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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一跑动,房子也就跟着颤抖。几个碗口粗的木头横在地上,光溜溜的留下人坐过的痕迹。木头支起来的黑幽幽的床上,蜷缩着一床四面开花的被子。黑铁锅里冒出芋头熟了的蒸气,算是这里唯一的生气。马小平的妻子早已改嫁,留下两个儿子,大的十一,小的十三,都没有上学。马小平的母亲七十多岁了,两眼昏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人问老人:“你儿子呢?知道你儿子的事吗?”老太太回答的很干脆:“死了。矿上被水淹死了。”声音麻木,仿佛在回答问路的人,没有一丝悲怆或伤情。
刘副局长忽然悲怆的难以自制,心底涌动出强烈的悲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思索半天,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掏出来放在老人怀里,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随行人员告诉他,象这样的,还算好的。刘副局长忍不住问,马小平的妻子为什么不抚养孩子。随行人员笑着说,你是大城市来的大领导,你不晓得,我们这里男多女少。为争一个快五十的寡妇,就有六家人参与打架,最后一死一伤。马小平妻子还年轻,那里就能等下去呢。刘副局长一下子给了马小平母亲几百块钱,让随行人员很是感动。话也多了,说这里人一年也就收入上千元钱,你给他们的够他们大半年过活了。假如马小平在的话,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生活。马小平虽然死了,但给孩子留下了几万块钱,孩子将来可以过的好一点,好多人还羡慕马小平的母亲孩子呢。
刘副局长突然万念俱灰,他这才明白,安监局上次派出的人为什么回来汇报时,当着他的面忍不住呜呜泣哭。
第三十九章:前所未有的公开辩论
三十九
刘副局长回到省城时,白县长经过连日拜访,已经疏通了一些关系。表面上,大家都很佩服刘副局长对瞒报事故一查到底的毅力,然而私底下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人劝说刘副局长,要他放弃对三号矿事故的追查。更有某领导谆谆教导他:矿山安全事故刚开始引起国家重视,安监局不是强势部门;矿山企业基本以国有为主,也没有相关的配套法律,又缺少家属的支持;现在这样穷追不舍的查下去,得到支持的力度和范围都很小。这些,让刘副局长隐隐感到,有些领导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但他不为所动,冷峻拒绝了白县长和一干攻关说情者,决然带了调查组直赴C县。
在满镇住宿的那个晚上,刘副局长辗转反侧,一夜无眠。让他睡不着觉的并不是满镇的艰苦条件,而是他被看到的一切惊呆了。他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穷到这般地步的人,生活在这样艰难的生存境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竟然还有人羡慕。可以想像,羡慕他们的人的生存境地又是多么恶劣。这一刻,刘副局长对自己早先C县受到的侮辱已经毫不介怀了,甚至感觉当初的斗气显得幼稚。人世间,和人之生命的生存陷入绝境相比,自己可怜的自尊又算得了什么。刘副局长决定,即使没有家属的支持,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他也要替那些遇难矿工说句公道话。他要让C县的官员看看他带回的那些照片。用血的事实告诉他们: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他们制造了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遗老弃少、惨不忍睹的人间悲剧。他不相信,在这样惨无人道,触目惊心的矿难后果中,难道C县的官员能够无动于衷。
刘副局长一到C县,随即通过记者向外界宣布,他将当着记者的面,就矿难及遇难矿工面对面的和本地政府官员展开讨论。刘副局长这一招很厉害,一下子就把C县一干领导干部逼到了进退两难的绝境,他自己则有背水一战的意味。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刘书记不由的大吃一惊。刘副局长绕开自己精心安排部署的一切,竟然不惜撕破脸皮,要在媒体大众面前公开辩论,不光闻所未闻,简直有最后决战的意味。刘书记心下犹豫不决,陷入两难境界。他也明白,刘副局长站在正义一方,得理不饶人,有着先天的优势。倘若应战,县委政府这边没有必胜把握。弄不好,将会一败涂地,引发连锁反,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就走到头了。但如果不应战,又会让人误以为县委政府心怀鬼胎,不敢面对公众质询。刘书记不知道面对公众自己有多大的把握,内心不由后悔当初侮辱刘副局长的莽撞。一干人商议再三,认为没有什么值得亏心的地方,决定硬着头皮应战。
听到这个消息,最兴奋的莫过于一帮记者。于是,在一些热心记者的穿梭采访中,刘书记先前组织的县直管理部门、对各矿山安全进行的彻底检查,简直变成一次提前的演练。人人面对镜头,竟然对答如流,讲到安全问题,个个滔滔不绝。刘副局长得知这些,这才感觉刘书记防守严密,简直无懈可击。刹那间,刘副局长恍惚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一种无底深渊,心头也有了能否取胜的焦虑。但此一刻已无路可退,为了不让那些悲剧重复发生,他必须挺身而出。
几天后,刘副局长和刘书记的对决在县委的会议室里如期举行。双方为此都准备了好长时间,面对记者和与会人员,全身也都鼓足了精神,握手时脸上各自展现出必胜的笑容。在一片镁光灯中,双方各自坐了对面。与刘副局长的正襟危坐的严肃冷峻不同,刘书记泰然自若中左顾右盼。
县委刘书记在欢迎致辞后,先就C县几年的矿山安全建设成绩做了阐述,表示愿意在省安监局的监督管理下,进一步改进工作中的不足和失误。最后谈及前不久的三号矿特大事故,是在省安监局领导现场指挥协调下取得抢险成功的。然后话锋一转,沉痛地说:“但令我们痛心的,还是两年前死亡七人的特大事故,那一次,我们一个人也没有救出来。”刘书记一开口就占据主动,在宣扬成绩中模糊责任,对三号矿特大事故只是轻描淡写的随口带过。
刘副局长听着这些泛泛表功的官话,不觉心头火起,控制了情绪冷冷的发难:“刘书记,关于两年前三号矿死亡七人的特大事故,我们省安监局至今没有接到任何的上报材料。我们调查组之所以能来贵县,就是因为把两年前三号矿的特大事故作为瞒报来调查的。我不明白,在没有我们省安监局人员同意的情况下,你们是怎样对这起特大事故进行善后处理的?”。
刘书记听了这冰冷刺骨的话,心里早有准备,沉重而不慌不忙地说:“刘局长你批评的对,事故的善后处理,确实没有省安监局人员参与。当时情形是,人被抬出来时,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好几天。又加上天气炎热,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家属急切要求将遗体火化。所以,我们便会同县安委办以及市安监局,对家属做了善后安抚工作。由于时间急切,我们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对责任人做了行政撤职的处分,同时,迅速对家属做了赔偿和遣散工作。这一切,确实没有向省安监局汇报。但是事后,我们向市委做了汇报,并委托市委向省安监局做汇报。”说完扭头,傲岸地盯了刘副局长看:“刘副局长,我们这么做,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定性为瞒报呢?”
双方已经把文件政策挖的烂熟。刘副局长本不愿在瞒报上扯的太远,发现刘书记紧追不舍并且振振有词,内心极是不忿,语气里就开始蔑视了:“刘书记,作为省级矿山生产安全监管部门,对于特大事故发生十五日内没有上报省级安全监管部门,我们一律定性为瞒报。反过来讲,三号矿特大事故既然不属于瞒报,你又何必担心呢?为什么又要处处护短呢?”
刘书记被这样一个反诘,随口回应:“我们担心什么了,又怎么护短了?”说完,才想起这样的场合,既要辞气犀利,又要心境平和,于是放慢语速说:“至于事故发生十五日内必须上报省安监局,我们不知道有这个规定,我们只知道十五日内必须向地市一级党政部门汇报。所以我们当时只是向市委市政府做了汇报,同时委托市政府向安监局说明。我不明白,市政府没有向你们说明,你们既然定性为瞒报。可是反过来又对我们县委县政府追究责任,请问,这合理吗?”
至此,双方都动了意气,言语也渐渐开始脱离了常理。
“你还能代表一级政府吗?你还是党领导下的一级官员吗?”见刘书记摇头晃脑的胡搅蛮缠,把一件事故的瞒报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偷换概念,把个严肃的辩论变成街头斗嘴。刘副局长不觉怒不可遏,抓住刘书记言语漏洞,辟口问道:“我们作为国家设立的一级监管部门,对一件瞒报事故,怎么就不能进行调查追究了?为什么一调查追究,就是不合理了?”
“你有权利调查……”被抓住了漏洞,刘书记一时语塞,觑眼四下环顾,稳定一下情绪,举起手头一叠档案,大声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两年前三号矿的特大事故,我们不属于瞒报。你刘副局长口口声声要给我们定性为瞒报,究竟是何居心?”
“胡说八道。”刘副局长猛的一拍桌子,在刘书记住口的一刹那,激动地站起来,捏了一叠材料的左手不停在颤抖:“我们是何居心?你听着——你们的矿业公司成立于1985年,当年死亡1人,重伤1人……1993年死亡7人,1994年死亡3人,自你们矿业公司成立十年来,总共死亡27人,重伤14人。这些血淋林的数字,那一点能说明你们还重视安全生产,并且把矿工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啊?”所有参加会议的人,此时都被刘副局长的一声质问震的惊呆了,整个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刘副局长怒火中烧,义正词严的怒斥道:“还说你们引入了司法监管,并且对责任人做了行政撤职的处分?一派胡言。据我所知,造成两年前死亡七人的特大事故的责任人,如今就是你们的矿管委主任。对此,你刘书记又做何解释?”
一声怒喝,犹如平地惊雷,让刘书记这才领教了刘副局长的真正峥嵘,内心为答应参加这个辩论后悔的无以复加。从接到战书那一刻,史可平曾经规劝过刘书记不要应战。史可平认为,既然刘副局长已经占据了正义立场,刘书记如果应战,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则是自取其辱,胜则有仗势欺人之闲。况且有记者现场采访见证,一旦被对方抓住弱点穷追猛打,失败之余,漫天舆论的口诛笔伐,将对C县政府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但刘书记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光明正大,没有什么不可面对的。此时,史可平倾听着刘副局长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知道胜负已定,接下来自己面对的将会是上级部门的行政问责。自己因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面临的恐怕是灾难性的行政责难——撤职查办以及司法调查。至于以后,史可平已经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史可平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耳畔传来的是刘副局长气势汹汹的怒斥和质问。
“在座各位,从这些数字可以的知道,C县矿难事故死亡人数是呈上升趋势的。”看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已经坐下的刘副局长复又站起,单手食敲点着桌面:“哪我要问,你们是怎么重视安全生产的,你们又是怎么把矿工的生命放在第一位的?啊?”
刘副局长一连声的怒喝,宛如爆炸后的沉寂,震的会议室里寂寥无声,一派宁静。
在刘副局长怒声辄止的霎间,一片沉寂里,刘书记逐渐恢复了思路。他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示弱。一旦示弱,在对方咄咄逼人迎头痛击中,那么县委县政府和自己,将陷入百口莫辩的严重危机中。所以,即使强词夺理,这时候也不能在气势上输了。调整了一下情绪,刘书记徐徐反击:“通过近两年的安全投入,事实证明,我们这两年的事故发生率和死亡率是下降的。而且,两年前的特大事故以后,我们C县矿业系统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故。那么,我就要问一问,刘副局长,你为什么要把十年的事故拉在一起,笼统的认为我们的事故发生率和死亡率呈上升趋势?我还要问,全国,全省各类矿山事故比比皆是,有些事故动辄死亡几十上百人,并且连连发生,我们没有发现你们安监局有任何作为,为什么要抓住我们C县的一起时过境迁的事故穷追不放呢?啊?”
刘副局长明白,刘书记看似胡搅蛮缠的问话,其实是点到了整个安监部门面临的现实。想想也是无从反驳,只好沉默下来等待刘书记说下去。
“天底下,就你刘副局长会个算术,心怀叵测,把十年的事故捆在一起算计,然后得出一个,事故发生率和死亡率大步上升的结果,是否有存心不良的初衷呢?”恢复了思路的刘书记讲着讲着就有了气势,他乜斜了双眼,口气又刁又蛮。拳头敲击着桌面,嘴角充满了蔑视和嘲讽,反口质问:“如果说,你刘副局长是为民执掌正义,可全省发生了多少事故,死了多少人,也没有见你挺身而出,为民呐喊;既然你们对多少特大事故都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那为什么又要对我们C县、已经过去两年的事故抓住不放呢?这些,让我们认为,你刘副局长存心不良。我还认为,你就是公报私仇——没有什么嘛,不就是酒桌上涮了你刘副局长的自尊吗?为了给自己讨回公道,犯得上动用公共权利吗?何必呢。刘副局长,你要真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我刘宝怀现在就给你道歉?”
刘书记一番侃侃推导,在反口质问了安监部门的失职同时,又把刘副局长的个人计算反驳的一无是处。一片讽刺挖苦里,直接用了‘算计’这样的词语,口词刁蛮犀利,把焦点直接引向刘副局长的个人品质问题。合盘托出酒桌上的矛盾,毫不留情的指出,是刘副局长挟私报复。
刘书记强词夺理的话,直接攻击个人品德,一下子,把刘副局长逼向了死角。刘副局长不禁恼怒万分,脸色霎间变得通红,羞愤中胸部急促起伏。其实他也清楚,就这样时过境迁的事故,是不可能把C县的官员怎么样的。但自从云南回来后,死亡矿工家庭生活的悲惨,让他于心不忍,自发感觉必须要给这些亡灵说句公道。之所以召集记者,和刘书记当面对话,也是没有办法之后的选择。目的就是制造一种声势,提高大家对矿山安全的重视意识。但这个刘书记太可恶了,绕开矿山安全不谈,专一攻击安监局的软肋。口气刻薄刁钻,矛头直指自己的为官人品。不由得刘副局长义愤填膺而又羞愤交加,颤抖了手指向刘书记,竟然说不出话来。
白县长眼见刘书记撇开主题,专肆攻击个人,整个局面已经闹僵。由于记者在场,担心双方再说出什么没有原则的话。便站了起来,要求工作人员请记者离开。但那些记者那里见过如此精彩的对话,正是大开眼界的时候,那里就肯里开,全然不把工作放在眼里。
“不要走。”就在工作人员和记者拉扯时,刘副局长大吼一声。所有人一时愣了,都回过头来盯着口歪眼斜的刘副局长看。一时,会议室里又有了片刻的寂静。
许久,刘副局长已经控制了情绪,指示人员把一盒录像带放进播放机。当电视画面出现死亡矿工家庭情景时,刘副局长声音里一派悠远悲凉,喑哑说道:“是的,刘书记,你没有说错。当初,就是因为酒桌上你侮辱了我,我才决心搜集证据,想利用手中权利,折煞一下你们。我想让你刘书记也难受难受,可等我到了那些死亡矿工的家里,我所看到的一切,却让我自己难受不已。那是多么的触目惊心和震撼,我没有想到,人的生存竟然到了这样的田地。儿子矿难死了,他的老母亲麻木到了无动于衷。父亲矿难死了,妻子改嫁,留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他们没有上学读书,吃的是芋头,住的是四面漏风的房子,就是这样的生活,竟然还有人羡慕他们。他们正是上学读书的年龄,也是需要父母照顾玩耍成长的年龄。……当我们考虑怎样给自己的孩子补充营养,讲究吃穿时,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们看到的录象,就是我们实地拍摄的,这,就是那些死亡矿工的家。还有这些照片,你们都看看。这,就是他们真实的生存境况。”
电视上播放的是四川、云南、贵州几个死亡矿工家庭的悲惨生活。众人被看到的情景震惊了,心头不由产生深深的震撼,看到最后无不唏嘘感叹。在一片压抑的沉重里,刘副局长苍凉的声音抑郁悠远,画外音般扩充着这份悲哀:“他们的父亲死了,留给了他们的是拿命换来的几万块钱。就是这样的生活,竟然被人羡慕,无非就是手头有父亲拿命换来的几万块钱。我不知道,我们应该为他们有几万块钱而庆幸呢,还是为他们失去亲人,没有童年的乐趣,陷入生活的悲惨境地而悲哀呢?”
“你们可以说我个人品德低下,公报私仇。但我相信,凡是有良知的人,当你看到这一切时,你是否还能无动于衷。我今天之所以要以对话的方式,和你们讨论矿山的安全生产,就是想通过这些,让大家在大力反对发展经济的同时,能够更多的关注那些无辜的生命。没有人反对发展经济,可发展经济不能拿无辜穷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我请你们看看,请你们想想,每次矿难,死亡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刘副局长说完,仿佛又回到了云南满镇那个悲惨家庭,内心苍凉悲哀的不能自己,眼角已经有了些须的泪花。把手头的一叠照片推向前,长叹一口气,盯住蒙胧的电视画面陷入久久的沉默。
刘副局长的话,引起了白县长的共鸣。他是学哲学和经济的,也是管理着一个大县的经济,深知其中的利弊。解放初期,国家底子薄,早期为了发展经济,不惜以牺牲全体农民的利益来谋求发展。所以,在整个经济力量储备阶段,中国农民为国家做出了极大贡献。等到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工业经济又必须升级换代。工厂企业纷纷倒闭,工人大量下岗,由此产生了新的社会问题。为了解决新的发展瓶颈,国家只好再一次的牺牲农民的利益。而农村膨胀的劳动力,在自身土地难以生存的境况下,只好向最恶劣的社会生产环境转移。因此,在中国最危险最艰苦和最肮脏的社会角落,垂死生存的是那些从农村漂流出的农民大军。伴随而来的死亡,就只能是被主流社会忽视的农民工了。
但这些深层次问题,关系到社会体制的弱点。一个政府官员是不能公开宣讲的。
现场气氛极度压抑,有低头沉思的,有面面相觑的,都在一片沉寂中煎熬。刘书记自己其实也有满腹苦水。自他上任,全县就有一万多下岗职工生活没有着落。几年来,通过大力发展矿业经济,基本解决了下岗职工的安置,经济趋势也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发展经济解决了一部分人的生存,却带来另外一部分人的生存困境。但是,现实的体制,是不允许他这个县委书记对此做任何解释的。可眼前的录象和照片仍然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刘书记本身就是从农村当兵走出来的,骨子深处对农村农民有着先天性的同情。想起自己从部队提干,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战争,侥幸活了下来,才有了今天的位置。而中国其他亿万农民却未必有自己这么幸运,只能继续艰难的挣扎生存。想起这些,一时之间,刘书记自己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就在现场气氛沉默压抑的将要爆炸时,谁也没有想到,刘书记缓步走了过去,在刘副局长面前立定,深深弯腰向刘副局长一个鞠躬。语气中充满歉意,诚恳的说:“刘局长,感谢你的教导。是我错了。”
“刘局长,我向你诚恳道歉。”不待刘副局长开口,刘书记接着说。然后转过了身慢慢抬起头来面向众人,沉痛的说:“我原以为,我们只要让本县的人能过的好一点,就是我称职的表现。我没有想到,我们生活改善的同时,给其他人带来了灾难。我错了,我们愿意接受任何的处分。今后,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把安全生产放在第一位的,我请大家监督我们。”说完,又向刘副局长鞠了一躬,转身独自郁郁而去。
刘副局长没有想到,刘书记能如此坦然承认错误,内心倒有些佩服此人的风格襟怀。刘书记的悲壮离去,让他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反而感觉内心意气已经消失殆尽。还想说什么时,发现白县长的目光正看向自己。只好说道:“白县长,整顿期一过,你们就抓紧恢复生产吧。”停顿了一刹那,刘副局长巍然一声长叹,道:“大家好自为之。我们,明天也就回省城了。”
此刻,史可平以手抚额,长舒一口气。他确实没有想到,让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的一场龙争虎斗,竟是这样的结束了。
第四十章:有了小惠的消息
四十
送别安监局刘副局长一行之后,史可平又忙碌了几日,这才算平稳下来,便立即打电话把这一切告诉了康明禹。康明禹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他可以外出寻找离家出走的小惠了。简单收拾一下,康明禹告别了长吁短叹的师娘,迅速赶到了史可平的家中。
为了配合最终的事故调查,辞职后康明禹依然被限制外出,只好呆在师娘家中,整天陪伴着愁眉苦脸的师娘。小惠出走已经快一个月了,至尽毫无音信。听着师娘关切思念女儿的声声哀叹,让康明禹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一场28人的特大矿难事故之后,牵扯出了两年前的事故瞒报。因为县委刘书记和省安见局刘副局长的个人龃龉,引发C县政府和省安监局之间的尖锐对立。一方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一方枕戈待旦严阵以待。在纷纷扬扬的表面冲突下,各自内心却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最后,在各自都没有绝对取胜的把握下,只好以双方各退一步草草收场
这期间,刘副局长大张旗鼓攻势凌厉,刘书记严密部署迎头而上;在夹杂了个人恩怨的纷乱复杂中,吴征惶惶不安的紧跟刘书记却落得丢官罢职,史可平两头讨好如履薄冰得以安然无恙。
由于李万长的急功近利,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折腾的康明禹心惊胆战而又萎靡不振。加上后来的李万长生命垂危,以及小惠的离家出走,师娘的悲伤哭泣,史可平的满腹忧虑,这一切,让康明禹二十七岁的脆弱神经,经历了一番焚烧灵魂般的煎熬。
史可平似乎知道康明禹会连夜赶来,正在书房里静静地抽烟等待。康明禹被一连串的变故拖累的身心疲惫,此刻见到史可平,知道已经脱离危机,内心不禁有些感慨万端,却竭力克制着不表现出来。史可平倒是神情旷达,脸上一扫多日的阴霾,变得神采奕奕。开口就问:“有小惠的消息吗?”
“有一点了,据她们同学说,小惠有可能在省城。”康明禹回答道:“我打算明天出发,去省城把找她回来。”
“有可能在省城?有没有更详细的消息?”史可平一脸疑惑;觉得这个消息不太完整可靠,又追问了一句。见康明禹摇头,史可平便说道:“这样不行。不要说有可能在省城,就是在省城,偌大的省城你去那里找,哪不和大海捞针一样了?这样找下去,什么时候能找得到?有没有准确可靠的消息?”
康明禹一段时间被接连发生的事情搞的晕头转向,小惠的出走虽然让他焦急万分,却没有想到这些细节;只好再次摇头。
“那小惠的同学又是怎么知道——小惠有可能在省城?”见康明禹一直摇头,史可平只好继续问下去:“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是听我师娘说的。”康明禹这才明白过来,眨巴一下眼睛回答道:“我师娘跟小惠的同学打听到后,告诉我的。小惠的同学说是她猜想的,再就问不出什么了。”
“小惠的同学肯定知道小惠在那里。这样,你先不要急着去省城,明天再去问问小惠的同学,一定要弄清楚小惠在省城的确切地址,或者联系方式;然后再动身去找。”史可平见康明禹点头,立时起身就要走的样子,摆摆手说:“你不要急,明天和夏茗一起去,现在都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另外,小惠这次高考成绩不理想,你把她找回来,是继续让她复读呢,还是要她留在家里照顾你师娘?”
康明禹只是急切想着把小惠找见,也好不让师娘伤心,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史可平这一问,他更是回答不上来。只好说:“我只想着把人找见,至于其他,找见人再说吧。”
“孩子嘛,还是叫继续上学吧。我有个想法,你找到小惠后,如果她愿意,就想办法安排她到省城哪个大学上学吧。本科不行,专科也可以嘛。”史可平缓缓地郑重说道:“这个社会毕竟充满了竞争。没有文化,将来恐怕是要吃亏的。既然没有考上,那就花些钱,总得叫孩子上大学嘛。你不要担心,这个钱我出。”
康明禹刚说了句“那能让你出这个钱呢”,史可平语气里多了一份沉重,继续说道:“你师傅的去世,与我有很大关系,我对不起你的师傅。现在既然他人不在了,他女儿的事,我应该尽一份力,也算是忏悔和赎罪吧。你回去和你师娘商量商量,如果她也同意,你准备准备,后天和夏茗一起去省城。那边办事的人我帮你联系,应该问题不大。还有,你这次到了省城,要和香港的费总接触一下,顺便把北子口的事谈谈,要尽量谈的透彻。在引进外资这方面,人家可以说是专家。北子口的事;是你的心愿;现在既然风平浪静了;我可以帮你完成这个心愿了。”
这一席推心置腹的话,把康明禹感动的热泪盈眶。感动之余,慢慢思量起来,史可平一段时间以来,也是处在风雨飘摇的风口浪尖上。在面临各方面压力和步步荆棘的情形下,不光要化解自己面临的危险处境,千丝万缕之间,竟然还把小惠的事情考虑的这么周到仔细,并且对康明禹北子口的事依然牢记于心。这一份睿智精细,不能不让康明禹感动并且佩服了。
但康明禹此番被卷进一场惊涛骇浪中,如今虽然安全着陆,心头依旧后怕不已。见史可平如此关切,只好说:“去北子口的事,我想再考虑考虑。小惠的事情等我和师娘商量后,我立即着手去办。夏茗,就不用和我一起去省城了。公司又要推选干部,让她留下自己盯着吧。”说罢,猛然想起这一切的结果,还不是因为前次的干部推选,遂叹息道:“人人热中上进,夏茗也不能免俗,其他人可想而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呐。”
“夏茗还是陪你去,她在省城上的大学,人熟。至于推选干部的事,我想往后拖一拖。”史可平何尝不知道,正是前次的干部推选,让李万长为了摆脱康明禹不惜铤而走险,引发特大事故,以至于让自己焦头烂额,几乎折戟沉沙?如今,吴征已经辞职下台,没有了外界的干扰,推选干部还不是自己一力独断。想起特大事故刚刚结束,推选干部还没有被提上议事日程,就又有人蠢蠢欲动,史可平不觉就气不打一处来:“人为名利,前赴后继。我们在前面赴汤蹈火,有些人在后面煽风点火。说什么三号矿曾经有大师算过,两年肯定就有一次特大事故。还说三号矿属水,水来土壅,只有土命人才能镇得住。因此,这次三号矿的矿长必须是一个土命的人当矿长才能平安无事。什么意思?无非是司马昭之心,我能让他如意?看来,真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啊!”
三号矿必须要土命人出任矿长的话,康明禹曾经听夏茗提说过。康明禹听后,感觉有些不对头,但没有想明白不对头的地方在那里,也就一笑置之,没有往心里去。后来还是听夏茗说,全公司中层干部中,除了康明禹,只有人事部王经理命理属土。康明禹这才感觉又有人在玩阴谋。本来想提醒史可平,没想到,史可平不光已经知道,并且有了基本的分析判断。王经理在上次的干部推选中,和吴征私下勾结,企图用一纸干部推荐名单绑架史可平,被刘大炮一帮人在会议上批驳的狗血淋头狼狈不堪。史可平原本打算徐徐修理王经理,只不过仓促之间三号矿发生了特大事故,只好暂时隐忍不发。等事故的真相浮出水面,史可平内心已经把这次事故的过错归结于吴征的干部推选,心中早对王经理是‘是可忍,熟不可忍’了。没有想到,吴征倒下去了,王经理竟然自行跳了出来,满肚皮火气的史可平岂能轻易放过他。
从史可平杀气腾腾的话中,康明禹知道,人事部王经理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但这些;已经与他这个已经辞职的矿长没有关系了。顺着史可平的意思,康明禹把话题引向自身。说:“这是典型的掩耳盗铃呀。不过,我这次算把吴征得罪到家了。将来吴征反过手来,我恐怕不会有好下场了。”
“你不要怕?我的原则是‘没事我不找事,有事我也不怕事。”史可平口气斩钉截铁,从沙发上藤地站了起来,说:“吴征自作聪明,结果怎样?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还不是自作自受。你是不是担心,吴征将来在北子口给你做文章,所以要再考虑考虑?”
康明禹确实担心这一点,尤其吴征和县委刘书记的私人关系,所以打算再看看。见史可平直接把话挑明,也就点点头,说:“吴征虽然辞去了矿管委主任一职,可人家是国家干部,还继续留在矿管委工作。说不定哪天随时复起。等我把摊子铺开了,他如果又复起了,还不把我弄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史可平满脸的不屑一顾,咬了牙说:“有我在,北子口你放心去。我还有个做人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第四十一章:小惠可能很危险
四十一
见到小惠同学后,康明禹对史可平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史可平判断的一点不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小惠的同学确实知道小惠在省城的确切地址,可好说殆说,这个小姑娘就是不说。急的康明禹几次差点现场发作。后来,在小姑娘的父母和夏茗一帮人软磨硬泡,威胁恐吓下,小姑娘才极不情愿的拿出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是小惠偷偷给她打过电话,然后留了这个号码。看见有电话号码,小姑娘的父母立马警觉起来,疾言厉色地追问姑娘:你是不是也打算离家出走啊?你们是不是私下约好了?问了几句,小姑娘的母亲就带了哭腔捶胸顿足起来,哭骂小姑娘没有良心,一点不理解大人的心。幸亏他们看的紧,要不这死丫头还不知道被骗到哪里了。说不定已经被卖到了什么落后山区,做了人家的小媳妇……
康明禹没有理会这位母亲的歇斯底里,和夏茗赶紧告辞出来。姑娘的母亲骂小姑娘时,一口一个‘被骗’,听的康明禹心惊胆战。他不清楚小惠是否被骗,或者被骗到什么地步,心里面七上八下的。一到楼下,康明禹马上把自己的担心给夏茗说了,同时把大哥大递过去,让夏茗赶快拨通了那个电话。
那知电话刚一拨通,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夏茗立即把电话从耳边拿了下来,在对方还在不停“喂,喂”的声音中,猛的按了结束键,仿佛受了惊吓似的,脸上青红不定地盯了康明禹看。
夏茗的神态把康明禹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半晌,夏茗才回过神来,勉强苦笑了说:“这个电话是大西洋娱乐城的。”
“大西洋娱乐城怎么了?”康明禹还不太明白,说:“小惠有可能在那儿打工嘛。”
康明禹不清楚大西洋娱乐城的情形。但夏茗在省城上的大学,进入矿业公司工作之后,也经常去省城出差,陪同史可平招待地矿系统的领导。虽然没有亲自去过大西洋娱乐城,可茶余饭后的耳闻,却对大西洋娱乐城的底细略知一二。于是,夏茗便把大西洋娱乐城的情况向康明禹细细道来。
大西洋娱乐城是省城最高档次的娱乐场所,据说是台湾还是香港老板投资的。至于背后的背景靠山,圈内的人虽然众说纷纭,但却都是猜测,真正的谁也不清楚大西洋背靠的是那座大山。谁都清楚大西洋是个色欲横流,藏污纳垢的地方,可每次的扫黄打非,尽管声势铺天盖地,却从未见公安和文化管理部门动过他们一个汗毛。可见其背后人物一手遮天的能量。还有,据说他们自己也养有一帮打手,一般的混混根本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偶尔有倒霉的,基本被那些打手修理的死去活来。可以说大西洋的老板,是在省城的黑白两道都趟得开的响当当的人物。当然,出入大西洋的人基本上是具有一定级别的政府官员,高官子弟和社会名媛,更多的是那些一掷万金的商界名流。至于大西洋陪客的公子小姐,也基本是从各地优中选优的帅哥靓妹……
“你是说,小惠……不可能吧?”康明禹脑子里立即联想到小惠已经被骗,而且在大西洋做了小姐,不由紧张地问。思索了半天,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就说:“小惠还是个孩子,长的又不是很漂亮。应该不会是做小姐吧,顶多是个服务员罢了。”
“小惠长得够漂亮了。你怎么不明白,小惠在你眼里是个小孩子,可在那些人眼里,正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呐。”见康明禹半信半疑,夏茗清楚这些事情让他自己去意会,也意会不出什么结果,只好直说:“如果他们觉得不是十分漂亮的女孩,就会向客人推荐女孩的初夜权,也就是卖处。跟姑娘和客人说好第一次多少钱,等双方都同意了,就……明白了吧?”最后的话,夏茗说的自己都不好意思,不由气哼哼的问了一句。
康明禹愈听愈是心惊。这些事情,如果不是从夏茗口里说出,打死他也不敢相信。至此,他已经完全相信小惠已经被坏人蒙骗,并且在大西洋做了小姐,心下不由对小惠的处境深切担忧起来。悲惨死去的师傅,留下了双目失明的师娘,唯一的女儿小惠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辜负了师傅临终前的重托。想到这些,康明禹不觉悲从中来。沉默许久,喑哑说道:“你准备一下吧,我们马上出发,我让保义也一起上省城。”说完,双眼眺望远方,牙缝里迸出一句:“谁要伤害了小惠,我要他的命。”
夏茗从康明禹的眸子里分明看到,如果小惠真的受到伤害,他将踏破河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心下不由得深深焦虑担忧起来。不知这个不要命的男人和更不要命的冷头田保义,为了小惠将要闯出什么弥天大祸。
然而康明禹却好像很冷静的样子。路过市上,还和夏茗去医院看望了还在住院的李万长。李万长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本来可以出院了。但他现在还是缉捕在押人员,一想起看守所里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也只有继续装病,拖磨着不肯出院。夏茗把买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床头,康明禹询问了李万长的病情。李万长心情还算稳定,勉强笑了回答着康明禹的关切。眼神偶尔转到夏茗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悲哀,目光相触,夏茗被看的浑身不自在。
临别出门,康明禹嘱咐万长母亲放心,等过一段时间,他请史可平出面恳求刘书记,尽快让万长解除羁押。康明禹和夏茗成对走出病房,神形间的密切亲昵,让躺在病床上的李万长百感交集。脑海里不断冒出抢险期间,夏茗把头埋在康明禹怀里睡觉的一幕,眼神中不觉流露出热切的希冀和妒忌的愤慨来。
下楼时,夏茗鄙夷地说:“李万长你就不应该管他。这种人,差点没把你害死。”
康明禹淡淡地说:“算了吧,人都到了这步田地,还计较什么呢。”
“你就继续发你的慈悲吧。”夏茗有些愤愤不平,说:“总有一天,你会被这个李万长害死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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