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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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在她眼前消失,她只看得见他,因为她的爱情是披衣菌,让她得砂眼、视线不清。[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他忽冷忽热,却舒畅得不得了,没办法,他的爱情是立克次菌,让他伤寒却不伤心。

    终于,他停下脚步,两人跌坐在草地,他们相视大笑。

    一阵大笑之后,世泱指指耳朵,不晓得谁放了管家太太的黄梅调。“你知道这在唱什么?”

    “知道,我婶婶很喜欢听,从小我就跟着哼哼唱唱,学了不少,这段是梁山伯去访祝英台,知道她马上要嫁给马文才的桥段。”她凝神听了听,然后随着音乐唱和:“我与你水面成双留俪影,我与你堂前做对拜观音,岂知好事成虚话,棒打鸳鸯两路分,爹爹许了马家婚,心已碎,意难伸……”

    突地,她闭嘴。

    岂知好事成虚话,棒打鸳鸯两路分……纪亚敛起笑容。

    虚话……可不是,眼前的快乐只是虚话,马上,马上他们将阴阳两路分。刹那间,沉重上心。

    “怎么不唱?你唱得不错,我打算开始迷恋黄梅调。”他学古代轻浮男子挑起她的下巴。

    “太悲伤了,这个晚上不适合。”摇摇头,她摇开眼底的雾气。

    “我就说古典音乐好,走,我们去放白辽士的曲子来狂野一下。”他拉起她,从草地上跳起身。

    “不要不要,我不喜欢白辽士。”拉回他,纪亚不让他去破坏别人的快乐。

    “不喜欢白辽士,我有贝多芬和莫札特。”他的手臂往她的膝间一勾,将她整个人抱起。

    尖叫一声,她嚷着:“我也不喜欢贝多芬……”

    “我还有约翰史特劳斯、海顿、布拉姆斯。”今天,他要再耍一次“主人”威风——在她面前。

    再回旧时家园,朦胧感动教她心悸,好久没踏进这块四合院中庭,红红的砖块,有她童年足迹。

    近乡情怯?世泱没催促她,任由她在门前伫足。

    “小时候,我和堂兄弟常在这里玩捉迷藏,门后、缸里、神桌下,到处躲。有次,我躲到曾奶奶床底下,估准大家不敢进曾奶奶房里找人,后来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从床底爬出来,发觉家里大人全不见了。”

    “他们去哪里?”

    “他们到竹林里找我,以为我跑进竹林迷路了。我家后屋有一片广大竹林,竹林里面阴阴暗暗,传说有鬼。”

    “你相信鬼?”勾上她的肩膀,他笑问。

    “有没有鬼不知道,不过竹笋一定有的,每年春天,家里长辈全体出动,进竹林里采竹笋,然后晒笋干,一筛子一筛子的笋片笋条晒满广场和屋顶,风吹过来,空气里都带着淡淡的笋香。”纪亚的陈述口气是平淡,但表情中带着浓浓的怀念。

    “你挖过笋?”

    “嗯,爸爸带我进竹林几次,他千叮万嘱,千万不能一个人进竹林,一定要有大人带领。”

    “为什么?”

    “竹林有蛇,碰到青竹丝就糟了。你晓不晓得,为什么大家不敢进曾奶奶房里寻人?”

    “曾奶奶很凶?”他猜测。

    “不是,曾奶奶很老了,她常躺在摇椅里一动不动,面对穿堂不晓得在看些什么,姑姑吓唬我们,说曾奶奶眼睛虽然不好,但她可以看得见我们看不见的人。”

    “什么意思?”

    “她看得见故世的人,像大婶婆、叔公还有……我妈妈。家族里的小孩都害怕她,只有我不怕,我常窝在她身边问:”曾奶奶,你有没有看到我妈妈?妈妈有没有说话?',她总摸摸我的头发说:“你妈妈要你认真读书,将来到大都市上班,功成名就。'

    她还答应过我,将来到天上和亲人相聚时,要帮我带一束花给妈妈,一束我用皱纹纸裁出来的康乃馨,红的粉的白的,我要把来不及过的母亲节,全部送给妈妈。“说完,她眼眶泛红,所有的孩子都会思念妈妈。

    “曾奶奶还在吗?”他要向她说声谢谢,谢谢她安慰了纪亚的童年。

    “曾奶奶在我国二那年去世,钉棺前,父亲允许我在里面放康乃馨,她的手握住我的花,我相信她会履行约定,然后……”

    “然后?”他追问。

    “然后隔年,我父亲去世。亲戚街坊都说我可怜,无父无母,成了真正的小孤女,但我相信,是曾奶奶替我把思念带给母亲,母亲传回讯息,希望父亲和她在天上相聚,所以父亲离开我,而我学会独立。”

    “你很乐观。”

    “不乐观,难道要作茧困住自己?事情碰上就是碰上了,生气与否都不能改变现况。”

    “你碰过解决不来的事情吗?”

    “有。”就在眼前、身边、现在进行式……

    眼光黯然,她以为生命就这样了,偏偏碰上他、碰上殷殷,没有牵绊的自己多了挂心。

    “你怎么处理?”

    “接受、相信、认命。”纪亚望他,深深地,离开他……认命变得困难。第一次,她主动,环住他的腰,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处,探听他的心律。

    “我不懂。”他不懂她的悲伤,但懂得她的亲密,她决定和他接近,决定和他建立关系了,开心畅意,他抱住她,享受拥有她的幸福甜蜜。

    “接受它将要发生,向困难认命,相信它是必须的生命经历。”

    “希望殷殷有你的勇气。”

    “我的勇气是被太多的挫折训练出来的,你却舍不得殷殷吃苦头。我得说,我父亲的成就不及你,可是教养孩子,他比你行。”

    “帮我教育殷殷吧,我承认这方面我很差劲。”二度提出要求,他以为两人关系已不同。

    纪亚摇头,她帮不上忙。

    “为什么不?”他追问。

    “我要去旅行。”疼痛的次数增加了,她明白快乐短暂、分离在即。

    “我陪你去。”

    “你有你的工作生活。”

    “我不介意放长假。”反正他的员工品德高超。

    “我介意。”

    “介意什么?”

    介意在最残破不堪的生命期,被他看见。她的自尊心强,痛恨被怜悯,她宁愿独自面对,也不要他在身边。

    “进去了。”转开话题,她拒绝回答。

    走到大伯父家门前,纪亚朝里面喊:“伯母,伯母在吗?”

    房子改建过,但仍是旧时格局,伯父、叔叔两家人相处融洽,他们约定到老都要住在祖宅里。

    伯母曾对纪亚说,你母亲是好相处又能干的女性,要是她还在,我们三家住在一起,吃个饭,十几口人围桌,天天都是除夕,多热闹。

    “哪位?”伯母走出来,见到纪亚,开心得合不拢嘴,胖手一伸,将纪亚揽进胸前。

    “你可让我们盼回来了。那么久都不回家,打电话也没人接,我们还以为你搬家嫁人,不理我们了。”

    “对不起,我常加班,一忙起来没日没夜。”

    “不原谅,除非你辞掉工作,搬回来长住。”嘟起嘴,她向侄女撒娇。

    “伯母……”

    “你哦,不是我爱讲,赚钱重要,身体亲戚更重要,这位先生是……”伯母正准备唠叨一番时看见世泱,带笑眼神挂上热切。

    “他是我的朋友。”推推世泱,她把他推向前。

    “男朋友哦,不错不错,看起来很有学问,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文,文世泱。”他点头,微笑。

    “文先生,请问你在做什么?”

    问陌生人这种问题很失礼,但纪亚从没带男人回家,这次回来,肯定是好事接近。纪亚自小无母,她将纪亚当女儿看待,待嫁女儿父母心,有什么问题不能问?

    “我开旅行社和饭店。”他中规中矩回答。

    “文先生几岁人?”伯母问话太明显,纪亚好尴尬。

    “伯母,不要问这个,拜托。”拉拉伯母,她低声恳求。

    “好好好,不问就不问,穷紧张什么?你先带文先生四处走走,回程时绕到田里,叫叔叔、伯父回家吃饭。”一面说,她把人往门外推,连连望向文世泱,丈母娘看女婿,她是越看越有趣。

    “好。”纪亚耸耸肩,把世泱往外带。

    “骑脚踏车去比较快,阿昆的脚踏车停在门口。”扯起嗓门,她对两人的背影喊。

    伯母开怀,真好,总算不负她父母亲托付,女人呐,有好男人陪伴才重要。

    春天阳光暖人,撒在初播的稻秧上、撒在刚抽新芽的绿树梢,也撒在纪亚黑得发亮的长发间。

    车行往前,她斜坐在横杆上,他的长手圈住她、握住脚踏车把手。纪亚的头发飞飘,几次扫到他眼睛,他拨开,不觉困扰。

    “伯母对你很好。”

    世泱对胸前的女性说话,他恋上和她聊天的感觉,她把不爱说话的男人激出潜能。

    “他们没把我当外人。”靠在他胸前,很好,有个男人可以依靠……真的很棒。

    “为什么不常回家?”

    “工作忙。[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藉口,说实话。”他看穿她的说词。

    “我怕一回来,就再离不开。”这块土地,有她最思念的芬芳。

    “你是这块土地的一分子。”贴着她耳际说话,接在聊天之后,他爱上同她亲昵。

    “我发过宏愿,要衣锦还乡。”

    “你很骄傲。”

    “我没想过依靠谁,偶尔,我甚至觉得怜悯是阻碍我前进的力量。”

    “女强人?”他的语调分明取笑。

    “我也喜欢做菟丝花呀,向人乞求悲怜没什么不好。”

    “反话,你才不这么想。”他看穿她,他的观察力敏锐得教人讨厌。

    “你又知道?”挤挤鼻子,他是第一个敢分析她的男性。

    “你看不起依附别人生存的女性,你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擎天支柱。”他一句句道出她的心。

    “你一定要把人赤裸裸分析,才显得出你的思考有深度?”

    纪亚回头想瞪他,没料到,他那么高,她转头,眼睛只能对上他的胸膛。

    他的驼色背心撞进她眼帘,撞出她的舒坦,分明该不自在,分明该忸怩不安,她习惯将亲戚之外的人类划分界线啊!

    脸红了红,她搞不清楚自己的舒坦,搞不清怎地爱赖在他怀间,不爱离开。轻轻地,她靠近他,近得隐约间,听得见他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笃实沉稳。

    “喜欢吗?”世泱看见她低垂的颈项,白皙透明。

    “喜欢什么?”

    讷讷地,她转回原先方向,看看田、看看野花、看看从小到大熟悉的乡村田园,把绿色揽进胸怀,将羞赧赶出心外。

    “喜欢我的毛背心?”

    “不错啊,你很会搭配穿着。”她假装没听懂他的揶揄。

    “你的穿着很糟,太上班女郎。”

    “我本来就是上班女郎。”一成不变的衬衫、外套、及膝裙,和一丝不苟的发髻,再加上黑框近视眼镜,她可以登台演出心理变态老处女。

    “不必时时把战斗服穿在身上吧?”

    “真了不起的形容词。不过,上班下班……过去几年,我的确天天在战斗当中。”

    现在回想,多少青春在公事间流逝,本以为这是人生最正确的目标,哪晓得,这目标错得离谱。

    “试着改变,你不需要时刻紧绷。”

    改变……太慢了。

    她用叹气作回答,指指前面岔路,“往右边转,再骑三分钟就到水田了。”

    未下车,她先挥手唤人:“伯父、叔叔……”

    田里的男人拿开斗笠看一眼,笑弯眉,深深的纹路刻在黝黑的额头、眼角处,然后跟着挥手,极大的幅度,是欢迎,欢迎归家游子。

    餐桌上,加了菜,满满一桌、满满的情感。

    “这是自己养的土鸡,味道比外面买的好。”伯母在世泱碗里堆满菜,小山高耸,一不小心会爆发土石流。

    “你伯母最厉害的功夫就是养鸡,人家在禽流感,她的鸡连咳嗽都不会。”阿伯笑说。

    “我们两家小孩都吃你伯母养的鸡,各个长到六尺四。”叔叔跟着应合。

    “纪亚,你和文先生认识多久?”婶婶脾气急,直接切入主题,顺手把两颗睾丸夹进世泱碗里,一只鸡只有两颗睾丸,珍贵得很,专用来招待贵宾。

    纪亚偷瞧世泱,他皱眉,是为难。

    不用问,她晓得他不敢吃,筷子挑过,把睾丸夹进自己碗里,替他解决难题。

    “婶婶偏心,我难得回来,不把好料留给我,居然送到别人碗里!”纪亚咬一口睾丸,软软滑滑,香香的麻油味,浓郁的家乡情。

    “你吃掉母鸡的幸福泉源。”世泱悄声说。

    “我只在乎自己的幸福。”

    纪亚回应,叔叔听见了,接话:“说得对!嫁对男人,女人才有幸福。文先生,你什么时候娶我们家纪亚?”叔叔更性急,不看脸色,直接问。

    果然是一家人,同喝一缸水,同样脾气、结同心。

    咳一声,纪亚被米饭呛到,她不过二十八,又不是八十二,见她跟男人站到一块儿,就急忙发红帖?

    气未顺,世泱的手在她后背轻拍,但他接下来的话更让纪亚吐血。

    “这种事要请长辈做主,伯伯叔叔觉得什么时候好,我们照办。”世泱顺水推舟。

    瞠大眼睛瞪他,他抛给她一个微笑。

    “我们私下再谈。”她咬牙切齿,然后把话题引开:“伯伯,有件事我想弄清楚。”

    “什么事?”

    “我是养女,对不对?”她开门见山。

    婶婶的筷子落地,铿锵一声。“她……还是去找你了?”

    “嗯,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对不对?”纪亚又问。

    “她答应我不打扰你的……纪亚,你要记得,你永远是我们余家子弟。”伯父口气紧张。

    “伯伯,我保证知道身世后不会有任何改变,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爸爸领养我,为什么大家都骗我,妈妈生我时难产因而过世。”纪亚加重口气。

    四个长辈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晓得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伯母向伯父使眼色,他放下碗筷,喝口水,缓缓道来:

    “你阿母难产死掉,肚里的孩子也没啦,你爸爸差点崩溃。幸而,当天同产房的未婚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我做主要了你过来,抱住你,你爸爸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

    从此,他把你当成命根子,走到哪边都惜命命,那些年下田,他宁可把你负在背上耕种,也不让你留在家里和伯母、婶婶作伴。

    在他眼里,你的确是他和婉蓉的女儿,他常问我,纪亚的眼睛很像婉蓉对吧,纪亚的身材简直跟婉蓉一模一样对不对……他在你身上寻找婉蓉的特质,他全心全意,把你培养成另一个婉蓉,你是你父亲最珍贵的宝贝。“

    这些……她都知道……

    “纪亚。”世泱在桌下握住她。

    “我没事。”她勉强挂起笑容。

    “我不晓得你的亲生母亲、姐妹过得怎么样,但我确定自己做对了,你和你爸爸之间的缘分奇妙得让人称羡,他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还要认真当父亲。”叔叔说。

    “是。”爸爸爱她,用尽全心,她懂,一直都懂。

    接着,婶婶接话:“我们没把你当成外人,你爸爸生病时,每天都在担心你的未来。你坚持到台北念书时,家里几乎要闹出大革命,你伯父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跟你说话,当时,他气的不是你,而是自己,他气自己没本事替弟弟照顾好你这株根苗。

    你上台北,你叔叔每星期搭火车,坐四、五个钟头车子到台北找你,看你有没有饿了自己、苦了自己,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他都没那么仔细。“

    低头,她不语,知道、知道,家人的恩惠她全知道……

    世泱伸手揽住她,代她回话。

    “纪亚明白自己是余家人,清楚父母、叔伯的养育恩惠比天高,她只是想解开谜团,其余的并没有多想。”

    “这样就好,别辜负了你爸爸和母亲,知否?”伯母说。

    “我知。”纪亚点头。

    这天,他们待到将近天黑才离开,他们说过往、讲回忆,每件事都和世泱没关系,但他听得兴味盎然,他爱上乡下浓厚的人情。

    一次全家旅游,将他们的感情系得更紧密。

    殷殷天天黏着纪亚,醒着、睡着,都要待在看得见纪亚的地方才安心。

    “我想,是那天你从家里回饭店,脸上的泪水吓到殷殷。”世泱说。

    哄睡殷殷,他们牵手进庭园,她在秋千上、他在秋千后,轻轻为她摇晃。

    “我以为掩饰得很好。”纪亚说。

    “殷殷是个敏感孩子,她很小就学会察言观色。她观察巧菱,判断她的心情,巧菱心情好的时候,她才敢上前讨好母亲,巧菱心情不好时,她只敢远远的陪笑。巧菱离开前一夜,哭肿眼睛,那天你哭了,她以为你会和巧菱一样,在隔天清晨离开。”

    她……终是要离开……

    “殷殷没有安全感,她比一般小孩胆怯。我想,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帮帮我好吗?如果你很难接受我,至少留下来,帮我教育殷殷,让她学会独立。你说过的,教养孩子,我拿不到及格成绩。”

    纪亚不语。

    弯下身,世泱蹲到她面前。

    “我知道无权对你提出要求,但看在殷殷的面子上,请你……”

    “我没有时间。”冲口而出,语毕,她后悔。

    “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争取你的时间?”他拉起她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中间。

    望住世泱,那是期盼希冀,是她在父亲眼中经常看见的感情。

    彷佛间,她回到童年,父亲包裹住她的手,递给她一束稻穗,说:“这是爸爸用汗水换来的奇迹,将来你也要学爸爸,滴下汗水,开拓生命的奇迹。”

    会的,她会用汗水来开拓自己的生命奇迹。

    蓦地,念头翻转,她告诉自己,也许殷殷是她该创造的奇迹;也许她同殷殷,与她和父亲之间,一样拥有奇特缘分;也许她的来到,和当年自己来到父亲眼前一般,都是神的旨意。

    “可以吗?请你。”不求人的他,恳求起纪亚。

    不自主地,她点头,瞬间,他眼眸绽放光芒。

    “谢谢。”世泱诚挚地说。

    “不客气。”不要对她客气,他何尝不是她的奇迹?

    “我可以坐下吗?”他指指她的秋千。

    “有点挤。”纪亚还是挪了位子。

    他坐下来,他的腿贴着她的腿,贴出春天的温度,二十三度,不燥热不寒冷,温温的,暖心。

    “说说你和父亲之间的事情。”

    轻轻,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他将她的手收在口袋中,长腿晃晃,晃动秋千弧度,完美的弧线、完美的低语呢喃,他们交心,在一次次的谈话间。

    “我问他:”妈妈在天上有没有照顾我?'他回答:“你没照镜子吗?你一天长得比一天漂亮、功课一天比一天进步,要不是妈妈照顾,你哪里会人见人爱?'”

    “他用了个很有趣的逻辑,牵系你和母亲。”

    “我从没见过妈妈,却觉得她在我身边。每次我有心事,爸爸就骑摩托车,载我到苗圃,买一棵天堂鸟种在院子里。爸爸说,我可以对着天堂鸟向妈妈倾诉秘密,等花凋萎后,它会化身成真正的小鸟飞到天堂,把我的心事告诉妈妈。”那是她童年深信不疑的故事。

    年纪渐大,她知道凋敝的天堂鸟只会化成护花春泥,无法展翅迎向天堂,但她仍在心事重重的夜里,到花店买一盆天堂鸟,对着它倾诉伤心。

    “他很爱你。”

    “对。爸常说:”将来你要找个和我一样爱你的好男人,照顾他,并让他照顾你。'我问:“我怎么知道,他爱我有没有像你爱我那么多?'他说:”如果死亡也不能离间你们的爱情,那么他的爱一定和我一样多。'

    多残忍,用死亡测试男人的爱情,谁禁得起这样的试炼?不过,我父亲禁得起,不管天上人间,他爱我母亲,没改变。“

    拥她入怀,亲亲她的发间,世泱不晓得自己能否受得起死亡测验,但他相信,这个女人值得,值得任何残忍的测试方法。

    “你爸爸从不凶你?”

    “我印象中没有,但婶婶说有,她说我四岁时和堂哥跑到后山玩,我掉进池塘里,堂哥跳进去把我救上来,我满头水草,全身湿透,狼狈地和堂哥牵手走回家。

    爸看见我,狠狠打我一顿屁股,教训我不能到水边玩,后来才知道,那个水潭几乎每隔几年就有小孩淹死。“

    “要是殷殷敢跌进水潭里,我也会痛打她一顿。”

    “我赌你不会,你会叫工人把方圆五百里的水潭统统填起来。”纪亚笑说。

    “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他也跟着笑开。

    她开心、他畅怀,她展开眉头,迎入他的笑容,他抛弃寂寞,把她的笑声刻进心版中,他们的爱情滋生,在夜风里,在星辰满布的天空下。

    第五章

    “妈妈,快点。”殷殷坐在驯马师身前,策动雪球,向前奔驰。

    “我不行。”纪亚抓住马鬃,打死不放手,明明晓得世泱的御马术很高段,她还是连连喊叫。“停下来、停下来,我快晕车了。”上颠下颠,她又叫又笑,嗓子喊出半哑。

    “放心,你没搭车,晕不了车。”世泱在她身后说。

    迎风面,荡开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她大声问。

    “你没坐车,不、会、晕、车。”

    他趴下身,凑在她耳边答,暖暖气息喷上,喷出她满颊绯红,他的长手臂像披风,将她包裹。

    “我会晕马。”她难掩赧颜。

    晕马?新鲜词汇,世泱拉过缰绳,放缓速度,任马自由行。

    慢慢地,她松开手,缓缓地,她挺直腰背,靠到他身前,他环住她的腰,一样包裹起她的安全。

    “骑马真刺激。”满足喟叹,她见识了另一种生活,那是全然的贵族、全然的神仙日子。

    “还可以更刺激一些,只可惜你会晕马。”他取笑她。

    听见她的叹息,看见她眼帘上的笑意,多容易满足的女人,一朵花、一枝草、一趟马上奔驰,都能教她雀跃不已,他不理解,同样基因怎造就出截然不同的个性?

    “我会慢慢适应。”她对自己有信心。

    “你没骑过马?”

    “有啊!”她笑笑,把拂在颊边的散发拢到耳后。

    “有还那么害怕?”

    “我玩过骑马打仗。”都是“马”,了吧?

    玩他?世泱弹指敲上她的后脑勺。

    “家庭暴力。”

    捂住后脑勺,她的笑映入他瞳仁,她的笑和巧菱一样灿烂却少了美艳,她不太懂得诱惑男人,却成功诱惑他的心。

    “你不像女人。”

    “我本来就不像女人,对男生和女生的分野,是到国中后,我才有了粗浅认知。”

    “往下说。”

    他喜欢听她细说从前,喜欢看她聊起父亲时,那种崇拜敬爱的眼神,他知道,有一天,他的殷殷对人说起父亲,也会使用这样的眼神。

    “知道自己和男生不同,我对父亲发了顿脾气。”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弯腰。

    “关你父亲什么事?”

    他不苟同,放开缰绳,脸靠上她的脸,她软软的身子贴入他胸前,他享受起她发梢上淡淡的薰衣草香。

    “我很野,上山下海、耕田拔果,不管到哪里,都跟着父亲。我的玩伴是堂兄弟、是男同学,不是堂姐妹或班上女生。我玩纸牌、打陀螺、骑马打仗,都是粗野游戏。

    堂姐妹们帮婶婶晒萝卜干的时候,我扛着锄头和爸爸进竹林;她们过年穿新衣新鞋、提灯笼时,我不畏寒冬,卷起裤管和堂哥到溪边捞蛤蜊。“

    “不错的童年。”再缩缩手臂,他爱上两人的零距离。

    “我晒得像非洲黑人,老师问我是不是原住民,婶婶还买来旁氏冷霜给我敷脸。”给十岁小女生敷脸,这种事只有婶婶做得出来。

    “你现在白得近乎透明。”

    “女大十八变啰,我发育得慢,国二第一次月经来潮,我慌了手脚,哭喊着快死掉,爸被我吓坏,背起我,就要带我去看医生,幸好让伯母拦下来。听说,大伯母教我如何处理月事时,爸爸在门外来来来回回,紧张得不得了。”

    “突然发现,吾家有女初长成,他肯定要慌手脚。将来,我碰到这种状况时,恐怕不会比你父亲做得更好。”他叹气,标准的杞人忧天。

    “你会,我对你有信心。”

    缩在他怀里,别有一番安心滋味,她眷恋他的怀抱,眷恋上冷漠男人。

    “再说吧,我想听。”

    “伯母告诉爸爸该注意的事项,那天爸爸熬一锅可怕的东西逼我吞进去,还不准我和堂哥到溪边抓鱼。我气坏了,扑到爸爸怀里猛捶他,骂他把我生错,我是男生偏偏把我生成女人。”

    “无理取闹。”他笑开,在她身边,俯拾皆是快乐。

    “我是啊!”她承认无理取闹。“我赌气不吃饭,爸爸把饭端到房间,我饿死了,看到卤肉口水直流,还是不肯低头。”

    “饿自己一夜?笨蛋,用身体和父母亲对抗,不孝到极点。”口气不悦,他为童年的她饿自己,生气。

    “错,才没饿整夜。爸贿赂我,说把饭吃完,就带我去夜市逛,他答应给我捞鱼、打弹珠,还有……”语顿,纪亚吸吸鼻子,继续说:“我似乎一直在对我父亲勒索。”

    “心甘情愿。”他说。

    “什么?”她没听清楚。

    “父亲被女儿勒索,都是心甘情愿。”下巴靠上她头顶,他抱她像抱洋娃娃。

    “我考一百分,就要爸爸带我去儿童乐园;我帮他捶背,就要他当马让我骑三圈;我用眼泪勒索他,要他带我去天堂见妈妈,他没办法,只好替我种下一畦天堂鸟园。

    我很坏,坏到不行,他却老认定我是妈妈给他的天使宝贝。他说他的人生因为我而有意义,哪知道,我的人生意义都是他给的。“话到后头,纪亚哽塞。

    停马,世泱把纪亚从马背上抱下来,拥她入怀,他接纳她的伤心,和她父亲一般——心甘情愿。

    “父亲生病,他不让我知道,在最后三个月里,他忙着教会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告诉我,有一天,他将先我进入天堂,他会和妈妈布置一座向日葵花园,为我架上秋千,耐心等待我完成人生每一个过程。最后,才能上天堂和他们相聚。”

    这天将至,可是不舍得啊,她舍不下眼前男子,舍不下殷殷,这对父女牵绊了她。

    “他教导你不畏惧死亡。”捧起她的脸,审视她的鼻眼,心疼……

    “对,我深受其利。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让自己陷入恐惧的幻想里,让自己在最后光阴中,害怕、憎恨自己。

    世泱,答应我,当个好父亲,给殷殷一把锄头,别送她一座结实累累的黄金果园。总有一天,你会先离去,她必须单独面对自己。“

    “我答应。”勾起小指,他和她打勾勾,约定。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马匹奔向他们,驯马师下马,把殷殷抱下。

    她跑向母亲,纪亚捧起她的脸,替她整整乱发。“你们去哪里?”

    “妈妈,我摘了这个。”她打开双手,两颗翠绿色果实躺在她掌心。

    “这是什么?”世泱问。

    “这是未成熟的小木瓜。”纪亚替殷殷回答。

    “可以吃吗?”世泱问,他不是乡下人,对大自然认识不深。

    “可以,把皮削开,剖半、取出种子、切细条,用盐巴抓一抓,除去涩味,再用糖醋腌渍起来,酸酸甜甜,好吃到不行。”

    “妈妈教我做好不好?”殷殷问。

    “没问题。”

    “妈妈,老师教我……”殷殷有一大堆想说的话,纪亚安静倾听。

    世泱把马交给驯马师,一手抱起殷殷,一手勾住“妻子”,往家的方向走,这是亲子光阴,专家很提倡的教育方式。

    夜里,殷殷抱故事书下楼,打断谈天中的世泱和纪亚。

    “妈妈,我要听故事。”

    “好,故事书给我。”纪亚打开故事书,看看标题,是“元元的发财梦”。

    殷殷窝进世泱怀里,纪亚一样靠进他怀间,和殷殷并靠着,分享故事书。

    没有承诺约定,他做主当她们的天,做主替她们围出安全范围,他在,她们不必担心生活危险。

    “放羊小孩元元很孤独,他的好朋友只有枫树、小鸟和山上的百合花,他常作白日梦,梦见变成有钱人,并娶公主为妻。

    突然,风刮起浓雾,他看见一座巨塔,巨塔里住了变色龙……

    元元和变色龙交换了能听见赚钱声音的耳朵,知道商人想买下美丽小鸟献给公主,于是他把小鸟全抓起来,以百倍价钱卖给商人,他变成有钱人,但再听不见鸟叫声。

    元元和变色龙交换能闻得到赚钱味道的鼻子,夜里,他听见钱鼠说公主嫌蜂蜜不够香,这时他闻到空气中浓浓的枫树香,元元赶紧上山割枫树皮采收枫糖,以百倍价钱卖给公主,元元变成大富翁,但枫树却死光光。

    变色龙告诉元元,想娶公主必须献上特别的花,于是他和变色龙交换眼睛,让他能看见最特别的花,但……那是他的好朋友百合花啊!小百合伤心地说:“我们的好朋友小鸟和枫树都死了,你不是忙着赚钱吗?怎么有空来找我呢?'元元说:”我想向公主求婚,可是缺少一朵花……'百合伤心地问:“你要把我献给骄傲公主?'

    元元闭上眼睛,采下百合花献给公主……公主拉着元元跳舞,她踩伤了百合花,元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推开公主,抱起百合花冲回山上,他不断掉眼泪说:“你不要死啊,你是我最后的朋友,请不要让我孤伶伶活在世上……'他的泪水滴在花瓣上,百合花慢慢张开眼睛复活了。

    他的眼泪洗掉可怕的白日梦,一切又和从前一样,微风吹着枫树,小鸟快乐唱和,小百合花芳香,而他仍然是爱作白日梦的元元。“

    合上故事书,纪亚问殷殷:“你觉得这个故事怎样?”

    “我讨厌变色龙,它是坏蛋。”

    “变色龙不是坏蛋,它帮助元元完成梦想啊!”

    “它害死元元的好朋友。”

    “天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元元想当有钱人,势必做某部分牺牲,他可以选择当个自由自在的穷小孩,也可以选择背弃朋友,成为有钱有势的人。如果让殷殷选,你要选什么?”

    “我选朋友,我要和他们一起快乐生活。”

    “你选择快乐,那么你就会成为一个幸福女生。”

    “妈妈,你选什么?”

    “我选择发财。外公去逝后,我提行李到台北念书,我笃信有名大学为我背书,我就能进入大企业,辛勤工作后,我将变成有钱有势的女强人。”

    “你变成有钱人了吗?”

    “我比一般女孩子有钱,职位也高人一等。”

    “你把快乐拿去换钱?妈妈,你有那么笨吗?”殷殷问。

    她笨?纪亚顿了顿,转向世泱,求助:“你女儿太聪明,问倒我了。”

    世泱替“妻子”的笨,解释:“大人不容易感觉快乐,因为我们身上背着责任义务,我们订定目标,不断努力往前,这个过程是很辛苦的。”

    “不可以把快乐当作目标吗?”

    好问题,但他给不出合理答案。

    轮到世泱对纪亚说:“你女儿太聪明,我说不过她。”

    不反驳,她把殷殷当成女儿,早习惯成自然。纪亚抱过殷殷,将她搂在怀里,软软的小脸贴住她的颈子,虽没有血脉相连,亲情已然形成。

    “妈妈跟你说,工作对我而言快乐少、成就多,它证明我的存在价值,证明自己被社会需要,被需要、被看重的感觉很不坏。只不过,偶尔会觉得疲惫,偶尔觉得花那么多时间来追逐成就有点笨,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我选择放下一切,留在殷殷身边,把快乐当成人生重大目标呀!”亲亲殷殷的脸,她笑弯眉。

    拉住爸爸、妈妈,殷殷把三只手相交叠,叠出一个幸福家园。“爸爸、妈妈,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选择快乐。”

    永远……很棒的形容词,只是她的永远不够多、不够长。笑僵在颊边,她无法应允。

    她不接话,世泱接:“早晚殷殷会长大、会嫁人,会觉得王子比爸爸妈妈更重要。”

    “不对,爸爸妈妈最重要,我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好了。”

    纪亚叹气,“殷殷,你要学习和每个人相处,学会让每个人在你生命中重要。那么,有一天爸妈老了,上帝接我们到天堂时,你才不会太难过。”

    “天堂好玩吗?别去可不可以?”

    “别担心,就算妈妈到天堂,你也会常想我,对不?”

    “对,我会很想很想你。”想起母亲离家那段日子,殷殷忍不住红了眼。

    “你会想妈妈什么?”

    “想妈妈不要我了,殷殷好可怜。”

    “错了,你要想,妈妈不会骑马,坐在黑皮背上,一直喊叫的滑稽模样;你要想,妈妈念故事书给你听,你拼命问问题,把妈妈问倒的事情。最好想想,妈妈帮你洗澡,你把泡泡涂在妈妈头发上,把妈妈变成老太太的蠢样子……”

    纪亚说着说着,殷殷笑得很开心。

    纪亚拍拍她的背,说:“要多想愉快的事才对,要记得哦,妈妈爱看你笑,不爱你愁眉苦脸。”

    纪亚和殷殷的讨论让世泱揪了眉,殷殷才五岁,纪亚干嘛那么早教导她生死离别?

    父亲生病,他不让我知道,在最后三个月里,他忙着教会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

    突然,纪亚的话撞进他脑子里,她在教导殷殷用豁然态度面对亲人离去?因为她只有“最后三个月”?

    慌地,世泱忙甩头,甩去荒谬念头,不会,不一样的,纪亚很健康,和她父亲的情况不相当。

    “好了,殷殷该上床睡觉了。”纪亚顺顺殷殷的头发说。

    “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她勾住纪亚的脖子,宣示。

    世泱看纪亚一眼,下独裁决议:“好,都到爸爸的大床睡。”

    抱起殷殷,牵起纪亚,他们不是夫妻,但他将她当成正名妻子。

    同睡?纪亚有几分忸怩,但他的手掌大得像毛毯,轻轻裹起、温暖入袭,明明是不热的四月天,但在他的掌握间,她热红了脸。

    是什么感受?不明确,模模糊糊的快乐荡在心间。

    仿佛爸爸妈妈回来,身边又有了货真价实的亲人,仿佛归属感重返心问,在这里、这个城堡、这对父女身边,是她人生的定位点……

    不想了,殷殷说得对,把快乐当作人生目标没有不对。

    弯弯指头,指节扣上他的手,她有了主动,不再是被动接受。

    世泱感受到她的回握,宽宽的唇拉出好看弧线,冷冷心情因她注入暖流。爱她,很容易,比吃饭睡觉更不需要学习,仿佛他们本是一体,亘古恒今,两人寻寻觅觅,便是在寻找这刻的相聚相携。

    冲动,他想告诉她,我们结婚吧,办一个城堡婚礼,找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来参与,把城堡里的寂寞冷清一举消灭,从此,这里是天堂、是幸福园地,再没有半分阴影。

    他的床果然很大,把快入睡的殷殷摆到床铺中央,世泱先躺上床,对着还站在床缘迟疑的纪亚说:

    “睡觉啰。”

    “我想……”

    “你担心我隔着殷殷对你不客气?”他道破她的想法。

    “男人的兽性高于人性。”她刻意缓慢点头,点得像个注重品德的老学究。

    “我的自制力不坏。”他的人格有CAS和IS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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