗了!”
刘主任听了老侯的话,若有所思:“老侯的话倒提醒我了。模式堆调试,从反应堆入口的过滤器中发现了一大团棉纱。当时因为时间紧没能进一步追查,这次应当作为一个重点。”
“基地的建设始终存在着激烈的两条路线斗争,在建设过程中出现的种种现象决非偶然。”老侯立即上纲上线。一搞阶级斗争,他顿时觉得自己全身脉络都通畅起来。
刘主任点点头:“根据这样的情况,我们应当将八二六项目建设过程种种现象仔细滤一遍,把相关的人物排查一下,顺藤摸瓜,最后找出这条黑线的总根子、总后台。”
朱、王两位设计所副所长和其他人,都感到事情来得突然。听他们这么讲,一些人恐怕自己受到牵连,有的连忙点头,有的不吭声。
绝密文件的精神很快就层层往下传达了,整个基地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只有领导小组的几个核心成员掌握排查人员的名单,人们见面因为不识对方真面目,说起话来格外谨慎,路上见了彼此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十五号”大部分人员是从北京动力研究所搬迁来的,没有介入过八二六设计所历史上的是是非非,除了梁成海、小钱几个从原设计所来的人,跟文件传达提到的那些事件不搭边。人们只是窃窃私语,听听新闻,气氛不似坝子上的人那么紧张。
梁成海埋头在金工间的台钳上敲制仪表壳,郑品吾一脚踏进来,见没旁人就低声说:“你干的事儿,可要自个儿负责。”
这场风暴一刮起,郑品吾就把嗅觉细胞全部激活起来,谨慎闻着周围的气息。军垦农场那段经历,始终是他的心病。幸好鲁忠平已经调回北京,只剩下朱成宜和林平山二人,老朱对什么都麻木不仁,林平山不爱管闲事,眼下的心思全泡在研制自动调节系统上,这两人都不足虑。梁成海这个孽障让他不放心,得想办法稳住。
“放心吧!我梁成海做事讲良心。那回你的大恩大德还没报答呢……”
“可再别提那档子事儿!”老郑慌忙摆手。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就怕别人提起农场的事儿,现在想来挺后悔的。如果再带出别的事儿来,自己马上就没戏。
“其实,我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该交代的全都跟组织谈了。”老梁竭力做出没事人的样儿,好让恩公放心。实际上,风声一传来,他全身神经立即紧张起来。这些年,一有风吹草动,人们就会提溜他,他已经成了靶场射击的活靶子。几天来,他一直猫在实验室里干活,心里把自己的问题来回过滤,看还有没交代的没有。
“你干啥事儿我不管,别扯上我就行。”老郑说完,乘没人赶紧离开金工间。
半个月后,这场风暴就波及到了十五号,先是梁成海被侯清德叫去了。梁成海到基地的专案组办公室,因为他是原设计所的人,而且据说他的问题与上边黑线有牵连,侯清德非常重视,决定亲自审问他。老侯内心希望,在这场运动中能从设计所抓出几个反革命分子来,达到打击对手的目的。
“梁成海,你来基地之前在‘五一兵团’干了哪些事儿?”老侯审问很有经验,梁成海进来还未站稳,劈头就问他。
梁成海到三线后消息闭塞,加上这些年的境遇,对外边情况一无所知。事实上,自从设计所搬迁后,他跟那些人早就没联系了,没想到他们把几年前的旧账翻了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去部档案室的事儿,已经如实作了交代。其他方面,除了去科委看大字报,反映体制问题外,没做过别的事儿。”
侯清德冷笑:“那都是些大伙看得见的事儿。你当年在兵团干得那么欢,是铁杆分子,就只干了这些?”
梁成海赔着小心解释:“侯书记,我们那时跑体制的本意,只是想促进八二六工程尽快上马,没有别的想法。”
他的话音刚落,脑后已经挨了重重一击,往前一趔趄差点儿摔倒。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对他恶狠狠说:“倒挺会装的!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侯清德慢吞吞说:“你今儿个就不必回去了。你跟那条线有哪些联系,你自个儿最清楚,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喊我们。我们有的是时间!”
梁成海被叫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一星期后,小钱也被找去了。他只是个小喽啰,谈话之后放他回来就地反省写材料,交待他掌握的有关梁成海的活动情况。
郑品吾在梁成海被隔离后,心里也很紧张。事实上,梁成海已经落魄,他到十五号实验室来工作,老郑一直对他冷冷的,避免旧事重提。如今自己地位不同了,犯不着为这种人惹是生非。
每次大伙儿议论,他就竖起耳朵不动声色地了解动向,看都是些设计所的是是非非,跟动力研究所的人无关,就暗自庆幸。实际上,设计所的人根本不了解他跟老梁有什么关系。老梁被隔离后就动了小钱,说明他对自己还讲义气。后来,知道是侯清德抓这个专案,郑品吾明白老侯热衷这场运动的用意,就完全放下心来。
事情算是有惊无险过来了,郑品吾心里却一直不平静,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潜心总结这些年的经验教训。“文化大革命”初期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浮躁情绪应当收敛,自己已经混到多少有些权力的技术干部位置上,今后政治上的事儿少掺和,把心思用到怎样利用手中的技术权开拓前程,才是既保险又实际的正道儿。
第三章苦战云岭(20)
文件传达后一个月,在核心领导小组的碰头会上,负责追查反应堆过滤器发现棉纱的专案组人员汇报:“我们把那些天进过回路间的人,根据出入人员登记表仔细排查了一遍,发现最可疑的人是王秉仁。他经常一个人待在里边,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革委会刘主任想起那次在回路间见到王秉仁的情景:“我说呢,当时他的表现就有些不合常理,确实可疑。”
侯清德立即补充说:“他是雷东顺的人。许多事实表明,雷东顺自模式堆开工以来,一直就有不满情绪,对设备制造总是找各种借口拖延。这个王秉仁不会跟他无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雷东顺是王秉仁的老主任,这正是他费尽心机想找的线索。这样顺理成章地上挂下联,谁也不会有疑虑。[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刘主任立即果断决定:“马上对王秉仁进行隔离!”
王秉仁做梦也没想到一场飞来横祸会突然落到自己头上,当他遍体鳞伤被推入窗户已用木板钉严的库房里,愤怒冤屈悲哀一起涌上心头。他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被拷打后身体上钻心的疼痛使他明白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事实。比肉体上的痛苦更为可怕的是那些人的怀疑,冷漠,甚至仇视的眼神。
短短的几个月,他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截然不同的巨大变化。昨天还是被表彰的功臣,今天就变成了反革命破坏分子。他一次次辩解,一遍遍申诉,都无济于事。几次审讯之后,他从愤慨变成绝望,情绪渐渐消沉,什么也不想说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看守人员打开房门准备提他去受审,那人刚踏进门就惊叫着跑了出来。王秉仁用身上的皮带把自己吊到了房梁上。
革委会召开紧急会议,研究王秉仁自杀事件。
朱副所长看大家都不说话,就小心翼翼说:“刘主任,发生这样的事件,会在群众中产生很坏影响的。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政策……”
“他这是自绝于人民,是现行反革命!”侯清德立即吼道。出现这样的事故他心里发虚,现在只有坚决地进一步上纲,将其定性为“反革命”,才能把那些有疑惑的人镇住,摆脱自己的困境。
侯清德的吼声还未消失,会议室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大家一齐往门口望去,只见雷东顺脸色铁青闯了进来。
老雷朝着会议室的人大声责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说王秉仁是反革命?”
刘主任见雷东顺来势很猛,愣了一下,随即镇静下来,冷冷说道:“回路中找到的棉纱就是铁证!”
雷东顺冷笑一声说:“王秉仁是设备室的工程师,他明知道回路中装有过滤器,会采用这种办法搞破坏吗!”
刘主任答不上来。过滤器是用来阻挡异物进入反应堆的,有设备技术知识的人都知道,可老刘不懂这个。
侯清德见了,指着雷东顺说:“老雷!你不要被派性冲昏了头,替现行反革命分子辩护。”回避自己八辈子都闹不清的技术问题,可劲儿往政治上拔高,是他惯用的扬长避短策略。自己已经占了先机,定性为“反革命事件”,这老雷包庇“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戴定了。
雷东顺冷笑:“是有人别有用心,借机罗织罪名排斥异己!”
刘主任回过神来,指着雷总的鼻子说:“雷东顺!你为反革命分子张目,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雷东顺双手抓住前襟的两侧刷地往外一扯,衣服上的扣子立即纷纷落地。他挺起胸脯往前一站,说:“我雷东顺十六岁跟上海地下党干革命,是党把我送到苏联学习科学技术的。你要抓反革命就朝我来吧!”
刘主任吃了一惊,马上又露出嘲讽的神情,冷笑道:“你不要摆老资格。会跟你清算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朱、王两位副所长怕老雷说出什么气话来对他不利,连推带劝地把他推出门外。
第二天,雷东顺被宣布停职检查,靠边站了。他已经被定性为那条“黑线”的“黑干将”。
半年后,这场暴风雨忽然神秘地自己慢慢止歇下来。狂风暴雨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走得令人莫名其妙。一直到许多年后,也没人能说清,他们要抓的那个反革命集团究竟是些什么人。
核工业系统派一个工作小组到三二一基地来。工作组来后首项任务,是收拾这场暴风雨洗劫过的遍地狼藉的局面,对被整挨批的人进行甄别处理。他们对这场背景极其复杂的事件,没有造大声势处理,而是谨慎地调查甄别,为蒙冤受屈的同志平反。梁成海被放了出来,不久他调走了。
处理工作结束,工作小组就离开三二一基地,设计所的朱副所长被任命为设计研究院的院长。
梁成海临走前,林平山和朱成宜每天晚上帮他打造木箱。他们同情这位同学的命运,又说不清里边的是是非非,只是闷声干活儿,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避免勾起他心底的伤痛。梁成海告诉林平山,他刚到基地时,因为文化革命中的一些事情受到了批判,被送到工地去劳动,林平山他们来基地前不久才落实政策归队的。
郑品吾唯恐避之不及,一直到老梁离开,都不愿搭理他。
在鲁忠平帮忙下,梁成海才得以调离基地。鲁忠平已经走上了从政的仕途,在部大楼当上一名副处长。他帮老梁调到一家设备工厂去,那里没熟人,指望有个较安定的环境。
第三章苦战云岭(21)
此时中央提出了“认真看书学习”的号召,各地开始掀起学习马列理论的热潮,基地的科研生产秩序渐渐有所恢复。经过一场暴风雨洗劫的土地上,从被狂风扫倒的树杆旁,一枝枝新芽顽强地挺起。人们尽管难以磨灭心灵深处的伤痕,神圣的使命感,使同志们一点点清理物质上和心理上的残渣污水,调整被严重伤害的人际关系,让核事业的永动机继续运转起来。
这期间,基地开始抓马列理论学习。几次学习讨论中,研究室的同事们发现林平山的马列理论功底好,选他担任马列理论学习辅导组组长。后来在党支部改选中,他当选为宣传委员。
九
林平山的功率自动调节系统研制完毕投入使用后,实验室的同事们正在忙于各自的研究课题。安排林平山的工作时,郑品吾问他自己有什么考虑。
林平山说:“这几个月我调研国际上核测量技术的发展动向,发现中子噪声测量技术是发展方向。测量中子噪声有点儿像中医诊脉,可以获得核反应堆内的很多信息,国际上刚开始发展。”
郑品吾不吭声,他在文献调研中也发现了这个动向,就自个儿钻研起来,试图在这个项目中搞出点儿名堂。复杂的噪声理论把他的脑细胞搅浑几个星期之后,他明白自己的理论功底不足,只好知难而退。
郑品吾知道林平山的实力,他愿意砸开这座铁门不妨让他试试。至于研究成果,只要在研究室里就好办,于是点头说:“前段时间,我也调研了一段中子噪声测量。理论相当复杂,我手头又有别的课题就顾不上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安排。”
林平山研制自动调节系统时,就着手中子噪声技术的调研。理论问题研究清楚了,他仔细分析比较国外的几篇研究报告,发现这个科研领域的大门是有可能打开的。
尽管选择了工程成分较强的专业,他内心并不甘于停留在现有的工作水平上,凭着自己的功底,他一直希望在科学研究领域能有所发展。他见郑品吾有兴趣很高兴,便说:“理论问题倒好办。至于实验系统,关键是中子信号处理装置要自己研制。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位电子仪器专业的同志跟我一起搞,这样干起来有个商量的人。”
郑品吾想了一下,说:“黄春花最近任务不多,让她跟你一起干吧。”他瞧不上黄春花的窝囊相,一直作为机动人员,尽把一些打杂的活儿安排给她。
没多久,林平山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中子噪声技术的攻关。
他把从科技文献中调研到的国外发表的几种信号处理系统的资料,拿给黄春花。她翻了一遍,这些电子系统的资料,有的很粗略,有的没有给出参数大小,要确定这些未知参数,还有大量的研究工作。显然,国外的学者在里边做了手脚,拿来使用还有不小距离。
她发愁起来:“这怎么办?”
林平山笑着说:“中子噪声技术在国际上是刚兴起的分析技术,外国人不可能把技术细节发表出来的。请你来,就是一起搞实验,把这些参数弄清楚,研制出我们自己的中子信号处理系统。”
她听了,点点头。
看她没意见,他就往桌上摊开一张自己画的图纸,解释自己的研究思路:“这是根据调研资料画的仪器系统方框图。终端的分析仪可从丹麦订货,中子探头可以让北京核仪器厂改进,关键是咱们能不能把这些电子线路系统攻下来了。”
黄春花对电子线路的性能原理有相当的经验,听完林平山解释,心里有了底,信心也来了。跟郑品吾不同,林平山就事论事两分法看人。从专业技术看黄春花,他认为她一点儿也不窝囊。在电子仪器方面,她的能力并不弱,把她的积极性激发起来,下边的路子就好走了。
黄春花长得小巧玲珑细眉小嘴,老家在上海郊区农村,性情忠厚刻苦耐劳。下乡“四清”时,不知怎么她与本所的老田恋上了。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大伙儿发现他们的动向大感意外。回北京动力研究所不久,两人就结了婚,其闪电般神速更让大伙儿惊叹。
老田有艺术家的天赋,吹拉弹唱无所不通,就是生活也有点儿艺术家的不拘小节。早晨爱睡懒觉上班时常迟到,开会发言怪论连篇,领导多次批评收效甚小。久而久之,人们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干脆把老田看作精神有点儿不太正常而接受了这个事实。黄春花欣赏老田的艺术天才,对其不拘小节的举止,开始还加以规劝,以后干脆也爱上他这不拘小节的风格,如小弟弟般娇纵着他,家里的事儿都自己包揽下来。早晨起床见他不肯起来,就把早饭做好放到桌上,独自一人上班去了。
八二六中子物理实验装置首次临界实验期间,黄春花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调试仪器,连续一个多月每晚熬到下半夜,干着干着趴在实验台上睡着了。
以后的三年中,她与老田接连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老田潇洒放浪,照看孩子、做饭、洗衣,一应家中活计全赖她一人。沉重的家庭负担,使她一下班就得急忙往回跑,到托儿所接完孩子,回家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忙个不停。
郑品吾说黄春花有农民的胆小本性,太窝囊,瞧不上她。
林平山与她相处时间长了,觉得与其说她胆小,不如说是一种朴实农村姑娘的宽厚,其实心中有主见。大概是两人家庭出身和性情相近,她时常把对周围人的看法跟他讲。在旁人面前,她却不多言语。跟她一起工作,林平山注意尊重她的意见,让她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
第三章苦战云岭(22)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配合得比较默契,设计出电子线路系统,实验工作很快就开始了。
一个复杂的电子系统只要一两个参数变了,产生的输出波形可以千差万别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要说那么多的参数都要通过实验确定了。有时,两人一连折腾了几个星期,竟然折回到老地方来,叫人哭笑不得。
看黄春花愁容满面一声不吭闷着,林平山笑着说:“我们的外国同行喜欢玩电子游戏,故意给我们设下了陷阱。我就不信咱们玩不过他们!”
黄春花听了,也笑起来。
她家里有孩子要照看,一下班就必须赶紧回家。林平山单身一人住在实验室旁的宿舍里,每天晚上都到实验室来,仔细分析白天实验的结果,翻阅资料,修改电子线路。他明白,科学探索的道路,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倦与细心的艰苦工作,是惟一可以让人到达成功彼岸的渡舟。
一天傍晚,郑品吾从坝子的俱乐部返回“十五号”的单身宿舍,忽然看见朦胧的田野对面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一男一女。那女子的身形让他大吃一惊:周玉茹原来另有意中人!
震惊之下,他不假思索地趟着丛丛野草往那边潜行,从背后接近他们。靠近之后,他更加吃惊地发现那人竟是林平山,紧忙缩在树丛里听他们在讲些什么。
“没想到你的心那么好。”她哽咽着,刚听他讲完跟刘静宜分手的经过,泪水还在脸颊闪动。这样深沉的爱情没有听说过,眼前的他是多么值得爱的男人。
他沉默不语,还没有从痛苦中走出来。
几分钟过去了,两人相对无言。
“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自从知道林平山的实情后,她就留意向北京来的老同事了解刘静宜的近况。
“物理所来出差的同事告诉过我。”他心里又是一阵剧痛。
树林里的郑品吾至此才知道,林平山已是单身一人。自己遇上劲敌了,他心里烦躁起来。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你不要这么苦自己。”
“我不是刻意做苦行僧,只是在守我的信念。”
“我没有她好。”
郑品吾觉得脑子嗡了一声。
“那时我们涉世不深,谈不上谁是谁非。”
“你总是那么宽容。”
这林平山表面老实,对女人还真有手段,几句话就笼住她的心,郑品吾又服又嫉。
“不存在什么宽容。你如果对一个人好,就要设身处地为她着想。”
真会说漂亮话,这些词儿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郑品吾有些丧气。看天色越来越暗,也不知他们要谈多久。万一他们走过来,会被发现的,真相已白他没心情再听下去,就轻手轻脚往相反方向退去,绕着大弯回宿舍。
她点点头:“我才知道你的心地,”叹了口气,“实际上,我以前没有完全了解你。”
“人是慢慢成熟的,生活在锤炼人。你永远是我的团支部书记。”
她又流下眼泪。
他忽然发现,心目中老成持重的她,原来也那么令人怜惜。
看天色已黑,他怕不安全,轻声说:“我们回去吧!”抬起胳膊想拉她的手跨过前边的台坎,胳膊刚抬起又放了下来。
经过一年多耐心和智慧的较量,林平山和黄春花终于从国外同行设置的迷宫中走了出来,研究出性能参数符合要求的线路系统。从仓库领来加工电子线路的元件和材料,他们着手把实验线路制造成电子仪器。
林平山使出他的二级钳工手艺,用铝材、不锈钢和各种指示器把焊好的电子线路板组装成一台崭新锃亮的仪器,周玉茹、朱成宜和其他同事都来参观。
朱成宜摸着它,晃了晃脑袋说:“要是到外边去订货,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周玉茹听了,认真说道:“关键是花钱也不一定能买到呀。”她的心已经安定下来,诚心实意欣赏着他们的成果。
北京核仪器厂制造的中子探头和丹麦进口的分析仪到货了,林平山和黄春花开始进行联机调试。
经过几个月工作,实验系统整体性能的测试完成,等有机会就可以投入使用。林平山和黄春花都松了口气,将近两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这天下午,林平山和黄春花在办公室里编写测量系统的技术说明书,党办来电话,叫他明天上午到宋书记办公室去。林平山是党支部的宣传委员。他估计,宋书记可能要了解研究室的理论学习情况,下班时就把有关材料带着,准备第二天直接去宋书记办公室。
第二天早晨,他一上班就去找宋书记。宋书记先问了些理论学习的情况,然后,出乎林平山的意料,提出要调动他的工作。
原来,总体规划室的室主任沈青臣一直兼职党支部书记,要同时抓室里的思想政治工作。他忙不过来,要宋书记给他找一个帮手。宋书记就跟郑品吾商量,要把党小组长老杨调到总体规划室去。郑品吾说,老杨手头有工作走不开,建议调林平山过去。宋书记觉得这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就同意了。
林平山听到要把他调去总体规划室,寻思自己的中子噪声研究马上要出成果了,就说:“宋书记,我手头还有课题没做完,能不能调别的同志过去?”
第三章苦战云岭(23)
宋书记说:“我问过老郑,他说你的工作可以安排别人接。”
郑品吾已经这么说了,林平山不好再坚持。
他回来向黄春花讲了宋书记谈话的内容,小黄说:“刚才老郑来过,说你要走了,以后他来跟我搞中子噪声研究。”
听小黄说这话,林平山愣了一下,没有出声。
黄春花见他不说话,就说:“咱们这套设备只要往核临界实验装置上一装,就可以出成果的。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你可以跟宋书记说说嘛!”
林平山想了一下,很快就摇摇头:“宋书记是搞政治工作的。他急着要人,对技术方面不会有那么大兴趣。老郑既然有了这样的打算,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的。你还可以继续搞这个课题,不会受到影响。”
“我只是打边鼓的,你也太亏了。”
林平山苦笑:“事在人为,到总体规划室去未必就不好。”他一向按外婆和母亲的教诲行事,忠厚正直不要与人争一时之短长。到了这步,除了服从已经别无选择。
跟黄春花说这话,他心里一直翻腾着。中子噪声研究是具有先进水平的科研项目,他自小就立志要做一番事业,本来可以就此迈开一大步的,没想到碰上了郑品吾这样的小人。
在学校时,他以为郑品吾只是喜欢抬杠爱钻牛角尖。正式参加工作与老郑共事以后才发现,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沤泡熏染,其品行和手段,自己远不是对手。
在北京动力研究所时,朱成宜母亲生病向老郑请假回老家看看,他同意了。谁知临行前两天,郑品吾忽然不同意他走。本来他和朱成宜两人负责核仪器厂的订货任务,厂里的仪器要做实验,他们必须去人。原来两人说好,朱成宜有急事回家,郑品吾去厂里。后来,从所里知道,北京城里有英国的工业展览会,郑品吾想去参加活动,就反悔不让朱成宜回家。朱成宜反复向郑品吾解释母亲病情,并说自己是独子,不回去家里困难很大,郑品吾就是不同意。
朱成宜很生气:“假条上你是签了字的。”
“签的字可以划掉!”老郑歪着脑袋说。
忠厚老实的朱成宜,到末了还是没能回去。
林平山明白,现在郑品吾一心想夺这个成果,利用宋书记要人的时机,施计挤自己走。如果不走再干下去,对立的局面已经形成,不会有好结果。
他就如一只匍伏了大半日伏击一群斑马的狮子,好容易扑到一只猎物,一群窃食的鬣狗围拢上来,权衡之后,看了看脚下的战利品,无奈地低头走开了。
晚上,他独自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周玉茹来了。
“十五号这条路,我不会再走了。”他说,心里叹了口气。
“黄春花已经跟我说了。我看离开这儿也好。”她劝慰道。那晚他们两人在野地谈完话回来,她发现郑品吾房间急忙闪进一个人影。自那以后她敏锐地看出老郑跟她说话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猜想两人的隐秘关系已经被他察觉出来了。现在老郑的举措,证实了她的猜测。她顾脸面,不愿意看见两个男人为了自己在面前打斗起来。女人,这方面想得更多些。
“你说离开好?”他不解地看着她。
她用柔情的目光看着他的脸,点了点头。
他茫然。
他不知道郑品吾偷听了他与周玉茹的谈话。事实上,他只知学校分专业后郑品吾跟周玉茹一个班,并不清楚他们一起下乡“四清”的情况,怎么也不会把市侩气十足的郑品吾跟举止严谨的周玉茹联系起来。周玉茹不会把这些告诉他,而且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他无法知道,他被挤走还与这事儿有关系。
望着这位最初以团支书形象跟自己相识的女子,他想起了在学校经受的挫折,自己内心的苦闷,不能够指望得到她的理解了。
“我要搬到坝子的单身楼去住了。”他不想再跟她深谈这件事。
“我星期天会去看你的。”她说,心里想着的是,从此见他更加方便了,似乎有点兴奋。
十
沈青臣瘦高个儿。他原先是上海一家工厂的工人,后来上了速成中学,又保送到上海交通大学学习。到基地后他先在设备工厂当副厂长,新近调到总体规划室当主任。大概因为有过类似的少年经历,林平山来后觉得跟他很投合,不多久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从“十五号”调出来,林平山觉得自己像是从郑品吾精心构筑的小屋中走出来,到了一个广阔的天地里,看到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那群同龄人的小圈子,必须独立应对各种各样的事件了。
他按老沈的意图,找人谈话沟通思想,了解一些同事的具体问题。在军垦农场学到的思想工作方法派上了用场,特别是从部队政治工作人员身上学到的从感情上沟通,以满腔热情亲近工作对象,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工作态度,使得同事们觉得他为人实在,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离开熟悉的科研工作,心里有过失落,对辩证法的钻研和数学物理功底,培植了林平山的思维逻辑性、判断规律的洞察力,他一直希望在理论研究中能有所造就,政治气候变化迫使他从理论转向了实验研究,现在又被调来做政治工作。他无奈中默想,人生的道路无法完全自主,只能因流就势为之,踩牢脚底下的每一步才有可能前进,眼下自己必须恪尽一名政治工作者的职责。除了日常的思想工作,根据所里的计划,他在研究室内定期组织马列理论学习辅导课。
第三章苦战云岭(24)
林平山的职务是副指导员,半脱产性质,协助老沈抓室里的思想政治工作之外,还在规划组承担一定的技术工作任务。
他很快就发现,新的环境实际上给自己提供了更加广阔的学习和发展机会。在以后的工作中,他先后碰到了几位师辈,他们的指导和影响对他的成长起着指路的作用。
这时,作为核反应堆研究实验的重要设施,代号叫“五三〇”的工具反应堆建设工程的施工已经开始,设备制造工作也已铺开。由于历史原因,这座核反应堆是由原北京动力研究所承担设计的,侯清德跟动力研究所来的部分设计人员一起到设备制造厂驻厂去了。
实际上,侯清德对什么工具堆、模式堆,乱七八糟的花样既不懂也没兴趣,更没闲心思去琢磨它们。在他的眼里,这些都不过是政治角斗场上的筹码。
这次仓促搬迁,他原来的人马没能全部过来,力量削弱了很多。工具反应堆设计队原领导老陆因病来不了三线,习惯从个人政治实力看世界的侯清德一看,这正是扩充实力的好机会。以副所长之尊领队驻厂,可以落个身先士卒事业心强的好名声,更重要的是可以再扶植一支亲信力量。
雷东顺恢复工作后,担任设计研究院副总工程师兼所总工程师,总体规划室是他主抓的设计研究室。林平山调入这个室后,经宋书记和科技办老卫推荐,通过自己考察,他让林平山担任自己的助手。
雷东顺比林平山大十多岁,是五十年代到苏联学习科学技术的老同志,为人谨慎想事很细密,没有一点儿架子。他向林平山安排工作,说话总是很客气。林平山觉得雷东顺比自己老师的年龄都大许多,对自己说话满可以很随便。他以前在郑品吾领导的研究组工作,同事们的发言权很小,见雷总这样,内心感受到一种对人格的尊重。因此,林平山对雷东顺的话特别用心听,一种责任感和荣誉感使自己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他布置的任务。
林平山协助雷总搞规划设计,自己以往学的理论知识得到更全面的应用。
开始,雷东顺安排林平山进行核反应堆方案计算。林平山接受任务,找出一大堆的理论计算资料来。雷总见了,就问:“你准备怎样计算?”
林平山回答:“参照我们物理室以往的设计方法算。”
雷东顺听了,对他说:“总体工作跟详细设计不同。它的主要任务是把方向,掌握全局,做好协调。要善于把握主要的,忽略掉次要的。”
林平山觉得雷总说的很有辩证法,心有所触:“明白了。任何事物都不能十全十美,有优势也必定有短处。应当抓住关键,简化计算模型。”
雷东顺见这年轻人被点化得很快,不由想起那次在“十五号”听他对厂房改建的分析发言,便接着解释:“工程师跟科学家不同。科学家更像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对规律和原理要有执著的追求。工程师是从现实出发,想办法让这些原理得到合理有效的应用。”
雷东顺的话使林平山受到很大启发。以后工作中,不仅技术方案构思,在工作方法上,他都采取这种思维方式。
与雷东顺接触中,林平山发觉他的知识面很广,各种类型的核反应堆他都知道。雷总很注意积累资料,他的个人资料库中,有他从五十年代以来调研到的各种各样技术专题的资料。雷东顺见林平山肯学,工作中只要他提到某一项目,就把自己的积蓄拿给他,让他系统地学一遍,使他增长不少知识。林平山按照雷总的要求,做了几种堆型的方案设计计算,知识面扩展了。
院党委规定,研究所的头头们组织关系都放在各个科研室,便于与基层沟通。雷东顺的关系就放在林平山的党小组,林平山任党小组长。雷东顺党性强,在组织生活会上常把自己的思想情况,如实向党小组的同志们汇报,林平山有机会更多地了解他,感受到他在工作中的矛盾和困难。
雷东顺的父母在大革命时期牺牲了,他和姐姐两人都是在组织的照顾下长大的,十多岁就参加革命工作。解放后,他在复旦大学学习两年时间,又被派往苏联学习。回国后,他参加我国第一座核反应堆的建设和运行,以后一直担任技术领导工作。每当他谈起那个年代的生活,林平山看到他的神情总是很激动。那种对革命的纯真和忠诚的情感,感染着林平山,使他如沐春风。
“十五号”改建时,雷东顺亲自领着几个工人逐个房间清理他们存放的设备和杂物,浑身上下落满尘土和飘散的玻璃纤维保温棉屑,林平山和鲁忠平见了,非常感慨。那时,他们对雷总有种高而远的感觉,现在他就在身边,林平山庆幸自己遇上一位良师。
林平山协助雷总抓核反应堆的厂址规划。这是一项涉及知识面很广的工作,除了对反应堆本身要了如指掌外,还要掌握厂址的地质地震水文生态情况,对气象资料,包括大气层中对流层、平流层的变化情况都要调查清楚。
雷东顺很重视实地调查研究,不是只待在屋里看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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