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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少梅决定行一步险棋,复仇的事,安安逸逸地干不成,更少不得帮手,便道:“长春兄,你我倾盖知交,按理说,有些话我照样不该问。可是,沦陷期间,交浅言深的忌讳也顾不得了,我问一句:你是哪一种抗日分子?”
“杀人的那种。”大英雄的言谈理当简洁如儿语。俞长春坐直身子,把烟斗插在嘴里。
“刀?枪?还是毒药?或者‘我有笔如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才能,选择不同的手段。丁少梅必须得弄清楚潜在合作者的脾性。
“炸药。”俞长春喷出的烟气之浓,好似狂奔的机车,燃料中梗子太多,辣眼。
丁少梅忙点上自己的三炮台,解解眼前燃湿柴般的浓烟。选择炸药为武器,这种人多半有股子疯劲,他挺满意。
“可是,我兜里的钱只够买挂鞭炮,五百头的。”俞长春有些丧气。
“土炸药没多大力量。”
“我有路子,正经的梯恩梯,雷管、引线都是上等好货,定时器我自己会做,四年大学可是没白上。”
“是化学引爆还是电引爆?”得考考他,也展示自己。丁少梅学过爆破课程,在课余的谍报训练中,却从未真正引爆过任何东西。
“电雷管只能买到德国货,太贵,我用的是硝酸。那东西最可靠,绝不会瞎火。”俞长春豪气干云像个英雄模样,完全是个行家的派头,自信,甚至傲慢。
“梯恩梯怎么个卖法?”
“法币一块钱一克,不管运输,自己去海边接货。走私贩子都是吸血鬼,可他们要是叫日本人逮着就得枪毙。”
雨侬进门之前,范小青送过来的那张存单,转到了俞长春口袋里。丁少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瞒着雨侬做这件事,但他做了,而且挺得意。眼神再次相碰,俩人都明白,这是他们的小秘密,两个男人的秘密,女人不宜参与其中。
“你给他那笔钱,对他可未必是件好事。”回程的路上,雨侬话讲得随意,像是闲谈。“如果是好事,我早可以给他。”
丁少梅很窘,觉得自己像个自作聪明的傻瓜。应该把雨侬当作最知心的朋友来对待才是,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雨侬也挺满意,与男人相交,表现出比对方聪明一大截,或是傻上一大截,都会产生极好的效果,最糟糕的表现是不温不火。
老关、依兹柯和老丁三个人,是老吉格斯起家时最早的班底,也是他最重要的亲信,日俄战争前就结成一个小团体。老吉格斯喜欢中国人的义气,这种与价值无关的热情让他受益匪浅;他也喜欢犹太人的精明,一加一等于二般简单的生意,他们照样能扣出几厘几毫来。
“这小家伙很像个样子,手脚快,有眼力,是干这行的料。”鲍鱼客店的老店主,波兰犹太人依兹柯的枕骨仍在痛,但他还是对丁少梅表示了赞赏。这是生意,与私怨无关。
老吉格斯深夜把老关和依兹柯找来,就是谈丁少梅的事情,再伟大的领袖也离不开得力的辅臣,何况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中日战争的爆发,使他的情报市场受到了威胁,委员们的收入虽然没有减少,但是却在一点点的损耗对他的推崇。
他觉得有必要把这次讨论定个调子,便道:“委员会虽说没有子继父业这条章程,但是,老丁是个功臣,他的位子由小丁接任没什么不好。日本人围住租界,我们大多数人的行动受到了限制,情报来源减少了许多,这个时候再不启用新人,特别是中国人,我们几十年的努力可能就此付诸东流。”
“但是,难处不在我们这里,而在其他委员。”老关倚在扶手椅上,指间夹着香烟,侃侃而谈,全无仆人的猥琐。“老丁死了,俄国人带着家财出走芝加哥,九人委员会只剩下七人,现在的对比是三对四,我们不占多数。虽说艾伦你有一票否决权,但这是推举委员,我们有把握的只剩下在座的三票。”
“宫口贤二这两天有什么活动?”老吉格斯问依兹柯。
宫口贤二是委员会中唯一的日本人,老吉格斯早便怀疑他是德川信雄的代言人,但是没有证据。不过,从他表现出的个人野心来看,他对委员会主席这个位子的争夺,每每与德川信雄的阴谋配合得严丝合缝,这便不得不让老吉格斯起疑。
依兹柯取出个满是密码的小本本,沾着唾液翻了翻。“三天前他的一大批军火刚到,都是德国产的轻武器,还有炸药什么的,船停在汉沽渔码头,被盗过一次,不知道损失了什么东西。”
“他人在哪?”
“一直在汉沽,今天早上刚刚回来,带着不少样品,日军的卡子没有拦阻。”依兹柯合上小本本,像回答问题的学生般松了口气。
“有谁从市里过去见他?”老吉格斯仍不放松。
“来来往往的人多,大都是各国的掮客。他本人没在船上露面,也看不出是私货还是官货。”
“是官货,码头上替他站岗的都是换了便装的日本兵。”老吉格斯对手下人的监控向来是两条线,他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这些以往由老丁管理,老丁死后,他感到极不方便。
这种宛转的批评是常有的事,老吉格斯太精细了,所以,依兹柯也就不抱完美主义的幻想。
“宫口反对咱们的人进委员会再正常不过,特别是老丁的儿子,他更会反对。要是那位鞋匠还在,也许就不同了。”依兹柯这是对老吉格斯拐弯抹角的批评,8年前死的那位日本鞋匠也是委员,老丁下的手,老吉格斯授意。替补上来的宫口贤二比那位鞋匠更难缠。日本间谍在市场上是一大股势力,委员会中不得不安排一个他们的人,以代表他们的利益。
“想想还有谁能争取过来?别扯没用的。”鞋匠的死是老吉格斯的一次明显的错误,但他绝不会承认。
老关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这伙三十几年的老朋友间出现裂痕,他道:“伯爵先生的债务已经淹到脖子,那是一大笔钱,从井救人不是件容易事,拉他过来有困难。”
对帕纳维诺伯爵那种毫无理性的意大利赌徒,老吉格斯早就失去了信心,只是碍于委员会的章程和日本人对他的支持,一时不便将他赶出委员会。但赶他走是早晚的事,尽管他在欧洲有着广泛的联络,那也不成。
老关提到伯爵只是“起兴”,引出话头,然后道:“皮埃尔兄弟纳了一对日本孪生姐妹为妾室,每日在家高乐,连门都不大出,意志消磨得也差不多了。”
依兹柯插话道:“这对姐妹毕业于京都女子大学,即便不是日本参谋总部的间谍,如今也必然受命于日军。”他的密码本翻动得如同小鸟的翅膀。
“再加上宫口贤二,正好四票对三票?”老丁的死带来的损失这才刚刚显现出来。不过,老吉格斯心里有底,他手中恰好抓着大皮埃尔的把柄,但在什么时机下动用这把柄,他还没想好。
“所以,最好还是推迟委员会的召开。”那二人异口同声。
“我已经通知他们,明早9点30分,在这里开会。”老吉格斯知道,丁少梅的事还得靠他自己,这两个老伙计也并不完全赞成他的想法。经历了太多的危险,再坚强的神经也会磨损。他们变得软弱了。
14。没有教徒的老牧师
时钟刚敲六点,丁少梅来到了大门口。
天光方才大亮,空气甜丝丝的,飘着晚开的槐花香味,昨夜一阵子小雨,让砾石路面润洁如浅浮雕,树叶油亮亮地反射着晨光。街上能见到的行人,不过是三五个提着菜篮子的女佣,也有一个半个光着腿跑步的美国人。偶尔过辆洋车,上边坐着哈欠连天的客人,必是打了一夜的麻将,赶回家睡个美美的早觉。
这般美妙的光景,倒像是牛津城的早晨,让人无法相信半英里之外便是沦陷的国土,加上数万凶神恶煞的日本兵。
雨后天凉,范小青把黑色牛皮车篷拉上,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着套煎饼果子在咬——这是仆人天没亮跑到华界买来的。
远远她便望见,丁少梅背着手站在便道上,仍穿着那身旧洋服,但那股子矫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劲头儿,确是与众不同,着实的招人喜欢。
他该添些衣服了。范小青在后座上替他准备了一套法兰绒运动服,昂贵的英国货,类似的衣服老吉格斯有很多,好在两人身材差不多。
“好吃食,这年头竟还有这东西?口福不浅。”丁少梅一开口便是打趣。
“你最好没吃早饭。”范小青将自己咬过的一头撕下来,把剩下的半截给了丁少梅。“要是吃个大饱肚子,一会儿够你受的。”
丁少梅咬了一大口,险些将食指咬出血。“回国这么多日子,还真没机会尝尝这儿时的美味。”他嚼得很香,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油条有些硬,必是近来白面太贵,掺了不少玉米面,绿豆面煎饼里也少了花椒仁的香味,撒的鸡腿葱粒跟小虾皮倒是正经货,只是甜面酱有些陈。日本人在本地疯狂掠夺了两三年,煎饼果子还能做出这水平已经不简单了。
租界运动场与老关家只隔着四五个街区,围着木栅栏,中间是一块英式足球场,两头的球门光秃秃地没挂球网,四周一圈灰碴跑道。两年一届的租界运动会就在这里举行,平日常有各国学生来踢足球,偶尔也举行板球赛。
范小青把车停在木制看台下边,正对着包厢的位置。“你换衣服吧。”她把丁少梅留在车里,自己先去看跑道。
这姑娘真是奇妙。丁少梅换着衣服,品味外边的范小青。她也穿了套法兰绒运动服,深粉红色,嵌着深灰色的皮革饰条,脚下一双羔羊皮的网球鞋,配上浓密的短发,白晰的皮肤,高挑身材,不由得让人怦然心动。
“麻利儿的下来。这么好的天气,活动活动懒筋。”不经意间,范小青又流露出一点点唐山口音,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娘是唐山人,一辈子没改口音。”
“你的英语不至于也是唐山口儿吧?”
“ That’s a lie! You are slippery fellow!(胡扯!你这个滑头)。”这两句是正经八百的牛津音。
要想达到老吉格斯的要求,这先期训练是必不可少的。时间紧迫,他只给丁少梅一周的时间,体能与智力训练同时进行,由范小青负责。英国人刻板,这他在牛津城早有领教,倒也习惯。
只有在这个时候,范小青身上执拗的英国脾气才显露出来。每天十几个项目,都在老吉格斯开的单子上,一样也不能少。
“我不知道老爸干么费这么大劲,可既然让我来训练,那是没有半点通融。丁大少,你就纳命来。”范小青的神情是残忍而又略带好笑,舌利如刀。
一上来的十英里长跑,并没有难住丁少梅,他是牛津院系十英里比赛的第二名,让他吃惊的是,范小青竟然也跟在他身后,一步不拉地跑完这四十圈。
“你的体力不错。”丁少梅手扶着膝盖,深深地呼吸,饱含青草味道的新鲜空气涌入肺中,呛得他连声咳嗽。这些天来心力交瘁,体力大不如前了,不用看摆在发动机盖上的马表,他知道自己退步了很多。
“这块场地我熟习。”范小青额上汗流如注,但下巴仍好强地抬得高高的。“十英里赛跑,我在这儿拿过两届冠军。”
“你难道要跟我一起训练?”他有些不解,同时又觉得这样可能会很有乐趣,她是个极好的玩伴。
范小青一笑,恶声道:“这是热身,下边才是非人的折磨。要是受不了,你可以讨饶,我瞒着老爸放几分人情给你,你可要还喔?”
“你家丁大少二十多岁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讨饶。丫头,尽管放马过来。”大运动量刺激出大量肾上腺素,让他兴奋得微微发抖。
“小子,接招吧。”这口气听上去像是《三侠五义》的对白。丁少梅很高兴有这么个玩伴,助他度过丧父之后最痛苦的这段日子。
约好开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老吉格斯家空旷的大厅里仍然只有他们三人,其他的委员都迟到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老吉格斯捧着他那本古旧的祈祷书,静静地翻着,老关与依兹柯坐在一边,努力遮掩心中的焦躁。
这不是个好兆头。二十多年了,以老吉格斯的铁腕,委员会成员从未有人无故迟到。以往曾经发生过两次迟到的事情,一次是那人被暗杀了,另一次则是事主精神崩溃,偷逃回国。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绝不会是那种身不由己的原因,老关在心底跟自己打赌。他们必定是故意示威,向老吉格斯的权威挑战。
大家都老了,老吉格斯的金发变成白发,面上的皱纹如风干的苹果。依兹柯知道自己比老吉格斯更显老,体力也大不如前。在这个时候遇到如此严重的挑战,够这老伙计喝一壶的。宫口贤二必定不再是个职业间谍,中日战事一起,本地几乎所有日本人都活跃起来,不计报酬地为日军服务。如果说有不一样的,也就是老吉格斯十几年前从冯大帅手里买过来的那4个日本死囚,他们向天照大神发过誓的,一生都作他的奴仆。
老吉格斯家的客厅极大,占据了底层的大部分,没什么装饰,也没有多少家俱,只散落着些硬靠背椅,空旷得像家荒废的教堂。落地窗也像教堂似地镶嵌着碎密的彩色玻璃,日光射进来五颜六色,映在人脸上怪异得很。往日开会依兹柯常起些怪念头,他觉得,这群青红不一的面容聚在一处,倒像是撒旦的门徒在集会。
10点过5分,迟到的4个人一起进门,一望便知,这是一群早有约定的密谋者。谁想到,老吉格斯脸上竟然一下子慈祥起来,彩色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让篷松的白发泛起耀眼的红光;他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长袍宽大的袖子松垂下来,俨然《旧约》中的先知。
“我失散的兄弟,快请坐到我的身边来。”只耶稣才会有如此蛊惑人心的嗓音。
宫口贤二走在最后,远远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吉格斯这老家伙有着温斯顿·丘吉尔一般的表演天赋,能像聚光灯似的控制他的魅力,随时可能高叫出“民族有狮子般的雄心,我有幸代它吼叫”什么的,他心中讥刺,同时也忌惮老洋人这种变幻莫测的影响力。
帕纳维诺伯爵拉出领口的十字架吻了吻,远远地坐在一边,强压下每次开会必然引动的怒气,暗道:这个没有教众的加尔文的劣徒,今天不知又要扯些什么异端邪说。他自己的家族几代都是罗马天主教徒,却不得不在此忍受叛教者的胡言乱语。虽然如此,他坐下时仍没有忘记提一提笔直的裤线,把磨损的鞋底平放在地上,没有习惯地把腿架起来。他的裁缝已经向他发出了最后通牒,再不还清旧帐,休想得到一件新衣服。
皮埃尔兄弟驾着古隆水的香雾,排队拥抱了老吉格斯,嘴唇吻在面颊上,啧啧有声。
6个人散落在大厅中,像一盘待决生死的残棋。
“可怜的人啊,你们每次陷入战争的劫难,伴随而来的必定是一股背叛之风。”老吉格斯搬了架梯子靠在墙上,登上悬在空中的小小讲坛,他拿起条长长的生丝围巾搭在脖子上,这间大厅立时就变成了一所新教的教堂。委员会开会前他要先做一次布道,这是坚持了二十多年的程序,已经近似于古老的习俗,尽管下边的听众往往怀着五六种各不相同的信仰。
他坚信自己是一个“牧羊人”。
“主的仁厚,并不会将你们从贪欲中解脱出来,他用悲悯的眼神,在天上望着你们,等待拯救你们卑微的灵魂,惩罚你们的肉体,就在背叛发生之后。”老吉格斯的目光射向远处,仿佛对面的墙壁并不存在,手悲伤地举在额前,声音播散开,撞到墙壁,又折返回来,在众人头顶交激、震荡、示威。“亚当与夏娃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乐园,他们因为贪欲而背弃誓言,‘人’这个种类第一次表现出了先天的背叛本性。为什么?因为他们要得到了‘智慧’,或者说是得到了催化本性、激发本性的有力工具,让背叛的本性长出翅膀。”
帕纳维诺伯爵从马甲中拉出那块烧饼大小的金壳马表,这是众委员身上唯一相似的东西,每个人都有一块。他将表盖打开,伴随的是“丁”的一声,金属的音韵笔直地升到空中。浑蛋,马丁·路德的门徒也讲《创世纪》?他不喜欢老吉格斯自以为是的语调,更厌恶布道辞中露骨的暗示。
老吉格斯提高了一个音调,“非利士人从海上侵入了迦南,统治以色列人40年之久。主的仁厚无所不在,他赐给了以色列人一位非凡的勇士——参孙。谁能够想到,当这位天赐的勇士展现出他的天授神力与非凡的机智之后,本族的统领竟然这样对他讲:‘你干的事把我们害得好苦啊!’一个主派来的拯救者就这样死去了,他是被非利士女人害死的吗?不,这个名叫达利拉的女人只是个替罪羊,是以色列人替自己做的拙劣的辩护,他是死在同胞之手。”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皮埃尔兄弟也在不住地开合马表,丁丁的声音,加入了头顶上音响的战团。宫口贤二两手交握按住小腹,双目微合,返神入化,天照大神坐在他的头顶上。对于帝国的大东亚圣战来讲,老吉格斯的情报市场太重要,太诱人了,以至于军部那些大人、先生们竟然缩手缩脚,不肯冒然动手。他品评自己在能力与任务之间的差距。
“他的同胞心中对侵略者的畏惧,让他们在灵魂深处抛弃了参孙,把他抛在敌人的罗网面前,放弃了对他最致命弱点的保护。上帝怜悯这些背叛者,在地狱的恶火中,他们至今仍然散发着恶臭……。”
声音的交锋充斥着大厅每一寸空间,仿佛神山上的战争。
接下来的会议,进行得极艰难,交战从意志转向了利益。
关于接纳丁少梅的提议,大皮埃尔首先表示反对,面对围坐一圈的委员们,他说:“除了艾伦你,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位丁先生,就这样把他选进委员会,他恐怕会感到难堪。”反对归反对,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甜得腻人。“一个年轻的中国人,他二十几岁?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经验么?在座的诸位,每个人的谍报经验也不会少于他的年龄。勇气么?我们每一个都是勇士。不,我们不需要一个毛孩子来嘲弄我们的智慧。”
“委员会中已经有一个中国人,这就够了。”帕纳维诺整了整花哨的领带,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中国人刚剪掉辫子才几年,他们如何会知晓什么是现代情报行业?
小皮埃尔道:“九人委员会与七人委员会能有什么差别?再加上一个人,就会是偶数,这样的结构无法表决。”
宫口贤二暂时没有开口,因为已经用不着他再出言反对,这是老吉格斯第一次在委员会中被击败。老丁的死是天赐良机,反对老吉格斯的力量第一次在委员会中占据多数。苍天有眼,这完全是神的眷顾。若说还有什么漏洞,就是大皮埃尔,他好色的天性早晚会要了他的命,然而又不能心存侥幸,以为老吉格斯会不知道这件事——大皮埃尔新近勾搭上一个大鼓娘,一个黑帮头子珍爱的情妇。
老吉格斯心中却想,那个黑帮头子名叫左应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已有两名不肯与他合作的法国白人巡捕死在他的手中,而法租界当局却又拿他没有办法。他知道今天不能表决,也不宜在此威胁大皮埃尔,那是愚蠢的行为,聪明人只干有把握的事。是不是让委员会再少一个人,这样力量对比就又改观了。借刀杀人是个美妙的中国计谋,用在大皮埃尔身上挺合适。
老关正在阐述吸收丁少梅的重要性,他的英语全无语法可言,却雄壮得很。
也许除掉宫口贤二比除掉大皮埃尔更有利。老吉格斯觉得,杀人的事再等等,就像丁少梅的事可以等一样。小丁只有做出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赢得了市场中大部分成员的尊重,才有可能进入委员会,接他的班。
“前几天,我见到了早年的老师,”宫口贤二知道老吉格斯没有老糊涂,绝不会要求表决,他也不想在这件小事上表决,过分暴露自己的实力。“他教导我说,年轻人是事业的希望,没有后继人才的事业,是无望的事业;而我们这些老人一旦不再喜欢年轻人,必然是已经变成老厌物了。”
这话吸引住了众人,调子有些怪。
“委员会吸收年轻人,应该是件好事。但是,吸收什么样的年轻人?这才是最重要的。艾伦必定对此人有过深入的考察,但我们大家却不了解他,也就难免产生疑虑。请原谅,这不是我们对您的不信任,而是此事关系到我们大家的事业,甚至性命,不得不慎重。我们不妨换一种方式,找这青年来谈一谈,让他做几件事情看一看,然后再下结论。如果因为他的事造成委员会的分裂,太不值得。这是我们大家毕生的事业,请珍惜它,拜托了。”宫口贤二俯首行礼,露出光头上的6个戒疤,他少年时当过几天和尚。
老吉格斯带头鼓掌欢呼,宫口贤二笑得极腼腆。一场剑拔弩张的争斗转瞬间变成老友聚会般的欢愉。
都是一帮子人精。老关恨自己的智力尚不足以猜透两派头领的心事。
宫口贤二的老师就是德川信雄,这条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老吉格斯今天的收获比丁少梅选入委员会更大。
15。左应龙的“宅院”
左应龙的大船霸道地停靠在航道边缘,一停就是十几年。由此往东50丈便是著名的三岔河口,海河、子牙河与南运河在那里交汇,他的大船,也是他的“宅院”停靠在子牙河这边,夜深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听到南边三条石铁工厂的气锤声,这是他的“催眠曲”。
河道的这一段二十几年没挖过泥,这艘运粮槽船就搁浅在岸边的淤泥中,桅杆已丢失多年,船体破旧、肮脏,看上去像是随时都可能破碎成一块块糟烂的木板,但依然硕大,厚重,威风凛凛,宛若昔年皇家槽运的丰碑。一条一丈多长的跳板通到岸上,这是上船的唯一通道,跳板下漂浮着菜叶、烂鞋,还有一条死狗,等待着黎明前的潮水将它们带入大海。
肥厚无比的河泥在这一天暖似一天的春末,懒洋洋地苏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略带酸腐的潮气。这气息被铁工厂的煤烟恋住了,它们纠缠在河道上空一丈高下的地方,扭来摆去,蓦地,河北岸香油坊炒芝麻的焦香强行插入进来,意图主宰这段浪漫的舞蹈;照例的看客也来了,两岸大片的草棚中拥出来万道“穷气”,抚手击节地赞叹它们的恋爱之舞。
左应龙向着舱口用力抽了抽鼻子,叫一声:“钱味,钱味。没风的天气,我能闻到钱味。”
另外三个人满脸炽热的神情,只盯着他手中的骰子。 “你们闻见了么?”他用仅余中指和拇指的右手敲了敲随时可能散掉的木桌。这残疾是他当河盗时留下的纪念,但并不妨碍他用这只手杀人,尽管眼下他极少亲自动手。
“没有。”对赌的3个船老大都是他的老伙计,家中娶上三四个老婆,养一大群小孩,在陆地上盖着大宅子,同样老得分不清自己的年龄。
“他妈的,要不你们怎么发不了财呢!”左应龙啐一口浓痰在舱面上,把短烟杆塞在嘴里。着哪门子急,这份心思是越吊越有味,赌钱的味道就在这里边。
4个人都穿着旧的青布裤褂,光脚硬得赛牛蹄,紫棠色的脸上是纵横千百的皱纹。不看桌上整叠的钞票,你多半要误会是4个穷鬼在赌窝头,但这一掷的输赢总在几千元,让人心情激荡。
“你是不是让小红宝给抽干了油水,连手上也没了劲道?掷呀!”一个老伙计打趣左应龙。
“那小娘们真叫带劲儿。”左应龙用手背蹭了蹭嘴唇。想想那大鼓娘快活的腰身和粉嫩的小屁股,就叫人忍不住垂涎。“这把要是赢了,我上同仁堂买半斤高丽参补补,一个晚上干3回,不是吹的。”
他把骰子松松地拢在左手,向手心里吹了一口气。这时,他最心爱的弟子二宝下到前舱来,在他耳边轻轻讲了几句。
“让他等着。”
二宝转身又爬上甲板,左应龙用疼爱的目光一直望着他出了舱口。这孩子是块好料,心思细,手头硬,出身正路,要不是死了爹娘,怎么能轮到给咱当徒弟?老天待我不薄,却非让我生上一群赔钱货,不肯赏一个这样体面的儿子。
一条木船吱吱呀呀地从航道上经过,往西去了,船上有人用锁呐吹了段《小拜年》。那三人面现喜色,左应龙侧耳细听吹曲的人是否慌张。
这条船从汉沽渔码头过来,载着二百多条大枪和一万发子弹,是宫口那小日本鬼子的货,叫他偷偷地送给宝坻县的土匪陈瘸子。一条枪的运费他收50块钱,一箱子弹300,明天早上就能收进来一万多块。这种小生意他原本看不上眼,可日本人来了,大生意不好做,兄弟们也得吃饭。就算把夹带的鸦片也打进去,这一晚不过是两三万块的进项,离好日子差得远啦。
“四五六哇!”左应龙没剩下几颗牙的嘴里撒气漏风。3粒骰子在大碗中飞转,他们玩的是“赶老羊”。
俞长春虽说是穷孩子出身,可在船上坐三条腿的凳子仍是不习惯。这间中舱里倒是有一把躺椅,那必定是左应龙的坐处,他不便坐。
这种运粮的槽船舱房极大,又宽又长,船底有隔层,没有潮气从水中透过来,倒是个好住处,只是乱糟糟的,若不是八仙桌上方贴着张关老爷的画像,四处东倒西歪地丢着几只木凳,|奇+_+书*_*网|便全然不像个住家的样子。他心中有事,坐不住,只是绕着东一堆西一块的杂物乱走,唇边的香烟燎得他眼睛疼。
后舱里有个老妇在哄孩子睡觉,哼唱着本地儿歌,“狼来喽,虎来喽,小宝贝,睡觉喽”,想必是左应龙的家人。前舱传过来的是骰子与瓷碗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左应龙一定是在那边赌钱。
二宝从木梯上下来,说一声师傅让您等一会儿,便拿起本书,就着油灯来读。
这孩子也就十八九岁。俞长春见过他两面,发现他身上具有这种年龄的孩子少有的成熟,穿件白衬衫,黑布裤子,有些学生样,却又不完全像个学生,眼神、身段都带着浓重的江湖气。
“二宝你上过学?”
“消防学校,前年毕业,先生。”消防学校召收的多半是江湖人物或军人的子弟。
“没出去找个事由?”有个人聊聊让俞长春心情平静了些,与那个老河盗打交道,他总是紧张得像吃了烟袋油子。
“日本人打过来,交战时我父母一起遇难,家里没有人了。师傅把我收留在这,我是他的关门弟子,开过香堂的。”二宝很自豪的样儿,脸上放光。
“原来是位小老大,失敬。”不知这孩子是不是走错了道,但这个年月,为匪为盗也算得是穷人的一条生路,俞长春心下感叹。
“令尊是?”他又问。
“他老人家是个袍带。” “袍带”就是袍带混混儿,本地江湖人物中的一种,多半有些身家,江湖上也有地位。
俞长春没再言语,静下心来等左应龙,这一等便等到天亮。
“又是嘛事?”左应龙河盗叫号似的大嗓门把俞长春惊醒。
“买点儿洋货,您老。”俞长春立刻睡意全无,与这老家伙打交道,不敢有一丝轻忽。法币拿出来,好大一捆,却没有送过去。“4500克,要正经货,另加500块运费,可得在这儿交货。”
5000元法币被二宝接了过去,丢在桌下的柳条筐里。
“4500克是多少?”左应龙咂嘴皱眉,像是费力地用心在算。二宝在一边没言语,眼睛盯住师傅的表情,在努力学习。“有了,行秤9斤,不多不少。”
每次买货这老浑蛋都要弄点花活,好在同样的当只能上一回。俞长春勉强一笑,道:“是关秤9斤。”
关秤一斤是16两,合500克,而行秤一斤才9两,差大发了。
“你小子学精了,人太精没好处。”左应龙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仅存的三五颗黑牙。“可另有一档子事,你小子还没了结。我正要找你,谁想你送上门来啦。”
什么事?俞长春用眼神询问,心底不住地敲小鼓。这个魔王可不是个心慈面善的主儿。
“我老婆子的娘家侄儿的大舅子前天来求我,说有笔帐他收不上来,是你的该欠。”
糟糕。俞长春知道要坏事。前几日有个吃漂帐的流氓找上他,这小子仨瓜俩枣地从各处兑过来他这两年办报纸的欠帐单子,不单是催讨旧帐,还要吃高额利息,让他给顶了回去。临走那人倒是撂过话,说他是左应龙的亲戚。这下子有得麻烦了。
一进门就顶上雷,没说的,只能挺身遮挡,摊上事就不能怕事,本地娃娃得有这股子脾气,俞长春胸中涌动着一股豪气,便道:“左爷,天下事一码归一码,你亲戚那事让他跟我说,不麻烦您老。再者说,我买炸药干嘛用您老猜也猜得着,河有河道,海有海道,您办货我买货,咱们现钱杵儿。您亲戚那儿,事有事在,钱上得闲我必照实码给,可吃喜儿的事就算了。”
这一套词是本地孩子该当要会的,但对这老江湖不知道有用没用。
左应龙像个老头儿听小孩子讲大人话,笑不唧的,等俞长春住了嘴,他才道:“就是这几个钱儿吧,我替你把帐清了,谁叫你是个抗日的?老爷子我敬你三分。可你也别想歪了心,到这儿找便宜,要买货,再拿钱来,我半卖半送。”
俞长春不由得急白了脸,舞着长胳膊像是要打人。这钱还是丁少梅给的,他再没处弄钱了,就算是过些日子能弄着钱来买炸药,也晚了三春,运古董的船早就到了日本。他说:“这可不成。”
“你小子找死不是?”左应龙掷了一宿骰子,赢了两万多块,眼有些发花。该睡个早觉,下晚去捧小红宝的场,没精神头让小妮子笑话,他对自己说。
16。老洋人的宝藏
俞长春天没亮就来砸门,叫丁少梅对他不大满意,自己是寄住在发了财的仆人家中,再给人家添麻烦就太不懂事了。不过,他讲的事情倒真是叫人烦心,不怪他这么心急火燎的。左应龙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能够帮得上忙?自己离开家乡3年,物是人非了。
“我听说过他,是个坏人,但档案在老吉格斯手里。”雨侬把晨衣裹紧在娇小的身躯上。没梳洗就让丁少梅给叫出来,她的表情有些羞赧。
丁少梅只告诉被骗钱的事,却没讲是用来买什么,甚至他连俞长春也没提,只是打听左应龙这个人。雨侬是个知礼,体贴人的女孩,断不会冒然追问,让他难堪。他深信这一点,除非此事与范小青有关。
“我知道得不多,”她说。“他是个帮会头子,但记不得是青帮、洪帮,还是什么别的,他的船队遍及全市和四郊,好像北京、保定、沧州也有产业。坏人身上该有的东西,他都有,但有一样值得注意,他是个孝子,这一点非常出名。”
“他多大年纪了?父母还在?在什么地方?”
“他母亲还在,父亲是谁没有人知道。老太太现在住在袜子胡同,享清福呢。”
丁少梅心中一喜,连声道谢。雨侬提供的消息大有用处。那5000块钱虽然不甚多,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讲,那是抗日经费,不能白白地被人骗去。从另一方面讲,要说抗日,江湖人物比学生哥儿管用得多,交交也无妨。
“不是我要管你,只再多讲一句。”雨侬有责任让他知道他的处境。“自从你回来,先是吉格斯,后是俞长春,现在又要跟帮会头子联络。老吉格斯是找上你的,我也不反对,你总得干点事解解闷。但那两个人却都极危险,有可能连累你,甚至有性命之忧,你可得想清楚。那左应龙平生杀人无数,你难道也要拉着他抗日不成?”
“雨姐,我有分寸。”他伸手握住雨侬的上臂,轻轻摇动,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体温,脸上是灿烂可爱的小弟弟的表情。“只是那档案?”
“回头我让爹爹给想办法。”
“不了,既然在老吉格斯手里,还是我自己去找他。”与老吉格斯应该常走动,从他身上多挖出点东西来。这老小子,有玩意儿!
老吉格斯的宅子,是所都铎式宫殿与巴洛克钟楼杂揉在一起的怪物,从外边看像座四层楼的大宅,底层到二楼的楼梯倒是有一条,也挺体面,但是,往上走却出了毛病,里边各楼层上下交错,有十来条狭窄的螺旋楼梯、夹道隐藏在出人竟料的地方,数不清的密室、夹墙、暗门,造就了更多的令人迷惑的角落,甚至有人认为这座楼其实是七层。这是庚子过后的产物,当时洋人叫义和拳吓坏啦,才把家宅造成迷宫。当然,在此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吉格斯自己,有时也会迷路,他也闹不清楚里边究竟有多少个房间。
档案存放在三楼,但范小青却坚称这里是四楼。
“这是左应龙的档案,材料不太多。”范小青把一只大号马尼拉信封沿着桌面推过来,珠母色的指甲油亮闪闪的,指甲修剪得珠圆玉润。
“请给我一杯茶。”丁少梅将拍纸簿、墨水笔准备妥当,只是椅子不大舒服,不知这是几百年前的高背椅,硬得赛石头。
范小青拉了拉墙上的绳子,远处响起一阵铃声。她有一张极时新的皮转椅,卷帘式的小书桌在丁少梅的侧面。
“我老爸喜欢大桌子、大椅子,但那椅子太可怕,简直能咬屁股。”她给他丢过去一张软垫,便取出一大叠纸张开始分类、登记。“这是我唯一的工作,替老爸管理档案,每月还有份工钱。”
“你知道的事情一定不少。”这可是意外之喜。
“谁会看这些东西?溜一眼标题就给它们好大面子。”一壶红茶送了上来,炼乳、砂糖都是上等货。“要喝自己倒。”范小青可不想把男友宠成个日本国式的“大老爷儿们”。
档案中的内容确实不多,手书那份背景材料的人,像是含着块热豆腐,含含糊糊地不敢下结论。要说左应龙在帮,这里没有提他的师门,更不要说是哪门哪脉;说他不在帮,他这五六年就开过十来次山门,新收的徒弟不下百人。最后一次开山门是今年的农历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只收下一名关门弟子——二宝。
他若不在帮,莫非是个混混儿?可混混儿不开山门呀!
这些材料都有用处,但对他要做的事用处却不大。丁少梅最想要的是在这人身上扒出条缝来,好放出手段来收服他。
当然,丁少梅在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想法:既然连恶霸、混混儿之流都有专卷档案,那么,他爹爹更应该有档案,说不定他自己的档案也藏在楼内某一处角落。找到爹爹的档案,也许能找到凶手的线索,至少可以弄清楚他与老吉格斯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里边必有秘密。
左应龙档案的附件是一些剪报,还有几份讲他近来又杀掉了什么人的小报告,没多大价值。只是,登在去年春末的《游戏报》和《庸报》上的两则大幅启事有些意思,这是左应龙替老娘做寿唱堂会的知单,上边二路角儿不少。虽说这是混混儿“飞帖打网”的手段,却有些个门道可寻。丁少梅发觉,雨侬前边提过的这条路子,走走也无妨。不管他是不是个孝子,有老娘在,也算得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但是有一节,如何跟帮会、混混儿打交道,他没有把握。找本书来瞧瞧?学习学习应该是正道,学生嘛!记得年少时见过一本专讲混混儿的书,叫《沽上英雄谱》,评书的本子,说的是咸丰、同治年间天津卫混混儿的“英雄”事迹,有趣得紧。
“上后边的楼梯往左拐,第三个门就是图书室。”范小青用手赶了赶丁少梅喷出来的烟雾,道。“我老爸花了好几十年,到处搜罗,有关北京、天津的资料,怕没有人比他这儿更多。”
“有《沽上英雄谱》?”
“谁知道呢?我不进那个门。”她在思量,现在已经晚上8点多钟了,丁少梅要是读书读到后半夜,他也许会住在这里,一起谈谈说说,倒是件乐事。
他们是从左边上来的,二楼是他们父女的卧室和书房,再就是客?(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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