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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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瞧她模样可怜,可我自己也不过一介小小书童,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许府的家事我纵然不以为然,那又能如何?心中想着,嘴上还是说,“九小姐,先别难过,眼下最棘手的是韩公子求亲的事,只要韩公子的事不成,那九小姐和温公子还是有希望的。[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

    许小姐呆坐半响,才点点头,可她神情恍惚,显然心中感到悲戚无望,我为了安慰她,只好又说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温公子出现了,可见他也十分有诚意,九小姐难道就不找个机会见见他,给他一个赔罪机会?”

    许悠被我一说,表情这才舒展开来一点,道:“淳泽?你可有何办法?”

    天还没亮,南厢房里就传来一阵咳嗽声。天气正是乍冷还暖,十一却命人去了屋内的火炉,说是那味儿叫人心里不畅快。有时候,他竟一天闷在屋子里,不准人打扰,门帘虚掩着,可谁也不敢大着胆子往里张望,小鱼就在门帘下面拣张小凳子坐了做针线,十一一脚迈出门来,她便去端来暖笼里热着的菜饭,伺候十一吃了。又有时候,他竟花去好几个时辰,坐在院子的躺椅里,微眯着眼,不知是赏花还是小寐,也有小鱼守着,风起,便给他膝盖上多加一层薄毯。这样任性的人,身体怎么会好呢?才停了没多久,这咳嗽竟然日见频繁了起来。

    我躺在被窝里,被这声音驱去了睡意,心中默念,数至八十九声,才听见窗外的鸟鸣加入了进来。

    我却越发地睡不着了,想起昨日里丢了月例的事情,心中似被重铅击中,昏昏沉沉地起床披了件长袍,鬼使神差走到了南厢房门口。

    房内的咳嗽声忽然静下来,院子里黑漆漆,只有几块假山石泛着黎明前惨白的光,连下人们都还没有起床。站在这里做什么呢?我自嘲地想。这样想着,却忍不住抬起手来敲敲门。一两下,三四下,是平常他唤我的那个节奏,嘀嗒嘀嗒。

    咳嗽声又传了出来,我失笑于自己,怎么会忘记了,他是听不见的啊。又或者,我明知他听不见,才有勇气举手敲门,不然,他来开了门,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在早春的寒气里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天蒙蒙亮起来,我凝神听了一会儿,咳嗽声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清新的鲜草味布满了空气,我嘘了口气,回屋拿纸笔写了一张字条,又塞在书房的门缝里面,这才缓缓转过身,看见院子里摇曳多姿的那株白梅,落尽了最后一朵花蕊。

    我心不在焉地磨着墨,十一端正地坐在书案前读书。不知他看了没有,他这样面无表情,真不知是怒是气,总之,不可能是喜。我已学会小心地用左手捻起右手的袖子,避免衣袖沾上墨汁。墨香一点点挥发出来,像一团云雾,在我和十一之间游来游去,我机械性地转动着手腕,他却如入定一般,连耳垂旁的发丝,都纹丝不动。

    我真的很想说,喂,这页你已经看了很久,足够你把内容都背出来了。十一低着头,我不知他是在读书还是在发呆,我只知他过一会儿可能要写字,不然他不会把我叫来,无缘无故地磨墨。

    我又想故技重施,瞄了一眼十一的书,发现那是我语言知识范围之外的东西,那是什么文字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或者日语,看起来可能是某少数民族的语言。正琢磨着,十一忽然把书一合。我忙接过塞进书柜,回头时,他已铺好宣纸,用毛笔沾了墨,开始画起来。

    我站在他侧旁丈许,远远地望着,他凝神作画,落笔时而苍劲有力,时而轻盈柔软,目光专注,我忽然觉得,听不见说不出也蛮好,正因如此,他的感受能如此集中于视觉,世界上的美景,他的触角总是能比我们抵达更远更深的所在,哪怕是一幅静物,白梅胜雪。

    我竟不知不觉站了一个时辰,直到看见他提笔写下了落款,盖了印。

    那株白梅栩栩如生,迎雪傲立,枝头数朵花蕾,枝干奇姿怪势,只觉得笔笔细腻,刚柔并济,将逝去的冬风与冷瑟都一起收入画境。而那提语写的是:缘是镜中花。

    我差点惊呼出声,赶忙捂住了嘴,却拿眼珠子瞅着十一。他倒是神色坦然,转头看见我,淡淡一笑,又缓步走到书柜前随手取了一册书给我,提笔道:“卖了它。”

    “那……我丢了银子的事呢?”我轻声问。那笔银子够在云来楼吃上一个月的山珍海味,连李格晖同学也从来没在流水钱庄取过那么多银子。

    “这不就是银子么?”十一嘴角含了笑,指了指我手中的那册书。

    我低头仔细把书册翻了一翻,只见扉页上盖了好几个藏书印,最后那个新印却是“承一”,和鹿鸣书院里那间藏书阁中的印一模一样。

    我低低叫了一声,十一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又写道:“承一是我的字。”

    那么十一与史夫子有师徒之宜,在鹿鸣书院里出现十一的藏书,也并不为过,只是感叹,原来命中注定我要做十一的书童,在鹿鸣的时候我看管着那间藏书阁,不也是变相地替十一少爷打着工?

    我一路糊涂地迈出府去,思量着一本书能卖个什么价钱,刚转入大街,就遇见了温侠。

    原来他一听说许悠仍在府中未嫁,便一连几天徘徊在许府附近,希望能见许悠一面。真是痴人一个,许家的千金小姐岂是说出门就出得门的,就是出门访亲,那也必是坐了软轿,一路抬着就去了,连府外的阳光都见不着。我当下劝了温侠几句,忽然想起一事,便从怀里取出那册书来问:“你说,这值几个钱?”

    “啊——这莫不是汉代慈溪赋的林坦奎拓本?这……这可是孤本!想当初我家势尚隆之时曾有缘一见,只是要价太高,我只好忍痛割爱,并且,这样的书法珍品对我而言,只是闲暇赏玩,并不能比那些爱书如命之人——只是,你家少爷如若爱书如命,又怎忍心让你把书给卖了?”温侠将书一页页仔细翻阅过了,忍不住赞叹有声。

    我却懒得管十一为何要卖这书,只关心这书到底能值多少银子,温侠给我比了个数,我少不得惊呼一声,又将信将疑,温侠只是把我领到书斋里,直到将书卖了,拿着银子,我这才乐呵呵地笑了出来,捧着胸口道:“还好还好,不然真不知如何补这笔数目。如今到底是补上了,虽然还差着点。”

    温侠面色有愧,道:“那日都是我的疏忽,不然那贼也不至于跑掉。”

    我心道,没你那贼也是一样跑掉,你竟然还要这样自责,我怎生过意得去,看你如此仁厚老实,你和许九小姐的忙我还真是帮定了。当下便同温侠讲起了与九小姐许悠相见的事情。

    “听你先前说,你家十一少爷最近身子不大好,总是咳嗽?”温侠问。

    “是,身子本来就弱,又一味地由着性子。”

    “可请了大夫?”

    “请过一位,开了药,少爷吃得有一顿没一顿,只说是苦。后来要再请,也没让。”

    “在下略通医术,不如让在下给少爷诊个脉?”

    “温公子,你的意思是?”

    “我想了许多办法,可这一种似乎最是有益无害。更何况,小兄弟和我有缘,又对我和九小姐的事如此上心,在下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好趁这机会为十一少爷诊治一下,以答谢小兄弟你的恩情。”温侠说的诚恳,我亦不禁动容。

    “给十一少爷请的大夫。”我塞给后门小厮一点银钱,便把温侠带了进来。

    进了院门,只看见许悠站在一排湘妃竹边上,背对着我们,她双肩微微发抖,一件浅紫的衣衫更显出瘦比黄花的身段。

    当下两人相见,并无故友重逢的激动,反而是相敬如宾,中间夹带一丝淡淡的喜悦,我讪讪地在旁没有话讲,便先进屋去探视十一,十一站在卧室窗边,披着一件长袍,见我进来,微微一笑,竟然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他一动,长袍便顺着脊背滑到了地上。得了他鼓励,我也有些喜悦起来,这一刻,我们站在一起,虽没有交流,却觉得有种掌心相握般的默契,窗外窗内,不知哪一边的喜悦更真实。

    温侠随后又认真替十一诊了脉,开了方子,九小姐在旁边默默地坐着,双颊浮现一片红晕,并不多话,只是来来回回揪着自己的一方手帕,那手帕,竟然渐渐被她手心的汗浸湿了。

    石槽里的水面上落了几朵粉色的樱花,几尾黑色的水泡眼金鱼在水中兀自自在畅游。我蹲在石槽边,呆呆看着。身后的人影罩了过来,他轻撩衣袍,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都是黑色的,要是有一尾金色的就好看了。”我随口说,但随即想起,他看不到我唇形,便“听”不到我说话。索性不说话,盯住那水面看,忽而却见到水面的倒影,他一双眼亮晶晶地盯住水中的我,我顿时立起,望向别处。

    樱花从隔壁十二少爷的院子里飘进来,零零落落地,三朵五朵抚过我俩的肩头,他亦站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却已背过身,朝南屋走去。[www.xshubao2.com 新第二书包网]欢聚时难别亦难,温侠与许悠别过时,已然多了几分亲近,双手相握,终有先抽离的那只手。这眼前场景叫人柔肠百转,我先送了温侠出府,待回转来,许悠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剩下十一一个,还似刚才那般呆呆地站在石槽边,樱花落了满地,又随着风低低地打着转,他身影萧瑟,在这漩涡里,鬓角发丝飞扬,袍角冽冽作响。四月,果真是一年之中最残忍的季节,万物复苏,因为美好到及至,反而荼靡。

    已是深春了,为何空气里的凉意还是驱散不去呢?我这样想着,却去端来了刚煎好的药,送到十一跟前。

    十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低下头去,药碗却捧得更高,一股股地热气弥散在我与他之间,我只觉发间发烫,过不多时,手中一轻,他接了药。静默半时,我才鼓起勇气,抬头望了他一眼,他已表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顺从地喝了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突然地,心头被一阵柔软的悸动击中。

    十  此意绵绵

    “江宁知府的公子住在壁影园东边的客房。”夜饭后,饼儿悄悄同我说道。

    饼儿虽并不聪明伶俐,却是我们院子里唯一一个同其他丫头小厮关系处得极好的,她的消息也总是来得最快最准。

    上午知府公子登门拜访了,彩礼雇了四个小厮挑着送来,下午二少爷便以待上宾之道,留客在壁影园下榻。我心道,终于来了,随即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卷画纸,选了僻静的路,一直行到壁影园内,见东屋内闪着微微的烛光,窗上映出一侧男子的身影。

    我将画卷轻放在门口,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远处树影之中,拾了一块碎石,往门上一扔。嗒一声,窗内人影一闪,门开。我凝神观望,只见那位韩公子身材颀长,高鼻深目,目光炯炯, 生得亦是英挺不凡,多了几分南方男子不曾有的威武之气,心内不禁赞叹一声。他朝四周望了一圈,才拣起画卷,关了门。

    我呼出一口气,悄悄原路潜回,一边只是暗暗乱想,瞧韩公子品相配九小姐并不辱没,而我这般在中间搅浑了一池春水,引了九小姐弃康庄大路,往那崎岖困境中去,算得一种功德么?可一想到九小姐与温侠执手相握的场景,便心中一热,世上能够信守承诺的人,还有几个?

    正想着,忽然肩上被人猛地一拍,我心吓得跳出半颗来,转头要看,只见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瞅着我直道:“淳泽!可真是巧了!”

    “十二少爷……”我背上出了一身汗,嘴里连请安的话都忘了。

    十二却并不介意,笑嘻嘻地递过来一只狭长的盒子,道:“正要给你送过去呢。今儿好不容易得了空,上街给你选的。“

    我接过来一看,见里面一支通体浅碧的玉笛,小巧精致,在月光下独具蕴泽。我还没拿定主意是收抑或不收,十二已经拉了我走到湖边,伸手入怀内,拿出一支短笛,吹了起来。

    熟悉的乐曲悠悠传来,我不禁心中一动,捏起那支玉笛,有样学样。

    我学得起劲,十二教得认真,两人竟然浑然不觉时间,直至夜深,那一直在丈外提着灯笼的随从才上来低声道:“爷,该回去歇息了。”

    十二眉头一皱,不悦道:“回去回去,大路,你要回去歇了你自个儿去吧。”

    大路面有难色,却依旧婉言劝道:“爷这些日子忙生意,又去了一趟北方,劳顿了这许多时日,好不容易七少爷放您回来休息,您还要注意好身子才是,小的不怕累,为爷减轻点负累那大路就是累也累得值得,可如今这……”

    大路虽生得五短身材,但看来却是健壮,说得言辞恳切,面色之间透露真情实意。看起来这大路应是十二的亲近,不然二人之间也不至于谈话如此真实随性。

    我连忙道:“大路说的是。十二少爷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却还记得给我买笛子,这真是……”自己说起来,心内也有些感动,忍不住露了几分关切之色。

    十二也确实面有乏色,他摸了摸笛子,又同我叮嘱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送我至院门口,道别去了。我悄悄地穿过院子,回到屋内,点了蜡烛,忍不住将这玉笛细细地观赏了一番,心中真有一番欢喜,又想到韩公子看到那画卷的表情,苦笑一回,才熄灯睡了。

    第二日竟睡到日上三竿,许久未有这番满足,走进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却见饼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见到我便一迭声嚷:“坏了坏了!”

    我一惊,便问缘由,她道:“九小姐出事了!二少爷刚着人从堂上给架了下来!”

    我一听,赶忙跑了出去,刚走到花园里,就见远处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许悠朝这边走来,一大片嘈杂声响源源不绝,待走进了我方看见,许悠发髻凌乱,脸上淌着一片鲜血,连衣襟也染红了,她却兀自哭闹着,被婆子们一拖一拉地向前行。

    “这怎么回事?”我扯住旁边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刚要说话,忽又闭口不言,只是摇摇头,低头跟着去了。

    我苦笑,真是摸不着头脑,看见饼儿正在另一头与个丫头窃窃私语,过一会儿,她果然往我这边来,低声道:“原来是那韩公子,不知从哪里拣了一幅九小姐的画像,倒也奇了,画像与九小姐有七分像,只是丑了许多,还长了许多癞疮在头上,这还不算,旁边几句诗更是隐射九小姐身有暗疾,劝这韩公子取消婚事。”

    我知,果然事发,这是我同温侠许悠三人定的计,没想到温侠也善丹青,将许悠画得像,丑化得也算到位。

    “那——,九小姐怎么会闹成这样?”

    “那韩公子倒是耿直的人,也不说退亲的事,只是将这画往二少爷面前一摆,二少爷脸一冷,就去把九小姐叫来了。说是不顾礼数,也要叫韩公子当面看看许家小姐,哪有如此不堪。九小姐后来不知怎么,跟二少爷吵起来,又说到温公子的事,更是生气,一冲动竟然拔了头上的簪子,就往自己脸上划……”

    “啊!九小姐怎地如此莽撞!”

    “直嚷着说破了相便和画像上那个名副其实了。九小姐平时倒是说话柔柔弱弱的,没想到也有这样烈性的一面……”饼儿说着,竟不由露出钦佩的语气。

    “这毁自己身子的事,你也佩服个什么劲!依我说,九小姐行事也忒激烈了点!”我不以为然,心中却暗暗着急许悠的伤势。

    “你这小子充什么大人样!”饼儿嗤笑一声,浑然拿我当个孩子看,“像九小姐这样贞节的女子,我们下人们虽不敢帮她什么,但心里确是暗暗佩服的,出嫁从夫,即使未过门,那也是定过的亲事,就当守到底。”

    我无语,明代宣扬节妇烈女,看来这宣传部门工作做得不错,收效十分明显。

    又过了几日,许悠被二少爷关在院子里不准探视,温侠那边我却也没胆量去汇报情势,只是打听了一些动静,知道韩公子那日许悠闹后就起程回江宁去了,临走时还义正言辞同二少爷在堂上说,既然许九小姐自己不愿意,那便不再勉强,请许小姐好好养伤,不必再为此事烦忧。又有些丫头私下交头接耳,说九小姐呆傻,有韩公子这等人材,竟还要死拽住那落魄的温公子不放,饼儿听了却是不依,于是府内丫头分成两派,日日将这事私下里拿来辩论,总也辩不出结果,每次见饼儿回院来,都是气鼓鼓的样子。

    十一喝了温侠开的药,身体好了许多,我收拾了空碗,却踌躇着,没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去。十一抬头望我,放下手中的书,提笔写道:“这就去看看九小姐。”写罢,便带着我往许悠的院子去了。

    许悠和母亲江姨娘住在一进小院里,在许府西边,离十一的院子还有段距离,我们走了一路,只觉得春光一片大好,府中上下皆是满面欢喜,然而才转了一个弯,从墙角边过了,就立马呈现出一派颓败之象来。这院落在赤白的阳光下更显得局促,几株迎春花孤零零地种在院子中间,厢房门口垂着深蓝的布帘,一个小厮在墙角下打着盹,听见脚步声,他嗖一下从凳子上立起来,看清来人,只喏喏地叫了声“十一少爷”,垂手而立,并没阻拦。

    我心中感慨万千,又涌起一阵哀凉,九小姐在府中的地位,即使没看到今日这颓败的院落,也是不言而喻的,倘若十一没有一个能干精炼的哥哥七少爷,那十一在府中又能如何自处?或者,以十一这样的性子,被冷落也好,被呵护也好,他只会活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外界宠辱,又与他何干?想到这里,我不禁偷偷抬眼去瞧十一,只见他凝神站在许悠卧房门外,伸手刚要触及布帘,却又收了回来。

    他转头望着我,那眼神中有犹疑,担忧,但我却看到了一种信任,对我的信任。他在问我怎么做。

    “九小姐?十一少爷来看你了。”我轻叩门框,叫道。

    里头过了半晌,才传出一阵脚步声。我听到静静的呼吸声就在帘后,于是又道:“九小姐,十一少爷很关心你。”

    “淳泽……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傻?”许悠在帘后道。

    我默然不语,也许那不是我的做法,但我尊重别人的决定。

    “替我谢谢十一弟。我如今,真是不方便见你们。可淳泽,你能不能,替我见他一面?”

    我听她如此说,心知只怕是伤得不轻,叹了口气,问道:“伤得重么?不如,叫他来给你看看,或许不会留疤。”

    “他……他肯见如今的我么?”许悠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忽觉一阵寒意,想立时撩起帘子来看看许悠的脸,却觉得手中千金重量,竟然害怕那帘子突然掀起,给我看到绝望的场景。

    “温公子不是那种人。”我只能这样安慰许悠。

    门帘后传来一声叹息,许悠不再说话。我知道多说无益,只是和十一又在许悠的房外站了半晌,方才离去。

    我叫人送了信去给温侠,把情势说了一些,未想到温侠第二日便赶来府外。引进院子来,他站在我对面,我一时无话,便叹了口气。

    “带我去看看悠儿的伤!”温侠捏住拳头,眉头隐隐皱起,但语气却非常坚决。

    “温公子,你……你当真做好了准备?”

    “我不是那样的人!”温侠怒道。

    我不言语,心中却忐忑不安,总觉得是自己把事情带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困境,温侠温侠,你叫我怎么相信那些童话一样不离不弃的故事?或许只是因为我看多了21世纪薄情寡义的男欢女爱,变得多疑、悲观和不信任?

    突然间只想退出整个事件,结局令我害怕,许悠的境地令我自责。

    低着头,却看到十一的一双鞋,站定到我面前。他望着我,鼓励似的淡然一笑,随即同温侠示意,叫温侠同他一起走。

    他告诉我,他会领着温侠去见许悠。

    谢谢,我真的很害怕再遇见那场面,请原谅我的胆怯。这一次,终于不必我选择和承担,十一替我作了主。

    不快乐的时候,我摸出那支藏在怀里的玉笛,凑在唇边,吹一首曲。

    我还记得,那句词应该是这么唱,“缘是镜中花,留在镜中死……”

    这一年的秋末,天气有点阴嗖嗖的,冷雨整夜整夜地淅沥,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寒意。我坐在窗户底下,望着一片湿淋淋的竹,把这支曲吹了一遍又一遍。院子里寂静极了,小鱼出去给十一置办换季的衣裳,饼儿肯定又在偷懒午睡,十一在书房里,我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时候我真怕面对他,在他面前,我就像一个唱独角戏的拙劣演员。

    伤春悲秋可以有很多种理由,我只是抱怨日子过得太慢,于是近来开始努力找机会出府,毕竟外面的花花世界里还能找到一些乐子,可连日来的阴雨,又把大好兴致给浇灭了一半。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读书写字,我无此雅好,赏花下棋,我无此心情,刺绣弹琴,我不会也不想学,拿着一支价值不菲的玉笛,折腾了近半年,也还是只会吹一首《身外情》,我除了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简直没有任何玲珑剔透的才华。更令人难言的是,我从前的那些爱好,到古代来简直如同一堆垃圾,摇滚?电影?上网或者泡吧?还是该炫耀一下我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出身呢?不知不觉,在窗下坐了几个时辰,想了一些从前在大学里的趣事,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感伤。

    夜里头昏起来,只觉得身子沉重,倒在床上,却四肢发烫疼痛,愈是疲倦,愈是睡不着。我知是病来,爬起来摸黑喝了好几口凉水,又躺回床上,盖严了被子。雨声响在窗沿边,单调沉闷,我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听那冷雨,不知是何年代,只觉得黑暗无边无际,朝着我奔涌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到有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唤:“淳泽!淳泽!”

    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温侠,他像个大夫那样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抽了一下被握住的手,却没抽出来。温侠探身来摸我的额头,我才看到,他身边坐着另一个,目光如水、眉间若玉的十一。

    我闭起眼来,感觉凉凉的掌心里冒出了汗意,忽然想起很多日子以前,握住我的这只手,也曾这样被我握住。

    温侠出去写药方,屋里十一坐在我床前。

    “疼……”我默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字。

    他点点头,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一点儿,我原本凉凉的掌心开始发烫,一直烫到胸口上来。然而脑中轰轰地响着,像有一大片混浊的乌云,一会儿闯到这边,一会儿闯到那边,只叫人比平常要情绪脆弱。

    我缓缓地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背过身去对着墙,湿湿凉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张纸条递到我眼前:“淳泽,怎么像小丫头一样哭鼻子了?我会照顾你,病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了,眼泪更是止不住,默然不语,却那么那么想立时转过身去抱住他肩膀道,哥哥,我就是小丫头,我难受,我就要哭!

    狠狠抓住床单,眼泪从枕头上滑下来,这一刻我真的开始讨厌自己不男不女的身份。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不用史夫子说,我知道,是男儿身,我可以明为书童,暗为师弟,是女儿身,我不能做书童,难道做丫头?十一的院子里,又怎么能容得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一个女子?女子在这礼教严防的世道里寸步难行,看看许悠的例子,亦会自寒身世。

    只要能获有限的自由,我大概甘愿一辈子假扮男子。

    他用一张柔软的手绢轻轻擦拭我的眼泪,我一把抓过手绢,他的手僵在空中,缓缓地收了回去。

    “淳泽!可好些了?”温柔的女声响在身后。

    我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勉强坐起身来,朝许悠虚弱一笑。

    许悠来握握我的手,又探探我的额头,我闻见她衣襟中的一股清香,她脸颊上三条淡淡的疤痕在眼前一闪。

    这时温侠亦走进来,站在许悠身后道:“好在府内最不缺的就是药草,饼儿已经去煎药了。这药你今儿喝三副,过了今晚,便会慢慢好起来。”

    我知中药安稳但见效缓慢,心中只无比思念泰诺百服宁……想着,正看见温侠的手搭在许悠肩上,两人默契中带着一丝温暖的情愫,心中有一点惆怅一点欢喜,也许当初我做的对,而十一的坚持与信心,令我感激惭愧。

    我转头去望十一,想说的话凝固在唇边,他沉静坦然的目光浇注在我脸上,带着一股坚定的热量,我竟颤抖着睫毛,不知该不该再次闭起眼来。

    这样躺了六七天,秋雨停了,正式入了冬,许府上下热闹起来,开始置办年货。一个大家族,过起年来自然是规矩排场都很讲究,这年货便更是奢侈隆重,更有每院年底的丫头小厮赏钱,公子小姐的衣装缝制,外头商家友人的赠礼,年终货物银钱的盘点,如此种种,除了我们院子之外,大约是人人皆忙了。

    我靠在床头向许悠道:“悠姐姐,不如这个时候去求一求二少爷,年关喜庆,他也许不会反对你和温大哥的婚事。”

    许悠面上罩了一层烦忧,道:“这些日子连二哥的人都见不到……何况,温大哥自那以后又登门两次,都被二哥挡了回去,我想他必是怪我当时扫了他的面子,砸了那知府公子的亲事,我不顺他的意,如今他也不会顺我的意。”

    “二少爷怎会如此跟你怄气呢,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他总不能任由你这样待字下去。”

    “这……我如今只想,待父亲和大哥回来,再好好说上一说,父亲孝顺奶奶,这婚事他应该不会反对。”

    “老爷和大少爷难道连过大年都不回来吗?”

    “从前都是回来的,只听说今年扬州那边船务繁忙,有一些战事,朝廷催着要增加战船,所以今年父亲和大哥恐怕是不能回来过大年了。”

    “哦……今年是崇祯几年了?”

    “崇祯四年,听说现在外面世道不太平,我正担心,温大哥孤身在外以行医为生,若是遇上盗贼怎办。”

    “悠姐姐,你别忘了,温大哥可是有功夫的人,他怎会怕盗贼?”温侠帮我擒贼的好身手令我崇拜不已,更笑许悠的庸人自扰。

    “有功夫便容易挑起事端,我只盼他一切平安。说起来,淳泽,如今这一切还要多谢你。”许悠说到此处,轻轻握住我的手,脸上的感激之情令我心中一片温暖。

    “不谢我,谢十一少爷。我……我其实没勇气的很。”

    “我也一样,温大哥走到我门外,我竟让他在外面等了快五个时辰,我真是没勇气见他,却害十一弟也一同受罪。”

    “那你后来又怎样同意了?”

    “我……我其实没,是十一弟命人送进来的饭菜里下了药,我吃了之后只觉得想睡,睡过去后十一弟竟带着温大哥进来,我醒来时,温大哥已经给我脸上敷上了新配的药膏,清清凉的很舒服,自然,他也是看到了我当时的情况……温大哥并没嫌弃我,倒是我起了那样的心,对不住他。”

    我微笑道:“还好十一少爷用了计,温大哥的医术又高明,你看,如今脸上疤痕淡淡地看不出来,温大哥又对你这样好,苦尽甘来的时候不远了。”

    许悠红了脸,眼中洋溢着甜蜜,正要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一阵阵地嚷:“淳泽!淳泽!”接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到了门口,那人推门进来,将身上披着的一件棕色狐狸毛披风一解,露出鲜红缎面的五福短袄来,映着他唇红齿白的一张秀面,那一身富贵的光华简直照得小屋内蓬荜生辉。

    十一  断袖之癖

    十二看见许悠一愣,随即颇不自然地叫了一声“九姐”,他亦步亦趋地走到我床头,看没有多余的椅子,便安安静静地站着,又问:“这怎么会病了?”

    许悠见十二有些局促,就推说要回去陪江姨娘,告辞去了。

    十二方才坐下来,我已数月未见到他,他自从跟了七少爷做药草生意,就常年地在外地出差,北寒之地或者极南的南方,连妻子临盆都未能陪在身边。

    “淳泽,我这回回来带了些长白山的人参,一会差人熬了送来给你。”

    我急忙挥手,笑道:“我是小孩,我不吃这些东西。”十二行事是百分之百的想当然,单细胞,全然不会考虑是不是合适。

    “那——,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这次回来过大年,二哥说叫我多呆些时日,我带你上戏园子瞧瞧热闹去。”十二兴奋地搓搓手,就差口中又哼起曲子来。

    十二痴迷戏曲,也就和现代那些整天听流行歌曲的没什么两样,我听他说愿带我出去玩,当然心情大好,眼中放光,又想到一个有趣的去处,便说道:“我想去个地方,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带我去。”

    十二一愣,道:“有什么地方不敢的?”

    “我要去秦淮河!”

    十里秦淮,桨声灯影,笑语莺莺,美人如织,名冠天下的秦淮八妓,又不知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姿色,把酒言欢的风骨?

    “你……”,十二抓头挠腮,脸上现出一丝为难,“你才说了自己是小孩,怎么就想去这种地方了?”

    “我及笄了!”我大声道。

    “这秦淮河边的那些院子,我也不是很熟,唯一有来往的,是迷楼的顾横波,只是,只是……”

    “顾横波?就是那个秦淮八艳之一?十二少爷,带我去见识一下吧!”

    十二似有难言之隐,我看他犹犹豫豫,但并没有回绝我的意思,当下又软语相求了一番,最后以我陪他去戏园子看戏,他陪我去迷楼见顾横波成交。

    这大年过得真是轰轰烈烈,我自打在现代出身以来,就没过过这么大排场的新年,我不喜欢过年,那是因为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平时都能得到满足,过年不过就是过个场,也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实在的好处,但在许府之中,上面的少爷少奶奶过年求一个富贵兴隆,只有一年比一年铺张,方显得家势蒸蒸日上,而下面的丫环小厮,有赏钱拿,有烟火看,主人也都比平日里和蔼了三分,于是他们的喜,是真的喜。

    十二虽然回来,但年前各项准备活动繁杂,他也一直没时间实现承诺。一直到元宵灯会当日,小鱼正指挥我在屋檐下面挂绘画精美的彩灯,十二忽然带着随从走进院子里来。

    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看见我正在挂灯,也兴致极好地站在下面指手画脚,一会儿我挂好灯从凳子上面爬下来,他忽笑嘻嘻地道:“淳泽,你这几个月竟长高了一大截。”

    我故作冷淡,道:“十二少爷,这几天不见你的记性倒是坏了许多。”

    十二顿时涨红了脸,托言说进去看十一,往书房里去了。

    我本欲拿话激他,哪知他竟不进我的套,我心中失望,便有些闷闷不乐,可又不死心,就摆了一只小凳在书房门口看小鱼做针线,一边听里面说话。十二总不会是特地来向十一请安的吧,这府里,除了七少爷,几乎没有其他人愿意和十一多做交流,毕竟十一的缺陷使常人感觉不便,索性是敬而远之。

    “十一哥,她只是仰慕你丹青绝技,咱们不去那儿,换个僻静的茶馆酒楼也可以,她,她只是想见见你。”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十二又说道:“十一哥,上回那事算我的不对,但她也是实在喜欢十一哥的画,这才想了这么一个主意,你和她都是爱画之人,她的兰花图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的。”

    十二说话中间停顿极少,显然十一并没写多少字,十二的语气却是又急又气,兀自压着声音道:“我早知你是不肯去的,只怪我碍着和她的交情来当这劳什子的说客,也罢,十一哥,我不打扰你清静,我回院儿去还有事要办,这就告辞了。”

    接着门一开,十二走出来深呼一口气,才把胸内郁闷压下去一半,他转头望见我,叹口气,却拉了我,口中道:“走!晚上看花灯去!”

    这时十一却跟着出了门,他站在屋檐下紧锁眉头,盯着十二和我,我立时像周身被洒了一层水似地不敢动弹,他不赞成的眼光在我心头就是一根刺。

    “淳泽!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玩儿?今儿我就带你去那地方!”十二转头对着我大声道,偏不让十一看见他唇形。

    小鱼也站起来,在我身侧轻声道:“淳泽,少爷的书柜也该理理了。”

    十二却立马接道:“大路,你叫上我院子里的风荷和青棠,这两个丫头都是识字的,能帮十一少爷整理书柜。”

    小鱼听了便有点不悦,但又不好对十二发作,只好说道:“多谢十二少爷,少爷不喜欢外人动他的书册,理书柜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急在今日。”

    十一兀自站在那里,只看到小鱼说的几句话,大致便明白了一些,他也没有怒意,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进屋去,关了门。一时情境如此之冷,我知道十一心中已然不快,可又不明白他和十二的争执源起,于是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十二做事一向不遵循规矩,拉了我便走,我轻轻一挣,他拽得倒紧,我心中暗骂十二惹恼十一才来同我说之前的约定,使得我想玩的心去了十之五六,未免也有点不痛快,但院里气氛实在压抑,我也就只好悻悻地随十二出了门。

    十二一言不发,也不带随从,就一路和我出了府,过了街,上了酒楼坐定。

    他要了几样小菜,又默然不语,弄得我很是尴尬。

    望望楼外风景,小贩往来叫卖,店铺旗招飘扬,天空又难得晴朗无云,我的心情也开始慢慢舒展开来,心想十一不是耍脾气的人,这事错不在我,他又待人宽容随和,我回去之后认认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这样想着,自己便把自己给安慰好了,再看看面前十二,虽不如平时多话,但是也不见得生了什么大气,于是我又试探道:“十二少爷,这会儿时间还早,花灯还没点,我们做什么去?”

    他抬头来道:“淳泽,我不是故意不带你去迷楼,我只是,只是……”

    我见他吞吞吐吐,心中大奇,一个大富之家的少爷同秦淮名妓有些来往在当时不过是附庸风雅的事情,像十二这样喜欢曲韵的,性子又这样不顾礼法,他就是再做些离谱的事出来也是在情在理的。我一直对十二的疯气比别人宽容些,还觉得只有同他在一起之时有一种忘却身份的无拘无束,十二从没把我当下人看,哪怕是他对大路,说话语气也是随便的很。

    “我一遇上那顾横波就倒霉。”

    我听得一乐,见十二喝了一口茶,开始准备长篇大论似的,也就静下心来,竖起两只耳朵。

    “金陵有家戏园叫金羽楼,那是金陵第一名角季宛笙的戏园子,他同我交情很不错,他的戏,我很喜欢。”

    原来十二也是个追星族。

    “季宛笙也是风雅之人,可就是喜欢同秦淮名妓往来,他这嗜好,我也不知说了他多少次,那些名妓同文人斯斯艾艾地,整天只是吟诗作对,下棋谈曲,我可不喜欢,宛笙还偏要我与他一起去结交贤友,我这便认识了顾横波。

    “哪知道这顾横波坏得很,认识不多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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