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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然越说越激动,年轻英俊的脸上有一种很认真的愤慨,难得听到有人这样肆无忌惮地议论我,很奇异地我竟然不觉得不快。[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我一手握住茶杯,低着头微笑着听他说下去,倒是沧雅坐不住了,手指一动碰翻了茶杯。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萧然吓了一跳,他打住了话头,叫小二进来收拾。
我把沧雅抱离了那片水渍,那孩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咬住唇,静静的。
没事吧?
我问。他摇了摇头。
小公子的脸色不大好看,是病了么?
一切收拾停当,店家换了新茶上来,萧然望着我怀中的沧雅,问。
没事的,这孩子今天走了太多的路,大概累了。
是我不好,尽说这些扫兴的话,小公子大概不爱听吧。
萧然顿了顿,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可是我方才在军论策辩那边见到小公子时,小公子似乎听得很专心的样子,……
哦,孩子还小,看热闹罢了。
我笑了笑,打算敷衍过去,可是心中却是一惊,这么说来,这个人应该已经注意我们好久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
萧然正色起来,小小年纪就如此关心国事是件好事,长大以后才能为国效力,……
对了,萧少侠,令叔父不肯出来做官,听你的口气,似乎也对苏翎很不屑的样子,那为何又,……
我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的朝廷是权臣当道,上下都是苏翎的爪牙,大家做事都要看苏家的脸色,我出来做官是为了还我大冰国一片清明河山!
他这话说得很慷慨,说完了才发现我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自知失言,一时便沉默了。
我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低头看看怀中的沧雅,那孩子正把眼睛看向别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场面也够尴尬的了,他当面骂我专权擅权不要紧,问题是沧雅也在。
眼前的这个人很年轻,也看得出很有才华,可是太过年轻了……因此也显得缺乏磨砺,过于血气方刚。
如果把他放到官场中锻炼几年,也许是块可用的人才。
我笑了笑,伸手握住沧雅的手,我对他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默默无声,点头。
10
科举有条不紊地进行。
无论是文试还是武试,我都点的大哥做学政,而最后金殿面试时的主考是我——这样一来,这一次的考生可说都是出自苏家门下了。
忙乱了一段日子,秋季渐渐深了。
我一面陪着沧雅读书练武一面处理政务,一天天地迎来了最后的殿试。
正值木樨花开的日子,皇宫里浮动着幽微的暗香。
我牵着沧雅的手在清岚殿深处落座,宫女们把琉璃垂帘放下来,遮住了外面窥探的视线。
冷吗?
我问沧雅。
那孩子的手似乎永远这么冰,他静静被我握着,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在最上首处的龙椅上坐了下来,我松开他的手,在旁边点缀着珊瑚翡翠的玉座上落了座。
今天进行的是武试,考生们在听到一声钟响后鱼贯而入。
其实,说是鱼贯而入,却不过只有三人,这三人是本次的考生中最优秀的,而殿试的目的,只是从他们之中择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并不是很麻烦的任务,因此我也怀着比较放松的心情去看那些考生。
虽然有珊瑚垂帘隔着,但那只是防止外面的人看到里面的情况,从里面向外面望去,依旧是十分清楚的。
那三个人进来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律的玄色衫子,没有半点特色。
倒是看到第三个人的相貌的时候我稍微吃了一惊,那个人,就是我和沧雅前几日在街头偶遇的萧然。
不愧是永州萧靖的侄子……
我一边淡笑着一边这样想,回头去看沧雅的神色,那孩子好象也有些吃惊的样子,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有些变幻不定。
在离垂帘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们下跪行礼。
在司礼太监的引导下完成了整套仪式后,殿试正式开始。
试题是由宫监们经过我的授意,再朗声向外转述的,一问一答进行得井然有序。
凭心而论他们三个都很出色,特别是站在萧然左边的那名男子,看起来很谦和的气质,可是回答考题时却意外地犀利。
我一边提问一边思考着一些事情,看来大哥的眼光不错,这次选拔的人才出乎意料地优秀,只不过光一个萧然就不是我辈中人了,还不知另外两个怎么看待苏家。
问答进行了片刻,结果已见分晓,我抬手示意宫监们停下来,想了一想,问他们,如何看待当今朝政?
这不应该是武试时出的题,不过因为太重要了,我不得不问。
我并不是想籍他们的回答完全看出他们对苏家的态度,不过既然他们回答了,总归能让我感觉到什么。
这不是一道好回答的题,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和沧雅都在。
当宫监把这道题向外宣布时,殿前有一瞬间的死寂。
我淡笑着看了一眼沧雅,发现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再回头时耳边已传来了帘外的声音,萧然左边的那名男子的语气很淡,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身为一个武人,我对当今朝政不予置评。
哦?不予置评……
这倒是一个好答案。
我轻轻笑了出来,眯起眼看他。表面看起来很谦和的一名男子,方才谈起兵法时却极度地铁血,而对朝廷局势的回答更是圆滑。如果好好地利用,应该是把不错的快刀。
……不过,正因为如此,也难保不会有割伤手的危险。
宫监正恭敬地望着我,看我是否有什么话要说,而我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于是萧然旁边的另一名男子也给出了答案,虽没有方才那人的机智,但也算是个识相的家伙。
那么,只剩下萧然了。
我心知肚明他所持的立场,倒是很好奇他会如何回答。
萧然静了一下,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什么,沧雅的神色似乎更紧张了,而我只是耐心地等着。
……
当今天子年幼,是以需要人辅佐。不过,如果辅佐得过了,就会成为乱臣贼子。
萧然面无惧色地望着垂帘,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大胆!
旁边的太监们却变了脸色,忙不迭地叱骂。
我微笑着示意他们安静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句,朱雀大道一别,依然是没有变啊……
我这话没有压低声音,是以外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萧然闻言浑身震了一下,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垂帘的方向。
我站起身来,揭开帘子走出去。
萧然的脸色仿佛看见了鬼,盯着我看了半晌,嘴唇微微抖动。
……毕翎?
应该是苏翎。
我笑。
他恍然明白了过来,那一瞬间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随后却咬牙切齿,你骗我!
请不要君前失仪。
我淡淡说了一句,走到他的面前。那一天在朱雀大街的对话又回响起来,他的表情很尴尬,可更多的是被欺骗后的愤怒。
我很高兴能听见你说实话……
我又笑。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声音却还强自撑着,废话少说,要杀就杀!
我怎么舍得弑杀我的救命恩人?
想起那天的事,我的心情大好起来。
萧然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苏翎,你一定在心里笑我傻,明明以你的武功,跟本不需要我出手相救的……
我低头又笑了一下,他比我高了半个头,因此没有看见。
我说萧然你不可以对本朝监国直呼其名哦,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
你,……!
他怒,接着却想到什么似的,怔了一怔。
你不杀我?
我点你为探花了。
我说完,大笑着离开。
11
时光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流逝,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第一次见到沧雅时,他还只是一个安静的、像猫一样对周围之人心存戒备的孩子,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敏感逐渐转变为冷漠,变成一份从容的、令周围人为之匍匐的威仪。
沧雅在慢慢长大。
他的文韬武略虽不是我一手教的,可在我的刻意下一直追随着昭明的影子。
而那孩子也喜欢待在我身边,问我一些尖锐的、平时无人敢回答的问题,我总是告诉他昭明的做法和答案,久而久之,这样的做法便深入他的心底。
沧雅正在由一个孩子变成一位冷静明智的君王,无论是学识还是骑射他都同样出色,而那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让人想起已经驾崩的一代明君——昭明。
经常听到有人说,陛下真是越来越像先帝了呢。
每当听到这话时我就淡淡地笑,已经习惯了看着他按照既定的轨迹长大,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一天天地接近我心中的那个人,能够在这么近的距离守着这些,我想自己是幸福的。
手中的茶是南边进贡的寒山初雪,冰国一等一的名茶,入口馥郁,回味无穷。
我捧起茶盏细细地啜了一口,就听见眼前之人问,味道如何?
回味悠久,齿颊留香,不愧是南边最好的茶。[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闻言沧雅轻轻笑了,喜欢的话,待会我命他们给你带一点回去。这几天你过于操劳了,要好好注意身体。
是。为国效命是臣分内之事,倒是陛下如此关心,让臣十分感动。
我一边答一边轻轻转动茶盏,望着清澈的泉水中洁白的叶片慢慢舒展,寒山初雪特有的幽香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令周围的空气显得有些迷离。
下着雪的天气,四周都是寂寥的景象。
我和沧雅坐在寝宫中的暖阁内看外边的梅花,近一年来国家不平静,各种灾害肆虐,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静下心来,好好地品茶赏雪了。
南边……还好吧?
正思量着,沧雅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夏季的干旱和秋季的洪涝几乎使那里变成荒地,然而更让人担忧的是,洪水刚过,瘟疫又在人群中蔓延开来,若不早些加以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已经派人去处理了,相信很快就有结果,您不必担心。
我微笑了一下。其实心里是很担忧的,这次的疫情爆发得突然,范围又极广,能不能控制住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不过我不想让沧雅操心,因此,只是微笑着应了一句。
是么……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与生俱来的敏感仿佛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低声说道,已经是第三个了吧……苏翎,这次派去的是谁?
处理这件事的官员一换再换,目前已经是第三个了。
原本疫情不会那么严重的,因为我在洪水来临之时就曾命令南边的官员做好预防瘟疫的准备,朝廷的银子也拨了出去——不过令人愤怒的是,那边的官员把四十万两白银放入了自己的腰包,及至疫情爆发,一起已经无可挽回。
那些贪污的官员在前些日子被我处死了,其中包括青州巡抚赵以威,派去接手他的职务的是原本从南边调任韶京的陆子辰,不过前些日子因为疫民暴动,他下令镇压,已经被乱民杀害了。
第三任官员名慕容序,就是四年前殿试时与萧然一同高中的那个,当时金殿策问他对答如流,于是我点了他做状元。这几年来,他在朝中不显山露水,可凡是我吩咐下去的事,他总是做得极好。这名表面温和的男子其实有着极深的心思,看问题透彻,也下得了狠手,既然灾情已经发展到疫民暴动的程度,派他去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次派的是慕容序。
我淡淡回答沧雅的疑问,心中却不由浮现出那一日与慕容序的谈话——
慕容序在得知我打算派他前去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淡然道,监国大人,您知道,因为疫情得不到控制,被关在疫区内的百姓已经开始暴动……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也许我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淡然,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极端的手段……我明白他的意思。对待这样的事情不能手软,一方面要保证朝廷的威仪,一方面要阻止瘟疫的蔓延,大范围内的屠杀已经不可避免。
可是,虽然我深深明白这一切,当慕容序以如此淡然的口气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却依旧颤了一颤。——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因为他那从容而又淡漠的口气。
这个男人,让人有一种不甚了然的感觉。
听我这么说,沧雅只轻轻应了一声,表示已经知道。
那双黑水晶般的眸子静静望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翎如何看待慕容序?
许久,他问。
很有能力。
我简单地说了四个字,本来想加上堪当大任的,可是想了一想还是没有说出来,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苏翎好象不喜欢他。
何以见得?
我笑了。沧雅的洞察力果然似极了先帝,出乎意料地敏锐。
只是一种感觉吧。
沧雅抬起头来看我,为什么?
其实,也不是不喜欢。
我斟酌了一下。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大愿意接触倒是真的,至于原因,我也不是很明了。
这样。
他的眼睛又垂下了,无论如何,希望他能够让南边的疫情尽快结束。如果延续到春天……那可就糟了。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到时候,瘟疫如果没有结束的话,将会更大范围地蔓延,情况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不要紧。慕容序很有能力,相信他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
虽然我总对他这个人有一种疏离感,可我对慕容序的能力没有半分怀疑。轻笑了一下,我转移话题,再过一段时间陛下就满十五岁了吧……举行元服大礼的时候,您希望收到什么样的礼物?
冰国男子十五岁成年,皇室子弟更是要举行元服大礼,这对沧雅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我想让他能够过得快乐。
只要是苏翎送的,随便什么都好。
他的眉轻轻扬了起来,神情中焕发着一种光彩。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他顿了一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沉了下去。
怎么了?
不……没有。
他轻轻别过头,避开我探询的目光。
陛下有心事的话,说出来就好。难道您和我之间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吗?
我的声音很温和,可是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沧雅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不过陛下如果不愿意说,臣也不便勉强。
我装作没看见,微笑着把话题绕过去,昨日陛下与臣练剑,臣发现陛下的剑法愈见精进了……既如此,陛下元服那天,臣就送陛下一把剑吧。
……
沧雅不出声,静静咬了咬嘴唇,片刻,轻轻地道,苏翎,我累了,你先退下吧……
那礼物?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沧雅的声音很低,可我听得分明,我在心中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躬身行礼,退了出来。
差一点就让他说出来了……那个绝对不能说的禁忌。
沧雅想要的不是绝世名剑,而是王权,这我十分清楚。这几年来,朝政一直由我把持,沧雅这个皇帝做得有名无实,如今孩子大了,想独自翱翔,若说沧雅对我有什么不满,朝政大权的归属是唯一的问题。
方才,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想要的生辰礼物是亲政的权力。这几年来他事事依赖我,待我犹如最亲近的人,而我也了解他,知道除非是王权之事,否则他不会在我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说话是也不会如此犹豫。
而王权,却是目前的我唯一给不了他的。
从皇宫中出来,轻轻舒了口气。
这孩子……真的很像昭明啊。
先帝昭明是一代明君,然而却重权嗜欲,一生南怔北战,亦以极端的手段使朝廷内外臣服——这种对权力的追逐和渴望,似乎,也传给沧雅了呢。
被人用轿子抬着往监国府的方向行去,我一面思量着一面轻轻笑了起来,这样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似乎越来越期待了呢……
12
沧雅的元服大礼是件大事,在我的命令下,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
大哥曾经提醒过我,今年开春以来,国家就灾噩不断,如今南边的疫情更是迟迟得不到解决——在这种时候,一切应该从简。然而我不愿意。我想给沧雅一个隆重盛大的仪式,一个让我们都毕生难忘的回忆。也许在以后的某一天——在我们无法善始善终的时候,他会想起我曾经为他做的一切,在念及苏翎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还可以掠过一丝柔软。
防治瘟疫,安抚百姓,以及抵抗燕国接连不断的骚扰……这些自然都是极重要的事,但我已经派人去处理。眼下对我来说最要紧的,就是将沧雅的元服仪式操持得完美无缺。
手中的剑冰冷黑沉,隔着剑销也可以感觉到丝丝的寒意渗入骨髓。幽寂的密室中,我摩挲着玄铁的剑销良久,抬手抽出剑刃时,一种隐约流溢的五彩光芒萦绕了整个空间。
好剑。
一旁的怀仞开口赞了一声。剑刃的光芒若明若暗,映照出他俊美的容颜。
这把剑名曰华胥,原是冰国传承自上古的君王配剑,先帝昭明也曾经带着着把剑征战沙场——可惜,在四年前的那次政变中,这把剑不慎遗失了。
我翻转手腕,让剑气在空气中自由吞吐,婉转流溢的华彩浸润了整个空间,仿佛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在空气中游弋,让整个空间看起来有些微的不真实。
手指扣上去,剑身轻轻发出一声龙吟——正如年少时曾多次在昭明身边聆听的那样。
我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把剑,直到一旁的怀仞轻轻笑了——
这就是所谓的华胥之剑么?你们这些冰国人,难道真以为自己是华胥遗民?
我心神微微一漾,收剑。
转过头去对着他微微挑眉,怀仞,难道你不是冰国子民?
很不幸,我身上的确流着冰国人的血。
他回答的很流利,目光中却流露出些微的讽刺,不过,对于做我这种生意的人来说,哪里是故国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说得也是。
料到他会这么说,我轻轻笑了一下。
这把剑是怀仞替我找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在沧雅元服之前把剑交给我,而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一个很守信用的商人。
这下,你的小皇帝该满意了。
他低头望着我,有些哀怨的口气,苏翎,你待我可有待他一半好?
呵呵……怀仞,你又不是孩子。
习惯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我仰起头,在他唇上有些敷衍地啄了一下。
这次之所以请他寻回华胥之剑,为的就是送给沧雅,作为元服礼物。怀仞似乎为此颇费了一点时间,不过在报酬方面,我也不会亏待他。
说起来,这次的交易也圆满完成了呢。
我与他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从密室走出去,厚实沉重的石门在我们身后无声无息落下。
你交待的事,我怎敢不尽力。
他笑了一下,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我披上。怀仞的居处坐落在韶京城外的深山中,此时山中下着雪,有些寒冷。
我们并肩走在曲折幽静的山径上。
相处得久了,仿佛很多事都成了自然,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接受他如此无微不至的照料,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司徒怀仞这个人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如今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不可否认,在他身边我总觉得十分惬意。
怀仞的居处很大,各种建筑依山而建,然而却十分隐秘。
每次我来的时候都会有人在山脚下迎接,用一块绢布蒙住我的眼睛,再用车舆送进来。我知道他做的生意大多都很隐秘,因此连居住的地方也不足为外人道——可是我不喜欢那种自己无法掌控的感觉。怀仞知道后,每当我来的时候,他总是亲自陪我乘车舆进来。
我曾经问怀仞,你住在什么地方连我也不能知道么?
他笑笑,只是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
尽管彼此的关系不算疏远,但有些界限还是不能逾越。
他那一吻告诉我我们只是很好的合作者,有时候我会觉得有些畏惧,自己竟然会喜欢待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有关他的一切太过神秘,许多的不确定因素已经犯了我与人接近的大忌。
穿过一条条迷宫似的幽径,我们在一间石屋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雕琢得很精致的玉石小屋,据怀仞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偶尔我会宿在这里。
要茶么?
进屋后,我在铺着银狐裘皮的石椅上坐下,那名优雅的男子问了一声,并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径自转身为我泡茶。
上等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在空气中萦绕开来,与寒山初雪不同,茉莉花茶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茶,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物事。可怀仞泡的茉莉花茶却与众不同,不知道他还加了什么,香气没有一般的那么馥郁,然而却平淡冲和,悠远绵长。
你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我浅浅抿了一口。
能得到监国大人的褒奖,当真是万分荣幸。
他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在我身边坐下来,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
是梅花上的露水?
水的味道有些与众不同,带着一丝梅花的暗香,然而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我有些不太确定。
他但笑不答。
对了,苏翎,你看这次的瘟疫能压得住吗?
怀仞用手指转动着茶杯,片刻,有些不经意地问。
已经派了慕容序去,他能力不弱。
你相信他?
我想他应当有这个能力。
那么,……
怀仞沉吟了一下,你相信他能够在开春之前把一切结束么?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慕容序的能力的确不弱,可这件事却也十分艰难,他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疫情控制住,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对了,怀仞,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了?
这件事多少会对我的生意产生影响。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怀仞接手的生意五花八门,连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冰国出了那么大的事,无论是对哪个行业,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从今年开春以来,就没有安宁过呢……
我有些感叹,这一年过得多灾多难,干旱、洪水、瘟疫轮番肆虐,边境上又战争不断,牵扯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况且,不管瘟疫这一关是不是熬得过,今年年景如此凄凉,来年的收成也几乎全部毁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笑一笑,有些无关痛痒。
我说怀仞你真是一个很没有同情心的人,他伸手为我添满茶,淡然,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说完又笑,来年你如果需要什么的话,我可以为你办到。
……算了,你们这些奸商,恨不得世道越乱越好,……
趁乱赚钱才是你们的生存之道,……
不要说得比我还了解似的。
他伸手把我抱过来,又低头轻轻吻我,呢喃,苏翎,倒是你自己,好好保重身子……这段时间,又瘦了。
我,……不要紧……
我笑着侧头躲避他的吻,他的气息拂在我的耳边,有些痒。他用身子压住我的身子,不让我动弹,随后吻又落了下来,一路下滑。
怀仞,关于那把剑的价钱……
这件事以后再说,……
……苏翎,你给我专心一点,……
13
那一夜睡得很沉,醒来之时已是清晨时分。
我睁开眼睛,枕畔之人已经不知去向,门外传来穸穸唆唆的交谈声,依稀听得南边,……慕容序,……一些名词。
我的头有些昏沉。
半支起身子,低低唤了一声,怀仞,……
门外的交谈声嘎然而止,不一会儿,琉璃的帘子被掀开了,那名优雅的男子走了进来。
醒了?
他过来扶住我,让**在他的怀里,倒了水给我喝。
不舒服吗?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微一皱眉。
没有,……
我在他的喂送下浅浅喝了一口水,一夜的放纵让身子有些酸痛,我放松自己靠在他的怀里。
对了,你刚刚在和什么人讲话?
……无关紧要的人。
他说着低头,又看了看我的脸色,微微一笑,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哦,是吗?
我有些疑惑,不过既然他不说,我也不便勉强。
只是,既然提到南边和慕容序,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罢。
外面的雪停了吗?
还没有。
韶山的雪景很漂亮,昨天夜里,绿萼梅与冰棱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
……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最近一段日子忙乱得很,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人,昨夜宿在这里已属偷闲。
他听我如此说倒也没勉强,径自抱我去梳洗沐浴。
多年以来,怀仞的这个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把我当作瓷娃娃一样的照顾,而且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沐浴完毕,又换上干净的衣物,用过早膳,这才与怀仞道别。
我怀抱着名剑华胥,被他们用车舆送出来,清晨的雪景果然很漂亮……
眼罩被揭去后,望着外面清冷的白梅与碎雪,我只能这么想。
……苏翎,好好照顾自己,这段时间我也很忙,不能常去你那边,你自己要保重。
怀仞带着些微低沉的话语回荡在我的耳边,如诗人低低吟唱乐曲,说不出的美妙动听。我一边想着一边微微笑了起来——似乎,还没有回到府邸,就已经开始思念了呢。
下得马车,却见杜康在门口迎我。
黯淡的天色衬着他皂色的衣衫,仿佛已经站了很久,身上落满了雪花。
杜康,出了什么事?
我有些诧异,问他。杜康是我一手提拔的,不仅曾随我征战沙场,住在韶京的日子里更是我的心腹。我们曾一同经历过无数的风浪,彼此已经极为熟悉——我知道,若不是有什么要事,杜康断不会一大早就在这里等我。
杜康的头微微一低。
回公子,是大公子来了。
虽然自十四岁起,我就搬出苏家本宅独自居住,可下人对我家里人的称呼没变,所谓的大公子,就是我的大哥苏砚。
他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什么没有?
我又是微微一怔。大哥是很少到我的府上拜访的,更别提像今日这么早。
大公子天没亮的时候就来了,见您不在,就在内室等着,并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杜康跟在我身后,用他那平静无波的声音答。
……这么早吗?
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到底会是什么事?
对于这个大哥,我心里一直是非常敬重的。
他不仅是我小时侯崇拜的对象,也是今时今日我在朝堂中最大的依靠。大哥为人沉稳,看事理极其明白,待我也极好——他知道我身体不好,总不让我过多操劳,若不是有什么急事,他是断不会挑这种时间打扰我。
心里这样想着,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
这段时间冰国局势动荡不安,各方面都不安定,虽然对外面的人我不会说什么,可眼下的冰国,的确让人十分担心。
大公子有没有问我去了哪里?
晨曦中的白玉回廊上,我走得极快,杜康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听我这么问,便沉了声音回答——
问了。朝露不敢瞒,告诉他您去了司徒公子府上。
我的眉微微皱了一下。
大哥素来不喜我与怀仞交往,我是知道的。
他曾经对我说过,做这种生意的人往往身世复杂,过于神秘而又冷血无情,劝我不要陷得太深。
可我却不甚理解大哥对我说的这番话。
怀仞于我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无所谓陷不陷的问题。当然过从密切一点也是有的,不过那完全是出于利益考虑——当我如此对大哥说的时候,大哥的眉微微皱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虽然他以后没有多提这件事,不过大哥不喜欢怀仞靠近我的心情我已经清楚明白。
素白的纸门被侍女缓缓拉开,我走进去,雨前龙井清新的香气传遍了整个室内。
我望着竹席上盘腿而坐的那名男子,轻轻唤了声,大哥。
大哥没有说话,抬起头来,静静看我一眼。
那双沉静的眸子有如看不见底的潭水,目光在我颈侧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移开了。
我没有低头,知道大哥在看什么。
进入内室的时候,我已经把外面披着的裘衣脱去了,此时仅着丝锦的衫子,领口开得不高,昨夜留下的一些痕迹料想是挡不住的。
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我在心里后悔怎么没有换件衣服再来,可是现在再去恐怕更着痕迹。
况且,大哥在这里等了我这么久,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比起这个来,换衣服什么的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静了一下,走过去在大哥的对面坐了下来。
侍女奉上了茶,我没有碰,低声吩咐她们退下。
抱歉让大哥久等了。
不碍事。
他的声音很低沉,给人一种沉稳凝定的感觉,与怀仞带着些许磁性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一面想着一面听大哥说下去,他说,翎,南边的奏折来了,慕容序亲自上的书,请求朝廷准许他将疫区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是为了这个。
果然是很严重的事情,如今瘟疫流传的范围涉及三个州府与两个郡城,被困在疫区里的百姓有两万余人,如果用火焚的话……那可是一大批人的性命。
不过,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事,一直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
我浅浅喝了一口茶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慕容序在临走之前,曾经得到过全权处理疫区事务的权力,照理来说,即使是这样的大事也不用上报朝廷,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知会我一声?
慕容序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当年,他是我亲自点的状元,我相信他有处决两万余人而不为所动的魄力,也不喜欢他人改变他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在事前给朝廷上书。
大哥的神色沉静。
对于我会先提出这个问题,而不是就那两万人该不该杀做出决定,他仿佛一点也没有意外。
清冷的雪光映照在大哥的脸上,使大哥的容颜看起来刚毅得仿佛被冰雪铸就——很早以前我就很羡慕大哥,他的长相继承了父亲俊美冷毅,而我的容貌却承袭自母亲,昔年秦淮画舫上的第一美人,虽没有浓郁的脂粉气息,但总嫌太过清丽了。
既然他给朝廷上书,到时候民怨沸腾,责任就在你。
这个问题显然大哥也想过,如今见我提出,便一字一字冷冷道来。
大哥这句话说得很简练,可是我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惊了一下。
两万余人的性命事关重大,屠杀那么多人,谁下的命令谁就会招致怨恨,民怨虽不是那么可怕,但如果有人利用它来做文章,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慕容序即使有能力也不想担当,那名男子有能力是不错,不过同时也是一名官场老手,如果能把这个责任推给我,他就不会一力扛在肩上。
他知道你一定会准许,所以才会毫无顾忌。
大哥的声音清晰传来,苏翎,他知道你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真是,……
我微微苦笑了一下。
对付瘟疫唯一的方法就是火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杜绝根源。
他们都知道我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一定会同意火烧的方法……也因此,慕容序才敢毫无顾忌地上书朝廷,一旦得到我的批准,那么,原本扛在他肩头的责任就会落到我身上。
最近的朝廷命官,一个比一个奸猾了……
我喃喃地说,注视着手中的清茶。
陛下的元服大礼在即,如今正值非常时期,翎,不要在这件事上让他们抓住把柄。
大哥的声音清冷如雪。
沧雅已经长大了……
将近五年的时间,在我的锐意培养之下他已经初具中兴之主的才华,而在他的身边也聚集了一批大臣……苏家与那些人势同水火,一旦沧雅行了大礼,他们一定会想尽各种方法让他亲政,而最好的方法就是抓住我的把柄,逼我让出权力。
就凭他们。
我心里思量着,口中却轻哧一声。大哥的眉微微挑了起来,静静看我一眼。
陛下羽翼未丰,这是事实。
大哥淡然说道,不过,翎,你别忘了那些歌谣。
……
那些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歌谣。
去年冬至的时候,怀仞终于在冰燕边境找到了如阳王龙越的踪迹,他手下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龙越弑杀当场……当然,没有人会知道这些事情是怀仞所为,他们都说是我派人做的,因为众所周知,苏翎以朝廷的名义追击如阳王已经很长时间了。
随后就有歌谣传了开来。
很不祥的歌谣,说是国之将倾,必有妖孽,而我苏翎,就是为祸冰国的妖孽。
再后来仿佛真的应验了……
从今年开春以来,冰国各地灾害不断,因为天灾死去的百姓不计其数,更有无数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虽然我认为这一切只是巧合,可显然更多的人不是这么想。
说起来,龙越死得真不是时候。
我有些感慨,抬头对大哥说道,以他们眼下的势力,还扳不倒我。倒是慕容序这个人圆滑得很,以后要多加注意了。
也许他是他们的人。
大哥的语气冷冷。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也有可能他只是明哲保身。
我淡然笑了一下。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摸清慕容序的底,但感觉上,他和那些亲近沧雅的大臣并不是一路人。
大哥,不必太过担心。
这件事的干系太大了,如果慕容序不上报,一旦事后朝廷中有人拿此事做文章,难保我不会弃卒保车,拿他开刀……也许慕容序只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决定事先得到朝廷的准许。
你会弃卒保车吗?
大哥看我一眼。
我笑了起来。
不会,慕容序是个人才。
……那么,翎,这件事由我来准许。
我是内阁首辅,有这个权力。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陛下元服之后一定会利用种种籍口逼你让权……你必须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到时候他们就算拿这件事做文章,你也不会有太大的干系。
大哥望着我,说出他的决定。他说这话时神色很坚毅,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涩,大哥他……想必已经思虑了很久。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我,宁愿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
我们都知道,火烧疫区两万余人的决议事关重大,虽然谁都疫区知道不得不烧,但感情上却让人无法接受。何况这样做会招致民怨。因此,谁做出的决定事后谁就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
大哥比谁都清楚,却愿意代我承受这一切,叫我怎生不感动莫名?
大哥,我,……
望着那张如冰雕般俊美的容颜,我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大哥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别这样……翎。再说,不一定会有事的。
不一定会有事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反对苏家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沧雅的元服大礼一过他们一定会发难……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保证大哥的平安?
我转过头去望着窗外,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14
大哥没有在我府中多留,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他便起身告辞。
我送他出门去,望着那个修长的背影逐渐远去,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那个身影看起来是那么沉静,如一座坚毅的大山,随时可以为我背负一切。我忽然再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
凄迷的风雪中,大哥的脚步停住了,微微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望着我。
不必把话说明白,依旧令慕容序自行处理就好……
如此,你也可以少但一点干系。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而大哥显然是明白了,他微微牵起唇角,朝我笑了一下,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雪中。
我忽然觉得全身一阵无力,身体慢慢地靠在了回廊边的柱子上。
既然慕容序在这种时候上了这份折子,无疑把我逼上了一条死路,无论我如何答复,到时候出了事,责任都在我身上。我看错了他。原以为以慕容序的高傲和自负,会不通过朝廷自行处决疫区的百姓,这也是我派他去疫区的真正原因……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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