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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最好的云来酒楼在观西大街东头,最好的刘记绸缎庄在福旺大街西头,银子最多的是流水钱庄,宝贝最多的是点玉典当铺。[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一般来讲,要去钱庄提银子的永远是李格晖,而我只需在云来楼点上几样美味的小菜,等着他来就是了。听到那急促有力的马蹄声我便微微一笑,坐在二楼临窗的地方,看着下面那个锦衣少年一溜烟儿从马背上滑下来,冲进楼里。
他笑嘻嘻地走上楼来,手里掂着一大块碎银,一把扔在后面跟着的掌柜手头,“小爷赏的!去吧!”
我从前并不清楚,原来李家做镖局生意做到全国有一百二十一家分局,争威镖局的名头抬出来,那是业界第一大鳄,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薄面。李格晖今年十五岁了,俊朗之中带着一点飞扬的气质,眉间有藏不住的心高气傲,但神情开朗如骄阳之火,可惜,考了三年的科举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
“秀才?啊呸,我才不想听见有人叫我李秀才,你说说,我这样子当秀才,你受得了?”
“嗯,你不应当秀才,应该说,不应只当秀才,你该是探花,小李探花。”我一本正经说道,心里却偷笑。
“秀才算个什么东西?我爹说,等我长到十八岁,就去给我买个官做,这年头,买个官还不容易?”听到这把嚣张的公鸭嗓子,我皱了皱眉,李格晖的脸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带着挥之不去的鄙夷之色。
木制楼梯咯吱咯吱地响,毫无疑问,出现在最前面的那个少年比从前愈发肥胖了,但不同的是看见李格晖,他并没出现害怕畏惧的神色,反而有点洋洋自得。他手中拎着一只金丝雀笼,身穿绛红团云锦袍,后面跟着一群三教九流的人,簇拥着占了云来楼上最佳的一张位子。我心中暗叹一声,今日总算知道小说书里写那副恶霸少年纨绔子弟是什么德行了,温宝荣,你还真是没叫人失望。
“李秀才,小爷今个儿真累,不晓得是不是走了太久的缘故……”温宝荣一边接过掌柜递上来的茶水,一边把腿翘在了板凳上。
“哎哟,温公子,小人来给您捶捶,看看这把您给累的……”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即刻半跪在温宝荣跟前,卖力地捶起腿来。
李格晖一听那声“李秀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摆明了是来羞辱他,不管温宝荣的跟班里是不是有这么个叫李秀才的家伙,他闷哼一声,“秀才?哼!李奴才!”骂完了自觉失口,脸色更是像罩了一层寒霜,我看他表情,嘴角向上扬了一下,心想这小子心内肯定把温宝荣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
可是李格晖并没去摸身侧那柄剑,温宝荣得意地笑了,这一笑似乎已经憋了很多年,从温宝荣的角度考虑,这一次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不再屈居于李格晖淫威底下肯定是件大快人心之事,他高声道:“麻头!说说你从前在江湖上的英勇事迹,也让诸位朋友开开眼界,说说你当年是怎么赤手空拳打下一片飞虎寨的?飞虎寨啊!绿林好汉谁不知道!”
我真奇怪温宝荣怎么还没被他那张烂嘴给害死,杖着老爹的钱财雇佣了这么个绿林强盗当保镖,就敢来称王称霸了,也是,他压抑多年,性格上难免有点变态,一朝得势,必然要把以前的帐一道清算。
云来楼简直变成了说书戏园子,这强盗麻头嗓门不小,叽里呱啦大声嚷嚷,加上众人起哄喧哗,听得人心胸烦闷,连饭菜都难以下咽。
李格晖忽然站了起来,回身往温宝荣走去,温宝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脸上已吃了两耳光,顿时,众人鸦雀无声,被这一幕给惊得不知该如何应对,那秃头的大汉麻头刚讲到兴头上摩拳擦掌,一只拳头举在空中,他主人的脸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猪头。李格晖冷笑道:“这回可清静了!”
“麻……麻头!”温宝荣又惊又怒,麻头一只手伸来,就要拎住李格晖的衣领,忽然横里伸出一只手臂来,轻轻一挡,就把麻头给震退了三四步。
危急关头,英雄出现?众人一望,这挡在麻头和李格晖之间的人,却原来是个小老头,一身灰色的棉布棉袄,缩着脑袋,毫不起眼。
“嘿——诸位客官,有话好好说,小人是这楼里管事的,还望大伙儿都和和睦睦的才好,吃酒吃菜,今天都算在小人头上,小人给各位爷赔个不是。”小老头不动声色,仿佛真的只是顾及他云来楼的生意,但是我看出来他手上力道不弱,不然依麻头的强盗脾气,不会这么给他面子把话说完。
温宝荣却兀自在一边大发脾气,麻头只得掩耳对他说了几句,他握住茶杯的手更紧了,身体却慢慢松懈下来。那种熟悉的神情又再次回到温宝荣脸上,心有不甘,可不能发作,如果眼光能杀人,那李格晖和我都已经死了很多次。
我站起来,走到那小老头面前道:“多有得罪了。我们和这位温小爷原本都是同门出生,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不碍事。”
老头抬起头来,看见我忽然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只是却掩饰不了情绪的激动,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用眼色示意李格晖,刚抬步要走,却听见那老头儿在后面道:“姑娘请留步!”
这一句话,顿时令我脑内轰轰直响,反射性地停下了脚步,虽然从来没人用“姑娘“二字来称呼过我。
“姑娘——“又是一声。
我假装看热闹似的回过头,却看见十几双疑惑的眼睛齐刷刷地朝我看来,我舔舔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老板叫的是哪位?”
那小老头似乎也看出了我脸上尴尬之色,连忙摆摆手道:“小人瞧着这位小公子眼熟,怕是认错了人,还请小公子见谅。”
我讪讪地答道:“不妨事。”就急忙拉了李格晖下楼去了。
李格晖一路走一路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瞧我,直瞧的我心中发毛。我回瞪他一眼,他竟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姑娘?沈姑娘?”
一会儿又佯装认真地盯住我道:“我怎么没发现,仔细看你,还真是像个姑娘家——”一说就笑,一笑不停,走到刘记绸缎庄的门口,李格晖又挥手喊停,自个儿跑进去抱了两板绸缎出来,一板明黄织锦,一板绯色细纹,我怒道:“这是做什么?”
“见面礼啊!”李格晖已经笑得喘不过气。
我一扭头,往前直走,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替小乔先谢谢你了。“
“淳泽,好看吗?”耿乔穿着明黄色的新衣服,在我面前转圈。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张粉嫩的小脸上梨涡浅笑,连我看了都忍不住心神摇荡。
“小乔妹妹穿什么都好看。”我随便找了一句最有效果的恭维话。
耿乔听了我的话笑意盈盈,双目含春,我心中暗叹,一句话就搞定一个美人,我都开始恨自己不是男人了。
“这破东西怎么配得上小乔!”温宝荣一脸倨傲地走过来,摇摇纸扇,命后面的麻头捧上一卷流光溢彩的如意牡丹织锦,绣工细致,一看便便是出自苏杭名家之手。我暗赞一声,温宝荣这小子的确是家世不凡,虽然面目可憎,但拿出手的东西绝对对得起大家的眼球。“小乔,喜欢么?”温宝荣侧了侧身,我料想他已准备好最灵的一只耳来听耿乔的赞美和感谢。
耿乔却面色尴尬,轻声道:“温师兄,如此贵重之物小乔不敢收纳,淳泽——淳泽送给小乔的布匹已足够小乔今年的穿戴所需……”耿乔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几乎低到了胸脯上,我不耐,这古代的姑娘就是温柔到懦弱了,我走上一步,站在耿乔旁大声道:“温宝荣,别献殷勤了,人家小乔说了,就喜欢我送的东西,凡刻上我沈淳泽三个字的,那就是无价之宝,不然,你也求我写幅字画个画什么的,送给小乔,她准高兴!”
温宝荣脸上涌起一片猪肝色,他握紧了双拳,看样子便要像我头上挥过来,其时温宝荣早已长得比我高一个头,体重也恐怕有我一倍,不需动拳只需往我身上轻轻一压,我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多年我不怒自威的凌厉眼神令他心有余悸,从不敢动我分毫,我暗中自得:这就叫气场。
这回叫温宝荣又在耿乔面前扫了颜面,他自然还是同往常一样气得发抖,可没过多久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沈淳泽,你打小不和我们一处游泳,夏天大伙儿就在院子里冲凉,就你一个一副知礼知耻道貌岸然的模样,洗浴也都是鬼鬼祟祟,前几日那云来楼的老板倒是叫的好,说你是个姑娘,咱们大伙儿疑心了好久,就觉得你不男不女,只有李格晖那个小子同你走得近,哼!”他面上表情越发令人恶心,真想立时操起一个痰盂扣上去,他却突然将脸对上了耿乔道:“小乔,你别傻了,大伙儿都说,都说李格晖和沈淳泽两个不正常!”
我不知该笑还是该气,竟然忘记反驳,沈淳泽小时候女扮男装并没有多少困难,但一年一年身体发育,和男孩的区别总要显现出来,虽然我性格爽朗不拘,但很多方面毕竟和那些浑浑噩噩的男孩子有别,我总不会和他们一起跑到山顶上对着悬崖底下小便吧。[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温宝荣却忽然目露凶光道:“麻头,我要看看这姓沈的小子究竟是男是女!”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肩头已被麻头的大手撕去一块衣裳,我面容一暗,怒道:“温宝荣,你这是干什么!”
眼看麻头的脏手又要伸过来,我立时往后逃去,却听见嘶一声响,后背还是被扯下大大块衣裳来。好在现在天气寒冷,身上穿得多,但我这么衣衫不整的夺命狂奔,多少还是有些掉面子,心中不禁沮丧地想到,气场还是不如功夫来的实在。
我在空地上乱窜,温宝荣指挥着他的走狗一通猛追,一只大手毫不费力就抓住了我的衣领,忽听到一声大喝:“住手!”
回头看时,原来是耿乔叫来了史夫子。史夫子面目阴沉,一团火气在眉间蠢蠢欲动,背着手站在那里,朝温宝荣狠狠一瞪,温宝荣已经吓得站立不稳,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先生”。
史夫子怒斥道:“胡闹!荣儿,鹿鸣的规矩你忘了?”
温宝荣看看一脸凶猛的麻头,复又垂头道:“没忘。”
史夫子闷哼一声,显然气极,背在身后的右手食指不住抖动。
温宝荣善察面色,立时道:“弟子马上就叫麻头下山,下次再不敢带粗莽之徒来扰了这清静修身之地!”说罢急朝麻头挥手,麻头不发一言,朝温宝荣行了个礼便消失在院落拐角。
我觉得我应该对刚才得出的结论再补充一笔:气场还是很有作用的,我只是还没修炼到家。
史夫子一声闷哼,一掀长袍,转头走出院子,看起来没有责罚温宝荣的样子。温宝荣终于放心的呼出一口气来,正在此时,忽然李格晖带着五六个学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嘴叼一支狗尾巴草,眼睛一眯,短促而有力地命令到:“给我揍!”
那四五个高矮不一的小子二话不说,一齐往前一跃把温宝荣扑到在地,###只拳头往温宝荣身上齐声招呼,那声音仿佛打进了馒头里。李格晖靠在树旁,冷声道:“小子!这么些年下来,你似乎只长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你的嘴,越长越臭!” txt小说上传分享
六 旧时王谢
“先生!”一个书童跑进书堂来,对着史夫子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史夫子皱起了眉头,忽然放下他的教尺,沉声道:“都回屋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书堂上一阵骚动,学生们赶紧收了自己的笔砚课本,闹哄哄地往院子里跑。
我刚要跨出门口,史夫子却按住了我的肩,轻声道:“淳泽,你往这边来。”史夫子指了指藏书阁的位置,我顿时明了,三下五下跑进去,悄悄地掩好门。
藏书阁常年幽暗,书架铺天盖地,遮住了窗外的阳光,倒是一个躲人的好地方,但不知史夫子为何只叫我一人躲在这里,心中不禁惴惴不安。
贴着墙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有动静。我恍然大悟,隔壁是史夫子会客的小厅,一定是有不一般的客人来了,才令史夫子中途停课。我这样想着,忽然记起小厅与藏书阁之间有一道小门,我沿墙慢走到上锁的小门旁,清晰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郭统领,不知尊驾光临敝处有何指教?”史夫子的声音虽佯作平静,但我却听出其中一丝奇异的紧张。
一阵男子的陌生笑声传来,只是这笑声里却全无笑意。
“史先生,我是来领一样遗物。”
“请恕史某愚钝,不知我这小小的鹿鸣书院藏了什么遗物。”
“我来领魏公公的遗物。史先生,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来人显然在客厅内来回踱步,脚步声十分沉稳,不紧不慢,忽然走到小门近处,停了下来。
“史某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史先生,十二年前魏公公差人送来了一个一岁半的女娃娃,这件事,是你亲自接下来的,难不成,你老来糊涂?”忽而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这女娃……”
“我奉骆公公之命,接魏公公的义女回京。史先生,魏公公虽然不在了,但魏公公还有些忠心的属下,日日夜夜就是想着要完成魏公公的遗愿。”
“遗愿?魏公公有何遗愿?”
“史先生,魏公公在世时共收养了义女十二名,这十二名义女中有七名是早些时候收的,天启元年的时候便送进了宫,后面四名是崇祯元年送进宫的,这余下的一名——十三岁,刚到进宫选秀女的年纪”话已至此,当下之意竟是魏忠贤养义女专为了送给皇帝当礼物,博得了皇帝的欢心,他这老东西倒是好占占便宜做一做皇帝的假想老丈人。想到这里,我要再次怨天尤人,果然做老贼的义女也不能独善其身,不过是###中的一粒棋子而已。不过这狗皇帝也真是惨无人道,连十三岁的未成年女孩都不放过,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现行法律,这些皇帝个个都是强奸幼女的惯犯,罪行累加坐一百年的牢都不够。、
“郭统领,劳驾您走这一趟,只是这女娃娃……在四岁时便已夭折。”史夫子尽量装出一副惋惜的语气,但显然他不是一个好演员。
“哦?”郭统领的声音忽然间大了起来,“你这鹿鸣书院从不收女学生,可在下却听说这里住着一个十三岁的女娃——”
“先生!”忽地一阵慌乱的脚步中传来耿乔惊惧的喊叫。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史夫子的声音变了。
“史先生,恕在下无理,魏公公的义女,我们自己带走了!”说着只听到一群人的脚步,中间夹杂着耿乔的哭声和混乱的呼喝声。
“住手!”瓷器碎落于地,发出尖锐的巨响,刹时间满室静了下来,“郭统领,今天我无论如何不会叫你把人带走,那女娃四岁就夭折了,小乔只是我远房亲戚的孩子,光天化日,怎可强抢民女!”
“史老头!你不要不识好歹!”郭统领显然没有多少耐心,呼喝声中威胁之意甚浓。
说着,又是一阵争执,花瓶茶碗哗啦啦碎了一片,夹杂在这之中的喊叫却令人听了心悸不已。我打开门,跑出去,看到一个满脸胡子的盔甲男人一把将史夫子推倒在地,指挥着手下抓了耿乔,就要离去。
“淳泽!”耿乔看到我,拼命咬住嘴唇,还是落下一串眼泪,那抓她的士兵干脆将其横抱在肩上,任她四肢胡乱踢打,“淳泽!淳泽!”耿乔绝望的呼叫撕扯着我的心,我跟上前去,袍角却被人死死拽住,只看到耿乔那双无助惊恐饱含凄楚的眼睛,越来越远,却在我脑海中无限放大。我明白,这个被抓去面对未知命运的女孩子,原本应该是我。
史夫子不发一言,拉着我的手臂就往院子里走,我怒喊道:“不要!我要去救小乔!”史夫子手上一股大力,狠命掐住我手腕,我用手使劲掰他手指,哪知老头儿的手竟如钢铜所铸,半分掰动不得,我只得使出那烈女无敌一招,狠狠朝史夫子手腕咬去!
史夫子吃痛松手,我掉头就跑,口中喊道:“该去的是我!我去换她回来!”
“回来!忘记我说过的话了么!”史夫子在我身后大喊一声,接着我脑后突然一股钝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头痛欲裂中,我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眼中一片黑暗。真希望,史夫子这一打把我打回了现代。我抑制住唇干舌燥头晕目眩的不适,勉强坐起身来,却发现身下颠簸振动,似处于某交通工具之中。一只手按住我肩头,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道:“别动,咱们在路上。”
“刘嫂?”听声音原来是鹿鸣书院里头给我们做饭的厨娘。
“沈小公子,先生嘱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拼命令自己清醒过来,伸手揉着疼痛的后脑,心中抱怨史夫子下手还挺重。
“金陵。放心,沈小公子,史先生担忧你的安危,命我将你送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去。你拿着这封书信,就能找到收留之人。”黑暗中,一封书信塞到我的手中,我紧紧捏住这封信,感觉手心竟然全是冷汗。
“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
“三更天了。我们已在路上走了九个时辰。”刘嫂捉住我的手,递来一个水壶,和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吃点东西,明日黄昏大约就能到了。”
我啃起馒头,脑中一片混乱,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索性躺倒在马车里,只是山路不平,颠簸尤甚,令人烦躁无比。从来没预料到事到临头史夫子会表现得如此强势,他原本不必维护我,即使我被抓到宫里,那也是十多年前便预见到的,可是看他的样子,却誓死都要阻隔我进宫似的,甚至不惜牺牲耿乔,他的远房表侄女。寂静的黑匣子,将我带往神秘的未来,不知为什么,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茫然孤独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心房。
走下马车的时候,我的双腿忍不住瑟瑟发抖,浑身的骨头僵硬酸痛,车辘单调的滚动声还在我的耳朵中盘旋不去。
“到啦。沈小公子,这是金陵许家。”
我抬眼望去,此处像是巷子尽头,十分偏僻,只看到青砖垒砌成的高高围墙,一扇黑漆门似乎刚刚翻修过,光洁如新。只是门前并无牌匾标识,显而易见只是一户人家的后门。
刘嫂过去敲了敲门,同应门的小厮低语几句,小厮掩门而去。等了一柱香功夫,竟还不见有人出来,我不安地拽住刘嫂的衣袖,低声道:“刘嫂,先生所托之人,靠得住么?”
刘嫂拍拍我的手,安慰道:“别急,等着。园子大,报个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那小厮才满头大汗地从门中步出,连声道:“刘大娘久等了,这就进去罢。这位小公子有什么行李物品我差了人来,一会儿给送进去。”
刘嫂道了谢,领着我往门内走去。
刚进门这段路到并不稀奇,青石板铺路,种了许多红楠香樟,马厩之中传来阵阵马尿的骚味与干草的清香,再往前走,旁边出现一座小院落,木棒捶打湿衣裳的啪啪声起起落落,汇聚成一出单调的打击乐。沿着这院落的矮墙往里一望,只见七八个女子围着一口大缸,正在有条不紊地洗涤衣物,院内衣绳纵横,挂着许多华贵的绫罗绸缎,随风摆动,在夕阳之中闪烁出一片梦幻的光辉。
走过这院落,往左一拐,又行了几十步,就闻到空气中一股佳肴飘香。一排平房内烛火高明,越是靠近,那香味愈演愈烈,噼哩啪啦地下锅声,哗啦啦一阵油煎的爆响,忽明忽灭的大火映得窗户通红,我狠狠地呼吸了一口这人间的烟火,方才感觉回到了人间。
如此又经过了几重院落,越是深入,只觉得院落修建得越是气派精致,高墙上镶着雕花的竹窗,院内隐约闪着点点暗灯,所有朱门均是刚刚修葺过的模样,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各种诗词牌匾看得人眼花缭乱。走着走着,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明动的园林景致,廊亭纵横,如北斗七星蜿蜒于平湖之上,绿荫匝地,碧波浩荡,一片落日的余晖洒入水中,湖面泛起点点金光,湖心一座水榭,纱幔轻垂,宫灯摇曳,光影飘忽,如梦似幻。而湖水缓缓流入窄道,两旁奇石导路,冰雪未融,羊肠小径通幽处,疏影缤纷到堂前。江南园林的精髓设计,不过如此,移步换景,处处匠心,有开阔舒畅处亦不乏玲珑精巧的所在。
穿过这片园子,再往前走,一座院落映入眼帘,院墙内伸出好几段老树的枝干,一扇暗沉的木门前既无楹联也无牌匾,看起来并不似先前那些院落那样张扬奢华,反而倒有些破败之像,那小厮领到这里,对我们说道:“刘嫂,送到这里既可,十一少爷不喜外人出入,沈小公子可自行进去,自有丫头领你去见十一少爷。”
我将信从怀里掏出,只看见信封上写:弟子寅初亲启切切,封漆封得十分仔细。咬咬牙,推开门,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走入了一个陌生世界,冥冥之中被命运洪流推动往前,穷尽三年探寻,仍然如风中芦苇,身世飘摇,不由自主。
“沈小公子?”一个裹着一身苹果绿的丫头朝我微微一笑,示意我跟着她走。这女孩十七八岁模样,体态丰满,乌黑的头发梳得十分光滑,露出颈项上一截白色的皮肤,扭动的腰肢令我忍不住想起节奏感十足的钟摆。
跨入室内,只见窗口竹帘低垂,点了六盏通臂白烛,亮如白昼,笔案书柜各占其位,密密麻麻排着许多书籍却毫不零乱,雕花青瓷大花瓶内装满了画轴,犀杯金爵,花觚鼎炉,装饰无多但皆精致细巧,最奇特一点是,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毫无人气。绿衣丫头脚步轻柔,向右一转,掀开厚厚的棉帘,又进入里间。一阵暖意融融扑面而来,这一室比书房温暖了好几倍,空气中混合着一股沉水香和药香。先有一排半透明的八扇围屏,绣着连绵起伏的青山叠嶂,其中流泉飞瀑,沟壑纵横,仙鹤隐现,如仙境般迷离。掌灯时分,这山水画又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亮,更加灵秀动人,亦幻亦真。屏内传来阵阵低咳,那丫头带着我转过屏风,原来是一间卧房,地上铺着了厚厚两层地毯,铜炉上烧着一把红罗香炭,哔剥有声,红木雕花软塌上斜躺了一个年轻男人,半披外衫,身前摆了一张精致的小案,笔砚纸张一应俱全。
我将书信由绿衣丫头转交给这男子,他低头仔细看了半晌,方抬起头来瞧我。无人的书房倒是明烛高燃,而这卧室之内却只点了两盏半明半昧的白纱罩灯,幽暗之中,十一少爷眉间藏玉,黑眸清幽,唇角柔和,神色淡雅悠然,十分亲和的模样,朝我微微颔首,又向绿衣丫头招招手,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绿衣丫头点点头,给十一少爷端了一碗黑苦黑苦的药,柔声道:“少爷,喝药。”说话间,她低头瞧字,又回首朝我一笑,道:“史先生与少爷曾有师徒之宜,既然史先生荐你来做书童,少爷自当收留,你这就随我去整理下行装吧。”
我拜别了十一少爷,绿衣丫头带我进了院北一间小厢房,室内虽小,却整洁清新,窗台上还养着一盆吊兰,只是寒意袭人。绿衣丫头道:“行李已经送到,这间厢房空置已久,恰好可拨给你住,少爷说,你虽是书童,但既然是史先生的弟子,也就是少爷的师弟,要以待客之道行之。”
说罢,又细细叮嘱了一些住宿生活事宜,介绍了许府上下,院内人事,我心中感激,也不忘多呼几声姐姐。
许家是个大家族,府内院落重重,住了三代同堂,上有老爷同几位侧室夫人,下面子孙鼎盛,嫡系便有六位公子,四位小姐中如今还有一位待字闺中,五位公子也都成家娶妻,好几位膝下已经有儿有女。唯一还未成家的便是这位十一少爷,自恃甚高,眼看年近二十,仍是孤独一人。连比他小一岁的十二少爷都已经娶了一位正妻,身有六甲,年中便将临盆。
我暗暗乍舌,古代就是早婚早育成风啊,十###岁的男子还不到弱冠之年,就已经忧愁婚姻大事了,那我这个在现代二十四岁还没嫁人的女子,肯定可以荣登老姑婆之列,所以,我还是愿意自我安慰,本姑娘沈淳泽芳龄十三岁半,正值豆蔻。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清晨天还未亮,我已从被窝中冷醒。在鹿鸣的时候,春晚从不会让我屋内的炭炉熄灭,李格晖送的手炉也总是放在我随手可拿的地方,尽管我还是那么怕冷,但起码有人说过,会做我的大暖筒。想到这里,情绪不由一阵低落,鹿鸣的朝夕似乎还在昨日,但心理上,竟已远得好似前世,我竟然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告别了童年挚友,没同李格晖痛哭 惜别,没和耿乔临别赠诗,甚至连那个讨厌的温宝荣,我都嫌没有骂够。
窗外的雾气混合着青草的香味,飘逸进来。清脆的鸟语似乎是这个早晨第一种苏醒的生命。我就在冰冷的被窝里胡思乱想,直到天朦朦胧胧初露曙光,才鼓起极大的勇气下床梳洗。被窝再冷,那也是被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被窝。
温柔有礼的敲门声响起来。我刚净完手,开了门,见到一个陌生的丫头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淡紫的衫裙,高额阔鼻,脸色有些暗黄,倒是目光十分清亮,“沈小公子,少爷已经开始习字了。”昨日那个绿衣丫头自称叫小鱼,那么这个紫衣丫头必然就是饼儿了,因为小鱼告诉我,这个院子里只有两个丫头。
我急忙应了一声,努力回想春晚当初的行为举止,提着长袍下摆便要步入书房里去。
“哎!等等!”饼儿急步跟来,蹲下身来,掏出手绢,将我布鞋尖上的尘土仔细擦拭干净,复又将我从头到底审视了一番,我脖根发烫,有点窘迫,想是连夜连日地奔波,疏忽了仪容。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柔声解释道:“少爷素有洁癖,小心些才是。”
我点点头,轻轻掀开书房的门帘,看见十一少爷穿戴整齐,端坐在书案之后,凝神书写,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清晨的第一抹朝辉明亮而柔和,映在他苍白的面容之上,窗上的竹帘皆已卷高,整个屋内整洁清新,窗外绿影滴翠,映得一众红木家具也有些活泼起来,只是由于摆设少的关系,总显得有些单调沉闷。
正怔忡间,小鱼已从我身后走了进来,往书案上的玉石熏炉里添上了一把新香,十一少爷这才抬起头来,朝我微微一笑。我手足无措,看到书案上有方古朴的砚台,便自动自觉地走去,磨起墨来。
这砚台模样倒很别致,一片半残的荷叶上头,端坐着一只袖珍青蛙,我抬眼偷看,身旁那位十一少爷写了一排清秀行楷,不似习字,到像是在写信。
写些什么呢?我好奇心上来,上身往他身畔倾斜了一点,再定睛一看,上面几个字:“你的袖子占上墨了。”
好生奇怪的一句话,我正在思索,忽然猛得一惊,抬手一瞧,大感窘迫,白色的袖子上果然占上了一片墨黑,哎哟,丢脸丢到家了,我低头,正迎上十一少爷似笑非笑的眼,又是脸上一阵发烫,简直想撞墙消失,却一下子讲不出话来,不知是该道歉还是该领罚。
我已是个奴才。一阵慌乱中,我忽然悲哀地想起这件事来。
那么接下来我就应该做一件所有奴才都会立即执行的事,下跪扑地大喊三声“奴才该死,请爷责罚!”
然而这话在脑中转了好几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膝盖更是僵硬如石头,哪怕是被两个壮汉按倒,我也未必能跪得像个奴才般大方得体。
十一少爷轻皱了一下眉头,眼神中却并没露出对我的责怪,只是伸手急摇了一下系在书案旁的铜铃,饼儿立时出现在房内,她眼光一扫,看到我墨黑的袖子,便推了我往门外去,口中迭声道:“怎么这样不小心!回屋把衣裳换下来罢。”
我随她走,发现这院落里到处都系了这样的小巧铜铃,好奇道:“饼儿姐,这里为什么这样多铜铃?难道少爷懒得连喊声丫头都不愿意?”
饼儿回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道:“咦?你不知道?少爷他……”
我明白了。恍然大悟。十一少爷说不出话,也听不见。
换好了衣裳,吃过早饭,十一少爷并没摇铃召我。缓缓清脆三声铃召的是小鱼,一阵叮当当的急铃召的是饼儿,最后确定,二分之一节拍的四声铃,召的是书童沈淳泽也。我独自拿树上垂下来的铜铃试了试手,轻快声“滴答滴答”如钟表穿行,缓重声“叮咚叮咚”如门铃摇摆,这铜铃的声音还真是满好听的。
“嘘——”饼儿跑来,食指抵在唇上,示意我噤声,“少爷在歇午觉。”
我莫名其妙地望望她,“他听不见。”
饼儿愣了一下,道:“他是听不见,可我们这院儿,一直都很安静。”
“少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怪人。”
“怎么怪了?”
“什么都怪。”
“他喜欢吃什么?”
“喜欢吃什么我到不知道,不吃葱,姜,蒜,花椒,酱油,木耳,蘑菇,花生,菜油,土豆,辣椒,胡椒,荔枝,桂圆,蚕豆,糯米,韭菜,芹菜,肉类只吃一些河里的鱼类,其余的都不吃,闻了羊骚味会吐,看到各种鸡血鸭血内脏汤的也要吐。”
我吞了一口口水,真想一拳打爆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这里面好些东西可是我的最爱,譬如木耳和辣椒。
“那——他喜欢什么动物?”
“喜欢?我们这院子里除了几株斑竹下那个石头槽里养了几尾金鱼,有些小鸟在屋子上面飞来飞去的,可是不许圈养任何宠物的,别的院子里跑来些小狗小猫的,全要给哄走,我们平时也上了心,院门总是关的严实,那些小动物轻易溜不进来,少爷鼻子太灵,凡有猫狗近至十尺之内,他便过敏。另外,什么昆虫他都怕,四五年前院子里落了好几只马蜂,还没给蜇到已经惊得生了一场病,蟑螂蚯蚓粉蛾蜈蚣蜘蛛,这些东西全都讨厌得很。”
没爱心的胆小鬼啊,白长了一副观音似的慈眉善目,根本不懂得啥叫众生平等,虽然我也讨厌闻到狗屎猫屎的臭味,也害怕那些扭来扭去的虫子,但是我是女人,他是男人,他作为一个男人有这样的弱点,简直是不可原谅的。
“那我看他书房那么多书,应该是喜欢读书写字的风雅之人吧。”
“书,都是外面送进来的,我不识字,不知是些什么书,平时也没见少爷特别用功读书,字画一年也就是三五幅,画得不高兴了就拿个小盆一烧,哪像其他院子里的爷,诗啊词啊字啊画啊挂了满屋子都是,你瞧我们这院子空的!”
“那他到底喜欢什么?”
“喜欢一个人呆着。”
七 隔岸观火
童工上任,清闲无事。院子里一株白梅,开得正好,暗香飘动,我拿了一把剪刀想剪一枝白梅,回头放在屋子里,可比那些气味古怪的薰香来得清爽怡神。
“不可!”小鱼从我背后冒出来,拿走剪刀。
“哎?我想剪支梅放在屋里头,简称一剪梅。”
“使不得。少爷擅临摹静物,这株白梅枝条都是他亲自过问修缮的,你剪一刀事小,破坏了景致,少爷没了兴致,就画笔一搁,白白地少了一幅传世佳作了。”
“有这么严重?听说少爷不喜欢书画啊。”
“少爷落笔极衿贵,轻易不画,但你难道不知,‘十一丹青,金陵一绝’?少爷的静物,梅兰竹菊,都是金陵文人雅客竞相追求的珍品,少爷流传在外的画作屈指可数,所以千金难求,你啊要是这么一剪,剪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看不出来,十一少爷原来是高手。”
“既然是画静物,这静,可没人比得上少爷,少爷每次落笔之前,少说也要先观察一个把月的,你看我们院子里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我精心打理,所以,千万不能动。”
“小鱼,你好像还满有品味的,懂得欣赏少爷的画。”
“这个我不大懂,我只知道上个月十二少爷到这儿来讨了少爷一幅画,隔天就把他欠的三千二百两赌银给还上了。”
刚说着,却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十一少爷长身玉立,就站在我们背后,虽然他听不到我们谈话,但我却有种背后嚼舌被人当场捉住的难堪,于是笑得也就有一些勉强。他倒是神色十分坦然,越过我和小鱼,走到这株白梅跟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
他纤长苍白的手指滑过梅枝,落在凸起的结点上,略作停留,接着又缓缓游移,动作如斯轻柔,那专注的目光,仿佛此刻面对的是自己深爱的情人。不知他有意无意,但人说搞艺术的都有几分痴劲,原来要孕育出最上乘的杰作,首先便是舍得将自己投入那无尽的虚幻空灵中去。我调开目光,转过头去。
忽然却听见一阵刺耳的花腔,似一个男人扯着嗓子唱出来的女声,咿咿呀呀,好不别扭。小鱼轻蹙眉头,低声骂道:“又是那戏疯子!”
我问:“哪个在唱?”
小鱼道:“还不是隔壁院子的十二少爷。从前是隔三差五要唱的,大年后听说跟着七爷学做生意去了,这才消停了一阵。这瘟神,不仅要唱戏,还喜欢找些乐师回来敲敲打打给他伴奏,我们少爷是耳根清静的人,可苦了我们这些下人,整日介地受折磨。”
我笑道:“这十二少爷倒是有情趣,喜欢这些玩意儿。”
小鱼淬道:“这大院子里就出了他一个混世魔王败家子,就爱附庸风雅,怎及得少爷万分之一。”
我挪谕道:“我们少爷也没见说什么,你到来愤愤不平似的,还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
小鱼顿时红了脸,骂道:“你这小鬼,不能多与你说一会儿话。”
每个月的初一,是许府家宴日。
华灯初上,几间厢房内灯火通明,小鱼捧上华贵的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饼儿已经把十一少爷的长发梳得十分齐整,束发玉冠上镶着一枚暗红的宝石,与银丝缠绕的红色锦袍交相辉映。十一少爷穿戴完毕,脸庞亦在苍白中微微透出红晕,但并无半分喜色,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些例行公事。
小鱼刚点了一盏宫灯,身子却忽然一晃,我急忙上前搀扶,只见她双颊通红如火,伸手触她额头,竟是一片火烫。
“小鱼姐,你在发烧!”
“不……不碍事。”小鱼兀自强打起精神笑道,然而越是装作无恙,反而直直向后倒去。我同饼儿七手八脚把小鱼抬进屋休息,出得门来,饼儿眉头深锁,叹道:“少爷与人交流不便,每回都是小鱼姐伺候着去家宴,寻常话都是小鱼姐给答应着,少爷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写在纸上,小鱼姐看得懂,可这回……你知道我是不识字的,上不得大场面。”
“家宴有这么紧要?”
饼儿抿嘴不语,忽然眼睛一亮,盯住我道:“淳泽,这次可要靠你了。你读的书多,能识少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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