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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从左边上来的,二楼是他们父女的卧室和书房,再就是客房,右边是后楼梯。
方才范小青取档案,丁少梅听见她在走廊里走了16步,然后是开门声,回来时响了18步到门边。存放档案的地方应该在右手第3个门。
范小青低头还在与那些新情报搏斗,很不耐烦的样子,发带被拉了下来,手表也丢在一边。丁少梅站在门边用目测判断,从这里走到后楼梯,用他的步子大约二十几步,他走过第3个门七八步,才转身往回走,脚步一步轻似一步。
门没有锁,里边是条两米多宽的夹道,两排高大的木柜贴墙排开来,得有三十几个,每个柜子有12个小门,也没有锁。是老吉格斯太大意,还是这些东西无关紧要?
要在这里边找到爹爹的档案可不容易,好在每个小门上都标有字母编号,他眼下缺少的是一本档案目录或索引。四下扫上一眼,第一个小门便是A1打头,没有放目录的专柜,想必不在这里。随便打开一扇门,里边满满的卷宗,内容五花八门。
没有时间细看,外边又传来唤仆人的铃声。索引应该在范小青手里,显然她在管理这些东西。应该有办法弄到手,不要着急,万万急不得。他轻手轻脚上楼时,心下挺得意。
楼上图书室是三间相连的小房间,挺洁净,像是有人常打扫,天花板距他的头皮不过半尺。哪个疯子建的这楼,不只房间大小不同,高矮也千差万别,难怪连究竟共有几层也说不清。这里的藏书着实可观,粗略地一看,只国外出版的庚子事变回忆录就是上百种,主要是中、英、法、德、日五种文字的书籍,而天津资料的确极丰富,远到《津门杂记》、《天津县志》,近到欧洲人的新版游记与正在报纸上连载的本地小说,应有尽有。
《沽上英雄谱》是石印本,甚粗糙。他又挑了本剪贴簿,里边剪的是正在连载的小说《津门艳迹》,作者号称大梁酒徒。
街头的生存之术与文人写的故事是两回事,靠这个去说服一个老混混儿,着实可笑。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但多了解些东西没坏处,谁让自己是个学生出身呢。
关门的声音极响。他这是故意的,好让下边的范小青听到,却从门上震下来张折叠整齐的纸条。这一招他也会,可以让主人知道,是不是有人在他不在的时候溜进来。这是老吉格斯的小花招。他打开纸条瞧了几眼,便又折好放回原处,一想不对,又取下来丢在地上。
“我该回去了,这两本书带回去研究研究。”丁少梅把书放在范小青的桌上,故意背转身去喝茶,身后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显然范小青在检查那两本书。
“要不,在这儿住一晚吧,打个电话给雨侬。”范小青也过来喝茶。
“还是回去吧,我择席,换地方睡不好。”这个托辞不错。
“下回别来了。”送出大门,范小青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声调里有些使小性,但那一巴掌却着实的亲热。
丁少梅背着美人的掌印走在大街上,猛然醒悟过来,放在门上沿的那张纸条透露出一个重大秘密。纸条上边是中文,写着“午后三时,到总理府,送贝叶经5片,唐人写经一卷。”下注日期是民国25年3月9日。这一天是爹爹给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他马上就要留学了,也就在那一天下午,爹爹给好佛的前总理靳云鹏送过去一批古董,好像就是唐人写经。这件事他记得不会错。
老吉格斯,你这狡猾的老家伙,手里藏着不少宝货呢。有我爹爹的档案,必有其他要紧人物的档案。他拍拍脑门,顺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应该留在那里住一夜,可又怕对不住雨侬。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这般婆婆妈妈的?
假如老吉格斯的档案真像雨侬说的那样丰富,抗日也好,报仇也罢,想必大有助益,更不要说借它发财。可若是真这般了得,爹爹又如何会破产?这其中必有缘故。要解决的事太多,万不能弄得不可开交。
也许,俞长春并不像印象中的那么有用,但那件炸仓库的事太激动人心了,不能不帮他一把。一个大英雄,如果手下净是些半吊子、假勇士,也干不成大事,丁少梅决定把心思多放些在老吉格斯和左应龙这类人身上。
17。左女侠是个小脚老太太
左老太太今天挺高兴,她那个大手大脚,身板结实得像摔跤手的孙女做了个好梦,居然梦见额角高耸的寿星老爷爷告诉她,说她奶奶的99岁大寿由她跟她丈夫一同操办。更让左老太太兴奋的是,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早上似乎也有一梦,梦见今天孙女婿上门。
她这一辈子凡事有自己的主意,不相信任何人,但却最信兆头。“万事都有个先兆哇!”她喜洋洋地瞟了孙女一眼,这辈子经历过那么多的阵仗,到老来,不信亲身经历过的,倒信什么科学电学的不成?
10点半钟,丁少梅与雨侬坐的洋车刚跑出日租界,左宅里边已经热闹起来,衣饰鲜艳的女眷们围着左老太太打转,七嘴八舌地凑趣,猜测老太太有多大的后福,将要上门的孙女婿该是怎么个俊样儿,而丫环仆妇们被支使得细狗般的乱窜,买果品备茶水,眼光却一个劲儿地往大门口溜。
正在这个时候,丁少梅和雨侬坐的洋车停在了门前,看门的老头子高叫一声“有客”,让丁少梅听着不舒服。
“晚辈特来拜望左老太太。”
“上房里请,都候着哪。”
一瞬时,挤出来一院子女人,花红柳绿,眉浓粉厚,目光热切得能化糖,把丁少梅吓了一跳。这场景,高阳酒徒可没在小说里替他交代过,他心下不住地埋怨,硬着头皮往前闯。
众女眷往两侧一分,捧出一位老太太,搀扶她的是个两膀得有几百斤力气的年轻姑娘,目光低垂,只盯在丁少梅的脚上。
“真的来啦?”左老太太的海下口音高门亮嗓,脸上皱成只核桃,看到丁少梅,她突然一怔,原本顽笑似的眼神一变,目光晶亮如电。
丁少梅今天还是那身旧洋服,英国皮鞋。
“呦,原来是个洋学生,好好好,摆果子,倒上我的小壶茶。”左老太太上前抓住丁少梅的小臂,引他向前,口中却道:“扶着你奶奶点儿,快看一眼我这孙女儿,没见过吧?”
丁少梅一头的雾水,却感觉到老太太形如鸡爪的手很有把子力气,而且脚下并不比他慢。
左老太太把手向后一挥,众人停在门外,没有人跟进门,雨侬被引到厢房去了。她的手一直抓紧丁少梅的手臂,直到把他按在椅子上,这才低声道:“您老没穿官衣儿来,是给我老婆子面子,我家那业障又闯嘛祸啦?”
这年头,打秋风、敲竹杠,告密害人的坏蛋遍地都是,嘛人家都敢闯进门里来。左老太太的脑筋转得风快。
丁少梅不敢直视左老太太的眼睛,那目光阅人无数,太厉害了。他简单地讲明来意,手上抱拳,大拇指学着混混儿的样子支开来,说是求老太太做主,得便倒想交交左老爷子。
左老太太按回他翘起来的手指,说:“您别高抬他,嘛老爷子,二狗子,还给他长了脸!”
“那笔经费?”丁少梅决定收起学来的混混儿派头,在这位当年的左女侠面前,装假只能是自己受罪。
今早天还没亮,雨侬便把他叫了起来。她连夜打听到的消息把她吓住了,这左应龙是个遗腹子,他爹与人争码头被害,他母亲挺着个大肚子,请出来地面上的众多人物当公证,手持一把切菜刀,便找到仇家门上,硬是要一对一地与对方比赛剖腹,对方无奈,把码头分给他家一大股,这才算了结。
“她怎么会有这胆量?”丁少梅有些狐疑。
雨侬有些欠疚,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左老太太没嫁人时便是海下一霸,人称左女侠,别看是小脚,可身上有功夫,要不,她们孤儿寡母的,就算给了她们一大股,也守不住不是?”
左老太太下座来到丁少梅面前,他这才留意,老太太走动起来,裙下浑若无物。
“丁大少,买炸药可非比寻常,”左老太太敛衽一礼,丁少梅连忙站起身来。她接着说:“您老是干大事的,肚大量宽,我家那业障不懂新事物,比老婆子脑筋还旧,等吃了大亏才知道锅是铁打的,您老多包涵。”
丁少梅忙道:“我是小辈,您不必如此。”他扶老太太归座。只这一扶,江湖道上便算是有了交情,自己不管预备了什么招术,也不能往外使,他暗自佩服老太太江湖老道。
左老太太微侧着身子,笑道:“我今天本来要等的是孙女婿,丁大少却来了,也算是有缘哪。老婆子我一辈子刚强,三岔河口立过万儿,放火烧过望海楼,几十年风浪,时至今日没出过大纰漏,全仗着行事仗义,跟得上年头变化。如今老啦,该儿孙们顶门立户,可还是不省心。”
丁少梅很平静地听着,心下却猜疑他们把雨侬架到哪去了。
“您老说不是官面儿,老婆子我信,可有胆量登我这门儿,还带着个闺女,那也必定不是善茬儿,我来猜猜?”左老太太的言语像是围炉夜话,全无火气。毕竟是老江湖,沉得住气,不卑不亢地让人舒服。
她道:“您老面无晦色,怕不是替日本人做事。”
“我是日本人的对头。”这嘴多得有必要,表明身份嘛。
她瘪瘪的嘴唇笑得皱成一团:“我说嘛,一不是官面儿,二不是汉奸,那必定是会党啦?”
丁少梅一笑,此时却不便多言了。
“早年间,宁可得罪官家,也不得罪江湖;现而今,江湖乱道,不行啦,最厉害的还是会党,白莲教似的,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大清国都让他们给推倒了,了不起。”说话间左老太太给丁少梅让茶。
这茶极香,只是太酽,他忍住没有皱眉,接着听老太太讲。
“我那儿子看着几十岁的人了,还是少历练,吃不透江湖事,宁可得罪日本人,会党却得罪不得。日本人是一时一事,会党却千秋万载,老婆子我也不扫听您是哪党哪派,那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秘密,我只替那业障给你家大龙头赔个不是,滚钉板过火山说不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婆子我安排,保管您老有面子。”左老太太拔起脊背,目光炯炯,口中一字一钉。
丁少梅无话可说,一进门来便被人家猜破了大半的身份,左老太太一番言语,天圆地方包得严严实实,让他无从下口,当然,也没有必要再多口了。他心道,江湖事虽然不懂,但人情事理是共通的,左老太太讲得在情在理,里儿面儿都替他顾到了,他就算是想闹事也闹不起来,更何况他打着个交朋友的主意。
他说:“晚辈冒昧,倒不是为了那几个小钱,的确是想交交左老爷子这个朋友。”
左老太太却道:“钱财无小事,交友损友都在这个字上,不可大意了。“
她打发人出去叫左应龙来,自己拍了拍手,其他女眷便众星捧月似地把雨侬捧到她跟前。
“呦,瞧这闺女俊的,画儿赛的爱(音耐)人儿。”
接着,便有那凑趣的抱了胡琴、鼓板上来,咦咦呀呀地开唱。那位身体强壮的孙女静静地立在左老太太身后,不住偷瞧丁少梅,一眼一眼的像是在放枪。
雨侬拿着程砚秋低回宛转的唱腔,一句“春秋亭外风雨骤”叫下满屋子的好,让左老太太喜得眼中泛起泪花,丁少梅却发现大门外匆匆跑进来个老人,候在厅外等着里边唱罢收弦。
来的果然正是左应龙,左老太太给两边引见,两人相对一揖。
“你们两个岁数差得太多,拜盟什么的不方便,随着你们自己的意,往好里交吧。”左老太太拿出一大叠钞票给儿子,说。“好好招呼丁大少,他的事就是你的事,明白啦?”
左应龙双手接过钱来,恭顺的样子着实可喜。
左应龙不会缺钱,老太太却拿出自己的体己钱招呼他,这是个绝大的面子,一家伙便把他拉成了家里人。丁少梅心下感佩不已,这才叫江湖,这才是阅历。
“关小姐留我这儿玩玩吧,五妞就喜欢个洋学生。”这又是语带双关。
雨侬乖巧地施上一礼,站到左老太太身边,挡住五妞追着丁少梅不放的目光。
18。人命如灯草
在丁少梅眼里,左应龙像个草莽英雄的样,大脑袋上的花白头发茬,好似经霜的枯草,脸上的皱纹与刀疤纠缠在一处,短下巴大眼睛,左眼起了矇,睁得大大的,右边那只好眼却总是耷拉着眼皮,不大看人。
“丁大少,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咱是立马给你点票子,一拍两散,还是怎么着?”左应龙比丁少梅矮一头,目光只在他肩头一带游动,右手仅余的两根指头大张着,像是随时要卡住对方的喉咙。
方才俩人在登瀛楼上号吃的午饭,饭罢就近遛达到玉清池三楼泡澡,扳筋捏脚,香茶脆梨地招呼,左应龙的东。他不怎么讲话,目光却没离开过对方。
丁少梅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左应龙是母命难违,不得不应酬他,还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但有一样不会错,江湖人见着生人,最要紧的就是掂掂对方的斤两。于是,他沉下心来,等着对方开言。
此时俩人立在玉清池门口的白帆布凉棚下,左应龙终于开腔了。“要说钱么,那是个小数,买盐不咸,打醋不酸,既是烦到我老娘门上,拿去拿去……。”
丁少梅决定,再不能这么被动地等着对方出招。不只是对左应龙,这几日来,不论是对老吉格斯,还是雨侬、范小青,他都太被动,太没有闯劲了,这不是他的性格,丁大少往日谈笑间办过多少大事?今日如何会这么木讷,窝囊?快活起来,果决起来,一个人抗日,身子懒得像肉蛆,嘴笨得赛棉裤腰,必定不能成事。
“我说左先生,您一向财源广进,就算是日本人来了,您替宫口贤二运军火,也同样招财进宝,这点小钱,您当然看不上眼。”丁少梅有意挑起事端。
左应龙脸色一变,那只好眼也睁开来。显然,雨侬提供的情报准确无误。
“想跟老爷子玩阴的,你小子还嫩点。”说话间,左应龙从腰里摸出一大把钞票,“拿着,不是老太太有话,我活劈了你。”
突然,一只粗手伸过来,按住左应龙的肩头。丁少梅眼快,看出来人是个日本兵,没拿着大枪,显然是休假出来,到南市里闲逛。
“钞票大大的,嗯?拿来。”日本兵嘴里镶着颗金牙。
丁少梅推着左应龙闪进玉清池东边的小巷,日本兵跟了进来。街上如织的行人与街边成片的摊贩都看到这一幕,却又似什么也没看见,依旧忙着各自的事情。
“钞票的,钞票,”日本兵劈头给了左应龙一巴掌。
丁少梅只觉得额上的血管马上要迸裂,眼球胀大得突出到眼眶之外。他知道,自己性格中那股危险的狂怒暴发了,没有什么东西能止住这怒火,他自己更是没有办法。
日本兵被丁少梅挤在墙边,手肘顶在喉咙上,眼眶挨了一记重拳,正在流血。左应龙退到一边,两手背在身后,那只好眼又闭上了。
足足够一尺半长的刺刀拔了出来,日本兵要杀人,但持刀的手被丁少梅隔在外边,两个人争持良久,刺刀被打落在地。
“小子,宰了这个忘八羔子。”左应龙手上飞出柄短刀,被丁少梅利落地接在手中。
日本兵被面朝墙顶住,动弹不得,丁少梅只要用短刀在他颈间的大动脉上一勒,便可解决问题,但是,他迟疑了,手只在空中停了那么一钞种的功夫,日本兵便挣脱出来,朝巷外跑。
左应龙迎着日本兵,只把手臂一挥。那日本兵像是猛地一愣怔,头向上仰,身子却扑倒在地,手脚婴儿一般无力地前后挪动,头深深地垂下来,喉咙间发出一阵阵鸽子般咕咕的叫声,大股的黑血喷在地上,又迅速渗入泥土之中。
左应龙收起自己的短刀,不紧不慢地往外走,问道:“听见他说嘛了?”
“没有。”
“这小子打了个饱嗝,一嘴臭大蒜味,原来是个高丽棒子。”
丁少梅无从开口,左应龙拍拍他的肩膀道:“头一回杀人,备不住手头不麻利,来几回就熟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嘛。”
他们走出巷口,左应龙伸手招过一个浑身臭气的乞儿,道:“告诉你们杆儿头,把里边打扫了,我的人情。”
小乞儿一溜烟地走了,街上依旧是热闹得很。丁少梅有些自责,为什么我的手脚慢了?还是真像老吉格斯所说,愤怒与杀人无关?
左应龙脸上有了笑模样,说:“伙计,要想干这行,你还得多历练。等我的信儿吧,就三两天的事,姓俞的小子要的东西一样不少你的,可你得跟着去趟汉沽,亲自去!”言罢他便晃着肩头,踢踢嗒嗒地去了。
我当真杀不了人么?那还报个屁仇!丁少梅不信这话,同时也佩服左应龙杀人后的从容。
“你再给我安排杀一个人。”丁少梅不肯坐下,站在老吉格斯对面,表情一点也不激动。“别玩别闹,正经八百给我安排杀个日本人,杀了他,我跟着你干。”
老吉格斯稳稳地坐在那里,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他袖子上那几点发黑的血迹上。
“你别小瞧了人,我能杀人,真刀真枪,面对面地干。”丁少梅此时心中涌动的并不是怒气,而是一时难以平复的羞辱感,和发现自己缺陷后的惭愧。刀在自己手上,怎么竟然没动手?
老吉格斯一挥手,止住了要插言的范小青,道:“你不是杀人的料,这我一眼就能看清楚,你不成,要不,满大街都是日本兵,你干么不冲出去拼命?不,你没有杀人的狠劲,真刀真枪地干?被杀的一定是你。”
“你还是小瞧了我。”丁少梅发现这话头正沿着他的设计发展。来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杀人的事并不太重要,像老吉格斯所说,还有更好的手段打击日本人。当然,杀德川信雄是另一回事,这件事老吉格斯为什么要瞒着他呢,眼下还是个谜。
老吉格斯笑道:“不是的,你大有天分,但不在杀人上。”年轻人不经摔打不成材,他感谢上帝对他的眷顾,这么快就让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吃到了苦头,不得不来向他低头。于是,他一字一顿,保证让每一个字都落在丁少梅的脑子里,道:“你的天分是借别人的手干事,中国话叫借刀杀人。”
“借哪把刀?”
“哈哈……”
老吉格斯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这真是太好啦,万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顺利,这个高傲的中国小子能如此轻易就犯,让他满怀意外之喜。
“孩子,想想我让你在牛津学的是什么,金融、证券、黄金、白银。”
伦敦财政大臣派来的特使下午刚刚离开他家,给他带来了一道不容推委的政府命令,尽管命令一词让他听着刺耳,但他还是接受了。为了让日本人放缓备战的步子,推迟他们可能对马来群岛和新加坡的进攻,给伦敦争取时间解决纳粹德国的问题,财政大臣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破坏日军占领区货币的信用,造成金融混乱,减缓他们在占领区套购物资的进度。
此事极难。不难他们也不会找到我的门上,哈哈……,他对丁少梅略述原委,然后问道:“怎么样,想干么?”
“要单是为了发财,我不干,若是为了抗日,没问题。”丁少梅心里踏实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杀人并不是替爹爹报仇的唯一方法。他对自己说:我可不是个死心眼儿,抗日与发财并不冲突,借便把家业发扬光大,也算是告慰爹爹的在天之灵。
“这件事,干好了,可又是抗日,又是发财呀。”老吉格斯是个人精,看透了他的心思。
“那么,怎么个分账?”对这个老小子,也不能太实心眼,还是得有几分伪装。丁少梅半开玩笑道。
“我出钱,你出力,你说怎么分法?”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给他钱太多,难说他会搞出什么麻烦到自己头上。
范小青终于插话了:“我一向觉得你们两个都算是绅士,怎么一到钱上,变成小贩啦?”
三人大笑,但笑意各不相同,只范小青一个人的最欢畅,她知道,丁少梅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她了。
最后丁少梅加了一句:“要干这件事,得充分的研究准备才行。”
“档案都归小青管,她会替你准备一切。”老吉格斯答应得干脆。
“我要看的是全部档案。”
“你别想歪了心。”老吉格斯很得意自己本地话的精熟。
19。重量极人物出场啦
汽车一上京津官道,包有闲脚下用力,双手稳稳地把住方向盘,阿尔发罗密欧发动机在低沉有力地吟唱,迎面的风把他的白丝巾吹得笔直地向脑后飘去,晚开的杨花撞到风镜上竟然噼啪作响。这条路上新铺了柏油,却不平,颠颠簸簸,居然让他大有“长安古道马驰驰”的快意。
前几日,北京那边终于派人来找他。这批人号称旧家望族,实际上一辈子蜗居在大宅院中,没有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人人土得掉渣儿,却又自以为是,不过,大清国400年,北洋政府17年,这些旧家中有多么的殷实,不是寻常人能想象得出的。
桌上摊着七八件打开的锦盒与紫檀木匣,里边是些古玉、字画、套模葫芦、澄泥蛐蛐罐之类的古董。
包有闲道:“我这生意做的是证券、黄金,不是开当铺,要这劳什子干什么?”他这是有意拿糖,得让他们自认不懂行才好谈,这些没见识的土包子,哪知道现代金融是怎么档子事?
“包先生是洋派,八成没见过这么地道的玩意吧?”来的共是三个人,两个病秧秧的青年,懒得眼都不大睁;说话的是个精瘦的老者,目光闪闪烁烁,身上那件摹本缎的马褂还是洪宪那年的时髦货,想必是个帮闲的身分。
包有闲不便辩驳,把眼迷成一对月牙儿,听着。只见老者小心翼翼地取出块玉佩,擎到他眼前,上边斑斑点点地好几样子颜色,不大洁净。
“您上眼,”因为包有闲看不上这批古董,老者心中不悦。“这是我们铁十三少府上的镇宅之宝,不是闹国变,哪能有这福气看上一眼?”
铁十三少嘴角牵动了一下,表示不值一提。
“他们祖上刚得着这宝贝那会儿,它还是北邙山出土的生坯子,铁保老公爷当时也见了,居然走眼没看出好儿。他们祖上有眼力,花银子钱雇了个刚开怀的小媳妇,把这玉生生盘了10年,天地之精华,这才惊开了俗人眼哪。”老者很满意自己末一句的讥讽大有《春秋》之意,嘴角上冒出的那两小堆细白的泡沫,安祥地润湿了他的两撇髭须。
“那又怎么样呢?”包有闲好脾气,心情总能把持得平稳。
老者的情绪由不满堪堪就要发展到愤怒,叫道:“怎么样?天地老佛爷呀!民国十二年春景天,宣统皇上好上了古玉,找到铁老太爷,硬是要把这五色玉佩讨去,郑孝胥亲自送过来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明着是赏,实则要换。您猜他们老爷子怎么说……”
包有闲像个傻子,两眼反射着白光。
“他说,您还是要了我的老命吧!哈哈哈哈……”
包有闲心中清楚得很,沦陷之后,古董的价格一落千丈,再者说,他玩的是现钱,左手倒右手就赚钱,哪有闲功夫替这些个不通世事的遗老遗少们卖零碎?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跟他们讲清楚,要想往国外转移现款,他们也得筹来现款才成。
“不就是钞票、现银子么?你听信儿吧。”那位铁十三少终于开了腔。
昨天北京那边给他来了封电报:河西务白记茶庄接老舅。“接老舅”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那边带着现款过来了。
车一进河西务,包有闲便发觉不大对头,街上日军的巡逻队由5人变成了10人,各路口也加了双岗,大枪上着刺刀,子弹匣、手榴弹带得齐全。
他有心掉头回去,但他这辆倒霉车太过招眼,冒然往回一拐,必定会引起日本兵的注意,虽说他不怕他们找麻烦,可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本兵将他的行李箱手提包检查了个遍,倒也没有留难,便放他进了镇。他上次来河西务与北京人接头,也是在白记茶庄,熟门熟路,便径直把车开进了后院。院里停着辆马车,装着大半车的茶叶箱子,几个护院模样的壮汉拿眼紧盯着他。
还是那三个人,却带着几分又惊恐又高傲的神气。
“街上要出事吧,幸亏老夫有先见,昨晚就过来了。”还是老者出头讲话。两个青年许是累了,坐在一边打瞌睡,铁十三少只扔出一句:“你还是跟鲒闲老谈吧。”仿佛包有闲是上门讨帐的肉铺掌柜。
包有闲不肯在后屋里谈,弄成秘密集会的样子,反而容易招祸,便硬拉着鲒闲到了店堂里喝茶。鲒闲必是老者的号,他没兴趣打听他们姓甚名谁。
“把店门全打开,拿出些做生意的样子。”包有闲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外边根本就没有顾客,谈话也方便。
他问对方:“钱带过来了,多少?”
鲒闲显然不大放心,又不肯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怯懦,但还是里里外外地瞅了半天,方道:“都在车上了,可是个不得了的大数,一路上叫人心惊胆战。但是,有件事咱们得先讲讲。”
“不就是想拿一份么?往痛快里说。办事拿佣,天经地义,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包有闲感叹,中国人进入民国这么多年了,一谈钱还是遮遮掩掩,羞羞搭搭。
鲍闲高兴了,道:“您了明白,这些个旧家,不知道外国钱是怎么回事,您把这笔钱换过来之后,二一添作五,他们一半,剩下的,您了拿大头,给我弄个养老的本钱就成。”
“总得有个成数哇。”
“我要说一家一半,那是老夫托大了,咱就四六吧。”
包有闲笑道:“这些年,你老小子不定坑了人家多少?”
“哪里,哪里……,那一车的金银元宝、元丝、锞子,还有大捆的法币,整箱的现大洋,可没少让老夫费心。”
这些个糊涂蛋,他们是三十年前的脑袋,还以为真金白银也算现钱哪,包有闲哭笑不得。
蓦地,门口停下一辆黑色大汽车,跟在后边的卡车楼子上架着机关枪,装着半车日本兵。
鲒闲三两步就窜到后边去了,脚步快得像贼。
包有闲心中倒是有几分把握,他胸前的衣袋里,装着一张宫口贤二替他从日军司令部开的特别通行证,上边写明他是在替横滨正金银行办事。他们两个人合作炒黄金、白银,宫口贤二沾了他大大的好处,这点忙总是该帮的。他唯一担心的是,运这一马车的金银回去,路上每一个关卡他都得等候他们,一旦被日本人拦住,他好拿这张“护身符”出来解围,太麻烦。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北京把这东西弄来的。
汽车上下来个日本老者,穿件绣着家徽的外褂,下边是生丝裙裤、棠木屐,手中的樱木手杖显出古铜般的幽光。
“请给泡杯茶,添麻烦了。”日本老者微微一垂首,团团的面容,丝一般的白发,嘴上是地道的北京口音。
包有闲哈哈一笑,站起身道:“我也是茶客,您请坐。伙计,上茶。”
茶庄的伙计害怕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个整句,长衫下摆抖得翻起了波浪。
包有闲只好问:“老先生喝什么茶?”
“这是北京铁家的买卖吧?”日本老者把脸笑成个弥勒样。“我记得铁家在安徽霍山有片好茶山,泡杯你们自产的黄芽好么?”
他又转过头来对包有闲道:“我这一辈子就是好吃好喝,没干成什么正经事,惭愧得很哪。”
“老先生怎么称呼?”包有闲猜想,外边日本兵这么紧张,多半是为了这位大人物。
日本老者取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向包有闲推过来。“请多多指教。”
名片是荣宝斋的手书雕版,衔头是横滨正金银行日本总行的常务。“织田秀吉?秀吉这个名字好哇,丰臣秀吉不也是这个名字么?”包有闲信口闲扯,以消化这个大衔头给他带来的震惊。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好在,姓氏比丰臣家体面些,倒也不丢人。”织田秀吉的汉语极精致。
“是啊,丰臣秀吉出身卑微,后来不是让德川家康给灭了么?”包有闲努力搜寻在大学里学到的那一点日本历史。
织田秀吉出人意料地仰面大笑起来,眼中竟噙出了泪花,道:“你这年轻人有趣得很,回去之后,得便给天津的分行打个电话,他们会把我的新住处告诉你,咱们聊聊?”
包有闲机巧地送上自己的名片。
“我知道你。”织田秀吉对名片点点头。“天津金融市场上的大玩家,黑龙江督军的长孙。”
这不由得包有闲不吃惊,但他并没有感到恐惧,只是惊异而已。织田秀吉?老爷子,别逗我玩啦,丰臣秀吉灭了他的旧主人织田信长,这才统一了日本,姓织田的人家打死也不会给孩子取秀吉这个名字。你的名儿是假货!
20。老丁的档案不见了
范小青把委员们的档案抱在怀中,微微歪着头,目光带着些迷离的雾气,望着丁少梅。
“那么,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肯把它给我?”两个人已经僵持了很长时间,丁少梅完全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的眼神越发地波光滟滟,浓浓的橙色唇膏似乎在蠕动,却不讲话。
过去的十几个小时,丁少梅一直把自己关在楼上,查阅老吉格斯的档案。这是件累人的活,仅是近两年金融方面的案卷,便有上千份,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令他震惊的是,档案内容之丰富,情报质量之高,用他那金融行家的眼光来看,不由得矫舌难下。
“我父亲也读过这些东西?”
“没有,金融方面的事由关叔叔负责。”
丁少梅心中早有的疑问又出现了:如果爹爹了解这一切,断不会生意失败,把自己弄到破产的地步。老吉格斯任由爹爹破产,必有缘故。于是,他便提出要看市场委员会成员们的档案。
“这可不成。那些东西,我老爸锁得严着呢,谁也不给看。”但她的眼神却告诉丁少梅,她可能有办法。
丁少梅把双肩放松下来,改换心情,调侃道:“你没瞒着令尊偷偷看上一眼?”
“干嘛用瞒,那东西都是我整理的。”
“那么,想必你可以瞒着令尊拿给我看了?”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得看你怎么报答我。”范小青也是调皮的口气。两个人都发现,这种调情式的交流方式对他们最适宜。
这会儿范小青抱着厚厚的一叠档案袋,用春水般的目光罩住他,他知道自己得尽快拿个主意。像范小青这样任性大胆的女孩,高兴起来无所不可,一旦翻脸,必定冷酷得吓人。
他终于伸出手臂,远隔一尺多厚的档案,揽住范小青的双肩。她的肩头一震,没有抖,只是一震,档案咚地一声砸在他的脚面上,生疼,她的头偎在他的颈窝下,小狗一般地拱来拱去。
丁少梅心下极为惊异,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孩,竟还会羞怯?他断没有想到她还有这种情感。莫非她的放纵行为只是表演,内心深处却是个保守的女孩子?这种矛盾的性格他在英国姑娘身上见过,很难对付。
“你真的喜欢我么,还是逗我开心罢了?”丁少梅抢着把对方的台词先讲了。
只这一点点刺激,便把范小青眼中的雾气迅速凝结成往日的顽皮。“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引诱了我,可得付出代价。”
“我的家业败了,身无长物,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只管拿去便是。”这丫头又退缩了,他心道。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她的手臂仍围在丁少梅的腰上,把头后仰,露出眼睛与嘴唇,都很坚硬。“要么作我的主人,要么作我的仆人。”
“我是您卑下的奴仆,请女主人垂怜。”他的手指沿着范小青的脊骨滑下去,握住她纤细的腰枝,自己身子向后退开一步,屈膝躬身,把她的手放在唇边。
散落在地上的只有3份档案,都是洋人,没有他爹爹,也没有老关。还要做出更大的努力才成啊!他告诉自己不要怕任何困难。
“我说,你们这是要拜堂啊?”老吉格斯红袍白发,好似圣诞老人,却故意不去看地上散乱的档案。
丁少梅笑道:“我这在练习求婚哪,老泰山大人。”
“放狗屁,有这精神头儿,留着追求关雨侬吧。我这唯一的心肝宝贝,不会便宜你们中国男人。”
范小青的绿眸急冻成冰。
宫口贤二、帕纳维诺和大小皮埃尔的档案如同惊险小说,让丁少梅读起来毫无倦意。他对自己的速读能力与记忆力很有信心,两天的功夫,百十斤重的档案他粗读了一过。该记下的都印在了脑子里,委员们的档案范小青不许他记笔记,说是怕被人偷了去。遗憾的是,档案中与他爹爹有关的内容少之又少,这让他更坚定地意识到,爹爹的档案必有老吉格斯不想让他知道的内容。怎样才能把它们弄到手,这是个具有挑战性的难题。范小青,只有这一条路。
老吉格斯这家伙当真了不起,大批的档案读下来,他终于感觉到,一个人如果能够掌握如此丰富,同时又如此重要的秘密情报,从中生出的将是多么巨大的勇气与能力!常握着这样一个巨大的谍报网,那种感觉多半会像一位握有绝对权力的国王,落入网中的任何人,都将被牢牢控制在掌权者的手中。如今的掌权者是老吉格斯,而后呢……
我那老爹爹对我的批评有道理,我是一个野心太大,贪欲太大,不计小利,却专挑大家伙下手的野心家!丁少梅心道,却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有真正的大权力、大财富才值得他去奋斗,他天生就是一个干大事的人。今天,这样的机会终于来到了,有大笔的钱财可以让他在金融市场上呼风唤雨,又有一个巨大的谍报市场在引诱他去控制。金钱加上情报,生出的便是权力——这是男人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读过三遍,市场委员会的章程他便能背诵得出来,其中两条最是诱人,一条是,任何一个建设性的决定,必须取得多数成员的赞成,但委员会主席拥有最后否决权;另一条是,一旦委员会主席丧失行使职权的能力,将由委员会多数成员推举一位年龄不超过50岁的委员继任。
老吉格斯要把他推举进委员会大有道理,现在的委员们,每一位都超过了60岁,这章程是30年前制定的。
帕纳维诺伯爵,那是一个顾头不顾腚的意大利赌徒;小皮埃尔,在法国有原配夫人,却纳了个日本侍妾;大皮埃尔,虽说娶了位日本夫人,但又搞上了左应龙的情妇,一个走红的大鼓娘。这些人都有大才能,也同样都有大缺点。以他的观点来看,这些个家伙正是被敲诈或利诱的上佳人选。丁少梅暗笑自己,在动歪脑筋时总是用英语思考。
只是这宫口贤二不好对付,他是个地道的日本人,谨慎到极处,然而,档案中老吉格斯的按语说明,这老小子极有可能是德川信雄的代言人。这么多日子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德川信雄的确切材料,证实老爹爹的遗言中所写的,真是有这么个日本鬼子存在,而不是什么暗语。
复仇的相对目标是日本侵略者,而复仇的绝对目标就是这位德川信雄,作为个人复仇者和独自抗日的勇士,这两重关系不容混淆。
当然了,个人的意愿大于一切,个人的需要便是全部的人生意义。自从得到爹爹去世的消息,直至今日,他终于完全恢复过来,用牛津那位间谍教授的话说:他是个野心比希特勒还大的中国小子。
21。宫口贤二是个斯文人
每天早晨,范小青如同一位粗鲁的军曹,刻板无情地督促丁少梅进行高强度训练。她总是痛恨自己在丁少梅表白时的畏缩,便用这种体能上的折磨来遮掩心中当真生出的爱意。她恨自己:如此风流快活,胆大妄为,名满津京的范小青,居然落进了如此老套的陷阱,这种调情的圈套往常只是她用来挑逗蠢男人的游戏,万不会想到竟落在自己的头上。
一周的强化训练结束,丁少梅对自己越发地有信心了,他的肌肉焕发出一种日渐苏醒的愉悦,体能也在明显地恢复。范小青认为自己监督 (精彩小说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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