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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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宴有这么紧要?”

    饼儿抿嘴不语,忽然眼睛一亮,盯住我道:“淳泽,这次可要靠你了。[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你读的书多,能识少爷的字。”

    家宴设在传思堂。饼儿在十一少爷身前点灯探路,我紧随少爷身后,提着袖珍小箱,里头备好了纸墨。

    传思堂位于许府正门第三进,修得肃穆庄严,高大宽阔,有别于深院内一景一石都费尽巧思奇工,穿思堂线条流畅,高悬红灯,堂内铺了数张缤纷艳丽的地毯,帘幔高卷,烛光耀目。众人在厅堂偏房待宴,免不了一番谈笑。我跟着十一少爷举步进门,抬眼一望,小小的屋内坐了好几位锦衣公子,上首的一位年纪三十有余,肤白眉浓,薄唇细眼,身材瘦伟,举手投足之中散发出隐隐的威仪,只是眼中戾气深重,叫人一瞧便要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饼儿熟门熟路,一进门便朝各位公子行礼,一一问好。我原有听说,许家老爷和大少爷常年在苏州扬州一带监督海船制造,实际当家的是这位坐在上首的二少爷,手段是出了名的铁腕。随后右手边坐了六少爷,左手边是七少爷和十二少爷。十一少爷同众人微笑示意,便坐在六少爷的旁边。

    “听说十一新收了个书童?”六少爷长得粗壮,面色黝黑,神情张扬不驯,目光在我身上绕了一圈,这话却是向七少爷问的。

    七少爷神色淡淡,听闻,方露出一点笑意,道:“寅初那院子太冷清,早该多收几个下人,增加点人气。”

    我在这环境里,十分的不自在,只好对众人自我介绍了一番,却琢磨,六少爷也太眼中无人,明明说的是十一少爷,却压根没瞧他一眼,反而同七少爷搭腔。再看看我们这边的寅初少爷,仿佛并不介意,看不出一点情绪,只默默盯着手中热茶,一缕水气如蒸云般散去。

    二少爷目光一转,却盯住十二少爷道:“寅涵,跟七哥学着做生意学的如何?”

    十二少爷听了二少爷的询问,原本低垂的头抬了起来,涨红了脸,显出几分紧张。他眉目清秀柔弱,唇红齿白,肤色细腻光洁,身披宝蓝锦袍,那领口袖口都仔细镶了好几圈明黄的金丝刺绣,下摆的图案奔云架雾紫金交错,腰上系了一块色泽浑厚碧绿的麒麟玉佩,一个粉黄的小荷包。我暗笑,这十二少爷还真是珠光宝气,这整个屋内就属他色彩缤纷大胆,最夺人眼球,这样一出粉墨登场,倒也担得起败家子三个字。

    “回二哥,七哥教得好,弟弟……受用无穷。”十二少爷轻声道。

    “十二弟天性聪明,药草生意难不倒他,才到我这里来十余天,暂时也没那么快上手。”七少爷回道。

    二少爷轻轻扫了一眼十二少爷,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凌厉严肃,道:“跟着七哥好好学!”十二少爷被这么一说,早已又垂下头去。

    总算有丫头来传饭。一众人等才鱼贯而出,走到饭厅内坐定,才又传了女眷从另一侧偏房内出来。

    许家老爷不在,坐上首的便是老爷的正室夫人,继而是几位侧室,又有诸多少奶奶以及年纪稍大些的儿女,明黄粉绿,一室绫罗绸缎,满壁生辉。

    当下几位少爷又向夫人及姨娘们请安,方和自家妻子坐了。规矩一箩筐,还好我这下人只需在十一少爷背后照应着就是。眼见人人都有娇妻伴随,只十一孤单一人,一晃眼,却有一位妙龄女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夫人面目和善,道:“今日枫儿回娘家来省亲,正好你们兄妹几个可以叙叙旧。”

    正说着,就看到一个身穿大红华服的年轻妇人站起身来,端了一杯酒朝着众人朗声道:“给诸位哥哥弟弟们问声好。”她明眸似电,神情开朗,只是眉间有一丝骄纵之色。

    二少爷道:“八妹从江宁府回来一次也颇不容易,这一次该要多住几天,出嫁六年了还是头一遭回来,夫人和娘都挺惦记你。”

    只见夫人身边一位姨娘和许枫眉目间有几分相似,脸上倒是真真正正的欢喜之情,但也闭口无语,只是拿目光把许枫瞧了好几圈,掩饰不住疼惜的感情。原来二少爷和八小姐是一母所生,怪不得这冷面冷心的二少爷还要替自己娘说句心里话。说话间菜也上齐,遍室飘香,我站在十一身后,只觉得肚饿难耐,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开始胡思乱想。

    十一动了几筷,便停下不吃,我扫一眼桌上,许多菜叫不出名字,亦看不出食材,只知道必然是山珍海味,饕餮盛宴。他身边那女子到也心细,用湿巾擦了擦手,拿一双干净的银筷夹了些蔬菜到他碗中,十一方才又勉力吃了几口。这女子一身紫装,斜背着我,只能瞧见侧面,只觉得下巴纤细,眸亮如星,密密浓浓的黑色睫毛如一团薄雾,清雅明艳。

    许枫吃几口菜,忽地盯住紫衣女子似笑非笑道:“九妹,我这次回来,可是专程为了你。”

    那九小姐低下头去,不发一言,脸色却暗了下来。

    许枫转头对身旁的姨娘道:“江姨娘,九妹的年纪也不小了,大家也知道,她十三岁订下的那门亲事,是老太太在世时候作的主,那时候温家也是大户人家,在江宁县里做的是药草买卖,可惜却不知怎的得罪了官府,这一大家子败落起来真是快得很,我在江宁,这街头巷尾的事也听了不少,听说宅子给封了,生意也给其他的药草商抢了,温少爷不知所踪,姨娘啊,这门亲到了这个份上,还死守着做什么?”

    江姨娘叹道:“温家落了难,可悠儿已订亲,那就是她命中注定没有好福气,怨不得别人。”

    许枫眉头一皱,复又眼波流转,朝江姨娘笑道:“姨娘可别这么说,我就只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九妹,怎么舍得她去挨穷受苦,那份罪啊,哪是我们许家小姐受得起的。如今江宁知府韩大人的公子刚刚丧妻,膝下又无儿无女,听说我们九妹端庄贤惠,这不就托我来求亲了。”

    许悠猛地抬起头来,咬牙道:“八姐!我不嫁!”

    许枫一愣,只柔声道:“九妹,听姐姐一句,你的亲事因为温家也拖了将近三年了,这姑娘越大越难嫁,知府大人的公子比你长三岁,虽说是续弦,可你嫁过去也是正室夫人,日后生个一男半女,日子好过得很——”

    “我不!我不嫁,守着我娘一辈子!”许悠声音虽温柔清亮,但语气却十分强硬。

    许枫变了脸,眼中罩了一层寒气,只道:“韩公子一个月后会亲自登门求亲以示诚意,这嫁不嫁的事情,二哥会给九妹拿主意的。”

    “八姐,这么些年不见,还是热心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地不讲讲姐夫,听说姐夫对姐姐千依百顺啊。”说话的却是十二少爷寅涵,他话题转得快,一下子将饭桌上的气氛拉了回来。

    许枫这才开怀一笑,只道:“女人嫁得好才是真的好。你姐夫与我成亲六年,确实对我好,到现在也没纳妾,我和婆婆劝了他好几次,他啊,眼里就只有我一个。”

    寅涵当下又把许枫恭维了几句,一张巧舌三寸生花,同刚才答二少爷话的光景,真是判若两人。看来二少爷的威信是绝对的镇家之宝。

    宴席过半,饮酒正酣,虎背熊腰的六少爷兴致大发,唱起了祝酒歌,又一一敬酒。走到十一面前,他已喝得眼红耳热,朗声笑道:“十一弟,做哥哥的一直没同你好好喝过酒,今天这酒你得喝。”

    十一从不沾杯,冬季又一直是犯咳的时节,他身体欠善,不宜饮酒,这六少爷却摆明了是来刁难人的,可十一素来鲜与府中人等来往,不像是会卷入重重矛盾中的人。十一不能言语,只能选择喝与不喝,但他端坐于桌旁,丝毫没有拿起酒杯的意思。

    “六哥,十一弟身体欠恙,不宜饮酒,这一杯酒就由我来代他饮了吧。”七少爷一番话说来流畅,看不出情绪,但他袒护十一之意甚是明显,而且不容拒绝。

    “慢着,七弟,刚才我敬给七弟那杯酒,七弟可是已经喝了,这杯酒,是兄长敬给十一弟的。”六少爷一摆手,一双眼只盯住十一。

    十一迟疑着,捏住酒杯,我却看到七少爷对我狂使眼色,我一愣,心想从未见过七少爷,他这眼色真是十分诡异,旁边饼儿却朝我腰间推了一把,我一个踉跄便扑到十一身侧。电光火石间,想也没来得及想,立时道:“小人愿为十一少爷代酒助兴!”

    “哦?”六少爷眉毛一挑,“十一少爷的酒可是上等良品,你这小子倒是会挑时候。可是……”

    “六少爷一杯酒贵在兄弟情深,小人以三杯薄酒,代十一少爷答谢六少爷体恤关怀兄弟之情。”我这样说着,便连饮三杯,六少爷话梗在喉,也不好意思一意逼酒。

    六少爷果然无可奈何,只是盯住我嘿嘿一笑,又去向十二少爷敬酒了。

    这宴席乏味漫长,一直延续到亥时才散,正要各自回院,天上却下起淅沥小雨。[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冬雨寒凉,饼儿回院去取纸伞,我便陪十一站在檐下。我被冷风一吹,酒意上涌,原来那三杯酒滋味清凉醇厚,但后劲十足,外加又是空肚喝酒,这时候只觉得胸中难受,口泛胃酸。一阵腻味恶心,我知支持不住,十一又是性有洁癖之人,我赶忙转了身往旁边走,只求离十一越远越好,闷头急冲,却突然撞上一人胸口。这一撞击,再也忍受不住,哇的一口便吐了出来。

    被撞那人几乎同时惨呼一声,跳了开去。我刚觉得轻松许多,抬眼一瞧,却见对面那人脸色泛青,张开双手不知所措,只在原地跳上跳去,口中哇哇大叫,他胸襟上都是我吐出的秽物,好在我空腹呕吐,胃中没有什么内容,所以他情况不算太糟,只是可惜了他精心打扮那身宝蓝的华服。

    “请十二少爷恕罪!”我一边忍住不适,一边也慌得不知该上前给他擦擦胸口好,还是继续站着看他长短脚跳好。

    横里伸出一只手来,用方娟轻轻擦拭十二少爷胸口的秽物,却原来是九小姐许悠,十二少爷又怨又怒道:“我不过是去上了个茅房,怎料得斜里一个人冲过来!”

    许悠柔声道:“十二弟,这小书童刚才替十一弟多喝了几杯,别怪他。”

    可十二少爷不依,扯住我衣领,把脸凑到我眼前,刚举了个拳头,忽地又变了脸,放了手,只讪讪道:“你是十一的书童,我今天就看见十一哥份上饶你一次,我——”

    还未说完话,忽然转头就跑,撑住一棵老树就吐起来。喝了酒,吹了风,又被我这导火索一激,十二少爷今晚怕是不好过了。

    许悠只对我笑道:“小兄弟,你们家十一少爷的丫头过来了,你还不快跟了去。”我当下答谢了,才快步跟了十一回院。

    回屋梳洗一番,折腾了半天,正欲入睡,却有敲门声,我起身开了门,看见饼儿端了茶站在外面,赶紧让了进来。

    “淳泽,还好你帮少爷挡了酒。喝点醒酒茶,不然明天会头疼。”

    “那也拜你那一推所赐啊,还好我反应够快。”

    “你没看见七少爷那眼色么?”

    “当时是不明白,可回来一想我就清楚了。七少爷是十一少爷的同母兄弟吧?看起来在家里他就好像十一少爷的代言人。”

    “就是这么回事,若说这府里有什么人真关心十一少爷,那也只有七少爷了,可惜乐姨娘死得早。”

    “二少爷对十二少爷看样子不错,虽然严厉,但是关心则严,十二少爷很怕二少爷。”

    “二少爷,六少爷和十二少爷都是石姨娘的儿子,二少爷同六少爷那是一个鼻孔出气,就是这十二少爷脾气古怪,都说他不像一个肚子里出来的。”

    “那——九小姐呢?”

    “九小姐是江姨娘的独女,就这么一个姑娘,人倒是挺好。”

    大家族真是复杂,关系错乱,我和饼儿又说了一会儿话,喝了醒酒茶,这才睡下。

    八 游园惊梦

    十一被冷雨的寒气所袭,第二日就病来如山倒,本来咳嗽病一直绵延不愈,这次竟又高热不退。一时间,院内两个病人,我和饼儿也是手忙脚乱。

    十一在床上一连躺了十多日,我每夜必被其咳嗽声惊醒,只好衣不解带,在书房内临时搭了一张榻,以便随时侍奉。红烛影乱,十一长发散落于枕,脸色比之平日的苍白,竟显出一股奇异的红晕,这自然是高热表象,我将他额头冰袋取下换上新的,又将被角重新掖好。折腾了一会,竟然睡意全无,便席地坐在十一榻前,就着那红烛看几页书。十一在榻上轻轻辗转,我见他眉头微皱,想是头与身体都疼得十分厉害,我在现代之时,也时常发烧头痛,每次都咬牙死撑了去药店买药,回家倒在床上抱着枕头流几滴眼泪,然后捧了床边的橙汁狂喝,因为常年住在外面,这种病痛折磨之时的孤单感和无助感总是骤然放大,将心比心,我亦知道伤寒之痛,是怎样的折磨人心。十一轻轻呻吟出声,我见他并没出汗,又往炉中多投了几块炭,回头来轻轻给他按摩四肢,又给他缓缓地按摩太阳穴。他朦胧中睁眼,我柔声安慰道:“过了这夜,病就会好起来。”

    他勉力牵扯着嘴角,朝我微微一笑,虽气息微弱,可目光温淳甜暖,我心中一热,心也慢慢安定,仿佛生病的是我,安慰我的人是他。我将他凌乱的发丝理顺,复又坐在榻下,他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来,我便捏住他手掌,缓缓揉按,以减轻他疼痛之苦。

    十一的手掌单薄无力,初时火烫,后又掌心渗出冷汗,他人却是渐渐睡了过去。我坐在暖意融融的屋内,吹熄了蜡烛,就着床前明月,看着静悄悄的房间,床榻,帷幔,小案,以及那一点一点在炉内闪烁的火星,十一的呼吸漂浮在空气之中,不紧不慢,平缓舒畅。时光如凝,夜色如水,今夕何夕。

    清晨我睡得迷糊,忽感有人轻轻拍我的头,抬起头来,却见十一双颊上红晕已退,又恢复了往日的苍白,他的手从我发间滑落,提起笔来在纸上写道:谢谢。

    我探探他的额头,又捏捏他的手,笑道:“果然好啦。”随即端水来给他洗漱,又给他梳好了发髻。十一在病中亦坚持每日梳洗更衣,只是伤寒不宜洗浴,他素爱清洁,发病多日自然感觉身上药味浓厚,沉滞不爽,当下他就定要饼儿烧了热水来沐浴。

    我同饼儿在浴室内准备停当,又烧了两个炭炉,刚要出门,饼儿却拦住我,笑道:“淳泽,你别走,就在这儿伺候着吧。”

    我一愣,道:“少爷沐浴从不让人伺候的。”

    饼儿道:“平常是如此,但少爷刚刚病愈,体虚气弱,怕受不了浴房内的热气,还是有人看着好一点。”

    我心虚道:“那还是你们平常伺候惯的比较熟门熟路,我不行的。”

    饼儿瞅着我一笑,道:“你这是犯了什么傻,你是男人,你伺候着,少爷也少些尴尬,他可从来不让我们这些丫头伺候洗澡。”

    我心中暗叫倒霉,眼见十一低头进门来,回身又把门关了,我立时转过头面壁,又闭紧了眼睛,只听见衣物唏唏簌簌的声音,才响了几下,接着我肩膀被轻轻一拍,我睁眼回头,十一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指了一指屏风。我呼出一口气来,走到屏风前,坐在小凳上,不由自主竖耳倾听。顷刻,水声从屏风后传来,我听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聊,后背的衣物倒是被水蒸气给浸得湿了。

    十一沐浴过后,换好衣裳,精神十分不错,喝了一碗莲子粥,便叫饼儿在院子里的老树下放一张躺椅,半躺半坐,微闭着眼,凝神养性。

    我将十一卧室的窗门都打开来,散散病气,这时天气已经开始暖和起来,虽然风还有几分寒气,但已不似剪刀般刺人。从窗口一溜烟地吹进来,小案上的纸页都哗哗作响,落了满地。我一页一页拾好,忽然看到适才十一写的那句“谢谢”,想了一想,便将这张纸叠好,放入怀里。十一的字,风骨潇洒,极有灵性。

    正清理间,却听见院子里有陌生的人声,走出去一看,一个尖脸丫头正提着一个食盒同饼儿说着什么,我走近了去,饼儿笑道:“这不说着就来了。”

    我二丈摸不着头脑,饼儿接过食盒道:“十二少爷送了些乡下园子里刚摘的枇杷过来,正好治少爷的咳嗽。”

    “那挺好。十二少爷有心了。”我点点头道。

    那尖脸丫头一双丹凤眼往我脸上一转,笑道:“我先去了,呆会还要劳驾小兄弟把食盒送过来,这食盒花纹雕得细,我们少爷很是喜欢。”说着便径自去了。

    我和饼儿把枇杷仔细洗了,又端来小桌放在十一身前。十一剥了一个吃,我又剥了一些放在碗中,他也吃得干净。

    饼儿却在一旁催促我去还食盒,我瞪她一眼道:“你去还,我不去,我不认识路。”

    饼儿笑道:“我才不去那魔王那儿,并且,人家指名要你去的。”

    我一惊,心想我上次肯定把十二给吐得怀恨在心了,难不成是等着这么个机会来修理我?这么想着,自然心思更定,越发不肯去了,只在十一膝前剥枇杷。

    枇杷剥得多了,十一笑着摆摆手,提起脚边那个绛色食盒,对着我一晃。我撅了嘴,只是不接,饼儿倒好,硬是把食盒塞到我手里,又把我推出门去。一咬牙,只好往十二院里去了。

    十二住的院和十一是背靠着背,所以虽贴得近,我过去也还是要走些路,绕个大圈。路到了十二院外,景象又有些不同,院墙似刚刚修缮过,黄墙红瓦,鲜艳夺目,就和他那五颜六色的锦袍一般。那高高的门檐上,悬了块牌匾,上曰“惊梦”,门旁一副楹联,两行狂草。我惊得到要笑出来,方敲了门进去。

    来应门的是方才那尖脸丫头,一见我笑着叫道:“小兄弟来啦。进来坐坐。”

    我只想还了食盒便走,哪知道越怕越是来得快,只见那十二少爷已经满脸堆笑地朝我行来,朗声道:“淳泽,来瞧瞧我这出戏。”

    我低头随他走,心中早已上上下下又骂又咒六神无主。他把我领进室内,却见这里翠纱轻垂,一地竹席,中间摆着一方矮几,几个绣花蒲团,布置得清幽典雅。他招呼我坐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书纸来,神色兴奋自得。

    我拿来一看,大概看出来写的是戏剧,一出一出,都标了词牌名。我对这玩意儿本没什么研究,一边装作仔细阅读的模样,一边心中打鼓,奇怪这十二行事诡异,他沉迷戏剧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方才那牌匾的题字我还认得,想来必然是出自大名鼎鼎的《牡丹亭》,但怎会一副将我当作知音的样子,真是想也想不透。

    “怎么样?”他一双亮晶晶水汪汪的桃花眼望着我。

    “还……还不错。这唱词押韵又顺口,可这故事……”

    “怎么了?故事不好么?”他皱起眉头问。

    “书童恋慕书生,而书生穷困潦倒,把书童卖给别人家,书童遭了毒打一命呜呼,转世投胎成了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十六年后小姐出嫁,新婚当夜,发现新郎竟是前世深爱的书生,书生中了举,做了官,取得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两人皆大欢喜,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故事,真有新意。”我一边讲,一边心中狂笑,觉得这故事和那个韩国电影《爱的蹦极》有一拼,十二少爷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故事来,可见思维与旁人很是不同,用了文化艺术批评家的论调来讲,该剧极富浪漫主义精神,深刻抨击了封建社会的残酷恶毒,歌颂了书童对美好爱情孜孜不倦的追求和作者敢于打破世俗目光的勇气。

    十二显然十分高兴,道:“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故事,我写了一年改了数稿,自己也十分喜欢,不过……却没找着合适的人选来排演。”

    我道:“十二少爷院子里这么多丫头小厮,怎么会找不到人。”

    十二淬道:“这些个没慧根的笨家伙,只配走个过场。还是要我来亲自上阵,我演这书生还比较适合,可这书童——”他说道这里,我已明白几分,他朝我不好意思地一瞅,道:“那日我见了小兄弟你,就觉得你是演这书童的不二人选!淳泽,千万别跟我推辞,我也断断续续找了一年,金陵的戏园子都逛遍了,一见你,我就知道,这书童的角色非你莫属!我瞅着你聪明伶俐,长得秀气好看,连那转世的千金小姐也可以一并演。”

    他一口气说下来,就是不容我拒绝,我心中一下子用了好几个网络流行语,无语……昏……寒……汗……绝倒,但却觉得这十二并非如旁人说得那样纨绔败家,倒是有趣的很。

    我口吃道:“可……可我不会唱戏。”

    “没关系!你嗓子好可以学,要是实在学不好,我就找个人在幕后唱,你只要出场做些动作便可。”十二见我没有明显的拒绝之意,乐得开了花。

    我本来就是个射手好动好玩的个性,见十二没什么主奴之分,待人又这样热切无间,于是也来了兴致,只道:“只是……你这故事应该改改。”

    “怎么改?”

    “书童与书生互相恋慕,苦于世俗目光不能在一起,书生遭人诬陷入狱,书童十分焦急悲伤,于是卖身筹钱,贿赂了官府将书生赎出,自己却被新主人毒打致死。”

    十二一拍大腿,两眼放光,抓住我的手道:“没想到你——,淳泽,这故事就照你说的改。”说罢,一位身穿绿绸绣花袄的少妇端来茶和点心,对我和蔼地说道:“小兄弟,吃点糕点。”

    十二道:“这是内子婵娟。”

    我见竟是十二少奶奶亲自端茶,她又小腹突起,有孕在身,实在受宠若惊,忙站起来答谢了。

    吃喝一会,十二依旧滔滔不绝,讲起了他最喜欢的戏,大多数我是闻所未闻,但也发现十二最偏爱那一类奇情荒诞的传奇,神魔鬼怪,回魂转世,又讲到《牡丹亭》那一出游园惊梦,言中之意是无限联想赞叹,夸是古往今来第一戏。

    《牡丹亭》的绮丽瑰华,我也十分喜欢,惊梦那就是一出“跟有情人做快乐事”的典范,炙肤冰肌,顷刻浮离,浪语倾诉,无尽爱慕。与十二聊得兴起,他领了我参观院落,这院子和十一的院子差不多大,少了郁郁葱葱的树木,却建了一座雕红飞檐的小戏台,他又叫了两个丫鬟换上水袖衫,在戏台上跳了一出舞,自己便随口唱了起来。

    我见耽搁时辰太长,向十二告了辞,他执意送我至门口,我道:“说了这么久,这书生叫什么名字?”

    他一笑:“梅心棠。”

    我回了院,十一已经在房内午睡,饼儿坐在屋门口一边同小鱼闲谈,一边纳鞋底。我和十二谈了许多,竟然也被他的兴奋感染,回到自己屋里,铺开纸笔,胡乱写了些断断续续的词句,一会又呆呆盯住窗外发呆。

    片刻,觉得窗前光线一暗,却站了一个人影。十一看了看我,伸头要看我写的东西,我赶忙抓了那张纸,揉了一个团。哪知道露出下面一张纸,更觉尴尬,我又双手去遮。十一把我手移开,看了半晌,神色无异,他因为口哑的关系不喜与人交流,当下朝我点个头,就走开了。

    我方呼出一口气来,看我那纸上画了一支歪歪扭扭的白梅,还象模象样地题字道:缘是镜中花。这种丢脸法简直是撞到了枪口上,同样是史夫子的门生,怎么就能一个天一个地,史夫子要是知道了,恐怕要想不开了。

    过几日,一夜要歇了,忽然有人来敲院门。我披衣去开门,却见到十二院里那个尖脸的丫头风荷,提了一盏灯笼,看见我喜道:“小兄弟果然还没睡,少爷刚忙完了药铺生意回来,一回来就嚷着叫奴婢来喊小兄弟。”

    我打着瞌睡,跟着风荷去了,十二院子里灯火通明,丫头们在廊内奔走忙碌,端水倒茶好不热闹,远远就听见十二的声音,看起来他忙了一天,精神还不错。

    我走入室内,正赶上十二换了便服,他净了手,刚端着茶,看见我进来,咧嘴笑开:“淳泽啊——瞧我这几天忙的,药铺里新进了一些药草,今儿才清点好了,这不我赶紧就找了几个乐师来,咱们练练曲。”

    我一看,果然旁边侍立了两个男子,一个手中提了二胡,一个手中一把翠笛。十二命丫头们退下,就招手示意乐师吹吹拉拉起来,自己也就着蜡烛看手中的唱词,很有兴味。

    我和他在灯下讨论唱词,说到高潮部分,我脑中竟然涌现出不少流行歌曲的歌词,于是便借花献佛,提笔写了一些。

    “无需惶恐,你在受惊中淌泪,别怕!爱本是无罪。请关上窗,冀望梦想于今后,让我再握着你手,无需逃走,世俗目光虽荒谬,为你我甘愿承受……”十二喃喃道,竟然落下泪来,想是这话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色彩,愿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外……”我被他悲伤感染,轻轻吟唱了起来,我看着他的泪一滴滴落在纸上,化开了黑色的墨水。

    一首歌唱完,室内竟然被痛哀填满,我俩相视无语,早忘记了还有两个乐师在旁边呆着。

    “这曲子,叫什么?”

    “禁色。”我答,很多年以后,哼起这旋律,歌词如流水般再次浮现脑海,想起了另一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里窗外的夜雨,每当夜雨时分,我就会想起这首歌来。

    “我的戏,名字定好了,就叫《禁色》。”十二提笔,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来。

    由于气氛太凝涩,我便提议乐师吹奏些优美的曲子,十二亦道讨论了许久,应该放松一下。我不喜二胡的悲凉,就叫那个吹笛子的乐师独奏,又嫌他吹的曲子老套,当下就自己哼了些曲子,这乐师也是好技艺,我哼了几遍他就能吹得差不多,十二在旁边听了一会,只觉得旋律流畅,回味无穷,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身外情。”

    我叫乐师吹了好几遍,只是百听不厌,心中无限舒畅,又有这等悠然环境,清风习习,明月淡淡,绿纱飘扬,我心中一动,问十二道:“你会不会吹笛子?”

    “当然会。怎么?”

    “我……我想学吹笛子,我觉得特别好听。”

    “那简单啊,我教你。”

    “我就想学这首。平常想听了,自己就可以吹,不用求人。”

    “好,我先学,学了教你。”十二当下便叫人拿了笛子来,跟着乐师记谱,学习。

    我却是瞌睡虫上来,眼皮撑不住,可十二就是个热血朝天的,精力用不完,一个人兴高采烈,又命二胡先生在旁伴奏。怪不得我们院子里的小鱼饼儿都怨声载道,恐怕这会儿她们也没睡好。

    我见快到子时,便推说要明儿要起早照顾十一少爷,该回去休息了。十二知道闹得太晚,赶忙又送我出门,和我道别。

    我出了门,总算摒退了一点睡意,提着灯笼往回走。湖上水榭还点着灯笼,这是通夜长明灯,今夜映在水面上不显灵秀,却有点幽森森的。忽然湖边冒出一个人影来,也没提着灯笼,只黑黑的一片剪影,我一慌,可怕的念头窜出,忙走近了瞧。 txt小说上传分享

    九 悠悠我心

    那人影腰肢纤细,身形苗条,原来是家宴上那位柔声细气的九小姐许悠。糟了,她这样子实在太像庭院深深里要寻短见的弱小姐了,不会是给逼亲逼得想不开了吧。

    “九小姐!”我轻喊道。

    许悠转过头来,幽暗的灯笼照射下,我看见她脸上泪痕残留。

    “九小姐,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太危险了……”

    “你是十一弟的书童吧?”她问完话,便不言语,只是默默叹气。

    “九小姐,你该不会是想做傻事吧?”

    她低头不语,这便是默认。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电视剧里出现频率颇高的话如今正被我用上了,我扶了许悠坐在湖边的石头上,问道:“是不是为了韩公子提亲的事情?”

    她又叹气道:“还有几天他就要上门提亲,别说二哥没有拒绝的理由,就是有,他也不会为了我这个妹妹去得罪知府大人的儿子,这几年我们家的药草生意也做到了江宁,要是没了官府支持,那绝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我……”

    “你还记挂着温家公子?可不是说温公子家道败落,不知所踪?也许他……”

    她又落了两滴眼泪,悠悠叹道:“我十三岁与温公子定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些年,我总是想起小时候他来我们家玩的情景,他人聪明,又善良,他就是死了,我也认,可既然我们有了婚约,我生是温家人,死是温家鬼。”

    “九小姐,你何苦这么折磨自己,你还没见过韩公子,说不定韩公子也是一表人才的好男人呢?温公子失踪这么久,都没来上门提过亲,即使没死,他也是把你忘了,不值得你这样为他守着,就是守到死,也得不到幸福的。”我不知所措,这古代的女人真是一根筋,认死理。其实别说他们只是有小时候的玩伴之情,即使是真谈了恋爱,那分手这么多年,还不许找新欢么?自己的幸福谁也帮不了,只是自己做到放下,只要能放下,就会发现天下之大,可能之多。

    “不。你不懂。女人一生,能守住这个誓约,便没有白来世上一遭。许家可以把我赶蝗虫似的赶出门去,但我自己绝不能违背我自己,在我心里,早已把自己当作了温大哥的妻子,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可这次的事……我还能怎么办呢?”说着又拿手绢出来拭泪。

    我心中哀叹三声,知道三从四德是古代女人的圣经,不是我几句话能够打动,并且别人那样坚贞不屈,我再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反而遭人蔑视,只好道:“那九小姐,你若不想嫁这韩公子,就在许家园子里继续等温公子好了,相信温公子总有一天会来娶你过门的。”

    她却惨然道:“我已过待嫁之年,原本十七岁就该出嫁,可那时温家已经落难,许家能容我又过三年,已属不易,如今我哪里还有推托的借口。”

    “这借口……不好找,但叫那韩公子自动退婚,不就好了?”

    “那——那怎么可能?”

    “但凡说媒的,都是跟男方说女方的好处,跟女方说男方的好处,这样做媒才做得成。八小姐一定跟那韩公子说了九小姐不少好处,所以,现在就该给九小姐你抹黑。”

    “抹黑?”

    我想起了毛延寿的典故,“宫廷画师毛延寿得了别人的好处,就把丑女画成仙女,可明明一个美女,因为没有贿赂毛延寿的关系,竟然给她画成了个丑八怪。因此,皇帝看了画像,就没选这个美女,反而选了些丑女。九小姐,你如今就要做这个美女啦,不过是要积极的做。”

    “你是说,叫韩公子觉得我又丑又坏,那他就会取消婚约了?”

    “是啊,其实这男人最忌讳的是女人给他戴绿帽子,只要传点你的绯闻出去,那估计他就不敢来了。”

    “不好,你这绯闻传出去,那也是给温公子戴了绿帽,再说女人最该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名节,怎么可以无中生有,这样糟蹋呢?”

    “那就不说这个,那也有其他办法,比如,得了某种不知名的传染病,脸上长了斑什么的。”

    “嗯,为了温公子,也只好这样了。”

    “那,今晚小姐就回去睡觉吧,别站在湖边,小心着凉。”

    “谢谢你,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我叫沈淳泽。”

    不过几日,就听说二少爷在堂上会客,会的正是登门向九小姐求亲的客。我其时正在账房内取银子,取的是十一少爷院子这个月的用度,就听见外头几个丫头正在议论堂上求亲的事。

    我取了银子,赶忙跑去瞧,却听见堂前传来喧哗的声音,似是有什么争论不休的事。走到廊下远望,只见一青衣男子脸带悲愤之色,被几个家丁拦着,一些原先用大红纸头包好的礼品也散了一地,可这礼品微薄,我举目望去,不过几盒糕点和几两茶叶。

    “许寅芾!你恁的这等欺负人!悠儿本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这是老太太订的亲!”青衣男子虽相貌平平,但眉宇之间很有几分英气,穿戴略有些清寒,只是举手投足的姿态仍留着一股大家子弟的风范。

    “悠儿为你等足三年,我许家亦不算失言之人,只是为了悠儿的终身,已给她许配了新人家。温侠公子,你晚来一步,请回吧。”许寅芾虽示意下人要赶了温侠走,但嘴上最留了几分情面,到叫人觉得他通情达理,为人兄者,更是一副体恤妹妹的模样。

    而我心内思付,这几日我留神听着动静,似乎那知府的公子还未登门,许二少爷何出此言?恐怕还是嫌这温家公子家道中落,势利眼顿现罢了。如今许悠要是知道她兄长如此作为,怕不知会有多寒心了。眼见那温侠被推挤着,倒也不露狼狈,反而慢慢弯了身去将一些还干净的糕点茶叶仔细包好,捡了起来捧在怀里,这才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我料想他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受辱了,心中一急,怕人去无踪,赶忙走了偏门,追随而去。

    他大步流星,我在后面小步紧走,追他过了一条街,街上人多,大声叫唤颇有不便,正踌躇,温侠却突然转入一条小巷,我大喜,忙出声道:“温……”这一声还没喊顺气了,就感到身子被人一撞,怀中一空,那沉甸甸的白银就此落入强盗之手。

    这一下当真只在一念之间,如同两人赛跑,我起跑已比对手慢了三步,何况那强盗必是惯犯,腿脚灵俐,一步跨出有我两步之遥,我惊在当地脑中“锵锵”直是浑响。

    这强盗抢了我的银包倒也聪明,立时往后逃走,没过两秒,我身旁又有一只人影箭一样嗖地飞了出去,却是穿着青衣衫子的温侠,我这才反应过来跟随着追去,一行三人又跑回那热闹的集市大街,一番鸡飞狗跳,我的速度又明显慢了下来,前面两人一闪一闪,拐了弯就消失不见。

    待我气喘吁吁地追到,却见这大街的西尽头转角,是一条河道,温侠早已候在河边,抓了那强盗的衣领,他见我出现,往那强盗的怀里一掏掏出个银袋来,正是从我手里抢去的。我跑去指道:“不错!就是他抢了我的银子!”

    温侠正要把银袋递给我,忽然那强盗一跃而起,一把从温侠手里抢了银袋,温侠猝不及防,待伸臂去挡他逃路,哪知强盗并不往大路上去,反而一跃进河,沉下去约有半分多钟,再冒起来时已离河岸两丈有余。

    我二人望河兴叹,知这次大意抓他不着,只得作罢。

    这时我到想起事来,对温侠道:“温公子刚才可是到我们许府来求亲?”

    温侠一愣,呆道:“不错,可许二爷说悠儿已许配人家了。也只怪我没能信守承诺,来晚了三年……”他说道此处,眉宇之间不无懊悔,但转而疑惑地看着我道:“请问小公子你是?”

    “此话当真?”许悠喜上眉梢,复又眉头深蹙,“可二哥他竟然……如此看来,我同温公子真是要有缘无份……”她说着,觉得心中酸苦,眼眶就红了。

    我瞧她模样可怜,可我自己也不过一介小小书童,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许府的家事我纵然不以为然,那又能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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