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记者 第 3 部分阅读

文 / 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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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厅很小,一会儿就转完了。汪时宇留杨蔓吃饭,杨蔓执意不肯,说:“我要赶回报社呢。”说罢就匆勿离开。

    她想着,才不要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虫子的故事。走了好几步,杨蔓无意一转头,发现那汪时宇正贴在展览厅的玻璃大门里,一直看着自己呢。

    她便挥了挥手,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3

    汪时宇看着杨蔓就这样跑掉了,一点也不灰心。

    她总是匆匆离去的样子,更激起了他的一些思绪。

    他是一个捕蝴蝶的人,他长于等待。

    他知道她会再来找他的。他从没有这么有把握地对待一个女孩。

    他其实不单跟女孩交往的经验少,就连跟一般人交往都缺少经验。

    但现在,他觉得他看到的是一只蝴蝶。

    一周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怀疑自己的等待。果然,杨蔓又打传呼给他了。

    星期一的时候,照例是开会报选题。最近,部门想做一个系列报道,报道一些有意思的普通人的生活。因为临近两会,算是新闻的淡季,就得搞一些软性的报道。

    杨蔓本来没什么选题,她不是本地人,对这儿也完全不熟,她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拿来报道的人,但突然就想起了汪时宇。这个汪时宇可算是个怪人了,应该合适报道。

    这个选题,石主任一听就觉得不错,挺鲜活,便让杨蔓去做。

    杨蔓在电话里说:“汪时宇,我们还想做一个关于你的报道呢。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仔细聊聊啊?”

    汪时宇谦虚着:“我有什么好报道的,你来玩就是了。”

    汪时宇认定这只是杨蔓的一个借口。

    杨蔓第二天一早就来了。汪时宇说:“你还是没吃早饭吧?我们到外边喝豆浆去。”

    第26节:第四章他看到的是一只蝴蝶(5)

    杨蔓说:“别出去了,外面的风很大。”

    汪时宇说:“那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就出去了。

    杨蔓开始仔细打量汪时宇的房间。

    汪时宇的房间和上次一样整洁,干干净净的。很旧的桌子,擦得漆都能照出人影来了。书架上的书多为地理和昆虫之类的书,也有好多外文版的书,想必也是些昆虫书。杨蔓可不愿拿下来。最后,她看到两本影集,她便伸手拿下来。

    翻开其中一本,发现基本是本家庭影集,全家福,从黑白的到彩色的。杨蔓没什么兴趣,就翻开另一本。这本应该是汪时宇去各地捕蝴蝶的照片吧。他在野外,穿着迷彩服,戴个帽子,很像想象中的捕蝴蝶的人。照片照得都不怎么样,光不对,或者表情不对,甚至是模糊的。

    也有在一些风景名胜的标志处拍的片子,比如在昆明的金马碧鸡坊下拍的,在黄果树大瀑布前拍的,但那部分都表情呆呆的,脸上黑黑的。

    想必这些照片,不是自拍,就是随便抓个路人拍的,所以才这么难看。

    正翻着,汪时宇就回来了,拎着两个煎饼果子。汪时宇说:“这个小摊做得不错,你试试。”杨蔓谢过,想起照片中汪时宇的样子,说:“你照片里怎么跟你现在不大像啊?”

    汪时宇愣了愣说:“你是说照片里很黑是吧?”

    他笑起来,说:“我平时是很黑啊。现在冬天,哪都去不了,才白了点。夏天,到处跑,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当然又黑又瘦了。”

    杨蔓终于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你房间现在这么整洁,可第一次看见的好乱啊。”

    汪时宇说:“嗨,那是正在做木工活啊,我把以前的两个大木箱,改成了这几个小箱子。”

    杨蔓还是不大明白:“你要是这么爱整洁,那你出门怎么办?”

    汪时宇说:“我一出去,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汪时宇便对杨蔓讲起他出门收集蝴蝶的事。

    杨蔓听着感觉挺新鲜的,但汪时宇讲得太简略。于是,杨蔓只好不停地提问题,要求汪时宇仔细讲。

    在汪时宇看来,那些查阅资料,打听消息,确定方向,以及坐长途车,住小旅店,在野外寻找守候,这些经历都没什么好讲述的。这些在他看来就是平平常常,跟其他人经历的也差不多。那些跑长途的司机,跑推销的推销员,出外打工的民工,也都经历着差不多的事情。他愿意讲述的,他觉得特别的,是他的那些珍贵的猎物。

    汪时宇说:“我还是给你看蝴蝶吧。”

    杨蔓说:“你不是都送去展览了吗?”

    汪时宇说:“有个别特别珍贵的,我舍不得送去呢。再说,我还有照片。”

    第27节:第四章他看到的是一只蝴蝶(6)

    杨蔓忙说:“那就看照片吧。”

    汪时宇另外从抽屉里拿了几本厚厚的相册出来,给杨蔓讲述,哪种蝴蝶怎么珍贵,他又是怎么获得的。

    杨蔓真的拿了采访本子,开始记录。

    汪时宇想,原来她真的要做报道,他心里一热,觉得杨蔓为自己要做这么多事情啊。

    一会儿就到了十二点过了,汪时宇才忽然发现。他忙请杨蔓原谅,并请杨蔓去胡同里的小店吃饭。

    杨蔓这次没有推辞。

    在小店坐下,汪时宇开始向杨蔓发问,问她是哪里人,哪个学校毕业的,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杨蔓心里想着这篇报道的布局,开头怎么写,中间怎么写,结尾怎么写。现在材料应该是够了,所以她放下心来,一句句地回答汪时宇的问题。

    她有个问题早就想问汪时宇了,她忍了半天,她觉得这不属于采访的内容,而涉及人家的隐私。于是她说:“对了,汪时宇,你不用上班,春夏秋还要出门,这要花多少钱啊?”

    汪时宇说:“我出门很节省的,火车经常坐硬座,在有趟车上我有个同学在当车长,我如果坐他那趟车,他带我上车就行……”

    杨蔓说:“那也得花钱啊。”

    汪时宇明白过来,说:“哦,我在单位请的是长病假,还有一点点工资,但我家里有几间房子,我收租金呢。我的蝴蝶有的也很值钱,不过,我还没打算卖。”

    杨蔓听到房子,心里闪过一念,但这念头马上就过去了。杨蔓现在可租不起好一点的房子。

    吃完饭,杨蔓就要告辞,汪时宇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杨蔓坐在座位上,小店老板过来收拾桌子。老板跟杨蔓打招呼,说:“小汪人不错呢。你是他女朋友吧?”

    杨蔓也不想声明什么,笑眯眯地看着老板说:“他总在您这儿吃饭?”

    老板说:“像他这么实在的小伙子不好找。”

    正说着,汪时宇就回来了,说:“我们走吧,我送你去车站。”

    杨蔓也不推辞,汪时宇帮杨蔓拎着她的大包。两人都没什么话了。到了车站,汪时宇跟杨蔓讲,哪趟车可以坐到报社。汪时宇说:“你到我这儿这么远,以后,像这种事儿,我去你那儿吧,免得你太难跑了。”

    然后两人又默默地等车。

    车终于来了。汪时宇递给杨蔓包的同时,又把手上一个塑料袋递给她。

    上了车,杨蔓打开,发现是一支新的“热得快”。

    两个小时以后,汪时宇收到一条传呼留言:“谢谢”。

    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的内容。

    他后来一直保存着这条留言。

    4

    杨蔓面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几页记录,还是有点不知所措。关于开头,她设想了好几种方案,都觉得没把握,还是只能再去资料室。

    第28节:第四章他看到的是一只蝴蝶(7)

    老康听杨蔓讲了半天,便跟杨蔓出主意,说:“不用急,我记得前年国庆周末部也做了类似的选题,做了些普通人物的故事,做得挺好,你可以看一下。”

    杨蔓开始读那些人物报道,读着读着就走神了。

    她想起了汪时宇的一些细节,她想起那天离开蝴蝶展的时候,她回头看见汪时宇的鼻子压在玻璃门上,压成了一个白色的三角。看见杨蔓回头,汪时宇赶紧站直身体,鼻尖才离开玻璃。虽然离得远,杨蔓觉得她是看到了的。

    杨蔓又想起她坐在汪时宇的车后座上,汪时宇宽大的背,像一堵墙一样,她觉得刚好能把自己藏起来。

    老康看见杨蔓在那儿发呆,心想,这丫头最近越来越爱发呆了。他其实早就注意到,杨蔓是个爱发呆的女孩。她发呆的时候,两眼迷茫,像被定格了一样,时间都不长,但那时,真让人有去摇她一下的冲动。

    杨蔓忽然回过神来,看见老康在那儿偷笑,她很不好意思,说:“康老师,你笑什么呀?”

    杨蔓把报纸拿过去,说:“康老师,你笑我我就不在这儿写了。我复印了就走。”

    老康说:“小杨,有心事?”

    杨蔓说:“我哪能有什么心事啊。我就想着写完这稿子呢。”

    但这么一说,杨蔓反而坦然了,她坐下来写稿子。开头是她想象的,她想象汪时宇在江南的某座山里,静静地等待一只蝴蝶破蛹而出。她写了不少细节,这细节都是她想出来的。后面的具体资料,比如多少种珍稀品种,有什么人出过什么价钱想买走他的哪个品种,这些才是汪时宇详细给她说过的。但这些内容看起来干巴巴的,毫不生动。只有那个开头,让杨蔓自己都觉得无比浪漫,就像她所知的那些在野外工作的科学家。

    石主任一看这稿子,也觉得不错。便叫杨蔓带了摄影记者去拍张汪时宇和他的蝴蝶在一起的照片。

    杨蔓忽然犹豫了。她把汪时宇的传呼写给摄影记者张锐,让他自己去,她说她要值班。

    汪时宇接到张锐的传呼,自然爽快地约了拍摄时间。

    可来了一看,只有张锐一人。他心下奇怪,跟张锐说话,完全不能集中精神。最后实在忍不住,问张锐:“杨蔓怎么没来啊?”对方说:“她不用来的,只是拍张照片嘛。而且她还要值夜班呢。她做夜班编辑的。”

    张锐要拍些什么,汪时宇都很配合,只是不时地向张锐问一下杨蔓的情况。但张锐也不清楚,给不了汪时宇太多的答案。汪时宇只是知道了,编制啊,指标啊,夜班编辑其实只能算临时工啊……

    汪时宇明白了为什么杨蔓在报纸上叫做“实习记者”,为什么她的名片上只有部门和名字,什么职务都没写。

    不过,汪时宇反倒更觉得杨蔓不错了。

    汪时宇一向引以为傲的是他觉得他和北京人不同。他觉得他四处走,比他们看到的世界大。许多北京人认为这个世界分为北京和地方,觉得北京之外,就是地方。从外地来的人就是从地方上来的人。说话有其他方言的口音就叫有口音,说谁有口音仿佛说谁有口臭一样。他们分不清福建和广东,分不清云南和贵州。他们觉得北京就是世界的中心。

    汪时宇没有几个北京朋友,他倒有些朋友是在外地。他喜欢他的那些外地的朋友。他们像他一样,都是一些实在的人。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眼界。

    汪时宇这下更觉得自己能给予杨蔓一些什么,也许是一些帮助吧。在他的心中,杨蔓不只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而更像蝴蝶的前身,无力无助的幼虫,或是安静等待破茧的蛹。

    第二部分

    第29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1)

    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

    1

    杨蔓刚刚说完:“你好!新闻热线——”

    电话那头就传来急切的声音:“阿姨,救救我们——”

    是个半大的少年的声音。杨蔓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说:“别急别急,你慢慢说。”

    少年说:“我们是重庆玉山第三职中的学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三个月前,有两个人来我们学校,说要包下我们一个班的工作,于是我们全班就跟着来了。来之前每人还交了一千元的保证金。现在我们被困在了一个山沟里,工作根本和他们当时说的不一样,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不能休息,他们还经常打骂我们,也没给我们发过工资。现在我们想回家,但身份证拿不回来,也没有钱。我昨天捡到你们的一张旧报纸,看到你们这个电话,现在我跟一个女生就偷跑出来,给你们打这个电话。阿姨,请帮帮我们啊!”

    杨蔓一下子就急了,心里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她一边安慰这个少年,一边仔细询问这个少年的情况。少年告诉了她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以及那两个老板的电话,杨蔓还记下了他们重庆学校的名称,少年父母的工作单位。她问少年:“那你现在还回去吗?”少年说,他要回去,他现在身上没有钱,也不知怎么才能进到北京城里,而且他的同学们都还要等他把消息带回去。

    杨蔓郑重地对他许诺,说一定会帮助他们回家的。

    杨蔓放下电话就去找石主任。石主任正在食堂吃晚饭,她便急急忙忙地把这事复述了一遍。

    谁知石主任完全不着急。

    他说:“小杨啊,这种事现在很多,去年报了好几起,都算不得新闻了。那些第一次出来打工的民工,对外面抱希望很高,特别是对北京抱的期望很高,来了落差就会很大,所以劳资纠纷不断。现在读者看这种新闻都看疲了,很难再报了。”

    第30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2)

    杨蔓说:“那怎么办?那是群孩子啊。他们还等着回家呢!”

    石主任说:“小杨,接热线也不是你的正职,白天不是有两个热线接线员嘛。你现在要安心做一个夜班编辑,这个岗位很重要的,你现在稿子也写得不少,但报社并不缺少记者,真正缺少的是夜班编辑。你只有在这个岗位上,才有可能真正进入报社。现在别的部门已经有这种先例,部门真正缺少的人是可以正式招进来的,在指标上可以争取。你户口没在北京,现在这条不能放宽,但可以预计的是这一点以后也会改变的。转正可能也就是一两年的事,小杨,你安心工作吧。不要朝三暮四的。”

    杨蔓脸一阵通红,她急了就说不出什么话来。她觉得眼泪往上涌,便扭了头,急急地跑回了办公室。

    美编邹皮正在办公室看电视。杨蔓见邹皮在,忙转了头,坐到桌前,对着一大堆稿子,不知所措。

    邹皮第一次见杨蔓这副表情,觉得奇怪,便凑过来,跟杨蔓搭讪。邹皮问:“呵,杨蔓,谁欺负你了?哥哥替你出头。”说完就看见杨蔓眼里掉出了两大颗泪珠,邹皮连忙收起这种玩笑的态度,说:“怎么了,杨蔓?”

    杨蔓觉得有个人可以商量总是好的,便从头到尾地对邹皮讲了一遍。

    邹皮说:“嗨,这哪算什么大事啊。老石责备你,其实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他是怕你做别的分了心,不愿再做夜班编辑。你来之前,他很为上夜班苦恼呢。以前找过一个实习生来做夜班编辑,那实习生还没你做得好,但也是帮他把每个流程串了起来,他这样就轻松很多了,中间还可以溜出去干点什么。后来那实习生找到工作就走了,这位置又空了好长时间。那阵子,老石就像一个丢了拐棍的人,什么都别扭着。转正?别听他的,别说不可能,就是有可能,他给你转了正,你正式进入报社了,那你还肯干这夜班活吗?”

    杨蔓听邹皮的一番话,明白了些,但还是担心那群孩子的事情。她可是答应了他们的啊!

    邹皮说:“杨蔓,你是在报社呆得不长,这事的确不难解决啊。你不是有那俩老板的电话吗?你打过去吓吓他们,说你是报社的,就行了,多半他们就让这群孩子回家了。已经被诓到这儿了,这些孩子想拿回钱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要回个身份证,应该不难,你再让他们父母来接就行了。”

    杨蔓觉得也别无他法,邹皮讲的这条才是自己能做到的。

    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拿起电话拨给那两个老板。电话拨通了。杨蔓说:“请问你姓胡吧?”对方迟疑地答应着。杨蔓接着说:“我是《京华早报》记者……”谁知刚刚说到这儿,对方就开始用一口北京土话破口大骂,并说:“你们有能耐哦,又装成报社记者来蒙我,一听你的声音我就听出来了,你一口重庆话,还记者呢,我怕谁啊?你不就是那姓李的丫头吗?你跑出去了,我也能抓回来。你们再这么干,有你们好看的。”

    第31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3)

    杨蔓不知该如何应答,她可以再解释自己是报社记者吗?对方这时已经啪地一下子摔了电话。

    自己的普通话讲得不好,杨蔓从来没有想改变过。她甚至故意不去纠正那些不准的发音。她喜欢自己讲话的那些南方音,她觉得那软软糯糯十分好听。她喜欢将自己区别于真正的北京人,但却没料到,被这姓胡的北京人一下子就听出,而且认为自己就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员。这一下,忙没帮到,麻烦可更大了。

    杨蔓也因为自己被对方误认为是那些孩子,更觉得有了责任,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群孩子中的一员。

    怎么办?她在整个晚上跟版、校对、送大样的过程中一直在想着这事。

    最后她能想到的就是给孙淼打电话,她用的是照排室的电话。石主任在办公室,她不想让石主任听见。

    孙淼喂的一声听起来很疲倦。但杨蔓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急急地把一切情况倒给孙淼听。

    杨蔓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她想,至少,孙淼会给她一些好的建议。

    孙淼听杨蔓讲完,说:“小杨,别着急别着急,这事我们能管。明天上午你有时间吗?你早上九点来报社吧,到时我们商量怎么办。”

    杨蔓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2

    孙淼几天没睡好了。这一天他打算早早就上床,所以吃了颗安定,希望能顺利进入梦乡。他刚刚放下水杯,就接到杨蔓的电话。

    杨蔓在那头焦急地,带点哭腔地跟他讲述了一群孩子被困的事情。

    孙淼揉着太阳穴,他的头很痛。但他从杨蔓的语气里就感觉到了这事对她来说很严重。他其实只明白了个大概,但他还是马上就答应下来。

    孙淼上了闹钟,怕自己早上起不来。

    这一夜仍然睡得不好,半梦半醒的。在夜里的朦胧中,他的思绪奔逸,想了很远。他到报社六年了,别人看他还做得不错,但他却觉得越来越厌倦。他觉得这报社里散发着一种夏天池塘的气息,那种浓郁得化不开的气味,没有源头的一塘水,青绿色泛着泡沫,草腥味鱼腥味。在这报社里,许多人都只是没脑的苍蝇,偏又生在了不用飞的糖罐里,它们永久地歇着,以致作为一只苍蝇的能力都退化了。也有少数人,在这些中间努力经营着自己。比如像老石,这夜班一上就好几年,但要闻部的主任,是最能往上走的位置,副主编的摇篮。

    孙淼都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现在不想去上班,不想采访,也不想写稿。他能混着就混着,但时常又心中不安。他轻轻松松就能做出报社喜欢的稿子,报社把那些稿子评为好稿,但他认为,那是他完全都不费脑子做出来的。他在夜里悲哀地想,他已经完全没有激情了,他现在已经步入中年。

    第32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4)

    想到中年这个词,就更搞得他辗转难眠。

    难道他就这样,一天天下去,以后也像老石一样,在夜班候着,等着升级?

    他又想到生活中的事情,车子、房子、老婆、孩子,这些刻度,一项项地在等着他,这些刻度也是报社那些同事的刻度。他更绝望了。

    在这夜里,只有他醒着。

    这大约是夜里一点刚过的时候。

    杨蔓才回到住的地方。今天版子做得不顺,拖了些时间。她摇了摇水瓶,发现里面热水不多,便去小院里接了水,拿进房里,插上“热得快”,一边等,一边坐在床边,翻翻枕边的书。她的书不多,都是来北京的时候,从家里精心挑出来的。她觉得这些是她会反复看的书。

    她现在看的是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这是史铁生的一本随笔集。杨蔓很喜欢。又因为带的书不多,其他几本是小说,不可能随时拿起,只有这本可以。所以她经常翻这本书,以至于书角都被翻卷了,封皮磨得很旧,像一本很有年代的书了。

    有一次有人问杨蔓为什么来北京,哦,那人好像是汪时宇吧。杨蔓张口就说:“是来看史铁生和他的地坛的。”对方愣了愣,没明白杨蔓的意思。杨蔓经常碰到别人问她“为什么来北京”,她的答案有无数个,比如是“逃婚来的”,又比如“是来找王子的”,都是说着玩的,但在她心中,也都不只是说着玩的。

    她是来看些什么,找些什么的?只是她也不明白,这“什么”到底是什么。

    水很快就开了,杨蔓放下书,静悄悄去到院子,洗漱。

    夜里的小院很安静,房东和另外那家房客早早就睡了。门口的黑狗也早已习惯了杨蔓晚上的出入,一声也不会叫了。只有杨蔓的房间,灯光透过彩色大花的窗帘,显得很温暖。

    马上就到四月了,天气还没有转暖,自来水依旧刺骨,但杨蔓的春天概念是在日历上,她的日历是沿用的家乡日历。家乡的此刻,一定是花开处处了。

    杨蔓现在是站在春天的院落里。

    3

    孙淼早上是被闹钟闹起来的。

    他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踏实睡了一会儿。恍惚中,他似乎听到的是林场的电锯声。就像他六七岁的时候,天天清晨听到的那样。他眯了一会儿,使劲甩了甩头,起身洗了个凉水脸。凉水在脸上一激,他这才清醒过来,他才想起今天是为什么要这么早起了。

    他回想昨天杨蔓到底讲的事情是什么,他有点理不清头绪。头又开始痛,一阵一阵地痛,像要爆了一样。

    但他不愿对杨蔓失信。他又想起杨蔓是要上夜班的,叫她早上九点到报社,是不是太早了?

    他正开自己办公室门的时候,就听见杨蔓在身后喊:“孙老师!”

    第33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5)

    他看见杨蔓穿了件嫩绿的毛衣,一只手拿了件浅黄的外套,很春天的样子。可是另一只手拎了个很大的包,包像个电脑包,方头方脑的,很难看。

    他说:“你不冷吗?天气预报说,过几天沙尘暴就要来了。”

    杨蔓嘿嘿地笑着。

    在办公室坐定,孙淼说:“小杨,你再讲讲那件事吧,我们一起理理思路。”

    杨蔓便从头讲起。

    孙淼这才明白了。

    他说:“石主任怎么说?”

    杨蔓也复述了石主任的说法。

    孙淼说:“做新闻做久了的人,大都没新闻感觉了,就像医生护士,对病人最麻木。这事可以报道的,就算报不了大稿子,帮到那群孩子也是好事。这样吧,我们先去看看那个地方到底在哪,是什么样子。”

    杨蔓很高兴,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吧。”便把地址拿给孙淼看。

    孙淼一看,这是在北京市郊区很远的一个地方,他也不怎么熟,到那儿再说吧。

    他便让杨蔓去报社门口等他。

    杨蔓站在门口,就看见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了过来。车门打开,孙淼在车上,招呼杨蔓上车。

    杨蔓坐在车里,车里宽宽大大的,杨蔓一下子就觉得像是坐在坦克里,现在出发去参战。

    孙淼把车开下报社门前的台阶,车子像巨人迈开了步子。

    杨蔓心中涌起了莫名的骄傲,她觉得自己变得很有力量。

    离开三环,穿出四环,很快就到了北方真正的农村。

    周围的田野都还荒着,山坡也荒着,一大片土色绵延不断。路边的树笔直向上,高大,却完全没有春天的迹象。远看那些树冠,枝节清楚,杨蔓想起小时候用树叶做的叶脉书签,想起小时候有篇课文叫做《白杨礼赞》。

    这景象对杨蔓来说很新奇,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她从没看到过这样广阔的荒地。她心里在想,古战场是不是就是这样。

    路过一些村庄,慢慢进入山里了。

    孙淼把放在前面的那块报社采访车的牌子拿下来,放到下面收起来。

    把散在后座上的几份报纸收起来。

    示意杨蔓把包放到脚下。

    杨蔓不明所以,但心里隐隐地开始激动。

    到了山口,就看到一些房子在路边。

    4

    孙淼停了车,让杨蔓在车上等着,自己下去跟路边的一两个闲人聊了会儿,又才回到车里。

    看着杨蔓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孙淼笑了,跟杨蔓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村子了。只是我们这样去找那些学生,太招摇了,那边要觉得不对,就会马上把学生转移,到时我们根本没法找。所以我先跟他们打听这附近的房子,我假装是来买房的。”

    看杨蔓还不大明白的样子,孙淼继续说:“现在的确有些城里人到乡下来买房子,到山沟里,花几万块钱,就可以买个农村的老房子,他们都想着休假的时候,可以到自然环境里来住一段。我有好几个朋友双休日就往乡下看房呢。”

    第34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6)

    杨蔓很兴奋说:“好啊,我们就装做买房的,等会我跟你一块去。”

    孙淼看看杨蔓,摇摇头,说:“你要是出现在这里,太打眼了。”

    杨蔓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说:“还好我今天没穿短裙。孙老师,你买房总得带个女朋友什么的吧?”

    孙淼笑着说:“你叫我孙老师,还不一样穿帮?”

    杨蔓说:“我当然知道啦。”

    车子这时已进入村子,停在一块空坝上。

    孙淼仍旧先下去,看到两个村民,便过去又聊了聊。再走回来,把车锁了,牵着杨蔓的手,往山坡上走。

    远处的那两个村民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

    孙淼说:“他们说,他们下面村里的房子都是住着人的,只有半山坡的那几处房子有的空着,有的租了出去。我们先在上面转转。”

    顺着一条干涸的乱石小河道往上走,一直走到最高处,这最高处也是一座老房子。有院子,院里有几棵没长叶子的果树,屋后便是山石了。房子本身已经荒废多年,年久失修的样子。但窗棂上还有着雕花,想来这儿曾经住的是大户人家。

    两人正四处查看,杨蔓是不得要领的,甚至在观察这家人的果树是什么树,查看小院门口的狗棚、马棚。孙淼忽然叫杨蔓:“蔓蔓,到这边来看!”

    杨蔓走过去,孙淼正站在院墙边,杨蔓站到旁边一个石碾子上,往下看去。

    只见半山上这些零零落落的老房子大都年久失修,墙歪瓦斜。越往下房子越新,越靠近公路,越有人气。孙淼说:“这里以前应该有水,所以有钱的人家会选上风上水的地方,后来水没了,或者用上自来水了,大家就往山下搬,搬到路边生活方便。上面这些房子可能都没人住了。我们往下慢慢查看过去。”

    两人又顺着河道往下走,杨蔓走得很艰难,孙淼便又拉着杨蔓的手。杨蔓心里又砰砰地跳了一阵子。孙淼看看杨蔓,觉得杨蔓挺好玩,觉得她装女朋友装得很努力,很像。

    到了一个水泥墙围着的院子,孙淼牵着杨蔓,围着转了一圈。孙淼小声说:“这房子不像是住人的。”

    正在这时,有两人向他们走过来。孙淼放开杨蔓的手,杨蔓很自然地挽着孙淼。

    走在前面的人是刚才在下面聊过的村民,那村民对孙淼说:“这是胡村长。”

    那胡村长便热情地跟孙淼握手。胡村长说:“你们刚才在最上面看到的那老房子就是我们老胡家的。你们远道来,先到我家喝口水吧。”

    孙淼也热情地说:“到这儿来,肯定要拜访胡村长啊。”

    孙淼便拍拍杨蔓的手,一齐往胡村长家走去。

    不一会儿孙淼就和胡村长聊得不错,问这儿的出产,经济作物情况,也问水电的情况。他说:“如果在这儿住,停水停电就麻烦了。”

    第35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7)

    胡村长连说不会,说这儿水和电是很有保证的,是必须保证的,还要生产呢。

    孙淼说:“生产?生产什么?”

    胡村长说:“我们这儿能生产什么?什么都生产不了。能种点粮食,种点山楂、柿子的就不错了。”

    在胡村长家坐了好长一会儿,孙淼具体跟胡村长讨论了几处房子。当孙淼问到刚刚看到的那处房子,胡村长说:“那处有人住的,租出去了。”

    又聊了半天,孙淼说还要再看看四处的环境,胡村长热情地说要陪同他们,孙淼连忙谢绝。杨蔓紧紧地挽着孙淼,身体紧紧地依偎着孙淼,胡村长便不好意思再跟出来。

    他们逛了一圈,又走回刚才那个院墙下。发现这个院子的确跟别的院子不同,它的墙比别的院子高,其他院墙低矮,在院外伸长脖子就能看到院里的人,可这个不行。房子也比其他的要高大一些、多一些。

    走到院墙尽头,是靠山石的一边。杨蔓眼尖,说:“你看这水沟。”

    这排水沟是从院内出来,沿着山脚往下流淌,水量不大,但持续不断,呈褐色,泛着白沫。同时,他们还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化学气味。

    孙淼搂着杨蔓,重新回到最高处的老房子那儿转了一圈,然后回到停车的地方。胡村长和几人正在附近说话。

    孙淼又走过去和胡村长聊了好久,杨蔓站在车旁,听到孙淼大约在和胡村长谈论最上面的那个房子的价钱,以及能不能修条车道上去之类。

    5

    直到把车开离村子一段路了,孙淼才转过脸说:“杨蔓,刚才你很紧张吧?”

    杨蔓立即声明:“哪里,我不紧张。”

    孙淼说:“那你刚才当他们面怎么一句话都不敢说呢?”

    杨蔓说:“我昨天不是给那人打电话,那人就认为我是跟那些学生是一伙的吗?”

    孙淼笑嘻嘻地夸奖杨蔓:“对对,想得很周到。你把手给我。”

    杨蔓把手伸过去,孙淼摸了摸杨蔓的手说:“你看,一手心的汗。刚才我就发现了。”

    杨蔓脸红了,说:“我是有点紧张。我还担心他们会看出什么来呢。”

    孙淼说:“当一个好记者是要冒险的啊!”

    杨蔓放松很多了,说:“我以前念书的时候,还幻想以后当战地记者呢。”说到这儿,杨蔓不禁嘿嘿地笑起来,她想起了以前的那些雄心壮志。中学的时候,海湾战争局势紧张,收音机随时播报情况,杨蔓整天塞个耳机在耳朵里,甚至在课堂上也这样。她心潮澎湃,随时想奔赴战场,做个战地记者。她当时想,啊,怎么还不长大啊,他们会不会等自己啊。他们,是指的这个世界。她那时经常绝望地想,这个世界往前高速奔跑,一点也不顾及她,把她远远地抛下了。高考时,她就毅然地填报了新闻专业。

    第36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8)

    她说:“看来,我根本做不了啊,我怕死了。孙老师,那房子里应该就是那些学生吧?”

    孙淼说:“你怎么还在叫我孙老师啊?这样会穿帮的。”杨蔓想起刚才两人那么亲热的样子,现在自己又叫他孙老师,的确太装模作样了。孙淼说:“叫我孙淼吧。那房子肯定是个小型加工厂,又那么隐蔽,应该是个黑工厂。它门前那条道,虽然没有铺水泥,但是铺的碎石子,走大车也不成问题,边上还有一些卡车的车辙印呢。”

    杨蔓嘴都张大了,她怎么没看到这些呢?

    孙淼继续分析:“你还记得我们去的路上吧?快到的时候看见过去了两辆卡车,上面载满了货箱。现在看来,肯定是从那房子里拉出来的。他们这样设厂,那些学生自然很难跑出来了。”

    杨蔓说:“是啊,村长也姓胡,那些骗学生来的人也姓胡,可能是一伙的呢。”

    孙淼说:“我刚才问了,这村里大半的人都姓胡。这村长不一定跟那些人是一伙,但他肯定知道情况。”

    孙淼忽然想起来,说:“都三点过了,你饿坏了吧?那我们去吃饭。”

    到了城郊的一个地方,终于看到了一家小饭铺。

    他们坐下来随便要了点菜和饭。

    杨蔓真饿了,很认真地吃着饭。菜实在太难吃了,而且有沙子,杨蔓便大口吃着米饭。她忽然抬头,看见孙淼正在笑。杨蔓便说:“笑什么啊?我饿了嘛。”

    孙淼说:“看你吃饭都这么饱含激情。”

    杨蔓吃了两碗白饭,才停下来,说:“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孙淼说:“你等会回报社,去跟学生的家长和学校联系。告诉他们这件事,让他们派代表来北京接孩子回去。但要叮嘱他们别给那姓胡的老板打电话,以免打草惊蛇。这边我去联系警方、劳动局、工商局和电视台,到时一起行动,把孩子们解救出来。”

    杨蔓回到报社,便按照那少年给的地址联系,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他的家长。家长一听就很激动,说,孩子们一走这么久,一封信都没有,其他的家长也都没有接到一点消息。都觉得有问题,但又不知到哪里去找。

    杨蔓让他们不要太担心,因为警方和媒体马上就会去把学生们救出来了,并请他们和学校派代表过来接孩子。那家长在电话里对杨蔓不住地感谢,说他马上就去和学校联系,争取明天坐飞机赶到北京。杨蔓把热线电话和孙淼的电话告诉了对方,以便到时联系。

    杨蔓放下电话,心里暖暖的。一抬眼,看见石主任正黑着脸走进来,石主任说:“今天又缺稿,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上星期就定下的几篇到现在都没出来。小杨,你去把他们别的部门的稿子调出来给我看看。”

    第37节:第五章阿姨,救救我们!(9)

    杨蔓轻快地答应着,转身去了照排室打印其他部门的稿子。

    6

    手机响了起来,孙淼一看时间,才早上八点半。不过还好,这一夜他睡得很踏实。此时他精神抖擞。

    是报社的电话。他开始想,一定是杨蔓打来的,一听,果然是。

    杨蔓一开口便说:“我是杨蔓。”孙淼心里暗笑,这样她就避免了叫那一声“孙老师”。急忙把昨天跟那学生家长联系的情况向孙淼一通汇报,孙淼听完说:“我还准备等会儿给你电话呢,那位家长昨天晚上和我联系了。他们下午到,我去接他们,明天解救学生让他们一块去。”

    杨蔓说:“好啊,明天什么时候去?”

    孙淼说:“你明天就别去了吧,你这儿还要值夜班,你到时等我的消息。”

    杨蔓在那边“哦”了一声。

    孙淼听出了杨蔓的失望,便说:“那些家长在电话里夸了你半天呢!我也跟他们说,这次多亏你的热心。”

    第二天下午三点半,杨蔓在办公室接到孙淼打来的电话,说:“我是孙淼。杨蔓,现在孩子们已经被解救出来了,他们这会儿刚刚到招待所。这些孩子要跟你通电话呢,你等等啊!”

    杨蔓便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那天那少年的声音,那少年说:“杨姐姐,谢谢你!”便哭了起来,杨蔓的眼泪也忍不住,一下子流了出来。那少年最后在电话里要求说,明早他们就要坐火车走了,今晚他们同学想见一见杨蔓。

    杨蔓想着自己还要做版呢,忙在电话里对那些孩子一阵安慰一阵抱歉,说自己要上班,实在去不了。说了半天,孙淼接过了电话,孙淼说:“杨蔓,等会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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